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院子里吃饭,端着个大洋瓷碗,还有一只猫在我面前晃,我扔给他一块肉,它伸着鼻子过来嗅着吃了,抬头看见天上落下了好多黑灰,是玉米杆烧过后被风吹起来的,往年这个时候比这还要密集,即便是有警车在响,也少不了黑灰的飘飞。今年雨水太多,地里稀汪成泥,人车都进不去,耽误了半个月的秋收,这几天晴开了,才又续上。黄金周假期过了,年轻人趁周末赶活着来收个一半天,主力还是些中老年。我就是这种情况下,来村里收秋的,这个院子是我舅舅家的,我姥姥住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吃饭。
前一天去我家地里,把车停到了龙岩寺旁边,下车往地里走回头看车窗关了没有,却看见车身黑的像上了一层涂料,懒的去洗。崖上有个人在往下看,我看见是小学带过我的靳老师,没有打招呼,我也只瞥了一眼就走了,再停留一会是非招呼一声不可的,可是我又不大会讲客套话。水泥路的尽头就是荒草蔓延的土路,路上都是草,还有些湿,但不成为泥。我家的三轮车停在泥路的开端,像是一个记号一样,提醒我没走错路。我每年就是秋收时分来趟地,别的时间是不来的。这条通往我家地里的路本来是能进去车的,现在塌了好几处,原来直直的路变成了波浪形,波浪的也不统一,有的浪大,有的浪小,有的浪的极其敷衍,只是石墙掉了块大石头。这块地方被叫做树地,以前种的都是苹果树,记不清是哪一年就都砍光了种成了玉米,那时候家里有好多框子,放着大国光、小国光、黄元帅等等好几个品种,不像现在市面上只有红富士苹果。秦家庄那边的路修路封了,不然就能去买一箱黄元帅,这种果子不耐放,容易面了,面了口感就不好了。路塌成这样,不能进车,装好袋的玉米要是扛出来真是很努慌,越是往里走越是感觉累人。不过快走到地头的时候,已经看到我爸推着独轮车出来了,弯着腰,走的很快,就像劫取生辰纲那段晁盖团伙在黄泥岗上行走的样子,好像很匆忙。他跟我招呼了一声就往三轮车方向去了。我感觉又没那么累人了。
还没到我家地,又碰到了一个人同样推着小车,他在脖子上还套着条绳子,是小学同学的爸爸,这种情况下不能伸手帮忙,即使我有强烈的志愿心情,好像很奇怪,平时参加那么多活动都是接触了陌生人,我从没有在村里帮着做过什么呢。我家的地和他家的地挨着,我从小就一直知道,谁帮谁都会显得尴尬,很微妙,却也很自然,从不会有任何心里负担。只是地块相邻,非亲非故非邻。我家的地要往深里走,路上都是草,被这两辆独轮车压出了几道车辙,我沿着车辙往里走,山墙上的酸枣树连叶子都落光了,只留下青色的树皮和宽刺,像被人嫌弃,被风一吹就瑟瑟发抖。单论这一截梯田的话,这是第二节,第一节土墙塌下来一块,这一节也塌下去一块到第三节,塌方点不多,可照样压进去了有半袋玉米之多,第一节的塌点正压在我家地面上。我妈正好就在那堆土旁边往布袋里捡玉米,我到了赶忙帮着去捡,顺带聊一些家长里短,并没有什么意思。我想去试试推那个独轮车,我还没说,已经被我妈抢先说出来了,让去替换我爸,让他歇歇。我很感动,也很羡慕,我媳妇还没有学会心疼我。
推车也不轻松,地面不平,总是遇到凸起或是凹下去的,两只手臂就随着车身的倾斜向反方向用力,像是左手和右手在较劲,无辜的车把在中间受力。一上手后背就出汗了,很小的一个坑必须加把力气才能冲过,下坡的时候身体后倒才能拽住,腰不能起的太高,手不能放的太低,就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好在已经压出了几道车辙。与此相比,捡玉米几乎就是静止的动作,像老式钟摆,无数遍的循环着捡起扔下,几回合下来,耷拉的布袋就昂扬了起来,挺立在地间。这些玉米辛苦一年到头来,经历风风雨雨,今年尤其喝足了水,有些没能活到秋天就被黄土埋没,短暂的生命也曾给种植它的人带来欢喜,只是留在了夏天,它生长的关键时期,哪个季节的黄土不埋玉米。秋天来了以后,辛苦种植一年的人们品头论足,像评论人的一生那样评论玉米,总是从种子到化肥,从除草到收割。不管长的好不好,流程每年都一样,三轮车照例会开到地头,只是今年,雨下多了,路塌方了,晚了几天,多走了几步。玉米算是什么,二亩地六千块钱。它是留在村里的人的一种消遣,一种曾赖以为生到如今鲜有问津的产物,成了住在城里心在村里的人的一种负担。
