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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州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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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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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洁:此曲只应天上来

此曲只应天上来

2021年6月29日,午后两点,府州老城,文庙南侧,城上角楼。

夏风灼热,携带着黄河水汽迎面拂来,周身竟有了丝丝清凉。

我们刚从府州老城北门而入,与素未谋面的刘林宝老师,相约于城中一棵老槐树下。老树硕大繁茂,亭亭如盖,遮挡烈日,树下阴凉,夏风习习。他熟悉老槐树,如同熟悉府州老城的每一道街巷,电话刚刚挂掉一两分钟,即穿过一条巷子,从阳光下,信步而来。未经仔细辨认,即确定彼此身份。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初遇。刚一开口,我便惊讶于他那一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规范发音、语流音变、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都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宏厚的男中音,从他瘦峭的喉间发出来,很饱满。毋庸置疑,在府谷当地人中间,很少听见这种腔调。旋即,他便微笑回应——曾经在中学任英语教师,一场活动中,被电视台领导赏识,调入台中,当过几年播音员。后转入机关单位,一直到响应政府号召提前离岗。

阳光绚烂的午后,府州老城东墙头木质角楼下,临河而坐。两个初见之人没有丝毫隔阂,自然而然,我们开启了一场大约两个小时的长谈。

这场谈话,关乎一个已经过世四年半之久的民间艺人:柴根儿。


无人知晓,那二十个白昼与寒夜,凛冽的朔风中,柴根儿,这位传奇式的民间歌手,一个人,独立苍茫高原,放开嗓门,高吼了多少首民歌、道情、二人台,抑或晋剧唱段,山川沟壑,飞禽走兽,都做了他无言的听众;或者,那个被人们称作“白狼”的血性汉子,化身为一道急速的闪电,穿梭于崇山峻岭,临空于大河之上,一趟又一趟,往兮来兮,眷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去……

我们要说的,是柴根儿,不是柴根。

他的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方方正正的汉字——柴根儿。

这三个汉字,伴随了他一生九十四年的沧桑岁月,一笔一划,都遗留着他蓬勃刚健的生命温度,火热滚烫,风吹不散,冰冻不透。

当然,即使说说柴根,又有何妨?

陕北大地上,那些世世代代劳作生息的人们,有谁没有刨挖过山间柴根,烧火做饭,暖窑热炕?哪家窑洞的烟囱里没有冒出柴火燃烧过后的袅袅青烟?或者,2016年末至2017年初,那个寒风凛冽的季节,大半个正月里,日日夜夜,不就是那一捆捆柴火燃起冲天烈焰,昼夜不熄,陪伴着柴根儿孤单的灵柩与孤傲的灵魂?

那是一个冷寒彻骨的冬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柴根儿从千里之外的长安回来。

他站直了身子,长吁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可是转瞬,他即决然止步,止步于老城北门外。

按照府州旧俗,若一个人在外地去世,就不能再回家了。即使乡间村民,殁后也不能回村,灵柩只能安放在村口。柴根儿也未能免俗,他的灵棚只能搭在老城北门之外,用来安放他不得入内的灵柩。虽然他活着的时候并不十分愿意离开老城,虽然他猝然发病之际一定想要回到老家,虽然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依然念着回家的路……

这是除夕前夜,当众生欢腾准备迎接新年的时候,他选择离开。

他迫不及待,一路奔波回家,凌晨两点,却止步于北门之外。

生性豁达的柴根儿,走到哪里便唱到哪里的柴根儿,唱到哪里哪里就热闹到哪里的柴根儿,出奇地安静下来。他不与旧俗对抗,不与儿孙争执,不与邻人拌嘴,只把自己曾经健硕的身体毫无保留地交付于儿孙,听任他们梳洗打扮,以礼入殓。

十多年前就准备好的寿衣,从里到外,一层一层地穿上去,穿上去。生前,他并不是一个衣着讲究的人,如今却穿上里外五层新衣,仿佛一辈子也没穿过的新衣,他统统穿上了。一米七五的柴根儿,着了长袍,束了腰带,穿戴整齐,安静地躺入棺木。

他不张口,不唱歌,更没有习惯性地扬起胳臂与人高声言谈,他像是睡着了。

从2016年农历腊月二十九凌晨入殓起,一直到2017年正月十九上午九点出殡,整整二十天,柴根儿就守在北门外,没有回家,不能回家。无人知晓,那二十个白昼与寒夜,凛冽的朔风中,这位传奇式的民间歌手,一个人,独立苍茫高原,放开嗓门,高吼了多少首民歌、道情、二人台抑或晋剧唱段,山川沟壑,飞禽走兽,都安静下来,做了他无言的听众;或者,那个被人们称作“白狼”的血性汉子,化身为一道急速光亮的闪电,穿梭于崇山峻岭,临空于大河之上,一趟又一趟,往兮来兮,眷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去……

刘林宝老师放缓节奏,略显低沉地说:“府谷的葬礼很隆重。柴根儿老人的葬礼上,我是副总领。”他亲历了护送柴根儿离开人世的一切事务。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恍惚,不相信柴根儿已经离开了。仿佛他还活着,还走在他们身边,还坐在街边卖油糕卖粽子,还在豪爽洒脱地大声说笑,还在引吭高歌一曲又一曲。

可是,一旦明确提及柴根儿离世,他便长叹一声——太遗憾了!

这一声“遗憾”,不仅仅是对九十四岁柴根儿离世的遗憾,也不仅仅是柴根儿再也不能随时随地地演唱民歌的遗憾,更多的是柴根儿的离去似乎带走了一种昂然向上的蓬勃生命力。他坦率地说:如果柴根儿还在,我会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即使生活中有很多磨难,即使身体有些不舒服,即使偶尔有点厌世情绪,但是只要柴根儿还在世,只要和柴根儿一起拉话,只要还坐在柴根儿面前,所有的苦难不幸、人生坎坷与颓废衰老之感,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现在,柴根儿不在了,仿佛前面倒塌了一堵墙,他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苍苍暮年。

原来,柴根儿,不只是府州老城东街上老柴家长子“根儿子”的小名,也不只是一个陕北赶脚汉子坚硬粗犷的名字,也不只是府州城一个早已离世却依然被人深沉纪念的尊贵长者,柴根儿,已然成为一个民间艺人永不褪色的艺名,已然成为一个陕北民歌中不可替代或复制的艺术符号,已然成为一种陕北人顽强不屈昂然向上之生命力量的永恒象征。那么,一辈辈被柴根儿和柴根儿歌谣滋养过的府谷后人或陕北子民,一定会为了如神一般存在的柴根儿,双手合十,虔诚祈求——向天再借五百年!

柴根儿啊,有关柴根儿的话题,似乎才刚刚开始。

坐在府州文庙旁侧的那个午后,我一边安静地倾听,一边细数柴根儿的生命经历。稍一走神儿,便仿佛看见一个五六岁男孩,从一条巷道奔出来,与一群孩子跑在一起,一闪身,就入了文庙,脑后一根黑黝黝的小辫子,扬起在风里……

柴根儿,姓柴,名旺,小名根儿,以小名行世。

1923年农历二月二十三,柴根儿出生于府州(今府谷县)城东街一个小商人家里,共有姐弟三人,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柴根儿为长子。父亲做点小买卖,母亲居家,一家人日子素朴,其乐融融。

府谷,古称“府州”,地处陕西省最北端,秦、晋、蒙三省交界之地,鸡鸣闻三省,三省通府州。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州府,远古时期,就有先民繁衍生息,滋生了丰富的地下宝藏与厚重的黄河文明。府州古城始建于唐宋之间,依山而建,滨河而居,夯土石垒,砖砌城垛。城郭原置东、西、南、北四大门,以及小南门、小西门,六道门上均有城楼,南北大门和小西门各设瓮城。老城高居于黄河西岸悬崖峭壁之上,地势险峻,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历为军事要塞。

府州古城至今还保留有千佛洞、荣河书院、文庙等多处古建筑。千佛洞开凿于滨河东石崖上,原修筑时代不详,断岩凿成,开窟宏深,因石造境,自然天成;荣河书院,北依大山,南临黄河,顺势而成,始建于清乾隆三十四年(1770),分上、中、下三进院落,旧时为府州培养学生应试科举的最高学府,院套着院,房连着房,栖息了一批又一批士子的生命福祉,闻大河滔滔,读万古长卷;府州文庙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重修,光绪二年(1876)至八年(1882)续修,殿门高悬康熙皇帝亲自题写的匾额“万世师表”。

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说:儒家是粮食店,佛家是百货店,道家是药店。千佛洞、荣河书院、文庙,这三座古老的历史建筑,融儒、道、佛为一体。世代府州百姓,既有精神食粮滋养性灵,又有日用百货安顿日常,内心不舒畅时无形药店近在眼前。

此等幸运,夫复何求?

