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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州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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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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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慧:岁月情怀

孙文慧:岁月情怀

                                                        一

一九七四年下半年,时为清水公社团委书记的我,遵照公社党委的安排,到赵寨大队住队。这一住就是三年半,直至一九七七年底。

当时的我,刚出社会,对基层工作,特别是农村工作一窍不通。而赵寨,地处府谷县城北向官道的交通要塞,南距县城四十华里,是来往行人商贾半天路程的歇脚之地;北距公社所在地清水街二十华里,是行政小区域的最南边缘。自古村大人多,文风隆盛,人杰地灵,英才辈出。

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府谷、神木、晋绥边区、秦晋蒙接壤区的红色革命活动中的赵博、赵希贤二位,就是从这个小山村走出去的革命家。

赵博,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牺牲在山东省鲁南区委书记任上。

赵希贤,一九二0年至一九五0年,整整三十年,始终坚持在府谷、神木、保德、河曲、岢岚、五寨、兴县、内蒙部分区域的红色革命第一线。是这片区域红色革命的组织者,领导者。历尽磨难,九死一生。

解放后,历经政治沉浮的老人,于文革中,远离城市的喧嚣,悄悄的回到了原籍赵寨村。解甲归田的革命家,隐山村胸怀天下,看闲云心系家国。常柱拐杖村中行,群众疾苦自晓明。慈心关爱尽己力,善举和风情感浓。

                                        二

就是在这个时期,我来到了赵寨村。

未来之前,公社的其他同志就给我介绍说,赵寨有俩个大干部,一个是习仲凯,省下放的厅长,已回省上去了。另一个是赵希贤,原国家轻工部机关党委书记,后下放到山西省交通厅任主持工作的副厅长,现就住在赵寨。

那时,在我的认知中,最大的官,也就是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厅长这个称呼,在我这个公社小团干眼中,那是高不可攀的大官。想到在我即将工作的生产队里,有这样一尊大神,我真有点慌恐了。我想不来,遇到这样的大人物,我该如何表现?

到村的第一天,村干部就带着我熟悉村情。

这个村,居住较为集中,总体呈西高东低漫坡之势,坡体绵延约七、八华里,融入清水川中。西部制高点地势平坦,属村落主体处。南北向的古官道、五十年代修通的公路从中穿过,通向了远方。

从这个制高点的主体村落向东漫坡延伸,中间一条西东向沟渠将整座坡隔为了南、北两个部分。沟渠两侧缓坡及坡顶平梁上,分布着座座农家的小院与窑洞。沟渠中有一水泉,泉水颇旺。村中百姓在泉水处挖井并建成井台,全村人在此挑水用度。

当时的赵寨大队,有农户800余人,下属四个生产小队。制高点处为生产一队,紧邻公路,大队部就设在这里。以村内的水井沟渠为界,南边为第二生产队,北边为第三生产队。第四生产队是段家墕村,距赵寨本村五华里,位于漫坡东部,距清水川很近了。

农历七月下旬,已是金秋在望的季节。半下午的时光,我随两位村干部从一队、二队转到了井台旁。井台上,静静的站着一位老人。老人一手柱杖,面向井中的水波,一动不动,似在凝神思考着什么问题。我看到的是老人的背影,略显清瘦的身材,鬓发染霜,挺拨中稍趋佝偻;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因岁月的淘洗而泛白;脚穿一双农家的布鞋,未看到袜色。村干部告诉我,这就是赵希贤。我也想到了,出现在这里、且气质摄人的的老者,还能是谁呢?不由得,内心一阵紧张。

两位村干部快步走到井台旁,齐声问候:“三爷爷!”老人慢慢转身:“噢,是富有、七子...”,富有是大队长,年龄稍大点;七子是支部书记,刚满二十二岁。我也怀着忐忑的心,赶紧上前:“赵老...”。一双睿智慈祥的目光向我望来:“噢,这是谁家的娃娃?”两位村干部赶紧介绍:“这是新来的住队干部。”我也赶紧接口:“我叫×××,是公社派来住队的,问赵老好!”赵老一双善目打量我片刻:“好好好,欢迎、欢迎,你们年轻人好啊,好好干,赵寨是个好地方。”我说:“赵老,我刚到农村,什么都不懂啊。”赵老笑了:“敢坦言不懂得年轻人,不错,不错,向群众学呀,依靠群众,什么都能懂呀,共产党就是凭依靠群众这一条胜利的呀。”

这是我与赵老的第一次见面。

而赵老简单的两句话,“敢坦言不懂得年轻人,不错,不错”,“向群众学呀,依靠群众,什么都能懂呀”,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

赵老的一声“年轻人好啊”!包含了多少岁月的辛酸!

