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听的声音

奶奶好像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永远躲了起来，只会在梦里和我相见。

身边早已没有与她有关的物品，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还保存着一条语音，里面没有对我的特定称呼，也没有对我的寄语，只有短短一句：

“到学校没得？”

······

“到学校没得？”奶奶给我买的手表里传来她带有方言的声音。

“到了！”我不耐烦地回答她。

日复一日的机械对话早已让我觉得这声音无关紧要，甚至有些令人厌烦，刚回复完，坐在一边的同学就感叹：“你奶奶真好！每天都问你，真关心你呀。”

我只是笑笑，转移了话题。

一天的学校生活很快结束，打开家门那一刻她坐在沙发上，没有笑容，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

这句话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也许是她较为大声的自言自语，也许真的是疑问，不过我没有在意，只把它当作无情且机械的疑问，淡淡地点头。

小时候贪玩，也正好遇上电子产品的更迭，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但是奶奶从没有对我说不，只是无声地给予我，我也一直低头玩着，一直没有抬头看看奶奶。

我好像一直低着头，慢慢遗忘了她的面孔。

我狂奔向房间，盯着小小的屏幕，忘却时间，也忘却了奶奶。好像就是这么过着，平平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常常不满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平常，我想要变化。

“奶奶，你吃的是什么药呀？”我盯着一袋又一袋的药品，把刚接的水递给她，好奇地问着奶奶。“没什么的，就是一些治疗风湿的药。”说完就打开药盒取出药片，多到堆成了小山。奶奶把它们到嘴里，唯独落下了一瓶从始至终没有打开过。我问她：“这个不吃吗？”她语气平常，说不用吃。我点点头，坐在她身边一起看电视，画面定格在此。

梦醒了，我起身打开房门，在黑暗里下意识地看向沙发，奶奶呢？

对呀，我的奶奶呢？

我想起来了，她说她去医院看病。

她经常去医院看病，她有很多基础病，又容易骨折，反正在我印象里她一碰就碎，但每次都会慢慢康复，于是我没有多在意。这时候放假，奶奶也不用给我发语音，我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渐渐地，一天，两天，三天······沙发上一直没有她的身影。

我终于抬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时钟，那钟面是奶奶坐在沙发上一针一针完成的十字绣，指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我起身想去查看，这个时候，爷爷回来了，他语气很平淡，说：“你奶奶又要住院，我最近要照顾她，你一个人在家乖乖的。”

我点点头，看着爷爷收拾住院用的物品。我很习惯，因为爷爷奶奶他们平时看着很健康，却经常住院。不过，他们像设定好的程序，他俩总是轮流住院，也轮流照顾对方，也正好留给我的不是他们痛苦的模样，是他们过段时间会重新回来的轻松面孔。

又过了几天，奶奶一直没有回来，爷爷只是匆匆开门又匆匆关门。没有人告诉我奶奶到底什么样了。

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没事，就是肺的问题，我就静静等待着沙发上重新出现她的身影，我又低下了头，时钟也一直停着。

我好久没有看到奶奶了。

忽然一天，变化真的来了。爷爷跟我打电话：“你奶奶进ICU了，有点恼火。”

“那我去看看她。”我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得很大声，好像要把我的耳膜震碎。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去看她。

“你不要来，你奶奶不希望你来。乖乖等我们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又要我等？我不想再等了······

我一个人在家里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我又只好低头看着小屏幕，日复一日。

那是一天早晨。

“把门打开，奶奶回来了。”电话里传出爷爷的声音。

奶奶回来了？！太好了！我马上洗完脸，兴奋地跑去打开门守着电梯，等着奶奶的出现。

数字终于跳动到正确楼层，电梯门打开，我等到了，奶奶终于回来了，但是，她为什么是······躺着的？

她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奶奶？”我喊她了，她为什么不回答。爷爷把奶奶移动到沙发上，那是她平时最常待的地方，那有她最爱编织的毛线，那有她放着的电视遥控器，现在，那终于有了她。

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爷爷从来没有哭过，但是那天他一直在抹眼泪。看到这一幕我还是呆滞的，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和平常不一样。爷爷说，奶奶不行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停了药，致病因子扩散到肺部，现在没有抵抗力，没有办法救了。”