当年,作为黄河漕运水旱码头,府州也是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地域风情浓郁,文化发展繁荣。城内东西两条大街、坊巷十二条,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往来贸易,热闹非凡。府谷旧志有诗曰:“一年似水流莺啭,百货如云瘦马驼。”古人以诗为史,生动形象地记录和描述当时府州优美的自然环境、繁荣的商贸经济和丰富的地方文化。

府州老柴家就住在城中心位置,北靠县衙,南为文庙,西向街市,东临黄河。紧傍文庙而居,这是府州人的幸运,更是柴根儿的幸运。文庙,是中国传统社会纪念孔子、推崇儒学的表征,黄瓦重檐,雕梁画栋,无不寓意深远。作为中华文明特有的人文景观,文庙当仁不让地象征着孔子和儒学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崇高地位。可是,人生际遇总是奇妙,从小在文庙玩耍的柴根儿,似乎与“文庙”所承载的儒学正统无缘。

柴根儿一点也不爱读书,只爱看戏、听歌、唱曲。

从某种意义上说,府州文庙,是柴根儿的童年乐园。那里建筑古老,场地宽绰,朝夕晨昏,游戏喜乐,足以供一群孩子奔跑撒野。更为美妙的是有一座大戏台,常年有晋剧、说书、二人台、叭音会等戏班演出。柴根儿生性活泼,天生一口好嗓音,耳边又经常萦绕着丝竹之声,不知不觉,就入心痴迷了。那美妙的唱腔如一脉山泉,清凌凌地漫入他初生鲜嫩的心田,不停地拨动着心底那根看不见的生命琴弦,丝丝入扣,召唤着他前世今生的记忆,令他欲罢不能。

当然,除过文庙会场上看戏听曲,老街上许多商号还经常举办堂会、寿宴等活动。这种种来自民间的艺术形式,以其特有的魅力吸引着尚在童年时期的柴根儿。无须有人招引,也无须有人教授,更无须有人督促,他欢喜地听,自觉地唱,自发地做出一些小动作。很多时候,大家聚众看大戏,演员在台上婉转吟唱,他便在台下学着各种腔调,还甩胳臂踢腿,模仿演员动作。似乎他与这些原生态艺术之间丝毫没有阻隔,而一个孩童惟妙惟肖的表演,更是逗得观众开怀大笑。

从四五岁起,柴根儿就开始唱山曲和二人台,六七岁时,他就学会了《拾玉镯》《三娘教子》等晋剧唱段。八岁时,做点小生意的父亲希望儿子走上读书入仕之途,就把他送到家门口前文庙“明伦堂”读书识字。可是他不喜欢读书,总是逃课,没念多长时间,就自动辍学了。父亲没办法,只好随了他的性子,任其痴心学唱。天性自由奔放的柴根儿,因此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他四处看戏听唱,并继续跟着当时府谷“苏家戏班”苏三根、苏凤琪、苏庭祥等学唱二人台,甚至跑到四十多里外的孤山杨家畔村,跟老艺人王留成学唱戏。据说,当时誉满秦晋蒙的大贵红、杨兰兰、小电灯(丁玉英)等晋剧名家经常来府州城演出,柴根儿场场不误,学戏如醉如痴。

十几岁时,勤学好记的柴根儿,几乎学会了他所听过的艺人们的所有曲调,晋剧、二人台、山曲、蒙汉调等,唱得有板有眼,韵味十足。他甚至还登台表演过《太君辞朝》《雷保童投亲》《呼延庆打擂》等整本说书剧目。就这样,在府州城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熏陶下,柴根儿耳濡目染,兼收并蓄,为一生艺术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柴根儿的童年之趣始于文庙,我们便从文庙起步,开启他那漫长艺术旅途之门。

过九龙碑,入文庙戟门,跨畔池石桥,入棂星门,至大成殿。孔子端坐大殿正中,冉有、曾子、南宫子、公西华等众弟子,相立左右。颜回紧伴夫子右旁,眉清目秀,一副清爽书生模样。颜回十四岁拜孔子为师,谦逊好学,终生师事,无事不从,无言不悦,以德行著称。孔门诸弟子中,夫子极爱颜回,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并许之“仁人”。

想当年,戏玩于文庙前后院的柴根儿,痴迷于听戏看剧的柴根儿,他绝不会知晓“四圣”“十哲”“七十二贤”等等概念,也绝不识孔孟圣贤与众多弟子,或许他清澈的眼睛也没有在颜回身上停留片刻。但是,相比于颜回,柴根儿有所不及,亦有所能及。他一生勤劳节俭,不求繁华奢靡,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也足以安顿日常;他生性乐观豁达,不畏其苦,不惧其难,不管遭遇多少艰难坎坷,亦如颜回不改其乐;他不如颜回博学多识,却如颜回博闻强识,他经常对人说:“我肚子里装的民歌,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柴根儿肚子里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的民歌,是天赐的优良禀赋,却也绝不是凭空占有。他咏唱的每一首歌都来自于一场场常人难以经历的生活苦难,来自于一回回深情痴爱的命运遭际,来自于年年岁岁的人生体验与生命历练。不识字的柴根儿以其坎坷的生命经历与丰富的演唱实践,何尝不是成就了独属自己乃至陕北的民间艺术精神?

坐在府州文庙旁侧的那个午后,我一边安静地倾听刘林宝老师的深情讲述,一边细数柴根儿九十多年的生命历程。稍一走神儿,便仿佛看见一个五六岁男孩,从一条巷道奔出来,与一群孩子跑在一起,一闪身,就入了文庙,脑后一根黑黝黝的小辫子,扬起在风里……

痴迷于听歌看戏的孩童柴根儿,一天天长大了,作为长子,他不能再整日贪恋于书场、舞台、剧场。十四岁时,父母做主,还是少年的柴根儿,与王家墕王姓同龄女子定亲。十八岁时,两人成婚,父亲分给一头毛驴,他开始独立挑起家庭重担。

从此,柴根儿自立门户,走上艰辛而漫长的脚夫之路。



他从羊皮袄里探出头来,听着人与牲灵均匀的呼吸,睁大眼睛,看着漆黑寂静的夜,欣喜而孤独,孤独而欣喜。那是独属自己的生命时光,所有的物、所有的人都隐退了,一个模糊而清晰的自我,慢慢凸现出来,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他无形而有骨的轮廓……

1942年初春,新婚不久,柴根儿别过父母妻子,牵着一头并不壮硕的毛驴,驮上雇主的货物,出城启程了。虽然之前也有些赶牲灵的实际经历,但这是他真正面对日常生活时走出的第一步,也是他改变身份成为一名真正“脚夫”的开端。前途渺茫,他并没有思考良久,也没有畏惧不前,也没敢满怀希望,似乎更多是顺应命运。因为,他必须承担起一个新家庭全部的责任和希望。

从此,柴根儿踏上了艰辛而漫长的谋生之路——走口外。

一行数人,赶着牲灵,向北而行。前面的路途很遥远,他们必须经麻镇、皇甫、古城等地,越过长城口子,再折向西,穿过沙漠,踏过草原,经鄂尔多斯,至包头。翻越过无数山峁沟壑,最先遇到的绝美自然景观是沙漠。那是一个朔风清冷的傍晚,夕阳下,沙漠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一眼望不到头。一座座沙丘圆润得如同女人的身体,每一寸沙地都灼热而神秘。柴根儿到底是柴根儿,贪玩好奇的天性,使他一下子忘记了长途跋涉的劳累、疲惫与干渴,如孩童一般贪恋沙子,贪恋那种原始天然、自在奔放、肆意酣畅的快乐。

有风吹过,他感觉沙子在流动,伴有若隐若现的颤音,丝丝缕缕,似有似无。这声音由近而远、由远而近,响成水,响成流动的水。他甚至感觉到,一脉水流被沙流托载着、移动着、欢唱着。清水的温润与沙子的干涩,天衣无缝地互补,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似乎隐含着什么密码。他随手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从指缝里一丝丝漏掉,像水一样,过滤了旅途疲累。一切多色调的东西也被沙流清洗、带远、消匿,他的内心变得空空荡荡而又纯粹富裕。

天际悬着一轮硕大的落日,比府州城看到的夕阳,要大很多。

那一晚,他们没有走出沙漠,只能找到一个背风处,吃罢干粮,在沙窝窝里蜷缩一夜。因为过度疲劳,黑夜降临之时,那种强烈的兴奋劲儿随之消散。他睡着了,睡得踏踏实实。

子夜时分,一股冷意袭来,打了一个哆嗦,他微微张开了眼。一个黑漆漆的世界,像有一张网紧紧包裹着他。他从羊皮袄里探出头来,听着人与牲灵均匀的呼吸,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风,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夜。墨一样浓黑的夜,那么寂静,寂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种与自我、与外物、与自然彼此呼应的奇特感觉骤然而生,他欣喜而孤独,孤独而欣喜。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它真真实实地存在着,闪电一样,迅疾地,出现在头上三尺,划出一道明亮天光。

借着这天光,他清晰地看到一个又一个真实的自己。他们从昨天走来,近了,又远了,一个和一个重叠着,一个和一个分离着。渐渐地,所有的物、所有的人、所有的感觉都隐退了,一个模糊而清晰的自我,慢慢凸现出来——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无形而有骨的轮廓。

这平凡的沙漠之夜,因为牵引着他的灵魂而变得异常神圣。那是独属自己的生命时光,他第一次看见了父母、玩伴、妻子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自己。那个时刻,他只是他自己,他借着父母的载体来到这个世界,并渐渐与他们分离,渐渐看见自己的来路和去处。

转而,他又把目光投向星空,那里有一个神秘的世界,等待他以自己的方式去打开和探索。

大概,一个人的成长需要这样的孤独和欣喜。或者说,自我生命的灵魂就是在这种孤独而欣喜中不断成长。似乎只一刹那,造物主给他的那颗心,那颗石头的心,悄悄开启了天趣坦荡之口,开始小声吟唱了。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灵魂吟唱的声音,居然与他在府州城里听到的戏词不一样,也与他用喉咙唱出来的歌谣不一样。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一行人又赶着牲灵启程了。

