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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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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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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2022年11月8日下午三点,立冬第二天,阴天。朔风冷寒,我的母亲给我打电话,“青儿,妈下午给你送些油炸花生米,妈炸得可好呢。给你拿点儿。”母亲给我送油炸花生米,还偷偷夹带着几张毛爷爷,她说:“疫情期间,妈知道你没有来项。”

电话那边的母亲像个小姑娘,柔声细语,跟我说话总是用商量的语气。

我是家里的老大,奶奶重男轻女,母亲就把我当男孩子养。她心里盘算什么事,总会想着跟我商量商量,而我总是跟她唱对台戏。我和母亲之间总有许多鸡毛蒜皮,跌打损伤。三天闹翻,五日和好。

小时候我可是没少让她头疼。她想把我调教的知书达礼,我偏逆反着让自己成为小魔鬼。

生活中,我们常常忽视那个对我们比较严厉的人为我们付出的关爱,我们常常不理解这种爱,而且总误以为是不爱。直到某天某一刻,心中误解的结打开,才能明白自己的判断多糟糕。

我曾一度憎恨母亲的严苛,故意推翻她的条条框框,我为自己变着法气到她感到快意。

我的母亲爱干净整齐,但她干活手慢。她前边收拾,后边就让我给霍霍了。她喜欢一整天被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地靠后炕墙垛好,她说:“家里有串门女人们来,不会让人笑话。”我喜欢爬在被子上当弹簧蹦哒,喜欢扯下被单裹在身上当漂亮的拖地花裙子,还喜欢把枕巾箍在头上当秀发,经常这样臭美。母亲会不厌其烦地打理,当然也会在事不过三后给我一顿爆炒栗子。我会故意扯开嗓门嚎叫,母亲在邻居和我眼里成了恶人。

生活中许多方面,这个恶人道高一尺,我就能魔高一丈,总是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娘俩没完没了斗争。出嫁的时候我特别欢喜,可是她竟然哭了。我第一次不知所措,也哭了。

我们这一对天生的欢喜冤家,爱恨交错,大概要较量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而且非要辨到天涯海角,分清是非曲直。母亲时常会让我恨得牙痒痒,也会让我心疼无奈。

拿着花生米回到家,吃几颗,妈妈的味道涌上心头,我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沉沉地坐在沙发上,思绪飘荡着,远一点儿,又远了一点儿。

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很快化为乌有,点点滴滴的偏爱和美好像一条条细雨丝,绵柔地洒落,汇集在琐碎的生活海洋。

这个要强的女人,做任何事情都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绝不允许自己出差错。就拿我印象深刻的包饺子来说,每次吃饺子,都是她包饺子,我帮忙擀饺皮,她不停提醒:“转着擀,中间厚一点儿,煮熟不会塌、露馅儿。边儿擀薄,口儿收得紧,就不会煮烂。”

我每擀一个,她都要停顿一下检验,偶尔叨叨两句:“擀圆,你看那皮儿豁牙儿了,扯拽得难看。”接着一脸不开心地从我手里要回擀面杖,自己静静擀起来。一个“燕子低飞”,一片圆润的饺子皮儿优雅地落在面案上,又一片,一片片摞起来,我看得傻了眼,这也太快了。眨眼工夫,她自己压好的面剂子全变成了均匀的饺皮儿。我喜欢玩面团儿,调皮地拿起一片学她的样子包饺子,可怎么也收不好,样子丑极了,而且没一会儿就展开塌回去了,极不像话。母亲恼了,她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推推我,让我赶紧站开,嘴里不住念叨嫌我浪费白米白面。

父亲总会替我说好话,他说我包得真好看,手艺超过我妈。这时,母亲就不说话了,只皱着眉头妥协,把双手往我跟前推移。

我看到她左手微屈,手指并拢,饺皮儿轻轻放在手指处,大拇指轻扣,右手熟稔地夹一团饺馅儿,不多不少,置于饺皮中心,左手再微弯一些,将饺皮儿兜住,右手拇指和食指从右侧起轻巧地捏到左边,一个半月牙先成型,接着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往下托着,两只中指突出,两只手左右合拢,柔中带刚那么一夹一挤,一只漂亮的饺子就完成了。

