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餐桌上悄然增添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蒸毛芋。乍看之下,此物其貌不扬,身披一层毛茸茸、灰蒙蒙的外衣,犹如一块块毫不起眼的鹅卵石,很难让人将其与“芋荷”这一雅致别名联系起来。
奶奶说,芋荷儿(奶奶把毛芋叫芋荷,还加一个“儿”字,就像叫她的儿孙一样亲昵。)皮实,好养。水沟畔、田埂边,房前屋后的偏僻角落——那些被水稻、油菜、棉花嫌弃的地方,都是芋荷的家,它们落地就生根,遇水便茁壮。仅仅一两个月的光景,便能挺拔身姿,披上绿叶,像一茎真正的荷一样在微风中摇曳。
霜降前后,芋荷的果实——毛芋成熟了。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全家齐动员,一起去挖毛芋。奶奶打头阵,手提箩筐,肩扛锄头,步伐矫健。我们紧随其后,随手摘取两根狗尾草,编织成简陋的“胡琴”,边走边拉,模仿出胡琴的“嘤嘤韵韵”,哼唱着悠扬的乡村小调。一时间,云淡风轻,草摇花笑,仿佛天地间真的有悠扬旋律在回响。
到达目的地后,奶奶弯下腰来,双手卧锄,奋力一挖,芋荷茎伴随着一大块湿润的黑土被拽出地面。我们争先恐后地抢过去,用力一甩,黑土四散,一串串芋头仔便惊慌失措地露出毛绒绒的脑袋。只有根部肥硕的“芋头娘”正襟危坐,毫不惊慌。挤挤挨挨的芋头仔们紧紧依偎在“芋头娘”身旁,宛如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猪崽,哼哼唧唧地寻求着母亲的庇佑。奶奶说,别看“芋头娘”粗壮肥大,其实它已将全部养分输送给了小芋头仔们。我们心疼地望着那黝黑的芋头娘,又抬头看看奶奶的皱纹和白发,心中不由得柔软起来,眼底泛起泪光。青年守寡的奶奶,也像一棵顽强不屈的“芋头娘”,而我们则是她深情守护的“芋头仔”。
挖芋头固然有趣,品尝芋头更是能令人忘忧。清晨饥饿,蒸一盘芋头,剥去外皮,咬一口芋肉,细腻柔软的口感不禁让人想起东坡先生的诗:“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长夜漫漫,煨几个芋头,边吃边聊,也是美事。南宋美食家林洪在其著作《山家清供》中写道:“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然而,儿时芋头最奢侈的记忆,莫过于吃芋头丸。奶奶是制作芋头丸的行家,每年腊月,她都会制作好几盆芋头丸以备过年之用。蒸芋,去皮,捣泥,掺入薯粉,搓丸......芋头丸在奶奶娴熟精准地操作下,迅速成型,入锅。我们围坐在八仙桌旁,看熊熊的炉火欢快地舔着漆黑的土钵,芋头丸与海带、豆腐、笋丝、腊肉一起在钵中“咕咚咕咚”地唱歌。我们晶亮的双眼都贪婪地盯着那些圆圆溜溜、起起伏伏的美味,待到芋头丸完全浮到汤上面,几双筷子同时伸进钵中,争抢着那些浸透了肉香的芋头丸。每当这时,奶奶总是笑骂:“喉咙里长手了!抢什么?都有份!”
儿时吃多了芋头,却从未见过芋头花。今日初见这粉紫、纺锤状的芋头花,不觉涌起一抹朦胧的诗意,让人想起田田荷叶,盈盈水波。又忆起散文大家汪曾祺在其著作《人间草木》中说,他在煤堆中偶遇一株无土而生的毛芋,依然生机勃勃,他写道:“那几片绿叶给予我极大的慰藉,甚至可以说,它们赋予了我面对生活的勇气。”这才悟了奶奶将毛芋唤作芋荷儿的深意:不择环境,耐得艰辛;于人无所求,予人无限爱;没有荷的优渥环境,却有荷的芬芳扑鼻。
奶奶已仙逝多年,或许,她已升华为天地间一株朴素而芬芳的芋荷,成为我们永恒的思念与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