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畅游。右近青山,左陪烟火,中隔田色,山乡的小路总是这么修。几多弯折处,总有各种坡挡住你前进的视野,可是不要怕,跟着山乡弥漫出来的土味,你准不会走错。很快就晚了,但天并不是黑的。这与市里妖灯艳火所反差出来的那纯粹的黑天不同,山乡的夜色是先变暗蓝,然后深一点,再深一点,待到把树梢,平房,原野都蒙上了一层幽青幽青的纱之后,再趁你不注意,一下子没了颜色,不是黑了,而是森了——山乡的夜总有种莫名的恐怖和神秘来渲染,因为它很复杂,很多疑,心机也很重,不像市里的黑天似的那么彻底,那么宽宽敞敞,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黑了,怎样?我生来就是一张黑皮,就是一副黑德行。山乡的夜色是那种说漆不漆,说明不明,已经被幽蓝罩住,却还能隐隐约约的分辨出点东西。它就是这样遮遮掩掩,模模糊糊,坚定中带点犹豫,决心中带点动摇——我黑还是不黑呢?黑了,没人看了;不黑,谁也认不出我来。我得悄悄地晦晦地,不叫人发现,还得给人留个印象。可我又不太敢,不敢放那么开,还是不用黑了,用“森”来装饰便好。您瞧,它总是那么复杂,也那么立体,它通人性,真正的人性,不像市里的黑天如同漫画里似的,它是活人。
等天森得差不多的时候,各种动静也出来了。打先头的便是蝉,山乡的蝉是很静的,有点声音,一颤一颤的,不让你感到心烦,反而有种轻松在,有种优雅在,有种困入美乐,无可脱身的沉浸在,它们不似上海或者杭州的蝉那么聒噪,听着很像在你堵车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听到的又吵又欢的喇叭声一样,而是叫的时候带有一种尊重,一种客气。若是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蝉的人,听了之后,一定以为这是某种稀罕的民间乐器,而绝想不到这是动物的叫声。绵长,婉转,迂回,悠远,仿佛自远方飘来的轻笛,又好像自高树降临的圣洁,一个人演奏者孤独的乐,也是闲适,安宁的乐。
行至高树多的地方,蝉的前奏最烈,接下来上场的是鸟啼。都是些常见的鸟,但它们只有认了这暗蓝幽天的幕,才登台演出。首先是一串儿固定重复的叽叫声,不用说,这是为后面的旋律定拍子的。接着,一声圆润打弯的“呜尔”响起,正式拉响了繁烈的奏章。促促尖尖,强强弱弱,忽长忽短,或径或弯,飞翼呼扑,干朗共鸣。嗞音漫漫,波波悦耳。整个小町都兴奋了,家禽也跟着唱了起来。清浊交融,混为一色,天地合一,万象归心。鸣着,叫着,唱着,欢着,风吹着。树叶的窸窣,是礼貌的鼓掌,是共情共景的拍手叫好,是代替了一切沉默赞许的称赞。
走出高林一片,天森得彻底了,一汪广阔的田浪进入视野。那么高,那么齐,那么亲切。更远处,零星几处白亮的灯火,是田的点缀,更是大地迷人的眼睛。顺着它们,哪都丢不了你。一切又静起来,田也祥了,眼睛也祥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怎么能忍住呢?车一拐就到了我们村的巷子里。许多老人们聚在别人家大门口乘凉,但不说什么话,小孩子们在广场上看着电影,里面铿锵的戏腔贯穿了所有甬道。房子上的广告还没铲完,承载着历史与纪念的标语还清清楚楚,山真的静了,狗也不叫了。表姐把我放到门口,自己回去。我推开门,走过院子,上了台阶回到屋里,我也该静了。
从未的热闹,从未的静,从未的山乡,从未的夜景,从未的怡人,从未的小町。
2024年7月22日
平山 深夜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