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条这回真的心慌了。
腊月二十七,孙子打电话回说不回家过年了,城里有一种传染病叫什么肺炎,人与人对面说句话就会传染,无药可医,现在人人居家隔离。
不回就不回,自从三年前独子在新疆工地上丧命,儿媳带走孙子后,四条与老伴儿的心就死了一半。
现在又说不回家过年,只是个借口吧,哪有这么严重的病,再说四条的家在太平山顶,海拔800米以上,平时也就老两口住。要说真的怕得传染病,这山顶上倒是个躲避的好去处。只是不想回来罢了,四条苦笑一声,这深山老林的来回一趟得几个小时,谁愿意回呢?不回就不回,老俩口也不能给孙子更好的出路,随娘走,总要强点。
忙忙碌碌了一天晚上,老伴儿却喊头昏,四条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妻子,儿子走后,老伴儿的身体迅速干枯成一茎黄草,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的,病病殃殃的,就没个见好的时候。天这么冷,肯定又是感冒了。
睡前,四条摸了摸老伴儿的额头,"不好,发烫!"四条拿出体温计,一量,38.5度!
"咳⋯⋯咳⋯⋯水⋯⋯"老伴沙哑着嗓子喊。
喂了一勺水后,四条又找出感冒药,幸亏家中还有几粒感冒药。
这一夜,四条听了一夜的山风呼啸,偶尔还能听到“咔嚓”大树折断的声音,该不会是要下雪吧,四条睡得不踏实,老伴儿更是起起睡睡,不安宁。
二
好容易挨到了腊月二十八清早。四条的土屋里,没生火盘,也没有起暖器,其实并不比外面暖多少。老伴却大喊热,蹬去了被子还汗流浃背。
且挨一挨吧,我马上到村卫生所。
四条起身打开了大门,一阵冷风呼啸而入,四条打了个寒颤,果然是下了大雪,放眼望去,座座山峰白头,棵棵大树带孝,门口的唯一条通向外界的路已是白胖得像刚出笼的米甜糕一样,又糯又松又软。
四条尝试着走上雪地,一脚下去,雪地上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大洞,这雪,已经深到四条的膝盖了。
通往牛头塬的这条路倒是公路,就是坡度太陡,转弯太多,公路两旁就是悬崖,虽说有护栏,但也只是个摆设,中看不中用。且离村卫生所太远。四条平时干活不走公路,他插近路。近路就是挨着悬崖边的羊肠小路,大多时候可以走,但有些地方却只能背过身子,贴在山壁,手脚并用,爬。
雪花飞舞,美到了极点,四条却没心思赏雪。
安装在村支部的大喇叭倒是很尽职,一遍又一遍喊:"新冠肺炎流行,为避疫,不下山,不允许外人进山,不走亲,不访友,不聚餐⋯⋯"
孙子没骗我,真的封山了。四条喃喃。
广播里又在喊,“肺炎患者,头疼,发热,咳嗽,胸闷”。四条的心咯噔一声,这说的咋跟老伴儿一样?四个要素占了三个。四条有点儿慌,儿子走后就剩老伴而与她相依为命,要是那个什么该死的肺炎,真的带走老伴儿。四条双手抱头,蹲了下来。
不可能,他们常年生活在太平山顶,牛头塬村八户人家陆续迁出,只剩他一户人家呢,哪里有个什么肺炎。
四条略微镇静了下来,关上门,还是给村卫生所的刘医生打了个电话,咨询一下,总强点。
嘟⋯⋯嘟⋯⋯电话里传来忙音。
刘医生,怕是也回城了吧,要过年啦,谁还不回家?