走离沙漠的时候,沙漠还是沙漠,柴根儿已经不全是府州城的那个柴根儿了。

其实自然的秘密就是生命的隐喻,自然亘古常青,人类成长的水流却充满难以躲避的暗礁与疼痛。那一个沙漠子夜的惊喜与惊醒,只是漫漫长途中的小插曲,等待他的将是更多的辛苦劳累与困窘凶险。

《蒙事随笔》记:

自米盐、薪水,无不咸备。百里逢井,数日不见人为常事。水味则苦咸而外,腥且臭,浊且涩,犹宝如液……五月中旬以后,至中元日,无风不异赤道。若艮地狂飙,披裘不及,则冷如隆冬。

《晋商研究》记:

夏日酷暑,头顶烈日,足履灼沙,数日不见水源;冬季,大漠高原,朔风呼啸,寒冷刺骨;春秋两季,时有风沙骤至,天地昧冥,添路埋人。间或遇“骑匪”出没,杀人掠货,死于天灾人祸的,时而有闻。

……

无须再引述,所有劳顿、艰辛、灾难,甚至死亡,他都体验了。

走沙滩,睡冷地,

梦也不梦受这罪。

大圪蛋山药黄米汤,

天爷爷撵在这路上。

……

这便是柴根儿对脚夫生活的简要描述。

在陕北,“脚夫”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一个特殊的劳动群体。“脚夫”的生活很困苦,很艰难,远不是常人所能够经受得了。他们走南闯北,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一走就是十几天,或至数月,甚至数年,全凭两只脚,谋生糊口。

每年正月初,过大年的热闹劲儿还未散尽,柴根儿就要别家出门。正常情况下,他们每天至少要走八十多里路。饿了,吃点干粮,有时一整天也吃不上一顿饭,饿得前心贴后背;春夏秋偶遇泉水解渴,冬天就只能喝冰雪水。夏天,骄阳似火,烤炙着沙漠,连牲口都热得喘不过气来,有好多次,他中暑昏厥,慢慢才缓过来;冬天,如果天黑前没有赶到住店的地方,只能野地露宿,蜷缩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浑身直哆嗦,苦苦煎熬一夜,手脚都生起了冻疮。有时候遇到活儿急,就得拼了命地往前赶,根本不敢踏踏实实地歇息一宿。

七十二行当,最数赶脚忙;

走路吃干粮,坐下补鞍帐。

刁抢个空空屙屎尿尿,

黑天半夜起来添草拌料。

……

这简单真实的唱词,唱出了赶牲灵人的艰辛和苦楚。

如果赶脚顺利,跑一趟远路还能赚点盘缠路费,养家糊口;如果遭遇恶劣天气,不能按时送货,不仅人和牲口都白受罪,还会折本,赔人钱财。有一年正月,天寒地冻,柴根儿揽了一个活儿,很急,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将一副灵柩从包头石拐煤矿运往府谷。当时没有顺路的同伴,他只能一个人启程。一路还算顺利,没想到,跨过冰封的黄河时,风大、雾浓、冰滑,毛驴受到惊吓,一阵疯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他整整寻找了一天一夜,差点冻死在冰河上。还有一次,他从准格尔旗喇嘛湾乘船过黄河,一不小心,驮货的毛驴掉入河里,他不顾一切跳下水拉驴,不熟水性,差点丧命。

赶牲灵的路上,最怕的还是碰到土匪,一不留心就人财两空。多少次,他们在内蒙头道柳、坝梁、沙蒿塔等地遭遇土匪,穷凶极恶的土匪,劫财也杀人,时有同伴被害。血气方刚的柴根儿,有时奋起反抗,有时巧妙周旋,有时忍辱负重敢怒不敢言,好在最终化险为夷。他人缘好、讲义气、会唱曲,许多同伴宁愿自己挨打也要拼命保护他。当年,为了多挣几个钱养家糊口,柴根儿还甘冒杀头坐牢的风险,多次经过白区给八路军运送火硝和食盐,打探情报。

当脚夫的十多年间,柴根儿的足迹遍及太原、榆林、东胜、绥远、河套等晋陕蒙地区,歌声也伴随着他走遍了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条河水。置身于大自然,没有谁大手一挥就是天下第一。常年行走在空旷寂寞的山梁、沟峁、草原、戈壁之上,山大沟深,疾风猛烈,凶兽出没,土匪横行,赶脚人的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甚至他们彼此的呼声也总会被一阵狂风刮得无影无踪,销匿于浩瀚无边的天地间。通常情况下,风越大,声越高,常年如此,柴根儿练出一副好嗓音。经历的苦难越多,自编自唱的曲子就越多,他的唱腔就越有味儿。每当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唱山曲便成了主要的宣泄通道和精神支撑,同时也为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同伴们减压。

“走口外”的生活经历,为柴根儿提供了丰富的艺术营养。他一路走一路歌,一边自编自唱,一边学习当地民歌山曲。在包头,他学会了当时著名的二人台艺人樊六所唱《方四姐》《小姑贤》《茶瓶记》,学会了季瞎子所唱《裁柳树》,学会了白灵旦所唱《叫大娘》,在准格尔召赶集时学会了山西民歌《刘胡兰》……当然,他也把自己的歌声带到了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带给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

有一次,他去包头南海子一个戏园看戏,有观众一眼认出了他,热情地请他为大伙儿唱山曲。柴根儿没有推辞,当场唱了《水刮西包头》《珍珠倒卷帘》等歌曲,掌声如潮。从此,柴根儿声名鹊起,他的名字被人们所熟知,他的歌唱被百姓所喜欢。

新中国成立后,交通条件日益改善,以柴根儿为代表的陕北最后一代脚夫,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每每回忆“赶牲灵”期间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柴根儿是酸楚的、感慨的、豁达的。当然,也自有一番闯荡世界的自豪与无以表达的幸福。那段经历在常人看来,只不过是不愿提及的身体辛苦和精神磨难,但对他而言,那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贵财富。他经常对人说,他走口外“刮野鬼”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正是这“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苦,在他的肚子里酝酿、发酵、升华,并经由他饱满健壮的胸腔共鸣,使得他创作和歌咏出“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的曲子。

三,这个看似简单的汉字,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概念。“三”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由三横组成,每横都是表数符号,本义是数目的名称,又引申表示多次或多数,《诗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柴根儿的生活常态与生命意识中,“三天三夜”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用来言及其多其甚。大概,这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对人类世界乃至人类丰富的语言文字府库最简单的告白。

就历史意义与社会意义而言,柴根儿及无数与其同时代的赶脚人,以别具风味的民歌唱腔与方言唱词,将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人群,从被人轻视甚至被人忽略的底层托举上来,浮出水面。昼行夜伏的赶脚人,肩并肩,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成为陕北乃至中国的一个特殊文化符号,表征了那段历史流变时期经济贸易、人口变迁与文化交融的复杂而有趣的社会现象。

“赶牲灵”成就了柴根儿,柴根儿也成就了“赶牲灵”。


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当年,十八九岁的柴根儿深情咏叹一曲《摇三摆》,究竟唱给哪个钟情女子?或者,他所痴念的那个女子,究竟有没有把“那小白脸脸掉过来”?但我们可以确信,他一定是唱给女人,唱给美善,唱给可望而不可即的瞬间,或者永恒……

这是陕北七月,一个寻常不过的日子。渐黄昏,走在府州老城,我总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仿佛只一转身,便看见街头一角,几辆牛车,缓缓而过,车上装满了货物;仿佛耳闻车辚辚、马萧萧,一队又一队脚夫,自远而近,自近而远……

这座古城中,马蹄奔过,驼队走过,牛车碾过,走夫的赤脚踏过,一群蚂蚁多次搬家。想当初,脚夫们牵牛车、涉商道、住店家,何等辛苦漫长,又何等豪迈气魄。他们硬是用双脚生动了山川大地,踏响了苍凉悲壮的长歌。艰难而漫长的旅途中,所幸有一处处店家,如灯火,串联起一条光明的通道,带他们往,也带他们回。

凛冽的寒春、灼热的盛夏、萧瑟的深秋、暗沉的冬夜,对长途远行者而言,每一处店家,都是他们奢望的“海市蜃楼”。

每一座“海市蜃楼”上,都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子。

女人,是上帝赋予这个世界的恩惠。甲骨文中,“女”字像一个敛手跪坐着的人形。唯有女人,才会如此虔诚地跪坐在大地之上,敛手、端庄、安详。有了女人,大地不会单薄荒芜,人间不会冷寂苍凉,女人天性的温暖与博大,孕育了万类勃勃生机。

人类童年时期,以母系绵延血统,结成单位,女人是人类群体的组织者、凝聚者、繁衍者。不断前行的文明路途中,女人永远是拥有恒久力量的群体,她们看似弱小,实则潜藏着巨大而持久的毅力、耐力和创造力。和平的日子里,女人并不凸显出来;一旦遭遇困境,遇到灾难,女人往往顾不上抹眼泪,或者根本就没有眼泪,她们紧咬着牙关,承担天赋的担当和责任,将母性的全部能量和光热释放出来。