饺子肚儿圆圆,裙边捏合的薄且匀称,掐起来的皱褶处不厚不堆,像极了一件艺术品。她轻轻拿捏着这件艺术品放好。

我实在粗糙,学不会,也无暇学生活的手艺。

为能表现到母亲笑赏我一个小面团儿,我又多情地拿起面团想给她准备面剂子。母亲赶紧从我手里夺回来,自己在面案上和一和,面团圆圆的,光光滑滑的,她拿起来从中间掏开,双手来回捏着这个面圈,时而双手搓几下,然后从一处拽开,再放到面案上搓得更匀称,刚刚的面圈变成一条身姿匀称的小白蛇,在母亲双掌下舒展,向两边延伸,接着她用刀切,左手滚动面条,右手麻利,下刀精准,一个个均匀的剂子像一枚枚银元宝活蹦乱跳地在面案上舞蹈。

我从刀下抢一个小团子想提前按压,她雷霆大吼:“你是让我往断切手指吗?不用你了!学不下,将来成家可要受气!”我很难过,垂头丧气立在那里,看她不发飙了,又嬉皮笑脸拿起来跟着她按压,如此以待机会偷抢一块小剂子捏面人。

母亲总盯着我,好像对我很不放心。“用手托儿按压。按压前先捏两边刀切后的尖角,收圆一边,再翻过来收另一边,剂子就圆了。按出来的剂子匀称且圆满,擀出来的饺皮儿也更圆更美观。”天哪,包饺子真的是艺术活,我到现在也没把母亲传授的精髓学会。

小时候母亲给我们织毛衣、围巾、手套、勾帽子,针针匀称,决不允许一针出错,也不允许一针疏松或者抽紧。除去冬天,她好像一直在反反复复拆毛线,织毛衣毛裤,像一只淘气的猫,和毛线团的情感难分难舍。她酷爱毛线,年久的毛线在她手里也能变成新的,你从外边绝对看不出一个接口线头,她总能巧妙地把它们隐埋在里边,而且绝不会凸起。我们穿母亲亲手织的毛衣,总不套外套。常常有人向我们打听我们的毛衣在哪里买得到。不过被母亲看见,她总会骂我们,嫌我们胸脯上溅满汤饭,袖口磨得黑瓷明。

说起毛线,我还因为总丢帽子手套挨过不少揍呢。反正我没记性。还有一次下雪,我把玩雪冻僵弄湿的手套给放在炉子上烤火,一股焦糊的毛线味儿将母亲吸引,我可是被打骂了个惨。

这些日常零碎,让我很是反感母亲。她包饺子怕被人说自己做不好,织毛衣怕被人笑话没手艺,教育孩子怕被人说她的孩子没家教,总而言之,她总是不厌其烦乐此不疲地说教着,也躬身而行。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真矫情。

不骂人时,她总是软言软语,轻声轻气,绵善的生怕伤害到一只小蚂蚁。她看不惯别人受苦受难,总和蔼地把“人娃可怜的”挂在嘴上,拿出钱财让我们去帮助人家。

母亲总要求我们要关照别人的处境和情绪,也总给我们立很多礼仪和规矩,我们做得不好,她就会狠狠教训我们。

我总感觉母亲一生都在为别人活。在乎别人的眼光,说法,在意别人的评价,感觉她背着这种心理负担很艰难。她总感觉自己生活得很苦,但她始终找不到苦难的原因。

我的母亲,你就是太把别人当回事呀,你把别人抬得高高,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了。我的母亲,你骨子里的善良,太善良。谁会在意你的苦累?

下午,你给我打电话说已带东西到超市门口,而我并没有动身前去和你汇合,而是坐在家里喝茶刷剧,将你晾在一边。

“妈在宾都超市门口等你,你不要着急。”一个小时后母亲又打来电话。我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四点半,我们终于在超市门口接头,她拿着手机正在扫场所码。她举着手机扫了半天。手腕上套着一个普通的、鼓鼓的黑塑料袋。

我喊一声“妈”,她转身迎过来,第一时间送过塑料袋跟我交代。袋子里是又一个袋子装的花生米,旁边还有一个小塑料袋裹了好几层。

母亲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回家再打开,我人老了,怕进超市存放的时候来回卷翻,给弄丢!等你来取,我就踏实了。赶紧回家吧,妈再下超市买些菜。”母亲执意把袋子塞到我口袋里按了按,推我离开,自己走进超市,留给我一个背影。

回家的路上,母亲等我的身影和她的背影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同时跳跃出来的还有我的千万愧疚和万千感慨。

