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与集
大年初二,乡村的上午总是很宁静,鞭炮爆竹已是放完了,只有小孩子们摔炮的动静。今年没有大雪,但路上还是有些大大小小的白块,让草垛和柱子形状笼子里的玉米棒子显着灰青的黄色。空气中的火药味散得很彻底,没有一丁点痕迹,只有白块上几处死灰才能略显出烟火的身影。四周都冷得让人不说话,厚重的羽绒服倒是一阵温暖的重压。
今天,按照之前的惯例,是从来便有的,赶集的日子。
和父母到了姑姑家,她还是老的样子。身子和脸圆得有些滑润,毕竟她不很高;眉毛如同八字胡一样贴在额上,中间皱得还是很紧。
“晓惠儿?”父亲说着,“陆哩?”
“屋里哩。”姑姑低着头,撇着眼睛,小声说着,“陆?波波来了!”她冲屋里喊。
不一会,姑父就出来了。他长得很高,总是露着被厚嘴唇包着的大牙,说话也老是大声,老是笑着的。
“波波来了?来坐,坐坐坐。”姑父说笑着,“今儿该赶集了吧?”
“你小点声!”姑姑的眉撇得更厉害了,姑父也敛了笑,站在门口,一句不说。
“丹丹姐和冲冲呢?”我问姑姑。
“丹丹在屋里呢,去吧。”
“让丹丹好好教教你!”母亲扬了一下头,笑着说。
“丹丹,你壮弟弟来了,别老插着门子了!”姑姑向里屋喊。
我敲了门,说了声“丹丹姐姐”。过了好一会,只听“咔”一声,门缓缓打开了,有些半遮半掩。
“进来吧。”里面声音很轻。
我进了门,丹丹姐坐在书桌前,她不是老的样子:脸干的有些黄,手和胳膊比之前苍白,也细了不少,眉毛和嘴角不知为何,倒有些她母亲身上的影子,不过她依旧是穿着旧衣服。我进去之后,她就把门又锁上,密不透风。
“丹丹姐?”
“来了?”她的笑似乎是挤出来的,但又不似那么刻意。
“冲冲呢?”
“出去和他同学玩了。”
“你现在高二了吧?”
“是。高二了。”
“高中是不是很累?”
“是。前天刚回来。”她只是简单说两句,就又坐在书桌上埋着头忙活,不看我。
“高二是不是就分科了?”
“是。”
“你选的啥?”
“让我选的物化生。”她说完迟了一下,“就是以前的大理。”
“难不难?我听说高中理科可难了。”
“嗯。 ”更轻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今天赶集,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玩一阵。”我求着她,“出去吧,没事。”
“行……”
“欸,这墙是怎么回事?粘了点胶带,好像还粘了点纸。”
“没事。”
“你今天下午就回学校了?”
“是。今天,今天回去。”
“走吧。出去玩会儿。”
“行……”
丹丹姐低着头出门,把门关紧。我早就蹦到大人中间,不停地催促“快走快走”,早就已经耐不住性子,想去集上了。集上的东西总是不多见的,城市里不曾见过,村里也买不到的东西比比皆是。各种杂牌的结实衣服不必多说,各种稀奇散着的零碎常常是孩子的勾引——三角包装的炸角,真空包装的整个油鸡腿,糖葫芦模样的饮料……当然,少不了的便是街头上奇形怪状的油鬼,炸面条,逢年的各种小炮仗以及时不时村民们穿上武将袍子,拿起刀斧,看准眼了就比划两下,总是有人给配乐,运气好点还能碰到说书的老先生给解说——一段不太认真的即兴比划,也能说成水浒传般精彩……过年回乡下,除了放炮,最期待的无异于赶集了。
“丹,走吧,跟你壮弟弟去赶集去。”姑父叉着腰,咧着脸。
“她还去哦?她去弄什么?高二了高二了……”姑姑的眉撇得很厉害,像是一个大钳子,夹直了姑父的嘴角。
“我想跟丹丹姐去。”
“晓惠,让她去吧,咱们一块去。”父亲的眉也紧了。
“她去弄什么?买那点子东西耽误学习,人家都说了,高二寒假……”
“哎呀不耽误这一会儿,都去都去。”母亲也帮忙。
这个时候,冲冲回来了,骑着他的滑板车,手上的黑明显是被火药熏的,嘴边上的油渍顺着下巴流到衣服上。不用说,他又去和他的同学疯吃疯玩去了,他总是这样。
“冲冲,你看看谁回来了?”姑父像冲冲一样呲着牙。
“壮哥哥?”冲冲放下滑板车,向我走来。
“你多大了?”我还像以前那样逗着他。
“初一——了”冲冲郑重地说着,闭眼得意地抬起头。
“那咱走吧!赶集去喽”姑父倡议道。
“走喽!”冲冲又骑上了他的滑板车,姑姑的八字眉也彷佛摊开了一些,丹丹姐依旧不说什么话。
到了集上,因为出发得较早,人还不很多。空气里的煎油味早就能闻到,骑自行车卖烧饼的大叔吁着听不懂的口号,不像方言也不像普通话,倒是挺像吸引馋嘴们的咒语。卖东西的都聚在路两侧,有车的把东西放在车上,没车的铺个地摊就算;最场面的还要属卖二手衣服的,支着布棚子,衣服都挂在准备好的铁架上,和市里在店里卖衣服的相比,还真挺像那么回事;也有些摊子专门摆着些从市里进的小玩意,专门用来哄回乡过年的城里人买。聚人最多的,就是卖散零食的。支上四个小铁柱子,一张蓝布这么一摊,再从箱子里倒上各种小的、散的小吃,把好几十种小零碎和匀,论斤做买卖。孩子们总到那去——有钱的抓起一大把,拿袋子一兜,找老板结账,还不忘朝着别的孩子晃一晃;没钱的看着那一摊美味,眨眨眼,砸吧砸吧嘴,便去拉父母的手,给他们点小心思的暗示。
我们三个孩子走在前面,大人们在后面跟着,边走边说着些有所谓,无所谓,或者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话。
“丹丹在学校还好吧?”