自然造化总是如此奇妙而富有永恒的现实意义,一座山有阴阳,一条河有阴阳,一条赶牲灵道上也走着阴阳相合的传说和故事。那些远去的日子里,一辆辆牛车载着茶叶、丝绸和瓷器,南归时又装满北方的皮草、牛羊和盐巴。往来一路,日夜奔走,牛车上装满了赶脚人的辛苦、疲惫和困窘,也装满了他们对美好人事的欢喜、期许和热望。长途跋涉,脚夫们走活了路,走活了商,也走活了心,走活了一曲曲火辣辣的信天游,男情女爱,奔放热烈,坦荡深情:

双马马碌碡单马拉,

一个人和下你家姊妹俩。

你赶上那毛驴我开上那店,

来来回回好见面。

想你想得见不上个面,

大路上开下个留人店。

……

当年,因为有一口好嗓子,又擅长自编自歌,身材魁梧的柴根儿,相貌堂堂,不只成为“走西口”长路上深受店家和百姓喜欢的“山曲王”,也成了女人们心怀爱慕的好男人。

柴根儿,是经典民歌《摇三摆》的原创者。

据柴根儿生前讲述,十八九岁的时候,一个人赶着毛驴去内蒙乌兰沟赶脚驮货。路途太遥远,实在累得扛不住的时候,就放开声吼上两嗓子,解闷,也解乏。到了内蒙后,他发现那里的女子很漂亮,特别是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婀娜多姿,他躁动的内心不自主地摇曳起来。

于是,这首流传至今的《摇三摆》,被一颗年轻的心吟唱出来——

大摇大摆你大路上来,

你把你那小白脸脸掉过来。

你叫我掉过来我就掉过来,

有什么灰心思你说出来。

满天星星一颗颗明,

满村村就挑下妹妹一个人。

你给我喂上个红格丹丹嘴,

再一回来了亲死你。

……

柴根儿唱到做到,他一回回走往蒙地,又一趟趟回到府州。之间路途,有艰辛有苦难,有劳累有酸楚,也有说不出的心思和唱出来的歌谣。所有的物、人、事,都被他巧妙地编入唱曲,每一首歌谣也都是一座海市蜃楼,每一座海市蜃楼上也都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子。

他与每一个善良的姑娘真诚相待,他也回报了她们深情款款的爱恋和等待。

柴根儿多情却不滥情,更多是深情。他与内蒙女人的故事中,被传得最多的是他与两姐妹的微妙情事。据说,柴根儿二十岁时在内蒙乌拉素驮货,经常在一户人家落脚。这户人家有两个女儿,也都爱唱歌,经常与柴根儿对唱山曲,一来一往,妹妹便对柴根儿有了好感。柴根儿也是情意深重的男人,每次从府谷北上或从包头过去,他都要买一些女孩儿用品送给妹妹。两年多后,姐姐竟然也喜欢上柴根儿。之间的难处与尴尬,柴根儿从不逃避也不忌讳,自始至终,坦然面对。后来,姊妹俩各自成家,柴根儿跑乌拉素也少了,渐渐疏远了。

多年以后,柴根儿与姐姐偶遇纳林河。那个山水秀美的小镇,两个曾经有过故事的有情人,又一次深情对唱,一曲歌谣唱出一份此生难舍的彼此惦念:

姐: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

什么风把你刮将来?

柴:野鹊子穿青又带白,

不为瞄妹妹我怎当紧来。

她:瓢葫芦芦舀水落不了低,

拉话不拉话见一下你。

柴:三天没见上那妹妹那面,

人样忘了多一半。

姐:十八根木椽椽盖不成房,

这地方人多没哥哥。

……

人依旧,歌依旧,唱腔依旧,火辣辣的热情依旧,他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当然,回不到从前的人,终归是付出真情的有缘人。之后数十年,柴根儿还会经常惦念那姊妹俩,感慨她们还在不在人世了。

或许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只以道德与伦理来做人间情爱天平的砝码。人性中很多固有的天性因子,总是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颠覆人本身具备乃至后天养成的理性大厦,轰然坍塌,一地废墟,并在废墟上开出娇艳的花朵。即使花期短暂,即使必然凋谢。

其实这也不足为怪,任何时代,女人痴迷,男人情重,女人与男人之间一旦生出思慕情愫,大概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们俩。一个深情的人,他心底深藏的那根琴弦,任谁弹拨,只要触动最柔软的部分,必然颤动。姐姐也罢,妹妹也罢,别的女人也罢,也许就是他的宿命。

当然,不管他跑多远,不管他多年轻,不管他玩得多撒欢儿,不管他惦念着谁,府州老城墙内鳞次栉比的民居院落里,他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依然是他漂泊无定之后永久回归的港湾。

家有女人便是“安”,便是安详。这“安详”,仿佛一间屋子住着一个温暖的女人。女人是家庭单位的缔造者、经营者和传承者,女人之美,美在容,善在德,美在外秀,美在内慧。女性魅力以母性最美,母爱的博大无私,对和谐家庭、和谐社会起着重要作用。

柴根儿说,他穿烂了多少双鞋,就唱会了多少支歌。

的确,他的每一首歌里都藏着一双手工布鞋;每一双鞋子都像一个时时处处陪伴他的婴孩儿,在一个个近乎圣洁的时刻,诞生于嫁他随他、念他恨他、恨他还念他的妻子手心。

且听一曲《刮野鬼》:

头山山高来,二一山山低,

我给那观众亲戚唱上两声刮野鬼。

人在那外边心呀么心在家,

家里头丢下那一朵牡丹呀花。

我也想上前,轻轻那把你拉,

不知道刮野鬼哥哥么留在哪。

五个呀么沙盘,五呀么五根草,

哪里能挂住哥哥哪里好。

二壕壕扒叶叶朝天打,

刮野鬼哥哥么天呀么天生下。

人人呀都说刮野鬼呀么刮野鬼好,

刮野鬼受罪呀谁知道。

野鬼那越刮那越害怕,

刮给两天野鬼回呀么回来吧。

妻子王氏不是大家闺秀,却具备着小家女子善良、勤劳、任劳任怨的朴素品性。柴根儿常年奔波在外,往往二十多天才能回家一趟,有时候可能更久。即便回家了,待几天就又得走往口外。虽然,当年父母早早为他娶亲,就是希望媳妇儿可以拴住儿子狂野的心。但是作为家庭主妇,小日子要过,嗷嗷待哺的孩子要抚养,年事渐高的父母要孝敬,她又怎么能阻止自己的丈夫为谋生计而远走他乡的脚步?

她一定抗争过,与柴根儿,与自己,但最终安静下来。她不能率性地选择,只能一边孝敬老人照看孩子,一边胆战心惊地送他一趟又一趟赶着牲灵离开,守着他一次又一次风尘仆仆平安回家。很多时候,她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心甘情愿地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为他做鞋。一双又一双,白天做,晚上做,忙里偷闲地做,不知疲倦地做。如果说柴根儿走过的道儿可以绕地球几圈,那么,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千层底布鞋,何尝不是她紧随着男人,走过他走过的路,淌过他正淌的河?

……

二十多年前,女人走了。

二十多年后,柴根儿也走了。

寻常夫妻,人间走一遭,终归是一条道上的伴儿。

多年之后,走在府州城老街上,我已经不特意留心哪一处是柴根儿听书看戏的地方,哪一处是柴根儿赶牲灵起步的地方,哪一处是柴根儿卖油糕粽子的地方,哪一处是柴根儿放声高唱的地方……柴根儿和柴根儿的歌谣,这老街的哪一条巷道,这砖缝里的哪一棵青草,这老槐树下的哪一缕清风,这青天上的哪一朵流云,不遗留着他清唱的歌谣和陕北汉子的精神气息?

当夏日清风和柴根儿的咏唱交响共鸣,所有与这座古城有关的故事纷至沓来:柴根儿的童年、柴根儿的青年和壮年、柴根儿的老年,以及柴根儿的远涉、柴根儿的无畏、柴根儿的威慑、柴根儿的大义、柴根儿的豁达、柴根儿的超绝、柴根儿的浩叹、柴根儿的深情、柴根儿的无奈、柴根儿生死相依的爱恋和咏唱不息的歌谣……桩桩件件,或轰轰烈烈,或凄楚哀婉,或惊心动魄,或耐人寻味,如一股股山泉清流,汇聚于这一条大河之上,浩浩汤汤,经久不息。

舒婷有一句诗:“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滴泪珠。”

那么,柴根儿,你深不可测的心湖中,究竟藏有几个重洋?

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苦楚,你三天三夜也爱不够的女人,你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的歌谣,是你深情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几滴泪珠?

