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要给父亲画一张像,背景应该是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系着蓝色围裙的父亲弯腰,侧身,弓步,一手拿木楔,一手握铁锤,正在给一张棕床上粗绳。
是的,棕床,也叫绷子床。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南方人,都见过或睡过这么一张床。它是由木头框架和棕绳组成的,木架中间垫一根横梁,四角各斜插一截短梁。床面再穿上粗细不一的棕绳。做好的棕床形如今天儿童乐园的蹦蹦床,坚韧,有弹性,用上四五十年也不会坏。
父亲就是那个能让棕床用到几十年的手艺人。父亲的大名几乎无人知晓,但只要提起那个“穿绷子床的”,四里八乡的老人都知道。他们先是“哦哦”两声,然后说“你找他穿绷子床啊,他穿的床好,几十年也用不坏!”
看父亲穿绷子床挺有意思。父亲的小摊摆在闹市区,天尚未大亮,父亲就支开了场子。两条木凳上摆着一张待穿的床,旁边立着父亲的纺绳车。准备就绪后,父亲开始穿棕绳了。父亲拿起粗如拇指的粗绳,穿过床架两头的小孔,粗壮的棕绳在父亲的手下灵巧地跳跃,蜿蜒,固定,一些细小的绒毛飞舞在明媚的阳光里,父亲宛如童话里的创世纪者,抡起的铁锤、短锉上闪耀着力量的光辉。几番操作后,经纬线穿好了,横平竖直,刚健有力。纵横交错在床架上的棕绳宛如巨大的棋盘,父亲就是那智慧的落子人。又似排列整齐的战阵,那褐色的战壕底下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
上粗绳看似简单,其实这一穿一拉里含着不少的窍门。穿松了,床会塌陷变形;穿紧了,绳子会断,总要恰到好处才行。一次,一个年轻的后生看了半天后,对父亲说:“穿绳子谁不会,我来,保证比你穿得更紧实。”父亲笑笑,扔过已穿了一边的棕绳,让后生穿过另一边的圆孔,再拉紧。后生紧了紧腰带,撸起袖子,扎一个马步,双手握住粗绳,起劲拉。后生的脸皮逐渐变红,额头沁出汗珠,软塌塌的棕绳终于拉紧,绷直。后生长吁了一口气,满意地拍拍手,朝父亲扬扬眉。父亲走过去,捡起绳头,蹲下身子,双手猛一使劲,棕绳竟又拉出了一尺多!有好事者发现父亲蹲过的地方竟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简单的东西里皆是功夫和工夫啊。
“这事,靠蛮力不行。”父亲又冲青年笑笑,开始穿细绳。穿细绳的父亲仿佛在绣花:搓绳,浸水,穿针,上绳,编图案......父亲细致耐心地将一千多条细绳穿入孔洞,绷紧绳头,绣出花形。父亲心灵手巧,能够在绷子床上穿出“福”字,“双喜”等图案。订做绷床的人大都是为儿子娶亲,女儿出嫁,因此,也更喜欢父亲在绷床上编出的喜庆图案。
父亲靠穿棕床让全家过上了好日子,父亲甚至计划带几个徒弟,开一个绷床加工厂,可他的致富美梦不久就流产了。那年月,父亲的身边经常走马灯似的出现不同的人,那就是他的徒弟们,但据说没有一个徒弟能坚持到出师,这行当,太累了。父亲只好孤家寡人,独自干活。九十年代后,席梦思风靡全国,棕绷床不时兴了,父亲彻底失去了市场。无床可穿的父亲有时会望着家中的棕床发呆。
棕绷床渐渐远去,父亲也日益衰老。我们以为父亲自此不再与绷床有缘。谁知那次回家,居然看到几个人围坐在父亲身边,讨论着什么。原来这是一家专做席梦思的床垫厂,时间长了,用户们反映席梦思不透气,睡久了腰疼,还是绷子床好,纯绿色产品,环保,健康,更有利于生活。他们商量让父亲做技术指导,改良新型床垫呢。
父亲拒绝了他们的薪酬,但欣然接受了邀请。我看到了父亲眼神中的喜悦的光,传统产业得到了传承,或许是父亲欣喜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