而今我也年过古稀,赵老的一声“年轻人好啊”!五十年后的我亦感同身受:年轻人就是好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赵老的交往越来越多,对赵老的了解也越来越深,赵老的人格魅力更让人心灵尊崇,赵老的家国情怀更让人无限敬仰,赵老关心群众疾苦的爱心更让人热泪盈眶,赵老简朴自律的生活方式更让人由衷钦佩。

                                                  三

一九七二年,府谷大旱,庄稼绝收。社员生活异常困难,大量的人外流去内蒙河套等地,或投亲、或乞讨度灾。而一些老弱病残户,外流无望,只能在家里自生自灭。当时,尽管政府尽最大努力,从东北调拨救灾粮,但那时国家底子薄,运输困难,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法全民保障。赵寨也不例外,常发生断顿之家。赵老急在心上,每天柱着拐杖,在村里逐户巡查,发现断顿者,马上拿出自己微薄的供应粮予以接济。

要知道,当时的赵老,原正厅级待遇每月203.43元的工资被造反派停发了,每月只领70元的生活费。就是用这70元中硬生生节余出的部分,一冬一春中,接济了村中的50多户断顿户,帮他们活了下来,能继续享受阳光的照耀。

一九七三年开春,灾后的生产队没牲畜了,怎么耕地?赵老拿出了他仅存的3000元积蓄,为集体买来骡子一匹,耕牛7头。

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赵寨大队在学校设了吊唁厅。赵老穿着洁净的中山装,胸戴自制的白花,早早的站在主席像前,长时间静静的默哀。悲痛的神情,让我这个年轻的住队干部动容。

一个历经五十年艰苦卓绝、生死考验、政治沉浮的革命老人,此刻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我们懂吗?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生产队的庄稼长势不错。可地里的草长势也很好,草与庄稼齐头并进,争水肥,争阳光,毫不相让。赶紧鋤啊,这可是头等大事,当务之急!

队干部心急似火,喇叭喊,上门叫,早出工,晚收工,想尽了办法,使遍了浑身的解数。但吃大锅饭的习惯养成了社员不紧不慢的节奏,进度就是上不去。

我作为住队干部,也是急在心里,但毫无办法。

“遇到难题找三爷”,这已成了赵寨人的口头禅。“三爷”,也是绝大部分赵寨人对赵老的称呼,因这是村里的辈份使然。我在这里已住了大半年了,入村随俗,改称赵老为“三爷”了。而且这还是赵老主动开口:“小同志,以后不要称赵老了,生份”。“那我也叫三爷吧?我也是半个赵寨人了”,我顺竿儿就上。“好啊,好啊,哈哈”。就这样,赵老也成我的“三爷”了。

我和七子、富有,三人找到了赵老,说了情况。赵老略一沉思,对我说:“学过六十条吗”?

仅此一句,我豁然开朗。

告别赵老,我们三人一商量,立马召开小队长会议,按“六十条”中的承包责任制,划分鋤草地块,按地块定好工分,地块落实到每个社员,自由安排出工时间,在要求的时间内保质保量完成,即挣相应得工分。但对外保密,任何人不得泄露。

“六十条”,是中共中央于一九六二年制定的农业政策,这个政策,为遭受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严重受损的农业农村工作的恢复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赵老的一句话,既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给我们的定心丸。

                                                      四

很快,地里的草锄净了,庄稼长势喜人。在公社安排的夏秋季工作检查中,赵寨大队获得了全公社破天荒的第一名,被表扬。而我也凭着这次的成绩,博得了年轻有为的好名声,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党员。

“七子”要结婚了,可困难的家庭连两个脸盆、两块香皂都买不起,一文钱逼倒英雄汉,一家人愁坏了。赵老拿来50元,顿解燃眉之急。这样的事,全村不少于30户。那时的50元不是小数,已是正式干部的我,一个月的工资仅33.50元呢。

