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老屋
冷风将老屋的破旧窗棂吹得“哐当”作响,母亲站在老屋面前,久久沉默,深邃的目光如同一口古井。
我曾经听母亲讲过老屋的“前任”倒坍的故事。那是五十年前的一个梅雨季节,潮湿的空气让木板床都长出了青苔。母亲那时很年轻,长发披肩,头顶上还用红头绳扎出一个隆起的“花苞”。那天,她抱着才一岁的哥哥去牵牛喝水,刚刚走到塘边时,村中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腾起漫天灰尘。母亲正在诧异,有人跑来喊她:“月梅月梅,你家房子倒了!”母亲与父亲没有怨天尤人,房子倒了,人还要生活呀,他们连夜搭好了窝棚。
这件事我不知道,但眼前的这座老屋,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的建成过程。
那是1983年的春天,父母终于攒了一笔钱,可以建新房子了。那个下午,我放学回来,刚好看见父亲肩拽长绳,手拉车把,拉着满满一板车红砖,在足有两米多高的斜坡上艰难前进。母亲跟在后面,双手竭力撑住板车向前推送,她双腿紧绷,上身前倾,双眼紧张地盯着缓慢挪移的父亲。终于上到坡顶了,我跑过去,看见母亲齐眉的留海被汗珠粘在一起,分成几绺搭在汗津津的脸上。不用说,母亲累了,但她欢喜异常的眼神告诉我,我们很快就有新房子住了。几个月后,一座红墙黑瓦的二层小楼站在众多平房之间,鹤立鸡群的样子引来不少人羡慕的眼光。
这座小楼自此在母亲的照拂下生机勃勃。母亲沿墙脚栽一排鲜花,在门前左边种一棵桃树,右边辟出几畦空地种瓜种菜。小鸡跟在母亲身边叽叽喳喳,黄狗在门口走来走去。到吃饭点了,母亲就盛来雪白的米饭,端出香气扑鼻的菜肴,笑眯眯地看我们大块朵颐:“吃吧吃吧,吃完了读书。只要你们肯读书,砸锅卖铁我也供。”这话听得我们心里暖烘烘的,我们铆足了劲读书,让亮闪闪的奖状贴满墙壁。
我们以为岁月会一直静好,可命运的剧本从未这么安排过。新屋建成后的第三年,父亲从外地归家,途中遭遇车祸,躺进医院,昏迷不醒。那天我们去看望父亲,见母亲坐在病室外面的长椅上,脸色苍白,双眼通红,母亲肯定是哭过了,我与弟弟吓得也哭起来,母亲立刻站起来,擦干眼泪,安慰我们:“别怕,有我呢。”那些天,母亲像只沉默的陀螺,家里,地里,医院里,转个不停。直到父亲终于出院了,母亲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眨眼间,我们长大了,纷纷飞离老屋。母亲几年前也搬到了新居,没人照看的老屋逐渐破败,只有紫红的扁豆花倚在颓圮的断墙上肆意开放。
现在,母亲回来了,她站在秋风里,目光贪婪地扫过老屋,连一片瓦一块砖都不肯放过。我站在母亲身边,目光贪婪地扫视母亲,连一根发丝一寸肌肤都不想错过。那个年轻健康的母亲被风吹走了,如今的她已是暮年。她的头发像老屋顶部的枯草,微风一吹,就泛起点点银霜;她的脸上布满皱纹,仿佛是久旱干渴的大地;她瘦到仅剩90斤的身躯就像被搬空杂物的老屋,干瘪,枯槁……母亲衰老了。不久的将来,她还会如老屋一般坍塌,被风吹走……
一丝恐慌从心底溢出。从前无论日子有多么难熬,我从未恐慌过,因为我知道,母亲就是一堵坚实的墙,定会护佑我们平安无虞。以后呢?我的目光越过老屋,望向村外,那里是雨后春笋般矗立起的栋栋小别墅。老屋坍塌了,新屋顶上来了;老树消亡了,新芽冒出来了。生命的意义就在这里,我的心情渐渐平静。
以后,我们就接过母亲递来的接力棒,长成一堵堵结实的墙,为孩子们抵御狂风骇浪。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