药？我不是每天都看到她在吃吗，是那一瓶吗？我回想起梦里那瓶被她舍弃的药，那个梦只是曾经现实中我与她相处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而已。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爷爷转头看向躺着的奶奶，对她说：“原来你那天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我问他：“什么话？”

“你奶奶在进IUC前跟我说：‘我这次出不去了’，当时我还不信，跟她讲别多想。”爷爷说这话，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她还说，她要走在她儿子的前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早已充满了泪，不知是心疼奶奶的泪，还是含恨的泪。

她只有一个孩子，亲生的，我是她的孙子，当然也是亲生的。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但是小时候特别想见他，因为我不想只有爷爷奶奶和妈妈，每年特定的时间点，爷爷奶奶会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很奇怪，为什么我要去那才能见他，明明人就在面前，我为什么要用面前的座机才能听到他的声音。时间一长，我也认字了，在某次离开的时候，看到门口的大字：监狱。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不过这好像是家里不能提的话题，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在那。随着知识越学越多，我不再期盼他的归来，因为我知道，他触碰的是法律，并且他犯的错很大。后面爷爷奶奶也不带我去那了，但是突然一天，他出现在了爷爷奶奶家门口。我以为他改过自新，于是重新接纳了他，但是好景不长，他又进去了。回来期间他做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一次次伤害奶奶的心，还有爷爷的心，也有我的心。

后面我推测，奶奶做出这个选择的关键点，是他偷换了爷爷奶奶给我准备读书的钱，他拿一张一模一样的空卡在奶奶让他帮忙拿重要东西的时候调换，后面在奶奶存钱发现密码不对时败露，就是那时奶奶对爷爷说了“要走在她儿子前面”这种话。爷爷不停地安慰她，他们终于不管这个面目可憎的儿子了，但是奶奶连带不管她自己了。

我感觉嗓子眼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看到的是白花花的一片，看到沙发上的奶奶一直躺着，厕所也不起来上一个，我不停地喊她，她就是不理我，她一定是生我的气了，生我平时不和她好好说话的气。每天我就在她旁边写作业，虽然还是低着头，但是我没有再看手机了。

“奶奶，你不起来上厕所吗？”

“奶奶，你快起来吃一口饭呀，很好吃的，但我还是想吃你做的菜，尤其是红烧小黄鱼！”

“奶奶，这个电视好好看呀，你真的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吗？”

“奶奶，我的毛衣你还没有打完。”我看着满柜子她给我织的毛衣，“我没有衣服穿了。”

“奶奶，看春晚啦！春节快乐！”

我每天都和她说话，她的手一直都有温度，只是没有醒而已。我相信奶奶会醒过来，然后给我做很多很多我爱吃的菜，她好久好久没有给我烧鱼吃了。

不过，她一直没有醒，呼吸也越来越弱。爷爷看到她吊着一口气的样子，内心不断挣扎下，终于春节的第二天，跟她说：“想去就去吧，妹儿我会照顾好的，我知道你最放不下她了，我们半辈子了，你还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吗，放心吧。”然后我就看到奶奶的右眼缓缓留下一滴泪水。

我们这边有一种说法：右眼的泪是伤心的泪，左眼的泪是开心的泪。

过了片刻，奶奶的左眼滴下了最后一滴泪。

奶奶就真的没有呼吸了。

但是她的手还有温度，真的有，我感受到了。我一直牵着她的手啊，一直牵着，牵着牵着我就长大了，现在牵着牵着，她的手就冷了。

“奶奶，我把电视打开了，我们一起看看呀······”

这就是她的选择吗，挺好的，她终于解脱了。我平时不太不尊重她，那这一次，我就尊重她吧。

一切差不多安排好后，我坐在奶奶常坐的沙发上，感受她曾经的温度。

脑海里突然弹出一个最平常但似乎我很久没有想的问题：现在几点了？手机不在身边，只有墙上的时钟知道了，但它的指针一动不动，为什么呢？原来是我忘记给它装电池了啊。

······

人们常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她的声音。不过我永远都不会遗忘我的奶奶，因为我一直保留着那条当初我最厌烦的语音。不对，这明明是最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