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茶里的苦

每当盛夏酷日炙烤大地，奶奶就会给我们准备一大锅由草药熬制而成的“凉茶”，那是奶奶对我们最平常却也最深沉的爱。凉茶里的苦，是我童年最深的味觉记忆，它混合着泪水与悔恨的滋味。

记得儿时，奶奶常常在屋前的田园里种满了各种菜，而在田园最边上则种了不同品种的薄荷，我望着阡陌交错、溪水潺潺，方知身处四处长出唐诗的世界。“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气青来。”“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奶奶每次浇菜后，都会采摘一些清热解暑的草药熬成凉茶给我们喝，通常是马齿苋、雷公根、猫毛草、白花蛇舌草等草药。每次我们都如临大敌，苦着脸，皱着眉，捏着嘴巴一口气下肚。

记忆中，奶奶是柔弱的，因为三天两头总会被我们这群“熊孩子”气哭，而奶奶又是坚强的，无数个山头林里，奶奶将捡来的柴火捆绑结实，再用扁担穿过两把与身高差不多齐平的柴头，弱小的身体即使被担子压弯也依旧前行；无数个夜晚，奶奶趁着月色坐在木凳上劈柴，树木断裂的声音如同生命的躁动穿过胸膛；无数个寒来暑往，奶奶精心地照顾着屋后的小菜园，只为在贫瘠的生活里给我们创造更多的食物。

奶奶的双手粗糙而温暖，她在小小的厨房里，将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药一一清洗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置入锅中。火苗轻飘飘地舔着黑色的锅底，空气里散发着杂草与木柴混合的味道。草药的香，并没有花草的芳香，它带着生命的原味，混合着泥土的甘甜与草木的涩苦。

“良药苦口”，奶奶常这么说，可我总觉得，那苦苦的凉茶比什么病痛都难以忍受。我每次都是憋着呼吸，一鼓作气地咽下去，脸上留下了复杂的纠结，心底却暗暗决定，下次再也不喝。奶奶却总是微微一笑，说：“再苦也要喝，苦了现在，以后免得苦。”

我曾经抱怨，抵抗，甚至偷偷将凉茶倒掉，因为我并不懂得，这苦涩的味道里混杂着生活的艰辛和无尽的慈爱。那时一个寻常午后，奶奶像往常一样叫我喝凉茶，对于凉茶的厌恶激起了我的反抗之心，我说我不喝，凉茶那么苦，谁爱喝就给谁喝！奶奶眼里满是失望，伤心地说，你不喝的话，我再也不给你熬了。原以为是赌气的话，没想到竟一语成谶！奶奶突发疾病，去了一个再也不能回来的地方，如她所言，她再也不给我熬凉茶了。

那晚，大雨如注，盈满我的眼眶。我凝望着大雨，仿佛还能听到奶奶在厨房里熬凉茶的炉火声，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这突如其来的失去，像是一记重锤，将我从稚气未脱的童年一下子推进了痛苦的深渊。雨水冲不尽的是记忆中那苦苦味道的残余，而时间也无法倒流回我拒绝喝凉茶那一刻，我永远也无法弥补对奶奶的亏欠，也永远无法回报她对我的爱。命运如此仓皇地装帧奶奶苦难的一生，也让我余生每每想起此事，都追悔莫及。

长大后，我继续在记忆中反复探索关于奶奶的点点滴滴，却发现，原来最深的思念往往不是日常的交往，而是那些在失去后，才感受到的难以触及的温度。岁月悠悠，每当我品尝到任何一丝苦涩时，都会感觉到奶奶就在身旁，她的爱，不仅融入了那些苦苦的凉茶中，更渗透进了我的血脉，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我自己也成了一位母亲，儿子的出生是我生命中新的起点。我会学着奶奶的样子，用平凡的日子和默默的付出来熬制生活的甘甜与苦涩，因为这一切，都是爱的味道。同时，我也更懂了奶奶的期望：珍惜每一份亲情，不要让岁月的匆匆，带走了那些珍贵的温暖。

奶奶的凉茶，我再也喝不到了；奶奶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到了；但奶奶的爱，会永远随我前行。这份思念，如同熬草药的炉火，久久不会熄灭。愿每个人都能在有限的时光里，深深地爱着身边的人，珍惜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告别。因为爱与被爱，是人间最温暖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