柴根儿走了,似乎很多故事走完了,但是,很多故事依然在续写。

只因为,这个世界和世界万物,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


一个声音从音响中流出来,男声,清唱,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弦音。歌声如山泉,如飞瀑,不断地漫流开来,奔腾而去。每一句唱腔停顿,他都带出一个上扬尾音,只是一两秒钟,别有韵味,妙不可言。这不可替代的衬音,似乎留一个出口,他借此换一口气,一唱三叹……

2021年4月14日,上午,榆林市老年大学,曹柯梦校副长办公室。

这是一长排石窑洞中的一孔,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架书柜,一组沙发,干净整洁,小而宁静。洁白如雪的墙壁上,长满碧葱葱的绿萝,藤蔓缠绕编结,自由生长,这恰如女性的花草,任性地甩开裙裾,翩翩起舞;一株文竹,亭亭如盖,清清爽爽,如文质彬彬的青衣男子,立于窗前;那株一人多高的步步高,一层叠加一层,五层合体,如一座小宝塔,绿出一种近似贴着艺术人文的高度和维度。

走入这孔窑洞,心下安然。这足够宁静的氛围与窗外明媚的春阳,交相呼应,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活泼泼的,惹人眼。

我悄然坐定,尚未开口,一个声音就从音响中流出来了,男声,清唱,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弦音。地地道道的陕北民歌,歌声如山泉,如飞瀑,如江河,不断地漫流开来,又奔腾而去。每一句唱腔停顿,他都带出一个上扬尾音,只是一两秒钟,不可言传,却别有韵味。这不可替代的衬音,似乎留一个出口,他借此换一口气,重章叠唱,一唱三叹。

这近乎咏叹的民歌声中,桌前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又一张照片。

很多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标注同一个时间数字:2007.11.29。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柴根儿,不,只是看见他生前的相片。

藏蓝色上衣,一顶黑色圆边帽子,寸头,两鬓闪出一丝丝白;紫膛色国字脸,浓眉,高鼻梁,牙齿整齐;自在地笑着,嘴角上扬,饱满,沧桑,一条条皱纹,如一道道沟壑,百川汇聚。

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三个人,三个陕北人,因为陕北民歌,因为热爱陕北民歌,热烈地走在冷风中。他们是:柴根儿、薛九英、曹柯梦。他们走走串串,也唱歌,也聊天,似乎唱歌占据了大部分时光。每一个人都笑眯眯的,被一个攥得滚烫的念头,欢欣鼓舞着。

我扳着指头计算,1923年农历二月二十三日出生的柴根儿,2007年冬天,他已是八十四岁高龄。耄耋老人,形貌魁梧,精神矍铄,没有一丝颓废之感,仿佛他依然是当年赶牲灵的汉子。

十四年前这场约定的行走,缘于一场府州偶遇。

2002年初夏,曹柯梦先生任教于府谷同心路中学。“五·一”前后的某一天,信步街头,被一阵阵歌声吸引。那是他第一次见柴根儿,七十多岁,坐在十字街头,面前一根扁担,两只铁桶,卖粽子和炸油糕。小摊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一边唱一边卖,一片油糕一首歌,歌还未唱完,桶里的食物早已卖光。

前行的脚步,被这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歌声强有力地阻遏了。

停下来,驻足聆听,反复端详,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天籁之音。

初见柴根儿,即惊为天人。聆听几段,便悄然离开,人多,他似乎也没有立即上前叨扰的冲动。之后不久,适逢西安“九音唱片公司”艺术总监薛九英先生来府谷,曹柯梦便向他说起了柴根儿与柴根儿的歌。

两人心照不宣,抬脚就上了府州老城——去找柴根儿。

我们没有必要还原那一场会面,但是那一次偶然中定有必然的拜访,不亚于一场筹谋已久的会晤。

自此,2004年至2007年间,为了保留柴根儿珍贵的演唱资料,薛九英先生多次专程赶往府谷,在曹柯梦先生的协助下,先后为柴根儿录制九十多首清唱民歌,并整理出大量文字和图片资料,妥善保存至今。期间,薛九英与曹柯梦带着柴根儿多次走出府谷演唱交流:第一次是2006年助演“神木苍狼(贺国丰)个人演唱会”;第二次是去府谷县烟草专卖局许局长办公室,陕北传统音乐网开通的UC直播间,为柴根儿做过一场网络直播;第三次或者很多次带他出去吃饭、聊天、唱歌,柴根儿玩得很愉快。2007年10月柴根儿与“九音唱片公司”正式签约,成为该公司最为年长的签约艺人。2008年公司出版发行柴根儿个人清唱专辑——陕北民歌《二道圪梁》,完成了一个民间艺人怀揣多年的夙愿……

2021年4月14日,早晨八九点的太阳里,听着柴根儿的歌声,听着曹柯梦先生的讲述,置身于日常琐碎的我,度过一段异常殷实的上午时光。离开那孔窑洞时,我的包里装入曹柯梦先生赠予的特殊礼物《二道圪梁》——柴根儿陕北民歌清唱专辑,内含双CD,共48首民歌。还多出一个优盘,内存大量摄于2007年11月29日的照片,以及他们反复听唱费心整理的柴根儿民歌唱词。柴根儿用地地道道的府谷方言唱出来的歌谣,几百首歌词,两万多字,一个字一个字,听真切,录出来,实属不易。

从某种意义上说,柴根儿唱腔的独特与优美,亦得益于府谷方言。

方言是不同地域的口语标志,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老百姓在使用方言,也在创造方言,他们保证方言的生命,也保持着方言的真诚。任何一个走出家乡的游子,无论他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永远不会走丢方言。即使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只要一开口,一吐一纳之间,藏着他的语气、语调、语速、语韵。那是故乡赐予的民间俚语气息,每一个音节的抑扬顿挫都标识了他永不可更改的生命来处。

老百姓用地方方言演唱出来的地方民歌,同样具有这样生死相依的艺术魅力。大概这也是陕北民歌永远不会老去的原生态生命力。这种力量往往化身为一根无形的长绳子,多少游子,不管远赴何处,不管出走多久,总会被她拽着回来,泪流满面地站在故土上。

当年,薛九英与曹柯梦的采访笔录《柴根儿:陕北民歌“活化石”》中这样说:

柴根儿是第一代陕北民歌艺人里唯一健在的一位,与他同时代的张天恩等人都已饱经磨难,先后作古。柴根儿也是陕北最后一代脚夫,他大半辈子赶着牲灵几乎跑遍了山西、陕西和内蒙河套地区,艰辛的脚夫生活成就了柴根儿民歌演唱艺术。柴根儿从七八岁开始唱歌,七十多年来从未间断,也从未正式拜过老师,却一直保持着极其旺盛的演唱热情,时常半夜起来,靠记忆一遍遍唱着,理顺歌词。生活中,他见人就拉着唱歌,让别人当他的听众,一首接着一首,直到把对方都听累了,他的歌还远远没有唱完。

这在世界音乐史上也是很少见的人物和现象。

七十多年的演唱使柴根儿对民歌有一种特殊的理解和处理,演唱时他将情感的宣泄控制到最低位,行腔洗练简洁、冷峻到位,跌宕中结实而不臃肿,苍劲中略见顽皮;真假声的使用、比例的搭配、过渡区音色之丰富,无不令人叹绝。柴根儿熟谙陕晋蒙一带的民歌、道情、秧歌等各种曲调曲目。最为珍贵的是,柴根儿的许多曲目曲调在当今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称他为“陕北民歌活化石”毫不为过!

“陕北民歌活化石”,这是对柴根儿以及柴根儿演唱的陕北民歌艺术所发出的客观而准确的评价,更是对柴根儿所具有的陕北民间艺术价值的尊重与推崇;并在一定意义上为柴根儿之后的舞台演艺助力。自此之后,一个习惯于日常生活中随性歌唱的民间歌手,渐渐被更多人所知、认可和赞赏。

一个人,大概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跋涉在离开她与回归她的路途。就生命归属意义而言,她是家园,是故园,也是别地,是一个人终生追寻的精神领地。柴根儿一生都在不停地出走,也在不停地回归,每一次出走与回归,都是一次生活的历练与生命的升华,并以此将自我的个体生命与陕北的民歌艺术,推向传奇的巅峰。


人类丰富的语言文字库里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词语,属于“柴根儿”的生命道场,又似乎任何一个词语都可以被他强健的生命实体与博大的精神世界所包容。很多人说他是一个传奇,或者,他似乎就是一个天外之人,只是偶然跌落人间,走过了漫长而短暂的生命旅程……

“柴根儿就是一个传奇。”

初见郭侯绪老师(原府谷县文化馆馆长),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2021年6月29日,下午四点多,坐在老城墙上角楼内,刘林宝老师电话约请到郭侯绪馆长。我们一行人从老城文庙出发,走过柴根儿旧居,走过那棵站了很多年的老槐树,走出一条条老街巷,从北门出城。

我特意留心张望——那一片柴根儿灵柩停留过的空地上,芳草萋萋。

大家一路无言,径直往新城区府谷县图书馆而去。图书馆一楼,一道墙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和闷热,安静而清凉。一长排整洁的书柜前面,四个人,对坐在一张大书桌前。书香与茶香一起氤氲,郭侯绪馆长开始讲述柴根儿,以及他与柴根儿之间的往事。

1989年至2010年,十几年时间,郭侯绪老师担任府谷县文化馆馆长。不管是在任期间还是退休以后,郭侯续馆长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诸如编辑出版《府谷二人台艺术》(全两本)、协助制作纪录片《府谷二人台》、组织一场场二人台表演等活动,真实生动地展现府谷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地域民情、民俗风情、文化风貌,为抢救保护和传承发扬“府谷二人台”等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来很大贡献。

从某种程度上说,郭侯续馆长熟悉柴根儿甚至胜过熟悉自己。

郭侯续馆长一直热心关注着柴根儿的日常生活和演唱活动。多年来,他亲自为柴根儿录制了很多视频资料,妥善保存至今。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几乎是府谷独有、中国独有、世界独有的。多年以后,它们或许将会妥善地珍存于府谷县图书馆,并一代代地传下去。