大概人老了,总会把自己认为值钱的东西偷偷塞给自己疼爱的孩子。她还特别嘱咐我:“记得不要告诉你妹妹。”这句嘱咐让我心尖儿潮湿,也让我想起奶奶。

看来妈妈老了。

在我心里老人都有这样的秘密,喜欢把爱偷偷分出去。分不清真假,但是你必须给她们保守。你要相信,她们是真的爱你更多。

难忘的十一月八号啊,天阴沉沉,老母亲步行老远,终于又见上了我一面。上次相见,还是八月十五前,她蹬着自行车给我送我爱吃的蛋皮月饼,足足绕了半个城,又等了近两小时。昏暗的工会路口,路灯挤下树荫,洒在母亲身上,拉出一个翘首企盼的影子。见到我,她开心的像个孩子,一直眉开眼笑。

八号下午,我和母亲短暂相见并很快分别。晚上妹妹给我打电话说家里被贴了封条,她有些埋怨地向我诉说,推测是因为母亲去了超市成为密接,导致她被封控。

我有些紧张,疑虑之余又有些难过和遗憾,或许是我得了母亲的好处,瞬间动了恻隐之心,一反常态急于为母亲辩护。

疫情当前,不可控因素太多,谁都可能被密接。母亲的核酸检测一直都是阴性,她的行程轨迹多简单啊,不过是每天排队做核酸而已。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晚上没睡好,九号很不精神,傍晚便将手机调静音,早早呼呼大睡了。十点醒来,看到妹妹呼叫,回电询问,她难过地告诉我妈妈被大白带去隔离了。

这个消息瞬间如晴天霹雳,我一骨碌从被窝里惊起,责备她和父亲,怪罪他们被封控在家为什么不给母亲一些宽容和理解,不给她些安慰,我还教训他们不感恩母亲的付出。

哼!我可真是道貌岸然!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没良心!我又几时关心过她,给过她哪怕一瞬间的温暖。

挂掉电话,给母亲拨通,我们聊了好久,我询问她原因。她用一如既往的柔和语调告诉我:“人家说我七号下午做核酸成了密接,妈开始吓坏了,结果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好几个女人呢,他们也是四点多核酸,我们恰好是一批。”她告诉我原因,安慰我,不让我为她担心。剩下的聊天里她一直在夸赞大白们。我踏实了。

十日整天都阴沉沉,立冬后的北方挺冷。生活中突然出现这样的插曲,挺伤感。

今天是母亲被隔离的第二天,我给她准备了床单和小被子,拿些酸奶和一个大柚子,想求大白给她拿进去。

出发前先打电话告诉母亲,她不允。我再三坚持,母亲不高兴了。她责怪我说:“你看你这个女女,说不进话!我可是亲眼见了,娃娃大白们真辛苦,从早忙到晚,给我们送饭,挨门逐户送,一刻也不停歇,你这不是给娃娃们添乱嘛!我什么都能吃到,人家很照顾我们,你来一方面怕万一被传染,另一方面给大白添麻烦,不许来!大白也嘱咐我们尽量不要托付家人前来探望。”

听母亲反复叮嘱我,我有些哽咽,真心难过,这么多年,我又一次深刻地认识了母亲的善良。在她眼里,始终把别人放在第一位。她很听话,像个孩子啊;她很为他人着想,从来不为自己提什么要求,也不在意自己。就在昨天晚上我得知消息给她打电话,她还一直跟我絮叨自己一天的工作。

“妈上午蒸了两屉包子,中午炖好一锅排骨,下午收拾了家,正准备洗衣服,社区通知我带好东西让我隔离。妈开始吓坏了,收拾东西的时候冒出一身冷汗来。”我难过极了,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在为我们承受着一切,此刻,我真想替她承受这一切。

我多想抱抱她,我多想告诉她:妈妈,别怕!

我真想大哭,真想用洪荒之力大喊一声“妈——”

母亲继续跟我絮叨,还满足地笑着:“管它呢,反正你爸他们爷俩有饭吃,一热就行。”听母亲自我幸福、自我满足,我更加一阵阵心紧。平时我们都嫌弃她絮叨,都不爱听,有意无意地将她孤立在一边,而她却只是默默地低头做家务,时不时拿各种水果递过来,偶尔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脑袋,像老鹰抚摸她的孩子那般模样,我则迅速将脑袋撇开,厌恶地不耐烦地告诉母亲别这样疼爱我,生硬地强调我都这么大人了。母亲也迅速缩回手,很不好意思地笑着退后一步。

我平时很少正式去看望父母,除非上班去蹭饭,每次去又匆匆离开,偶尔周末过去蹭饭才会待久一些,母亲特别珍惜我去的时光,她总是悄悄靠近我,用欣赏的眼光和柔和的话语夸赞我,顺便轻轻拍拍我,或者抚摸我的脑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掩饰这份心酸,只黯然流着泪,倾听母亲继续输出她的絮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感到有一颗种子在心田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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