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里鸠德打算一觉睡过去,不管到天黑还是天明,然后忘记一切,暂时避开他所厌恶的现实。去梦里和友人一起对抗孤独,可他的眼睛偏偏要打搅他,涩湿潮涌逼得他闭不了眼。他蜷缩着躺在床上,没有气力,没有意愿处理他的眼泪,累得连闭眼都费劲儿,只好任着自己的脑子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他痛苦的回忆与糟糕的经历,而自己面对折磨发不出一声。他的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像是把自己彻底盖住,裹住,藏起来,不叫任何人——虽然也没有人——去看。
索里鸠德就这样像螺一样旋着自己,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和大腿,耗着,度过了他人生第一个半小时。
泪水浸得床单湿了,冰了他的脸,但又不很冰——毕竟他的脏腑已经受过比这冰千百倍的冷冻。他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换个姿势。平躺怎么样?抽噎着喘不过气来;趴着呢?显得太懒散了;朝另一边侧躺?没新意,白白浪费自己仅剩不多的体能。索里鸠德老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想。一开始他想着自己总能够幸福,总能够被爱,被理解,被感受,后来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所有人都与他相隔甚远,他就天天对自己的脑海抱怨,倾诉,咒骂着别人的不是,社会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不是——可毕竟海是死的,说不了话,帮不了忙,也做不了主,他一切朝外的都反过来朝里,让自己更加空虚,更加不堪。接着他抱怨起自己的抱怨来,痛斥着自己的无能,把自己一切的成绩摔个粉碎,只留下那一大片断壁颓垣;最后他没了力气,没了咒骂与痛斥的精力,耳朵累了,舌头累了,眼睛也累了。就这样,他几乎听不出什么管弦,尝不出什么味道,也看不见什么色彩,只能躺在床上哭泣,流泪,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爱什么,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与耐心,否定一切可能的意义。他也讨厌自己稍微流露出的情感,讨厌自己做出来看似多余、荒唐但实际上很正常的动作,更讨厌自己本身。什么他都觉得不该,什么他都要忏悔,什么都让他反思多次,什么都成了他心里的结,心里的坎。索里鸠德就这样,在过度批判与惆怅苦恼中徘徊,蜷缩,流泪,又批判自己的徘徊,蜷缩,流泪,再批判自己的批判,没完没了,无止无尽,浑浑噩噩地又度过了四个小时。
索里鸠德在脑海中同自己苦战一番,觉得烦了,躁了,没耐心了,自己不但没胜利反而多次失守,进退两难,马上就要被攻陷。他不服,不肯面对,也面对不了自己的不堪,想着有什么外来的力量能排解自己,帮自己赢得这场生存意志的战争——可是没有。于是,索里鸠德被击破了,他的慌乱,烦躁,疯狂四处逃逸,逃到了他的脚——索里鸠德突然一蹬,把被子和踹开——又逃到了他的腰,他的背——索里鸠德猛地起身,从战斗中脱离——再逃到他的胳膊,他的手——索里鸠德像发狂一般胡乱抓揉着他的头发,又突然做出要狠砸他的床,他的枕头的动作,不过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始猛砸自己的身子作为替代。他发泄,向自己开枪,只能向自己开枪。索里鸠德从阵痛中清醒了,他看着杂乱但是空无一物的房间,没有滋味。隐隐作痛的心脏和头颅向他诉说着他快要死去的消息,但他露出了欣慰的笑脸——再也不用给有用的人糟蹋粮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他想了想,下定决心为自己做些什么,哪怕被说矫情,哪怕被说浪费,他都装作不在乎。于是他出了门,终于出了门。索里鸠德花了二十分钟脱离斗争,走向暂时的清醒,出了门。
过了一个半小时,他回来了,身上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但那都不重要了。他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和几个礼物盒——对,今天还是他的生日来着。他打开礼物盒,里面是玩偶,卷哨,彩喷和一个大蛋糕——索里鸠德打算好好过一次生日,认认真真给自己过一次生日。他把彩带挂在天花板上,将玩偶们摆在一张小桌旁边,点上蜡烛,关了灯,假装许了个愿,就把蜡烛吹了。他发了疯一样的向屋子四处喷着彩喷,同时吹着卷哨,抱着他的玩偶朋友们,把奶油涂在他们脸上。这个愉快的派对,持续了半个小时。
该开最后的礼物了。索里鸠德把那个巨大的箱子打开,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口巨大的棺材。他拿上枕头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不用蜷缩。最后十分钟,他回想自己这一辈子,发现自己孤独一生,所以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人和经历,于是就安安心心,终于闭上了眼。
索里鸠德死了,只活了七小时,没有人给他盖棺材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