有人说,陕北民歌艺人大致划分为四代:第一代是以柴根儿、张天恩、李思命、丁喜才、李有源为代表的一批艺人(之前还有很多优秀的民歌传承者,可惜无据可考);第二代是以马子清、贠恩凤、李治文等亲历新中国成立的老一代艺人;第三代是以王向荣、贺玉堂等为代表的民歌艺人;第四代是以雒翠莲、雒胜军等为代表的青年歌手。

柴根儿是第一代陕北民歌艺人里最后一个离开的民间歌手。他熟悉曲调种类最多,会唱歌曲数量最多,创作民歌也最多。诸如《摇三摆》《走西口》《五哥放羊》等俱为脍炙人口的府谷经典民歌。他还创作了许多独具风格的民歌山曲,如《对花儿》《偷南瓜》《四大对》等,至今被人各地传唱。他即兴编唱的民歌不计其数,见啥唱啥,指啥唱啥,可惜没有完全记录下来。

从郭侯绪老师热心的讲述中,我又获取了更多有关柴根儿日常生活与舞台演唱经历的真实信息。1958年,延安歌舞团专门派人来府谷,聘请柴根儿去当老师。他担心自己当不了,没有去。1960年,柴根儿加入了内蒙国营运输队,后来又干个体,直到文革初期,才回到府谷城内稳定下来,结束了近半辈子的奔波生活。

柴根儿的舞台生涯开始于1976年。那一年,霍向贵(原榆林市民间艺术团书记)带队去省上参加文艺调演,府谷只去了柴根儿一个。那是柴根儿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他亲自宰杀了一只羊做花费,小儿子还专门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

这次演出,柴根儿一举获得金奖。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获奖。

2000年,中央电视台主持人董卿等到府谷采访之后,特邀柴根儿到中央电视台演唱,郭侯续馆长亲自陪同。这是柴根儿首次登上中央电视台的舞台,演唱了《摇三摆》《五哥放羊》《十对花》《二道圪梁》等经典名曲,全国电视观众领略到了这位国宝级艺术大师的风采。

郭侯续馆长说,演出活动一结束,柴根儿就忙着要回家。他还需要在北京逗留一天才能返回。可是柴根儿急,等不了第二天,他要赶着去韩城贩花椒。他就答应亲自把他送到火车站,遇到府谷熟人,就安顿他回家。也是巧了,火车站恰好有回府谷的熟人,郭侯续馆长便安顿朋友照顾好柴根儿,这才放心让他回家。归途中,柴根儿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反倒是他照顾了一火车旅客。他在火车上唱了一路,高亢的歌声吸引了列车员甚至一列车旅客,列车长还专门给他们更换了车厢。

八十多岁的柴根儿,以一曲曲饱满而深情的陕北民歌,消减了一列车乘客的漂泊之感,抚慰了他们奔波在外的羁旅之心。

之后,柴根儿几乎每年都要到中央电视台或相关院校录制节目,做艺术交流,也曾与阿宝、王向荣等艺术家同台献艺。2004年以来,柴根儿先后为“九音唱片公司”“西安音乐学院”等录制了大量民歌、山曲、二人台,仅“西安音乐学院”三次录制的资料就有200多首。

2004年,中央电视台首届“西部民歌大赛”,八十多岁的柴根儿演唱二人台《对花儿》,荣获铜奖和舞台风采奖。

2006年,柴根儿突发疾病卧床不起,休养了将近半年,他又刚强地站了起来。柴根儿从来不服老,他说,还要再唱五六年。

2007年12月,八十四岁高龄的柴根儿又一次应邀赴京,参加在中央音乐学院举行的“黄土恋歌·陕北民歌音乐殿堂之旅”活动。站在中国顶级音乐学府舞台上,他演唱了《摇三摆》等多首经典民歌。在座的嘉宾和学子都安静地聆听,演唱结束,观众用热烈的掌声和崇敬的目光,护送他缓缓离开舞台。

2012年,柴根儿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陕北民歌交响乐跨年音乐会”;2015年10月20日,柴根儿又以九十二岁高龄参加了“第七届北京传统音乐节”活动;2016年11月11日,去世前两个月,柴根儿还为“陕西省档案馆”录制了多首民歌,作为备存资料。

……

无须再列举,这已经足以证明柴根儿老当益壮的舞台表演成就。

看似柴根儿的舞台生涯开始得有点晚,但实际上自始至终真正属于柴根儿的演唱舞台,永远都是广阔的山川大地和丰富的日常生活。不管是十多年的脚夫生涯,还是九十四岁的生命历程,一边走,一边唱,柴根儿以此谋生,也以此谋趣,从不厌倦,乐此不疲。他的歌声抚慰了多少迷惘失落的人心,也鼓舞了多少奋斗前行的壮志。

当然,作为一位著名民间歌手,柴根儿也忧心陕北民歌后继无人。

2004年1月26日,柴根儿参加中央电视台首届“西部民歌大赛”之后,受邀访谈《新闻夜话》春节特别节目。当时,主持人与柴根儿之间留下一组特别有趣的对话,原汁原味,选录于此,以飨读者:

主持人:您不识字,也记不下来。那您要学歌的话,就得靠听,听一遍就得学会。

柴根儿:对!识字根本记不住的。你识字是依着字看,你展开本本照着才能唱。因为我不识字,就在肚子里死记,比你识字还强。你识字,如今把这些字看会了,你一合书就不会了。你展开书才能看上,我不用展开本本,一张嘴,肚子里就全会了。

……

主持人:您从台上刚刚比赛下来的时候,我问您,您得了多少分?您自己都不知道。那您参加这个比赛最关心什么呀?

柴根儿:我来的目的是为了上(中央电视台)“西部频道”,更上一层楼,更好!我是八十三岁老汉汉,对不对?无所谓,得上(奖)也好,得不上(奖)也好,对不对?为了给“西部频道”增光,钱那算什么。

主持人:那对您自己……?

柴根儿:对我自己,我的要求是:来了,得上(奖)也好,得不上(奖)也好。得不上,现在电视台天天放我了,全国都看见我。我闺女在西安看上了,儿子在韩城看上了,远路的、熟识的人都看上我了。说:你看,人家老柴唱得有结果。有人还说唱不顶事,人家上了中央台了。这个名声好听吧。

主持人:您参加完比赛跟我说:这下好了,去年参加了“西部频道”的春节晚会,今年又参加“西部频道”民歌大赛,这下有名了。

柴根儿:就是。

……

主持人: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呀?

柴根儿:最大的愿望是,我要我这个痛快,能给北京的(中央电视台)“西部频道”再唱个三年两年,就满足我的要求了。

主持人:您从八岁唱到八十三岁,记了那么多的曲子、调子,还有那么多地方戏。就好像您是天生来干这个的,天生是来收集这些歌曲、戏曲这些东西的。

柴根儿:对!我大戏也会唱,道情也会唱。

主持人:但是您现在没有收学生。那这些东西要是丢失了,您不觉得可惜吗?

柴根儿:现在这个东西也有底据(记录)了。现在榆林地区,说不定文化馆有我这个底据(记录),一直有,有抄下来的。

主持人:可是他们抄不全啊!

柴根儿:完整不了。

主持人:您不准备教给别人了吗?

柴根儿:别人没有人学呀。

主持人:没有人学……

柴根儿:没有那个功夫。这个东西要用功夫了。学这个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一阵阵两阵阵。我的侄儿唱的都是现代流行歌曲,我唱的都是返古的,都是旧的。现在我侄儿唱的我还不爱,因为我不爱听,没听惯,没听惯那个歌。一直觉得我们这个二人台可是好听了。把这个扬琴打(奏)上,把梅(笛子)哨(吹)上,四弦拉上,就是咱们两个对唱起来,越唱越有劲,越唱越带劲!哎呀,真有意思!

2016年4月13日,《陕西日报》刊登一组访谈《对话陕北民歌的“活化石”》中,也有这样一组对话,他依然惦记民歌后继乏人。

记 者:“你都九十二岁了,怎么还记得住这么多歌?”

柴根儿:“我记性可好了!八岁时学的歌这会儿也记得。识字的人是依着字看,啥事都往本本上记,用的时候还得翻本本。我不识字,就在肚子里死记,唱的时候‘翻’肚子。这样一辈子都忘不了。”

记 者:“你现在有没有学生?”