推这个独轮车不可避免的要与那个大叔碰到,就是我同学她爸爸,他的车很长,如果脖子上不挂一根绳就更加吃力,两条胳膊承受不了。我自己感觉很尴尬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我推着车往外面运,他推着空车进里面拉,窄窄的一条道,道上都是草,我的车上装有货,空车让重车,就把他逼到了草丛里了。我总认为在这种时候要说两句话才好的,可我又不会客套,就像犯了错一样而感到内疚。我想克服这个问题,好在对方比较给力,先开口了。
“还用绳子绑着呢。”
“哦,我怕它掉下来。”
“不要紧吧。”
“呵呵。”
按理说他是我同学的爸爸,利用这个关系问一问我那同学的近况顺理成章,就能引出一大篇家常了,可我听说我同学过的并不如意,况且她出嫁后就很少出现在同学们中间了。所以我并不想提起。
我逐渐掌握了推独轮车的诀窍,能把车速提到20迈而不翻车,这么快的车速行驶在全都是草遍地是坑的小道上,无疑是在飙车,但我开车一贯如此,去年就翻过一次车,可本性难移。就像真的在草原上,草本的草,我把一棵棵草压倒,反复的压倒它们,给它们个痛快,它们已经活不长了。我认识一些草本,能做药材,据说农村的每一棵草都能入药,当然还有别的用途,姥爷窗台上放着黄蒿根,用来做烟袋的,能用好几年。有名字的草会给我带来惊喜,看见就知道这个值些钱,小时候被人带着满山去找,成捆的柴胡往家里扛,连翘装满一袋又一袋,别人家地里的金银花我也去偷摘过,从没有被逮住。这些草突然变的很活泼,每一株上面都在上演着过往,每一片叶子上都能浮现出一副人脸,就连看不见的根部那些须上都好像有一只手在捋掉沾在上面的土渣,它们不说话,就能让我想起好多话,想对别人说,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有些人像这些草一样,即将凋零,草药并不能医所有。
期间还是能碰见同样是推车的大叔,他额头已经流了好多汗水,我认为那天的风很不错,吹在身上,使了一些力气,就像自动控温的空调,我一有冒汗的征兆,小风一吹,凉意把汗水压制下去了。大叔毕竟上了年纪,身体的调节跟不上大自然的节奏,风其实是不错的,或许是他的汗水太要强,不过秋天一过去,也没啥机会出汗了。我们照样会搭几句话:
“不行,得停一会。”他放下车把,套出绳子,停在了原地。
“呵呵,一直跑就是很累。”我尴尬的接了一句,因为我没有中途歇过。
“旁边的都还没收哩,不用急。”我看着周围说。
“是啊,这会家都没人,款气收吧。”他说。
我一共推了七车,碰见七次,并不是每一次都说话,好几次都是互相看一眼就闪过了。他的玉米都放在了水泥路上,而我直接搬到了三轮车上。我们家来的人多,工具也有,不用央人。离开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三轮车下来给他装车。
就不像以前那样,中午不回去吃饭也要在地里赶着收秋,倒像是上班,卡着点,我推了七车后,就喊我别推了,准备回去了,我看见地上好几铺现成的玉米堆在地上,就散堆着,被太阳照着,金黄灿烂,耀眼的像是宝藏,却被人极其敷衍的对待,尤其还处在枯黄的玉米杆中间,两种不同的黄,两种不同的结果,只有草还是很绿,可更不屑一顾。放在地里也安全,各自自家的都来不及收,也无暇眼红别人家的,十月底的地头起,就像往常十月初的场面,这二十多天就很煎熬,就很怨声载道,阴天,小雨,很无语。
车上一共拉了二十四袋,回到家要往粮囤里面卸,我们两人配合,我把布袋放到囤边,我爸倒进去,流畅的像是排练过,农活简单到上手就会,是一种很繁琐的简单,没人想做这么简单的事,又没几个人能做多复杂的事。到秋能回来收秋的,在外做的也是极其简单的事,能随时抽身。
今天在这个院子里吃饭,是我妈老我姥姥家帮着收,我专门来接她的,去地里转了一圈,下午四点竟然就都返回来了,没想到敷衍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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