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莲作品:父亲
韩青莲
父亲和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父亲是黄土地的儿子。三月,料峭的春风吹开了封冻的土地,地里的蒿草从根上发出些绿意,河畔柳树的树梢上笼上了一层嫩黄的纱幔。父亲一趟一趟地往地里跑,送粪、刨茬子、整地、平地,一垄垄田地被打理得像作业本上的方格子,整整齐齐。父亲熟知各种作物的习性,从一颗种子开始,他打理它们像对孩子一样耐心细致,他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要浇水,什么时候要晒太阳,什么时候要避光,什么时候要保温。他扛着锄头铁锨,挑着扁担箩筐,在田里朝来暮往埋头苦干,接应每一个节气,侍弄每一种作物,平静笃实,从来没有坏脾气。种子经由他粗糙的大手种到土里,神奇地生长,种啥啥成,就像父亲最要好的伙伴,不管什么年月都对他不离不弃。
父亲平生最得意的就是一身力气,从不惜力。据说他到外婆家相亲时一手举起了庄里的碌碡,外公二话不说,就把我妈许配给了他。包产到户之前,父亲是大队里的壮劳力,集体分配的活计从来都不含糊。黄河上修建天桥水电站,村村要人,他一马当先,几百斤重的石条沙包,吆喝一声就到了背上,几个月下来,人晒成个黑炭样,却不见皱一下眉头。我妈说起这些时,眼角是弯的,也多少含着嗔怪。是呀,父亲把集体的事放在前面,家里几个半大孩子可不都得我妈操心。
父亲的勤劳能干不打折扣,被领导看中调到灌站去上班。当年灌站的工作重要啊,它负责县城周边几个大队庄稼的灌溉,也间接决定着整个县城的粮食收成。父亲天天和黄河水打照面,河里来河里去,从春耕到秋收,从这个村到那个村,父亲基本上天天忙得不着家。我们兄弟姊妹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只能让妈拿根针放个十指,再压个厚被子捂一晚上。
但父亲打心眼里爱孩子。有一年夏天,我记得天很热,我发烧烧了两天。可能是白天睡多了,也可能是妈一直让我捂在被子里出汗,夜里怎么也睡不着。那天的月亮特别亮,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屋子里明晃晃的。我躺着看月光移在墙角的橱柜上,橘黄色的柜子上仿佛流淌着河水一般,发着幽幽的光。后半夜,父亲回来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来回摇晃。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走到我跟前停住了,摸摸我的脑门,把一颗苹果塞到被子里,看我睁大了眼睛,轻轻说了一声:“睡吧。”苹果!父亲这么晚回来就为给我带一颗苹果!我兴奋得小脸烧得更烫,两只手把苹果紧紧握住。在那个家家贫困的年代,苹果是名符其实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能吃得上。说来也奇怪,那几天鼻子不通气,但我分明嗅到了苹果的香味,那种甜蜜蜜的香味从被子里钻出来萦绕在空气里,连月光好像也有了甜味。我握着苹果幸福地睡着了,梦里都是幸福的味道。
父亲离不开黄土地。在家家户户都住进高楼,没有可以侍弄的田地之后,他不顾年已古稀,不顾儿女们的阻挠,也想像别人一样在黄河滩上开垦一片菜园子。他买了种子,买了化肥,雄心勃勃在黄河滩上用镢头挖开了四五十米见方的地,又开始天天泡在田里。有一回下班后,我去喊他回家吃饭,他扛着一把铁锨站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敞着怀,头昂着,用洪亮的声音回应我,夕阳的霞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又柔和又坚毅,有一种说不出的壮美。可惜遇着几场暴雨,河水上涨,父亲的地被淹了大半。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没有了力气。疫情中一场重感冒来袭,耄耋之年的父亲猝不及防地倒下了。那时候,恰是一年的上元节,父亲深爱的黄土地上,月亮升在半空,发着清冽冽的光。
作者简介:韩青莲,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在《榆林日报》《陕西日报》《陕西农村报》《当代女报》《陕北》《梅花》及网络平台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