柴根儿:“到我家学的不多。我去过中央音乐学院和西安音乐学院,给那些个学生唱过。”“我希望我能像传承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一样,有很多人来跟我学唱歌。”

……

读着这些对话,仿佛耳闻柴根儿说话,他活生生的,就在你身边。

柴根儿一生喜爱二人台,表演和演唱的二人台剧目和坐腔多达数百部(首)。2016年鉴于柴根儿在民歌艺术方面所做出的积极贡献,陕西省文化厅批准他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可惜证书尚未颁发,他已经悄然离去。

柴根儿,一个从西口路上走来的脚夫,走了一辈子,唱了一辈子,即使入耄耋之年,依然用那带有历史沧桑感的民歌曲调,唱出了黄钟大吕之音。那庄严、正大、高妙、和谐的唱腔,赢得了无数观众的掌声和音乐界专家的好评,他被誉为“陕北民歌活化石”“陕北歌王”。

其实,人类丰富的语言文字库里,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词语,属于“柴根儿”的生命道场;又似乎任何一个词语,都可以被他强健的生命实体与博大的精神世界所包容。很多人说柴根儿是一个传奇,或者,这个传奇式的人物,本是一个天外之人,只是偶然跌落人间,走过了漫长而短暂的生命旅程。

我们宁愿相信,如今,他又回到自己原本的轨道,继续吟唱。

你听,柴根儿说:“我这辈子唱歌就是因为爱,唱起来就痛快。”


他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柴根儿。这个书写过程,恰如小孩儿在玩火柴棍,一根又一根,有序摆放,各归其位,各司其职。看似随性摆放,却形成一种阵势,一根一根,“柴”字为十,“根”字为十,“儿”字为二,二十二根火柴,如火炬,将一个民歌艺人怒放的生命姿态,燃成一场熊熊大火,不熄不灭……

多年前那个傍晚,大漠空旷,落日熔金。

九十二岁的柴根儿,一个人坐在府州城墙头,他安静地坐着,只为守候一场盛大的落日。那是他耄耋之年相遇的一次大美好,也是灵魂之所际遇的一次大孤独。

一轮沉默的落日,一个孤独的老人,彼此相守,彼此见证。

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悲欣交集,交合着入骨的疼痛和幸福,撞击着他看似不再饱满的九十多岁的胸膛。也许,太阳即将沉没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相对无助,也第一次深味灵魂的绝对高昂。

因为,他被这生死相依的纠缠与盛大庄严的告别惊呆了。

遥远的天际,一片酡红,夕阳与流云交织在一起,一点一点下沉,却又久久不肯离去。他不急,一点也不急,就坐在风里等,坐在城墙头上耐心等,等着它们今夜的告别。夕阳橘红色的光影像闪电,轻轻拂过云的身体;云镶嵌了这殷红,像是胸前佩上了飘逸的流苏,羞涩地背过身,浮上去,要躲开。夕阳不肯,又跃上云头,压着云的轻,他似乎要违背旨意,不忍沉落。

太阳终于沉入地平线,他长吁了一口气,整个身心松弛下来,静下来,世界也静下来,那么平和安宁。他站起来,转身离开的那一瞬,他绝然而去。

恍惚中,柴根儿幻化为那一轮磅礴红日,一点一点,沉入西山……

数年之后,这个傍晚,我坐在柴根儿坐过的地方,亦守候了一场盛大的落日。

天空与大地,夕阳与流云,人与人,每一天都在相遇,每一天都在告别,但每一天的相遇和告别都不在同一个经纬度。所以,每走过一日,便是遭逢初遇和诀别,便是走过一场生死轮回。

太阳,这天地的儿子,他诞生在晨星之前,沉落于昏星之后,每一天都是新生,每一天又都是永生。夕阳是今日太阳之死,夕阳也是明日朝阳之生,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太阳如此,万物如此,人类如此。

这雄浑壮阔的一幕,何尝不是人世间寻常不过的相守和告别?一个人的生命何尝不是交织着疼痛和幸福?何尝不是一个悲欣交集的孤独世界?孤独不是自我生命的苍凉与悲叹,而是人生世界的清醒深味。每一种孤独体验都会使人们更深地回归内心,没有体验大孤独的人,看不见自己,看不见别人,更看不见众生。不管他的人生多么漫长,也只是一场戏码中的匆匆过客。

柴根儿永远是自己的主角,赶牲灵也罢,唱曲子也罢,轰轰烈烈地爱女人也罢,他都是自导自演的主角。而后人的细碎评说与生动演绎,只是一出大戏落幕后的零星掌声罢了。

府州文庙前院大戏台前,有这样一副楹联:

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

两般面目演尽忠奸情。

古往今来,大戏一场,和着滔滔黄河水,平平仄仄,亘古吟唱。每一出戏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任你巧设演绎,终不能贤愚不辨,忠奸不分。柴根儿走了,所有与柴根儿相关的一切,都还在,都还好。这就足够了。这多么好啊,人世间的剧目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演员们一个个都退场了,舞台依然在,歌声依然绕梁三日而不绝。

《礼记·月令》曰:“大者可析谓之薪,小者合束谓之柴。”柴根儿,以“柴”为姓,以“根”为名,“儿”则是老百姓对后代瓜瓞绵延、子孙椒衍的亲切呼唤和热切期盼。柴根儿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却以口齿传唱留下两万多字歌词。他九十四岁的生命长度,如同一幅长卷,一笔一划,书写着传奇一生与一生传奇。每一个汉字落地,每一首民歌唱出,每一腔曲调婉转,都是他一呼一吸之间吞吐的生命能量,天真率性,善良博爱,挥洒自若,气势磅礴。

如此说,柴根儿,乃“小者合束谓之柴”者,却成就了“大者可析谓之薪”。

这人世间走一遭过一生,他是实实在在地赚足了。

为了书写柴根儿和柴根儿演唱民歌背后的故事,很多次,我放下笔,一个人走出去,坐在草丛、树林、水边儿,一眨眼,就看见他。看见他走在广袤旷野,看见他跋涉于沙漠戈壁,看见他在草原上赶着牲灵唱歌,看见他坐在文庙旁侧角楼里谈笑风生,也看见他端坐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柴根儿。

这个独属柴根儿的书写过程,如同小孩儿在玩火柴棍,一根一根,有序摆放,各归其位,各司其职。看似随性摆放,却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阵势。“柴”字十画,“根”字亦十画,“儿”字两笔,“柴根儿”,二十二根火柴,一经点燃,即如火炬,将一个陕北汉子昂然怒放的生命姿态,燃成一场熊熊大火,不熄不灭。

如果我们把柴根儿一生中数不清的歌唱片段比作一根根火柴,那么,他就是倾尽自己全部的生命能量,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一根一根,砌成一座富丽堂皇的陕北民歌大厦——大厦厅堂中央舞台上,站着一米八五的柴根儿。

柴根儿和柴根儿的《摇三摆》,端庄而立,从未倒下。


在脚夫眼中,驴、牛、马与人一样有灵性,他们亲切地称呼“牲口”为“牲灵”,这是人类惜护万物生灵的悲悯情怀;“信天游”则是对话人类和世界的通道,其恒久的生命力来自他们真诚饱满的精神世界。柴根儿以及与柴根儿同类的群体,他们的内心世界广博而丰富,他们敬畏天地和自然的神性……

走完九十四年漫长而短暂的人生,柴根儿睡着了。

说其漫长,是缘于九十四岁乃常人之高寿,这是柴根儿个体生命之健康宏大的表征体现;说其短暂,是因为作为一个民间艺人,柴根儿的艺术生涯才刚刚开始。

侠骨柔情,以刚济柔,这是柴根儿独具的生命之美与艺术之美。

这位陕北赤子,绕过山川,爬过沙窝,走过戈壁,穿过草原,以苍凉刚性之美,柔软了沙漠,湿润了戈壁,滋养了草原。柴根儿是一个特殊劳动群体的典型代表,他与那些同样从事赶脚劳动的父辈们和兄弟们,一起温暖了一段干涩、粗糙、冷寒的“赶牲灵”历程。

多年之后,岁月风尘可以湮没故人沧桑的容颜,但是,柴根儿以及与柴根儿一起作古的陕北民间艺人,他们并未远去。虽然生死相隔,但是他们依然离我们很近。穿越时空,我们依然可以见他们高大的背影,依然可以触摸他们温暖的生命质地,依然可以仰望他们素朴的人格高度。那些已逝的生命个体,只是他们存在过的骨肉形体,其纯粹的性灵心魂,其高贵的灵魂精神,亘古而在,不消不弥。

2007年冬,薛九英和曹柯梦采访笔录《柴根儿:陕北民歌“活化石”》中这样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的舞台失去了这位坚强快乐的老人,他的艺术必定还会以永恒的方式再生,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灵的舞台上必将会永不谢幕!”

柴根儿离开了,这却不是柴根儿对人世间最后的谢幕。

就生理年龄而言,柴根儿是古老的,倘若他还在世,已是百岁老人;就精神生命而言,柴根儿是年轻的,虽然他的身体在那个冬夜被冰冻,但是,那些有关他生命活力的凝冰,都将被时光的流水哗哗地解冻。待又一个春天来临,又一次山花烂漫,我们依然会看见他健朗的身影,跋涉于沙漠瀚海,奔走于黄土高坡,往来于大河之上;抑或,我们依然可以听见他高亢的欢唱,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关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爱默生说:“人不是在自然里,而是在自身中看到—切都是美好而有价值的,使灵魂骄傲地得意洋洋。”人类是大自然里永不灭绝的一脉,人不只在自然里,更须在自身中看到一切美好而有价值的东西,并使自我的灵魂得以清洁而高昂。一个人能够体面蓬勃地活着,不是因其身份地位的高贵,而是因为他有一颗得意洋洋的灵魂。

柴根儿,一位普普通通的陕北农民,一个挣扎在生活底层的脚夫,他原本只是一棵黄土大地上生出的普通柴草,但他愿意在贫瘠苍凉的土地上自强不息,深扎根部,最终于大地深处盘结出庞大的根系,并以本色的歌谣,滋养着生命之树的每一片枝叶,绿出一株长青的生命大树,葱茏了自我生命中苦难平凡的日常生活,歌咏出一个平凡而尊贵的陕北民歌世界。

陕北是一块属阳的土地,她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这片土地上生长着大道大义之情,也生长着生死相依的爱情。从柴根儿一生的命运道途与民歌生涯中,我们看到了生活和生命的悲剧,也看到了人性与神性的灼灼光泽。

