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飏
母亲不是种庄稼好手。
从小就听到祖母的抱怨:你母亲种不了庄稼,人家三伏天也在地里劳作,你母亲有怕热病,十点多就开始回家歇凉。
的确如此,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母亲扛着把锄头,从外面急急地窜进家,放下锄头,就去水缸里舀一大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每到农历五月,乡村的上空就流淌着成熟的麦子的清香,与家家户户屋顶上的乳白的轻烟一起宣告丰收的信息。布谷鸟深情地朗诵:"哥哥一一快活!哥哥快活!"大白馒头与油炸麻花的香气妖妖娆娆的秀出妩媚的舞蹈,撞进每个孩子的心里。就连麻雀燕子也成了财主,一个个溜进地里吃得肚皮滚圆,然后坐在人家屋檐上,叽叽喳喳地讨论哪块地里的麦子个大汁美。
我家没有大白馒头,也没有油炸麻花。问祖母要时,祖母只是叹息:你妈妈种的粮食产量少,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麻花?
隔壁长庚爷会种庄稼,他们家的老四每天上学时都带来香喷喷的麻花,村头的细四爹除了种地,还会扎五颜六色的"灵屋",他们家的雄英每天上学都顶一对麻花辫儿,辫梢还系上水红粉嫩的蝴蝶结。我馋,我馋他们的麻花吃,我馋她们的蝴蝶结,但我也只能是馋馋而已,谁叫我妈不是种庄稼的料呢?
唉,摊上一个不会种庄稼的母亲,只能暗叹没福啰。
时间好像长了翅膀,稍不留神,就溜走了。我们没有可口的零食吃,没有漂亮的衣服穿,居然也度过了童年,长成了少年,飞出乡村,飞向城市。
等到我们玩心渐泯,思归田园时,母亲已过花甲,渐至古稀。村中的田地也因为丁壮的外出而渐渐荒芜。不会种庄稼的母亲却捡起了别人不要的荒地,终日劳作。
母亲没有携带手机的习惯,我也没有有事提前联系的习惯,因而每次回家,我都会遭遇铁将军把门的尴尬。没办法,我们只好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田间地头:母亲准在地里,但是哪一块地,我却无法确定。
有一次回家,照例是铁将军把门,我找遍了家中的每一块田地,终是无果,只好原路返回。四月的乡村甜美可爱,廖阔的田野笼着一层蛋清般的薄雾,快高出人头的油菜扛起明黄的喇叭,争先恐后地报告丰收的喜悦,蜜蜂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突然视野里就闯进了一个瘦削的身影,肩背着农药喷雾器,手提着铁桶,蹒跚而来。该不会是母亲?我心猛地跳起来!更近了,果然是母亲!灰白的头发和着汗水沾在她的前额上,灰蓝的罩衣挂在母亲的身上,一双大号的农田靴沾满泥土,随着母亲的走动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劳作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衰老得如同枯树,依然不辍劳作的母亲!!
我悄悄的抹了抹眼泪,然后大喊:"妈!"
母亲也没料到她的仅会读书写字的女儿会到田间地头找她,灰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你姑姑家的地没人种了,让我拿来种油菜。"
"你不是怕热吗?还种这么多地!又种不出什么名堂。"我只敢腹诽,却不敢出声,因为我想起了很多的从前:
母亲不会种庄稼,却养活了我们一家六口。
母亲怕热,却从来没有耽误农时。小时我们刚睡眼惺忪地起床,母亲已经挑着沾满露珠的稻谷回家,然后提一大桶衣服到塘边浆洗。
母亲没有读书,却让我们兄妺三人可着劲儿读书。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你们好好读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们!
母亲没有离开乡村,却为她的子女准备了行走远方的背囊,让子女们能够自如地丈量大城市的土地,在繁华的都市中衔泥做窝。
今天,我又踏上了归途,母亲喜滋滋地跑来跟我商量:那油菜打了五六百斤,可以榨出一百多斤油,她想留下部分分给我们,多余的卖掉,能卖八百多块钱呢。
我算了下账:大半年的辛苦与劳累,汗水与精力,换来的是八百块钱。母亲的劳动真的很廉价,抵不上一顿饭钱。但我还是高兴的帮她揽下卖菜油的活儿⋯⋯
像每个母亲一样,我们离开时,她倚在门边,略显浑浊的眼里闪烁着热热的光芒,视线追踪着我们的身影……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草一般卑贱,草一样顽强。种了一生庄稼,却只能仅供温饱;但母亲还有另一片庄稼地,那地里长满了另一种"庄稼",母亲用自己的青春浇灌,用毕生的年华供养。他们有的已成大树,可以遮风挡雨,有的尚是幼苗,长势喜人。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种果实:叫亲情,叫反哺,叫孝道。
那才是母亲真正的庄稼。是天底下每个母亲最自豪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