“可不行。每周日一回家就说什么累死了累死了,叫她干活她也不去。那学习有什么累的,能有我们养羊累啊?我们想上学还上不了呢。天天跟我们说什么物理化学难学,学不会,说想转文科。你说这还行哦?我好说她不待听,你文科找工作都找不了,人家都说了……
还有她老是不好好学,心思都不知道放哪了。那次我进她屋里,看见墙上贴着一堆男人照片,都长得跟女人似的,不男不女,不三不四,也不知道从哪买的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什么‘追星’,给我气的把她那些东西全撕了,然后她就两天不吃饭。这孩子说什么也不听,那我是为她好让她好好学习,她就是没经历过咱们这一代的苦。你说我要不是为了她,我早就跟你姐夫分了。你看他什么样,就会养羊还整天乐乐呵呵的,人家都说了……”
逛了一阵子,冲冲和我父母一起去看村民耍大刀去了,我和丹丹姐,姑姑姑父还是买东西。
“你买什么,你自己挑我不管你。”姑姑又撇上了眉。
“不知道。”丹丹姐有些犹犹豫豫。
“不知道?平时你要这要那的现在不买了?”
“我也不知道买什么。”
“你想拿啥就拿啥呗,你自己挑。”
“那……买个这个”丹丹拿起一包大包的零食,小声说。
“你买这个?你买这个干嘛呀?吃这又不健康,你忘了上次吃上火了?又贵,买完吃两下没了,人家都说了……”
“哦。”丹丹姐把零食放下,又走到前面一个卖衣服的摊子上,看着一件青色的露脐装,出了神,“要不……买件衣服?”
“你别问我,你自己挑着看。”
“那就……买件这个。”丹丹姐声音逐渐变小。
“你弟弟穿不了的衣服那么多呢,不用买。”姑姑走过去,随意地拽了两下那件衣服,“这衣服不行,谁大冬天了买个这么薄的?料子也不行。还有谁家女的穿这么露?让人家笑话,女流氓才穿呢。”
“姐要衣服?这都是春夏滞销的,买来等着春天穿。城里进货的,质量包好!”老板走过来。
“哦,我们就看看,不买。”
丹丹姐只好垂下了手,又走到一家摊子,是卖城里的东西的。几张海报铺着,也有市里才能见到的玩偶,印着卡通人物的徽章,和几本现代的小说集——这倒是符合我的口味,于是我挑了几本小说买。丹丹姐拿着一只玩偶,皱着眉看,感觉相似又陌生的眼神中点着最后的微弱火苗。
“买……”
“你都多大了还玩这个?幼不幼稚!”姑姑叫喊着,丹丹姐只好放下了那玩偶,默不作声站在原地。
“你到底买啥?一会看看这,一会摸摸那的。”
“不知道……”丹丹姐声音更小了。
“你平时不是叫着买这买那的,这会让你挑了你不买了?”
“我也不知道买什么。”
“不知道那就是不想买。不想买回家写作业吧,今天下午就开学了你赶紧补补。”
再次和父母与冲冲见面时,集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最后丹丹姐还是什么也没买成,只是吃了半个冲冲剩下的炸黑的油鬼,边吃着,边低着自己的头。
“没事,以后还有呢。”我对丹丹姐说。
“以后还有呢,以后还有啊……”
“还多着呢。”
“还多着啊……”丹丹姐叹了口气。
中午,太阳当空,但被几朵云挡着,不能散发出光芒。草堆压得紧紧的,时不时发出一阵古怪的气味,让人生厌。干黄的玉米棒子堆们都少了一半,早已叫人拿去烧火,剩下的一半,明天也大概会没了。路上依然有白块,有的已经结成了厚厚的严冰,一时半会是不会融化的。我们该去姥姥家了,姑姑他们为我们送别。我坐在车里,从后视镜可以窥见丹丹姐凝望的神情,心里好像被掐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看看自己买的小说与零碎,又远远望着丹丹姐空荡荡的手,不觉得我从集上带走了什么,反倒给别人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