因之,柴根儿及其柴根儿当年所经历的赶牲灵的故事、唱民歌的故事、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大致可以提炼为三个关键词:一是“赶牲灵”。他们亲切地称呼“牲口”为“牲灵”,在脚夫眼中,驴、牛、马与人一样有灵性,这是人类惜护万物和生灵的悲悯情怀;二是“信天游”。陕北民歌是对话人类和世界的通道,其恒久的生命力来自陕北人真诚而饱满的精神世界;三是“陕北人”,以柴根儿为典型代表的陕北人群体,耿直善良、自尊自足、坦荡无私,不骄尚,不炫耀,不欺凌,他们的内心世界广博而丰富,他们敬畏天地和自然的神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赶牲灵”“信天游”“陕北人”,这三个裹挟着陕北地域特色的语汇,交融着丰富而美好的地域文化风情。由此,在陕北,我们可以说,人性与神性不是对立,而是相融;或者也可以说,人性对神性有敬畏,神性对人性有育化。

所幸,苍天护佑,柴根儿走了,柴根儿也活了。


任何一个民间艺术家,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意义。我们走近柴根儿,探寻柴根儿及其民歌背后的故事,却不能止于“柴根儿”。我们更应该以艺术的目光善待陕北艺术的诞生和生长,期待它们在深远而阔达的文明意境中好好成长。所有故事终有最好的答案,我们须耐住性子,守好初心,因为独属“柴根儿”的休止符,永远不会落下……

六月黄河,褪去春潮的喧腾,水是清澈的,清凌凌的河水,有情有意地流淌着,一日又一夜。府州之夜,我端立于大河之畔,星星退去,鱼没有声息,水安静下来,蟋蟀以翅长鸣,穿越波光粼粼,与月光和鸣。这些自由自在的物类,多么像一个人,生死自由,自由生死,只要活着,哪怕有朝一日离开人世间,依然随风而歌,伴月而唱。

远处,传来柴根儿的歌声,那是一曲发声于“白狼”的《二道屹梁》:

头一道屹梁梁(哪)上二一道道弯,

三一道道(哪)屹梁梁上双骑上这马。

骑马马不要骑(哪)带驹驹的马,

马(了)驹驹想娘,哎嗨吆吆,人想家。

一样样路来一样样马,

一样样朋友(哪)想你不想她。

头一道屹梁梁上(哪)二一道道凹,

三一道道(哪)屹梁粱上哎嗨吆吆,拉一拉(那个)话。

头一道道(哪)屹梁粱上哎嗨吆吆,二一道道坡,

三一道(哪)屹梁梁哎嗨吆吆(哪)等着(个)我。

白狼,乃柴根儿,乃如白狼一般血性刚烈而坚贞守义的柴根儿。

“府州城有七道城门和四道城墙,还困不住我一个狼。”

这是多年前柴根儿对自己也是对朋友的豁达戏说。

多年之后,即使人们忘记“柴根儿”之名,也绝不会忘记“白狼”之号。

府州城的大街小巷、古院新宅甚至角角落落,提起白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某种意义上说,“柴根儿”是个体生命的代表形式,从物理方面标志着他骨肉身体的民间出身;“白狼”则是精神世界的高昂超拔,标识着他民歌演唱的艺术高度。如此,不管岁月风啸带走多少沧桑历史的真实记忆,白狼,这个如诗一般美好的意象,将永久寄寓着世代府州百姓对柴根儿真诚的尊重和永恒的纪念。

2014年10月25日,《榆林日报》刊登谭玉山(原府谷文化局局长)题为《白狼:一个“陕北歌王”的文化记忆》,他说:“白狼不同于陕北的其他乡村艺人,府州城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让他兼收并畜、海纳百川。”“白狼是陕北高原上一个民歌手永恒的文化记忆,许多东西可能永远完全无损地装在他记忆的盒子里。我们可以把白狼所有的民歌、山曲、二人台、晋剧、说书等资料全部记录保存下来,但是白狼只有一个,是不能复制的。他所珍藏的戏班庙会、社火玩意儿、荒漠古道、店家女人、骡马牲灵等文化记忆是谁也无法全部记录的。……一个民间艺人就是一个时代的符号,他记录了艺术发展的一段道路,但艺术的道路很长很长,还需要一代又一代人自己去摸索、去奋斗,只有这样,才能够走出属于自己的星光大道。”

我们应该多么庆幸——人类先祖在直立行走之后,还能以呼喊和歌唱的方式,吐出塞满咽喉的悲欢喜乐,如吐出红色的火焰,温暖自己,也温暖着一代代后来人。

府,本义为“府库”“府藏”,府谷城市标识由“府”字变形而来,形如谷穗,又似凤凰,寓“幸福”“腾飞”之意。这座史源流长的塞北老城,自“府州”而“府谷”,旧貌已换新颜,风骨依然如旧。几千年前,他本是长在文明边缘的孩子,夏商时期为要服地,西周为荒服地,但他质朴厚道,躬行实践,不自卑、不气馁、不甘落后,从浑荒远古一路走来,与母亲黄河相伴相依,保守童真,储蓄梦想,尚德大气,勇于担当,长出一地五谷。那一串串饱满的麦穗,就是储存着物质与精神财富的府库。这府库,是天府,承上天恩赐,接地母孕育。

府州著名民间歌手柴根儿,无疑是一颗结实饱满麦穗。就陕北民歌的历史渊源与发展前景而言,柴根儿以及与柴根儿走在一起的一代代陕北人,以及那些深藏于陕北民歌背后的生动感人而沧桑悲壮的故事,其更加深远的意义,远不在当下,更在于未来。

任何一个民间艺术家,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意义。我们走近柴根儿,探寻柴根儿及其民歌背后的故事,却不能止于“柴根儿”。我们更应该以艺术的目光善待陕北艺术的诞生和生长,期待它们在深远而阔达的文明意境中好好成长。所有故事终有最好的答案,我们须耐住性子,守好初心。因为一个人、一个团体、一个民族,只有拥有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立世之本,拥有包容阔达、兼收并举的纳世胸怀,团结奋进,和谐共荣,才能不负先祖,启迪后人,光耀中华。

我们确信,这些好东西都绝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他们不会像冰一样凝结,而是每一天都会像花一样开放。

从这个意义上说,独属“柴根儿”的休止符,永远不会落下。


后记

2016年深冬腊月,柴根儿离开后,他疼爱的小儿子柴卿罕怀着沉痛的心情,写了一篇纪念文章,题为《孜孜追寻民歌,耿耿筑梦生活》。他追叙了父亲一生的坎坷经历,描写了父亲与民歌之间的不解之缘。他说:“父亲在人世间的九十四个春秋,平凡质朴,勤劳豁达。他一生追寻民歌、筑梦生活,以致家道隆昌、子孙兴旺,为我们后人留下了大量学习研究的民歌资料和乐观大度、顽强奋斗的精神财富,实现了他一生的夙愿。应该说,父亲的一生实至名归,功德圆满,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还说:“父亲走过的路可以绕地球好多圈。”

2021年这个夏天,当我问及柴根儿长子柴罕晓:“在你眼里,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看似木讷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父亲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柴根儿的孙媳王翠英,性格开朗,能说能笑,说起爷爷,滔滔不绝,颇有柴根儿洒脱豪爽之风。柴根儿第二次去北京出演节目,就是她陪同。柴根儿生前,与她一个院子住着,交往多,也亲切。她很熟悉自己的爷爷,知晓他爱吃肉、爱吃糕、爱唱歌,能吃能喝,身体好,心态好,心大,乐观,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什么艰难坎坷也打不倒。他从来闲不住,可有一把好精神,走在哪里唱在哪里,和谁都能说上话,和谁都能打交道。他头脑灵活,平常爱做点小买卖,蒸糕、包粽子,担起桶就去街上卖了,一边唱,一边卖。他就是府谷城里的名人,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也没有不认识的。

如今,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媳妇,还保留着爷爷送给她的一只铁炉子。当年,她生小孩儿,天冷,柴根儿就把这只火炉送给她,说:“这是爷爷跑内蒙赶牲灵时三块钱买的。”

很多故事刚刚开始,就要结束。而我,面对柴根儿,只愿以文字为符,一点点串起他的生命履历,如串起一道光,还给他曾经迷惘的黑夜和希望的黎明,还给他洒脱豁达的天性和咏唱不倦的歌谣,还给他曾经蓬勃的生命和依然润泽情爱。写作的过程是艰难疲惫的,也是欢欣幸福的;写作的心理是不自觉的,也是克制而自知的。

唯一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全文一共分了九章。

这绝不在我的有意控制之内,却又恰好吻合柴根儿的生命历程。

我以九章文字的短长,应和他九十四岁耄耋年华,也是一种天赐的缘分。

自然,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倘若能借以纪念过往的岁月,缅怀流转的故事,疼惜已逝的生命,终究是一种幸事。我想,只要有了真诚的心念和尊重,便够得着柴根儿刚健豁达的生命风骨。

      :曹洁,笔名如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系陕西省榆林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榆林市作协会员。已发表散文、小小说、教学随笔若干。正整理系列散文“大师丰子恺”“风华女子”“诗意男儿”“行走笔记”“读书笔记”“教育手记”“天堂的花”“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梦过水那边”等。2010年5月加入中国散文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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