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雨

1

我喜欢雨天，尤其喜欢小雨天，一个人独自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行走，不用撑伞，就让雨随意撒落在头上、脸上、肩上、背上，渐渐地衣服湿了，雨水开始透过外衣、夹衣、内衣、皮肤，然后慢慢滋润我的心房。

我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是怎么样对雨产生好感的。

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下午放学时，全校数学比赛成绩刚公布在学校的宣传栏上，同学们都挤过去看。我年龄小个子也小，挤不进去。但我的铁哥们“李逵”是全校最大个，足足高我一个半头。每次都是他最先看到我的成绩告诉我的。

“李逵”是我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姓李，长得又高又胖，关键是又黑。我给他取这个外号时，开始他对“李逵”这个人物还不太了解，只是知道是个英雄，有点喜欢。有一次他在河边照水时，对影自言自语说：“你像李逵吗？”被我听到了，我问他，“像知道李逵长什么样子吗？”他抓住我的衣领说：“想、很想知道。”后来我从家里找出《水浒传》的连环画送给他看，从此他就更喜欢这个外号了。

他从人群中很快挤了进去又挤了出来，什么情况也没有告诉我，眼睛不敢正对着我，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李逵’，看到了吗？”

“走，回家吧。”

从他的脸色，我知道情况不妙。但想想比赛时，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做完试卷后还检查了两遍。平时比赛常考第一名的我，内心有点忐忑，是不是这个死“李逵”诓我？我立在他前头，挡住他的去路说:“说不说，看到了没有，到底怎样？”

“好像第九，82分。”他支支吾吾回答我。

我顿时如遇晴天霹雳，片刻后像漏气的皮球。他看到我这个样子，连忙说:“肯定是老师搞错了，回头我叫我堂姑姑去问问。”他堂姑姑是我们学校的一名音乐教师。

我不管老师会不会搞错，只想到自己考砸了怎么办？怎么面对爹妈？怎么面对老师同学？

我扔下书包，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回家的路上。他拾起我的书包紧跟在我后面，像个小徒弟似的不声不息。

一道闪电从山边的天空划了下来，接着“轰隆隆”几声巨雷炸开。我对闪电和雷鸣没有感觉，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无意识地走着。几十米路之后，算盘珠样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头顶。“快跑。”他从后面轻轻地推了推我。我根本没有理会那雨点也没有理会他，我还在慢慢地走。他又推了推我。我回头对他大吼一声，“你跑你的。”他没有回应我。我继续慢慢地向前走，虽然雨已很大了，雨水从头发向下滑开始模糊我的眼睛。虽然路边有大树和小屋，但他没有跑开，还是跟在我后面，右肩背他的书包左手拎着我的书包。

这是一雷阵雨，才走一两百米，雨就很小了。但我全身湿透了，我停住坐在路边的一块大青石板上哭了起来，他在我的身边坐在大青石板上，依然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够了，不想哭了，转身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两只“落汤鸡”。我看着他，他又看着我。我盯着他的脸，片刻，他认为脸上有什么东西，用手摸了一把脸，两条粗粗的蓝色圆珠笔油一左一右写在他那张黑脸上。我禁不住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去河边洗洗，再去比一比打水飘，怎么样？”我提议。

我们背各自的书包向河边赛跑。

在河边，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净后，他轻轻地问我，“我真想像李逵吗？”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我不当一回事，“像，很像。如果再使一板斧，那就是真李逵他妈来了，也分辨不出。”

“真的？”

“真的。不过李逵使斧子厉害，但打水飘肯定不行。”我将他一军，好让自己再赢他一回。

我们放下书包，比了一轮又轮。慢慢地天黑了，我们的手也累了，身上的衣服也渐渐变干了。

我们都回家了。

回到家我把数学比赛的情况向爹妈一说。爹爹决定第二天骑自行车送我去学校，同时向老师了解详情。

2

第二天我很早来到学校。上课点到时，我发现“李逵”请假了，没有来上学。老师说，他堂姑姑说他旧病复发了。

第三天，上课点到时我又发现“李逵”请假了，还没有来上学。有的同学开始背着我偷偷地议论，好像说什么很严重的病，搞不好会死人的。我悄悄地问老师：“是什么病？”老师说：“不知道。”

很快进入总复习迎接小学毕业考试和小升初考试了。班上的学习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了，考试——讲解试卷——再考试——再讲解试卷。我每天都向“李逵”的座位看一看，每次都是空着的。

有一次，我在房间做家庭作业时，无意中听到爹妈聊天。爹对妈说：“山背李家村李二牛的二儿子快不行了。”

“他爹，真的吗？是不是还是那个病？”妈妈问。

妈妈又说：“哦，我猜也是。那脸黑中带黄，我早看出来了。他老来邀我们家儿子上学，我都没给他好脸色。”

“好像这个学期他没怎么和儿子一起玩，原来是你给了他脸色。我只是提醒儿子，不要坐他坐过的地方，不要碰他用过的东西。”

