我不记得怎么开的头,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做梦一样,没有开始,仿佛是一下子跳到了他的叙述之中。我一睁开眼,他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说着话,仿佛我们不是刚刚见面,而是失散多年的老友,而我只是在他的讲述中不小心睡着了一会。
相遇的原因是大学放暑假回家,我没有买到卧铺车票,在回家和等待下一班车之间,我最终妥协,买了硬座,二十五个小时的火车,我当时觉得自己疯了,可是买下一班车的票,得多在学校呆一天,这同样让我不能忍受。
迷迷糊糊的,我就在车上了,那个大叔就坐在我对面了——他大概有四十岁的样子,或者要年轻一点。因为他告诉我他儿子在上小学,所以我猜测他大概没有看起来那么大年纪,可能是风吹雨打,让他看起来沧桑许多。
我看着后面那个的小男孩,微微有些出神,他身上的蓝黄相间的衣服,原来是小学的校服,难怪有些眼熟,我的学校附近经常有小孩坐公交回来,大概是和他一个学校吧,我想。
他说,他这次是带儿子回老家的,他妈妈在家,有点想孙子,所以带回去,住几天,顺便看看老人。“你知道的,”他说,“人老了,就希望儿女在身边。”这句老掉牙的话,他说出来的时候,用的是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方式,但是似乎又期待我能做出回应。可是这种近乎真理的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所以只是笑笑,表示赞同。
我一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注意到他在看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是房子的平面图纸,在很多地方都标有数据,我看着他若有所思,觉的很奇怪,因为,他的穿着,和外出在工地上做事的农民工很像,没钱,也没什么文化,所以我不觉得他能买的起这个房子,也不觉得他能在这些图纸中看出什么门道。
他看了一会儿,就收起了手机,抬头发现我坐在他对面无所事事,就转过来问我去哪,十分自然的搭话,可我还没回答,他就又问我是不是在这边读书,我说是,他说他是去江西的,但是他是湖北人,他家那个地方在湖北和江西搭界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或者说一个小乡村更合适一点。“我到了江西以后,就直接做大巴车,很快的,你知道吗,出了车站就有车,大概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他说,他看着我,我回复以微笑。“因为到江西的车票便宜点,不过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但是出来不容易,能省就省一点。”
略微沉默了一会,我问他是不是在这边工作,本来我就随便问问,只是怕突然沉默有点尴尬,想着大概他简短的回复一下就行了,可没想到他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有十几年了,他自己一个人出来打工,和所有的打工故事一样,没带多少钱,干了不少职业,没什么文化,在工地上做过事情,当过保安,就这么应付着过。“大概这就是遇到贵人了吧,”他说,他的神情有一种深邃的悲伤,一种挣扎过后不甘心的无奈。“我在当保安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老板,那个老板人很好,他大概看我人挺老实的,就让我和他做工程,你知道,我没读什么书,以前的农村嘛,都没有人管的,小孩子又喜欢玩,家长就不管了,读了小学,就让在家里干活。现在出来就吃亏了,什么都不懂,人家教我怎么接工程,看合同,都学了好久,还有那个装修,我们搞装修的,要算面积,算材料,这个学了好久,也是人家肯教,才学的会,以前都没学过数学,直接就学,好难的哦。”他说,停顿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然后抬头苦涩的看了一下车厢的尽头。一个男人对于生活的苦,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他讲话的时候,不怎么看着我,这让我不用考虑表情,轻松不少。
“以前不会做人的,什么都不知道,教了才懂,你做事,人家老是来查东查西的,不让你好好做事,你去到他们局里,几条烟,送点钱,日子就好过了哦,就不会再来了,来也是下个月的事。狗日的都黑的很,少一点儿都不行。到时间就上门,我们后来都提前准备好的。”我看着他,轻轻的回复到,“我懂,从古至今都这样。”他看了我一眼,继续用那种愁苦的,带着方言的语调诉说:“后来开店也是一样,都有人收保护费的,交了钱才能好好过日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现在还有保护费这种东西,我有点怀疑,可他没必要骗我。“我现在的老婆也是那个老板介绍的,人家真的信任你,才介绍对象给你嘛。但是我老婆不做事的,在家都是我管,小孩子他也不管,她在家里还有个弟弟,那个弟弟,真的头疼。”他说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用手解开了自己大衣的几粒扣子,大概觉的解多了,又系上了一颗。“那个弟弟,三十岁的人了,连个正经事都没有,就在外面混,没钱了就找我老丈人他们要,不给就找她姐要,就是找我老婆要,我老婆对他又好,哄一哄钱就拿走了,你说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还要养小舅子,他养女朋友都找我拿钱。我又不能说什么。最过分的是有一次,我接了一个珠宝展的装修,那次真的赚了不少,我找到的供货商,提供的地板砖,比他们的报价便宜十块钱每块,五千多平米,你算算,那次赚的就是材料占了大头。然后正好那个老板做金饰生意,说我要买的话,就给我低价,我就给我老婆还有小孩都买了不少,带回家,就放在柜子里,有锁的,那个龟孙,趁我们不在,拿的一干二尽,我说,你拿你姐姐的就算了,我买给你姐姐的,你姐的东西,你把你外甥的都拿走是什么意思,真一点出息都没有。”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谢谢人家,替我介绍了对象。”