邻村的一户人家,孩子多,妻子病,生活极度困难。赵老知道后,经常给以接济。男主人感恩无策,不知该怎样回报。一日,赵老又让他到家里取些生活用品。他看到赵老粗茶淡饭,春天了,还是冬天储藏的那点酸白菜、酸蔓菁。脑光一亮,回家去,夜战,在深沟流水旁的荒地上,挖垒出了一分多地的小畦子,种上了各色时令蔬菜,专供赵老。

这处小畦蔬菜,为赵老晚年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嫩绿的色彩。而这户的男主人也诚心报恩,初春,就早早下种,盖上破布、烂口袋之类的物件,保温摧苗,鲜嫩的蔬菜可比大田提前半个月端上赵老的餐桌。赵老把蔬菜收下了,但每次都会拿出高于市场价的现金,交付给男主人。男主人不接,赵老就拒收。这一来一往,直至赵老离世。

七子和富有俩人曾给我讲过这样的一件事。那是一九六七年,文革开始的第二年,赵老在府谷街上的住宿,三孔窑洞,被造反派强行占据。被扫地出门的赵老带着老伴,回到了久别的祖地赵寨的老院中。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同样波及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小山村里一片混乱,原来的村班子砸烂了,造反派有魄力,没能力,新班子选不出来。赵老的回归,让村里人看到了希望。大伙儿纷纷看望赵老,欢迎他归来,同时,也诚邀他出面,帮助村里选出新的班子。

望着乡亲们期盼的眼神,赵老忘却了自身已是牛鬼蛇神的窘境,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走家串户,谈心交流。半月后,全村绝大多数人支持的新班子走马上任。赵寨村,恢复了和谐的平静。

赵寨村住队的三年半时间,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个黄金站点。两点收获终身受用。

一是赵老的言传身教、学识品德、高风亮节、慈心善爱、朴素自洁、平易近人等,给予了我灵魂的震撼!一位老革命家的形象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近距离,那样的随和,那样的亲切!是诲人不倦的尊师,是慈祥和蔼的长辈,是一生难以忘怀的巨人!

二是赵寨的乡亲,给了我无尽的友善和关爱。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教会我如何踏入社会,如何在农村中生活,如何在征程中成长!他们也让我充分理解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千古至理。一件事记忆犹深:

                                                   五

一九七六年春,县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赵寨,队长是县安排的一位年轻的部门领导,工作队员有5人,我也是队员之一。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这是当时最流行的提法。秋天,收成不错,过了多年苦日子的社员心情大好,今年能吃碗饱饭了。

秋底,公购粮的任务下达了。全清水公社5万斤,安常规分配,十余个生产大队,每个也就几千斤的样子。这个负担,应该不重,群众习惯了,也很接受。

可问题出在了驻赵寨工作队的队长身上。这位年轻的县级部门领导,没和任何人商量,在公社的工作会上一口表态:“今年赵寨大丰收,5万斤公购粮全拿了”!公社主持党委工作的代书记也是个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当即表态:“这是好事,把赵寨树为先进典型,就这样定了”。老成持重的其他人目瞪口呆,虽激烈反对,但无效!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寨人不干了!5万斤?全交了,我们吃什么?赵老也有些吃惊了,柱着拐杖,找到了那位队长:“×书记,你扛上面红旗走呀,村里头那些娃娃们吃甚呀?”队长无动于衷,赵老在赵寨第一次失去了面子。

第二生产队的队长也是个年轻人,不服这一套。中午了,该给干部派饭了。其他几位的饭都派出去了,只有×书记的没有派。×书记找到这位队长:“我的饭派哪了”?队长回答:“哎呀,×书记,没办法了,粮都交公购了,社员都断顿了!要不,队房里头还放着一萝头山药,你搂上点柴货,烧的吃那圪哇”!

×书记一听,不是个头脸,调转头,跑到公路边,拦了一辆过路汽车,回县城了。这一走,再没回来,丢下的铺盖、零碎用品,都是我以后给捎回去的。

当然,公社也重新调整了公购粮指标。

                                                   六

日月匆匆,近半个世纪转眼间过去了。赵寨生活的点点滴滴,经常泛起在我的脑海,那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亦是一段难忘的时光,赵寨,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地方!

赵老离开我们整整四十年了,这位可敬的老人,代表了一个时代,代表了一代英雄,代表了不屈的共和国丰碑上中华民族的振兴之魂。

赵老的音容笑貌,常留在了我的心中!

注:作者现为府谷县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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