我听后内心一怔，全身打了一个抖，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了。妈妈听到打破茶杯的声音，立马来到我的房间。看到一地的碎片，“怎么搞得，这么不小心，作业做完了吗？”

本想问一问妈妈“李逵”得的是什么病，可打碎茶杯的我就像一个犯人，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

妈妈收拾完又看了看我的作业，正要转身离去时，我内心又急又矛盾，担心妈妈一离开房间“李逵”就会死一样，想知道“李逵”的病情，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轻声地叫了一声“妈妈”，想打听一下。妈妈急着要去倒垃圾，语气急促：“再不专心点，上次数学比赛才第九名，下次还不知道考多少名呢。”听到妈妈很生气的语气，想问妈妈关于“李逵”的病的话刚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

3

毕业考试的前一星期，一个高个子女教师来到我们班。班主任告诉大家，这是四年级的教音乐的李老师，她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我们班的一位同学。

我猜可能是“李逵”的堂姑姑。她右手拿着一本小人书说：“你们班的李小雨最后一刻，将这本小人书交给我，叫我还给同学，可是他还没有说出那位同学的名字就……”她停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泪水，又接着说“断气了。”

全班同学的瞳孔都放大到极致，一片寂静，紧接着窃窃私语。那高个子音乐老师右手将那本小人书放在胸前慢慢平移着说：“一本关于《水浒传》的连环画。”

我的大脑刹那间像巨雷炸过一样浑浑噩噩。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同学们都看着我，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是无数条绳索向我围来。

“是你的吗？”

我像老师提问时被点名一样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可腿站不直，一直颤抖。

“是鑫谷的，我认识，有一次他带到班上偷偷看时，我发现了。”坐前排的女学习委员告诉大家。

那高个子老师将连环画放到我课桌上，可我不敢看它更不敢碰它。

4

继续上课了，我一直抬头看着黑板，丝毫不敢看课桌一眼。下课了，同学们都飞快离开教室，远离我的课桌，我也随大家离开教室。可有的同学明显有意识与我拉开距离远离我。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一位和我要好的坐我后面的女生，是我大伯母娘家村的，叫我大伯母姑奶奶，她轻轻地对我说：“快把那东西扔掉，会传染的。”

她说了好几遍“快把那东西扔掉”，最后近乎命令我扔掉那本连环画。

胆战心惊的我说：“我怕。你和我一起扔掉好吗？”

我们走进教室，可我们不敢碰那本书，怎么扔掉？还是她有办法，从教室里的扫帚上扯下两根竹枝丫，制成两根小筷子交给我，叫我夹起从窗户口向外面扔出去。这时，我用眼瞄了一下那书，好像掉了几页。我刚夹起来还没走两步，那小人书就掉在地上。我弯下身子，看到一个画面：李逵背着母亲，背后一只老虎。

我没有停顿，再一次夹起那本书向窗户口走去。我终于扔掉了它，我如释重负。

“快去洗手。”那位女同学对我喊。我快步走到厕所的水龙头前，洗了一遍又一遍。

回头我朝那位女同学笑了笑，点点头示意告诉她，我们成功了。

她后来对我说：“李小雨是得肝炎死的。听我妈说，肚子胀得比水牛还大。”我相信她的话，因为我知道她妈妈是镇卫生院的护士。

一个雨天，我和那位女同学共伞时，她又告诉我，“我妈说，李小雨本来不会死的，是因为他不注意保养身体。听说他生前淋了一场大雨后就旧病复发了。”

当即，我内心如针扎一样，停住了脚步。

“是你害了他，是你害死他的。”一个声音在我大脑里不停地说。

“鑫谷，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没有回答她，就拼命地朝那个窗户外墙跑去。我找了好久好久，每个草丛每个小石头都翻了几遍，可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水浒传》。

雨一直下，湿了我的全身。

5

“小雨，不，你这个死“李逵”，最近去哪儿了？”

“‘李逵’，我的水漂都飞到对河边了，你又输了。”

“‘李逵’，他们不和你玩，我和你玩。”

“‘李逵’，那三班的‘王二傻子’和‘吴大麻子’又抢我零花钱，你快帮我去收拾他。”

“‘李逵’，为什么说我像‘扑天雕’李应，我要做宋江，我是你老大，哈哈哈……”

“你宝贝儿子又说梦话了，快把他叫醒。”妈妈大声对爹爹喊。在爹爹的摇晃下，我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原来我躺在一张病床上正在输液。

爹爹告诉我，“儿子，又梦见他了？你昨天去那教室外面的草丛干什么？你为什么会晕倒在那里？”我点点头，但我没有告诉爹爹去草丛的原因。

从此，我喜欢雨天，尤其喜欢小雨天，一个人独自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行走，不用撑伞，就让雨随意撒落在头上、脸上……

（首发于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稻香万年——万年县优秀文学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