我转身看向窗外,窗外夜色已深,偶尔有点点灯光从远处照过来,大多数时候,窗外只有山景。我们脚下的火车呜呜的前行,想想人家合家欢乐,其乐融融,我们却在火车上冷的哆嗦,不免有一种惆怅,从心底升起来。
他静静的坐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我:“你困不困?”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平时在宿舍睡的晚,所以现在感觉还好,就摇了摇头,“你困吗?”我问他。他说他现在开棋牌室的,每天都是通宵,习惯了,晚上睡不着的。我点点头,示意理解,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们开棋牌室,还算一般,赚不到什么大钱,只能说是生活安定下来,以前接工程,得到处跑,孩子大了,想在身边,就做点稳定的事情。他说,有时候还可以赚点外快——外面有人偶尔带人过来,玩点大的牌。“我就买红牛,买好烟,陪他们玩,结束的时候,能分到一部分。一般都是一个月一两次的样子,有时候没有,毕竟是不合法的。逮到了不得了。我也不想要那么多,我觉得,赚点小钱,生活安逸就好。”
千万不要赌博,是他对我的劝告,他说这些都是有套的,“庄家一伙人商量好一起骗一个人,先给点甜头,让他赢几把,然后哄他下大注,一把就要他输空。有输红眼的,借钱继续玩。人家管你钱怎么来的,有的玩就行。有输不起闹事的,马上就有打手过来打,打到你走。都是真的钢管,有的倔的,手脚都打断,人家打完就跑,你也找不到人,都是临时喊的人。”他说完话,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有些累了。我们就这么沉默着。
听他一个人讲了这么多,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孤独感,那种成年男人都有的孤独感:上有老,下有小,所有得苦累自己抗的那种无人诉说的孤独感。只是他的要强烈很多,也许正是因为这强烈的孤独,他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说这么多。
他说,“其实,外面的人再怎么样,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又不和他们打什么交道,最难过的,是自己家里人都想搞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搞我,我对他们家也不错,以前有困难能帮就帮,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我,唉!”
“怎么了?”我轻轻的问他,旁边的人都昏昏的睡了,没睡的,也眯着眼休息。我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他说的这段话,似乎又准备开始讲什么故事。
“我老婆家那边的亲戚,我喊他大伯,平时关系也不错,因为住的挺近的,有时候小孩子也过去玩,见到也会打招呼,虽然来往不多,可是也算熟悉。就这样过日子,我们白天开杂货店的嘛,晚上有时候不回去,就睡在二楼,那天晚上也是,睡到半夜就听到有人砸东西的声音,声音很大的,还有车的警报声,我怕有人偷东西,就拿着铁棍下楼看看,就看到有人在砸车窗偷东西,看到我来就跑了。正好那个大伯也在,看到没事不就回去了嘛。第二天哦,人家来问的时候,那个龟孙说是我砸的,东西也是我拿的,我当时就纳闷了,他晚上明明看到不是我,现在却说是我,后来,警察来了,他也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他是想搞我。说真的,当时有点儿怕哦,因为要是真的不知道谁弄的这个事情,我就要坐牢的。还好后来找人,发现那边有监控,这才没事了。”
我说:“那后来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事情搞完,就再也没来往过,我把他当亲戚,好烟好酒给他,有事我都搭把手,他居然想搞我。现在也差不多有三四年了,见面也不打招呼,我对他也不错,没亏过他,这种人,居然想搞我。”他不断的摇着头,仿佛想把这一切从头脑中甩出去。
我默默的听他重复好几遍,心里很不舒服。真的,我都替他委屈,我突然知道他的孤独从哪来了,大概从那时起,他就不再信任任何人了吧。他给我讲这些,真的感觉自己也多活了几年。
后来陆陆续续又聊了一会,天开始微亮的时候,他到了目的地下了车,临走前和我说了他店的位置,但其实我是不记得了,有机会再见吧。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者,短暂的相遇,然后继续孤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