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巷是县城东关那些纵横交错的老巷子中最普通的一条,曾经也叫郭家巷,后来不知怎么改了名字。巷子南北走向,不足百米,北口接在山坡上,南端邻着城关医院,上下约有十来处院落。6号位于巷子中段,那里是我爷爷的家。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十五岁前的大半时光,那些孩提和少年时代幸福美好的回忆几乎全部来自那里。在我心里,王家巷6号就像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总能在我失意迷茫、孤独难过的时候源源不断地给我强大的精神力量,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骑车经过西单电报大楼时,不经意抬头望去,满眼尽是炫目的霞光,恍惚间我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也曾在家乡十字街的影剧院广场踟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当时的我已经上了初中,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放学后的傍晚,彼时晚霞漫天,火烧的云彩接着长街的尽头。在那迷人的光圈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的未知世界,一群群陌生的人,一幢幢稀奇的建筑。就那样怔怔地站在街头,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太阳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那片光亮渐渐黯淡,我才回过神来。那天本来要回父母那里吃饭,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又把我带去了不远处的爷爷家。电报大楼的钟声很快将我唤回现实,我又想起了王家巷6号院,想起了那个让我的灵魂可以栖息的港湾。然而我知道,尽管那处房子还在,我这艘漂泊的小船却永远都不能停靠在那里。
当天早上,弟弟告诉了我奶奶离世的消息。由于疫情的缘故,我无法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更为难过的是,父辈也无法在老人身前服侍。稍能安慰的是,老人弥留之际,我通过手机视频看到了奶奶消瘦的身影。我声声唤着“娘娘、娘娘……”,却始终得不到老人的回应。那一刻,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背影》中那个萧索的冬天,不禁悲从中来,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爷爷是十年前走的,奶奶守着老屋多留了十年。十年前,我二十七岁,意气风发,无论求学还是工作,一切都顺风顺水,和着那歌儿唱的“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我以为自己就是“主人翁”,哪里想过失意和悲伤。此后结婚生子,艰难打拼,生活的挫折竟总是不期而遇,我又哪里能躲过。经历的苦困渐多,我也不再是那个少年了。
爷爷来自东部乡下,幼年失怙,家徒四壁,后来靠着参加革命工作走出了大山。奶奶是米脂婆姨,念过几天冬书,在其亲友的关照下,去省城西安当了一名临时储蓄员。那时刚建国不久,爷爷恰巧被组织派往西安学习,在陕北同乡的介绍下与奶奶相识,后结为夫妻。由于出身贫苦,两人一生节俭,始终在谨小慎微中生活,不敢与人摩擦,生怕招致祸患。一日两餐,米面各半,偶尔添些时令瓜果,就已经是对自己和家人很大的犒赏。至于街边那些饭馆商店,几十年间几乎没有接待过他们光顾。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讲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他们的生活,如同一杯白开水,几乎没有任何浪漫或激情,自然也缺少色彩和味道。然而,如此普通的一对夫妇,那样俭朴甚至寒酸的生活,却也代表了同时代的万千家庭。
爷爷是个大个子,七十岁前腰不弯,背不驼,走在街上,大步流星,几乎不作停留。小学前的两年,我在县城的大幼儿园度过,那里临近爷爷家,离父母居住的新尧渠比较远。爷爷每天都会接我回他那里吃饭,然后再把我送回父母家。家乡的地势不平坦,时而上坡,时而下坡,那一条长长的路,我却几乎都是在爷爷的背上度过。熟悉的老街坊们都记得,大个儿老刘的背上永远挂着一个小孙子。走累了,爷爷也不舍放我下来,顶多靠着电线杆休息一会。相熟的人见到爷爷总是背着我,有时责备他太溺爱孙子,爷爷总一笑而过,歇口气就接着出发。爷爷的背又宽又平,像宽阔的草原,我就像一匹小马儿卧在上面。夕阳里的爷孙,影子拉得很长,就如同那段静好的岁月。
如果说,爷爷的离世意味着我无忧无虑的生涯彻底终结。那奶奶的逝去呢?毫无疑问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属于80后小镇青年的时代结束了。我试图用语言去描述这个终结的时代,却总不能准确地表达。就像棱镜,这个时代可以在不同的角度映出不同的像。那是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总能在人们记忆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昨天上午,邻居家的小孩端着刚炸好的虾片敲我的门,开门的一霎,我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小时的我经常给邻居端去奶奶刚做好的吃食,也几乎吃遍了巷子中邻居家的饭。王家巷里没有秘密,哪个大娘炖了肉,哪个婶子炸了糕,大家都知道。
王家巷还在,6号院也还在,可爷爷奶奶不在了,那些老街坊们也不在了。我知道,即便回到家乡,回到那条小巷,我也回不到那个熟悉的过往。缅怀过去,是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是的,我不能忘记,每次看望奶奶离开的时候,她总要送我到门口,目送我走远,嘴里重复着“一切顺利”的叮嘱。我不能忘记,在爷爷的背上探出头去,看到街道两旁那一排排低矮的房子,过往的人群中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庞。身材矮胖的丁叔,蹲在路边的象棋摊上给别人支招;精明能干的王婶,拎着买好的菜急匆匆地回家做饭……
这一幕定格,就是那个时代,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