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鞋垫 传承家风
——谨以此文献给敬爱的奶奶
冬到了么?早起穿鞋時竟觉寒气透骨。急忙在抽屉里搜寻御寒之物。一叠崭新的鞋垫就这样抢入眼帘。
奶奶,我低声叫唤,一滴热泪滚出眼眶。
鞋垫是奶奶早年间就纫好的。那上面没有争芳吐艳的鲜花,也没有振翅高飞的小鸟,自然算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土得掉渣:蓝黑青黄各种零碎布条拼成的垫面上,爬满了白色的芨芨草,这是那种田间地头极寻常极普通的野草。无人怜爱,人畜践踏,却倔强的铺满每一寸零星土地。奶奶是童养媳,无人教过她针线活,因而针脚不成章法,或歪歪斜斜,或长短不一。但或白或红的包边却精致,精神。白色的粗线一针针,一行行,铺成一条条通往远方的小路,绣就一处处儿孙寻梦的路标。
奶奶,我叹了口气。泪眼模糊中,一幕幕往事浮现眼前:
奶奶似乎与慈爱绝缘。放学后不肯拾柴,必会被奶奶一顿呵斥赶出家门;不愿扫地,奶奶必会踮起小脚,扬起扫帚柄作势欲打;夏日中午,烈日炎炎时,奶奶自己勤扒苦做,也绝不允许我们歇凉。
"稻子该收了,赶紧去。"
磨磨蹭蹭中,我们不情不愿的走出家门,后面必传来奶奶的怒骂:"懒鬼,一屋的懒鬼!"奶奶不留一点情面,骂我们时还捎带上父母。
奶奶好像与文化绝交。奶奶没读过书,当然没有锦心绣口。记忆中最深的是奶奶的"村骂":骂我们不爱惜财物时,说"王袍当蓑衣";骂我们懒散时,是"黄金掉在地上也不肯捡”;骂父母娇纵我们时,是"一块肉要煮熟吃。"
奶奶可能不知邻里和睦为何物。东邻西舍,人人都被她得罪个干干净净。奶奶又多疑,我母亲家中的亲戚,不敢从我们家门口经过,因为奶奶会怀疑他们来我家里就是要钱要物⋯⋯
童年就在奶奶的打骂声中度过,以致后来有一段时间恨极了奶奶。恨她的严苛,恨她的暴躁,恨她的猜忌,恨她的不留情面。
直到有一天,我们收到了远在东北的三爷爷的信,信中嘱咐我们要尊重奶奶,因为,是奶奶为我们撑起了一个家。
我们也终于忆起了奶奶的好:
奶奶看似暴躁,实是性急。记忆中,奶奶身高不足一米五,小脚伶仃。按理说走路都困难,但我儿时经常见到的是她背负着一捆高过她半个头的柴禾,在落日的余晖中走入家门。或者是挑着一担几乎拖到地面的水桶,在乡间的小路上行走如风。
奶奶虽然严苛,其实有爱。夏日晩上,最喜欢的是奶奶的蒲扇,一夜扇到天明;初中在校住宿,奶奶必隔一两天就送来亲制的小菜;暑假是农忙的季节,劳累一天回家,奶奶必在餐桌上摆好了她从春天起就开始积攒并制作的咸鸡蛋,还有凉凉的汤面与滚圆的菜瓜。
奶奶虽无文化,但不缺远见。妹妹刚参加工作时,有媒人来我家说媒。正在剥豆的奶奶乌黑着脸,把媒人赶了出去:我们家妹妹还要读书!那一刻,我很感动,因为她一惯的思想是重男轻女,"女儿是别人家的人,读什么书。"这是她的口头禅,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奶奶的口苦心甜。
我们兄妹三人参加工作后,家境渐渐好转,奶奶已不必去田间劳作。虽然一如既往的暴躁,多疑,好强,但终于卸下了她坚硬的铠甲,奶奶的鞋垫就此开始垫入家中每一位成员的鞋中。有一次因事去表兄家,在玄关换鞋时,惊喜的喊道:"你们家也有我奶奶制的鞋垫。"奶奶的爱透过一块块碎布头,一行行针线,渗入每一位儿孙的生活。
有一次又回家去看望奶奶,走到院中,我就隔窗看见奶奶端坐在小桌旁,捻线,持针,纫垫,拉线。奶奶的一头银发一丝不苟的挽成小髻,黑框的老花眼镜几乎坠到鼻尖,窗外的柔光刚好打在奶奶的脸上,奶奶竟如一尊雕塑般静美。
奶奶在90岁后,不再有新的鞋垫以享儿孙。然而,每次归家去看望她时,奶奶必紧抓我的双手,慈爱的眼光扫遍我的全身上下:怎么又瘦了,要养好身体。今天,我再次捧起鞋垫,仔细端详:那哪里是针线,分明是奶奶走过的一百年的风风雨雨,是奶奶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永传后世的勤俭家风......
寒冬腊月,棉鞋里有奶奶缝制的粗糙的鞋垫,暖意自上心来;茫然无助时,踩一踩奶奶纫制的坚实的鞋垫,雄心又起;漂泊天涯,脚底的鞋垫时常让我忘记一种叫做"乡愁"的东西。
泪眼朦胧中,我终于记起:奶奶已于今年,在百岁高寿后,长眠地下,至此已三月有余。那日送祖母归西,恍惚中回忆祖母生平:祖母兰,小名细香。七岁作童养媳,三十七岁守寡。自此携孤儿幼女,于风雨飘摇之中独力撑起一方天地。啃过树皮,吃过糠粑,受尽无良村人欺负……其间苦楚,自不必说。且喜晚景向暖,子贤孙孝,享四世同堂之福。
泪眼婆娑中,我终于悟出:奶奶的暴躁,严苛,是她在那个凄风苦雨时期自卫的武器,是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是她所生活的年代印记;奶奶的勤劳,执着,坚强,是华夏子孙流淌的血脉,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传承。
捧起拿起一双鞋垫,奶奶的音容宛在眼前,粗糙的、朴素的鞋垫时刻提醒着我:即使处于尘埃,身陷泥淖,依然不忘初心,不泯前志,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