四条默默放下电话。
三
两粒感冒药并没有让老伴儿好转。
四条再次量了量体温,39.2度,退烧药却没有了,卫生所也没人,路也被封。四条这回有点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要是真的这么背时,老伴就是那个什么炎。四条又给老伴敷了条湿毛巾。
这几年,四条觉得霉运就是跟了他,儿子死了,孙子走了,在后山罚两棵树,被狗日的村支书于子华抓住了,还罚了200块钱,家门口的两块田,因为什么公司来这里搞旅游开发,切断水源了,他一个人身单力薄,也无精力打官司。
问于子华,他说得倒好,你们这儿属于危房,敬老院已经修好了,你们去那儿住吧,敬老院旁边儿给你分了两块田,你以后就在家门户种田,不用翻山越岭。
四条气得发抖,敬老院是给无儿无女的绝户住的,他四条,虽说死了儿子,可还有孙子,他不是绝户!想用分两块田来收买我,没门。谁知道你拿了多少好处。
大雪依旧鹅毛般洒下来,老天爷怕是真的要收人啦,四条不死心,又一次拨通了村卫生所的电话。
"喂,刘医生吗?"四条抖抖索索地喊。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于书记的声音,四条不想说话,余子华的声音却跟了过来,老东西,村里给你发的春节慰问品,两壶油,一袋米,200块钱,雪停了就下来拿吧。
"那东西留给你们算了,反正你们平时也没少拿我们的。我们怕是吃不成用不成了"。说完这些话,四条心里竟有些解恨,管他呢,怨气总得倒出来。
"为什么?"余子华有点儿急。
"我老婆病了,高烧,我们没有退烧药,也无法下山⋯⋯"四条顿了顿,还是说了老婆的病情,死马权当活马医吧,明知道没什么好结果。
村支部就三个人。支书于子华。妇联主任王菊,治安主任于大德。管着太平山顶的牛头塬村,总共100来户人家。其实四条也姓于,大名于买。只不过他生下来过于瘦小,整个身子看起来就只有四条筋,人家称呼他为四条。
四条关上大门,又去看了看妻子,妻子的额头依然滚烫,双颊绯红,呼吸急促。
四条又给老伴儿喂了两粒感冒药,拿着湿毛巾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她的额头。。
四
天色又近黄昏,那雪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再这么下去,整个太平山顶怕是没有活物了,四条心灰意冷,饭也没有做,只是坐在妻子的床头发愣。
他想起大约是四天前,他和妻子下了一趟山,去山脚下的那个超市里面转了一圈儿,难道就这么背时,就把这个什么肺炎给传染回来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办着年货呢,谁知道这倒霉的事儿就找上自己啦,现在呢,想下山也下不了山,还能怎么办?
四条心烦意燥,拉开大门,站在门口,皱眉看着这漫漫雪原,突然他发现雪地里边好像有一个小黑点,不,两个小黑点儿。
那会是什么呢?这么大的雪,不可能有人上山,是什么野兽?太平山顶近几年来生态环境保护得好,平时也不少见野猪等。
莫非是大雪封山,野猪没什么吃的啦,跑到雪地里边乱找食物来了?野猪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招惹他,虽说他不吃人,但逼急的情况下咬你一口,也是很难受的,四条默默地想。
黑点儿似乎往前移动啦,四条走进屋里,拿出了一把猎枪,要是那俩野物再往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
天色越来越暗,雪花依然漫天飞舞,冷风吹来,四条一次又一次的哆嗦,突然,他看到那两个黑点儿,似乎不见了。
兴许走了吧,不,也许是深陷到雪地里去了。四条放下心来,它们只要不往我这边来,管他的吧。
他放下猎枪,再一次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
那两个黑点儿又出现了,看样子还是朝四条家门口来了。一定是饿极了, 四条又一次端起了枪。
几乎可以看得见野猪的头了,再也不能等了,四条扣动了扳机。
"砰!"枪响了。
"啊!"有人大喊一声,"老东西,是想打死我吗?"
"打死我吗?"打死我吗?"漫漫风雪也没有阻挡住回声的传递。
是于书记?
四条心慌慌的,扔下猎枪,抬脚往雪地里穿行。
连摔了两跤,他也顾不得,从雪窝里爬起来,又再次向前跑。要是真的是于子华,把他给打坏了,这可怎么办呢?他四条是恨于书记,却从来没想到伤害任何一个人。
四下里一片静默,风雪依然呼啸,好一阵子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四条也不敢说话,只是向前奔。
近了,近了!
四条悬在半天云上的心落了下来。
不是于子华,是谁?还有刘医生。不,还有一一于子华的背上是一袋米,手上是一壶油,刘医生的肩上挎着药箱。两人都戴着大口罩呢。
幸好四条手艺臭,那子弹没有打中两人,只是在他们的身边炸响,飞溅的雪花与泥土沾了两人一身。
四条结冰的心瞬间融化,他知道上牛头塬的路有多难走!平时就没人肯上来,何况这风雪弥漫的时候。
"老东西,快去看你老婆怎么样了,叫你下山到敬老院住,你要拿乔!那地方差了?比不上你这土屋瓦灶?"于子华假装忿忿。
老伴儿有救了!幸亏于书记接到了电话,刘医生也并没有像四条猜测的那样离山回家。
老伴好了就搬下山去。一定!
其实那断了水源的两亩田不是四条家的,是荒了的,偷伐的两棵树,四条也心知肚明,是稀有物种,受国家保护的。他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气都撒在于书记身上,实在是没有理由。
风停了,雪花也渐渐淡了,整个太平山顶粉妆玉砌。
202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