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

那年我十四岁

“豆蔻”一词，典出杜牧的《赠别诗二首之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意思是说十三岁多的女孩就像二月初枝头的豆蔻花。上初二那会儿，我刚好十四岁，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豆蔻，又如同一只青涩的苹果，不熟但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就在那一年，我有了沉甸甸的

心事。

他是我家的邻居，我们都管他叫“二伯”，三十几岁的年纪，个头很高很挺拔，脸略显清瘦，一张白净的脸新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斯文。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就认识他了。

那时他在家种地，家里有两个孩子，妻子在家带孩子，农忙时也和他一起下地干活。二伯高中毕业，看上去老实巴交，平时还喜欢唱河北梆子，“小孙儿他是因何绑在辕门过利刀，恼恨畜生太不该，目无军纪胡乱来，命他运粮到疆界，竟敢违令不理睬，临阵招亲穆柯寨，擅离职守法不贷……”尽管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单是听起来就感觉慷慨激越，淋漓痛快。

我平时喜欢去他家玩，喜欢逗他家的孩子。上中学那会儿每逢遇到难解的题，我时常爱找二伯问功课。别看他三十多岁了，可是什么几何题都会做。他为我分析功课时很认真专注，好像忘了我的存在。

一天，周二下午没课，我去二伯家里玩。家里只有他自己，我见他站在桌前聚精会神的看墙上的挂历。二伯一张一张的仔细翻看，每一张都会停留很长时间，这些明星烫着波浪、大耳环、有的还歪戴着帽子俏皮可爱。突然二伯低下头用湿乎乎的嘴唇亲挂历上的明星，他亲的很投入，每一张都是深吻，发出“滋滋”的声音。我看见挂历上的刘晓庆、潘虹、张瑜、龚雪、李秀明都被他亲的变了形，我不知所措，也不敢挪动步子，怕弄出声音。

二伯发现了我， “二伯，二婶呢？” 我故作轻松。“你二婶带着孩子去姥姥家里。”我刚想离开，二伯喊住了我。二伯说，“我教你唱歌。”我一时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只知道二伯会唱河北梆子，不知道二伯还会唱歌。只见二伯从铺底下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把手风琴。没等我缓过神来，悠扬而忧伤的声音响起，仿佛把人拉进了一段故事中。我不知道二伯拉的是什么曲子，这首乐曲有着圆舞曲般优雅精致的旋律，也有着沧桑、忧郁的韵调。二伯半闭着眼睛，仿佛用迷幻而优美的音乐向我展现一个只能路过不能停留的哀伤故事。

过了一会儿，二伯睁开眼睛，问我会唱什么歌，我还没回答。二伯调整了一下姿势，稳稳地把手风琴放在右腿上，脑袋跟着节拍有节奏地晃动着，动听的音乐便在他的手指缝中溢出，什么《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是小小饲养员》《我的祖国是花园》……我听得入了迷，我忘了跟着唱。二伯示意我跟唱，我就大声唱起来，一段又一段，二伯为我伴奏，我非常紧张，生怕走调或忘词，扫了二伯的兴致，也怕破坏了美好的气氛。

放暑假的一天，二伯带着他的孩子和我去河边捉鱼，河岸上杂草丛生，虫蛙鸣叫，还有不知名的鸟雀从头上掠过。我胆子小害怕遇到蛇之类的东西，我们跟在他身后不敢贸然行动。别看二伯平时显得柔弱木讷，这时却像个十足的勇士，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冲在最前面，两只脚全都是泥，一点也不在乎。他仿佛忘记了捉鱼的事情，在藤蔓荆棘的河沿儿，挺着胸膛大步走着，头上还围着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和蜻蜓。也许精神太过集中，或是跑得猛了些，二伯脚一下踩空，身体失去重心，“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我和二伯家的孩子吓坏了，二伯不会游泳，连呛了两口水，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水里瞎扑腾，一边转了音儿地大喊救命，二伯家的两个孩子吓得哇哇直哭。我哪敢迟疑，慌乱中找到一个树杈连拉带拽，把二伯拖上岸来，二伯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头上还挂着很多水草……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同情二伯，但是说不清因为什么同情，是因为他高亢的河北梆子，还是动听的手风琴，还是斯文的样貌，还是堂吉诃德式的豪迈。

一年后，我们搬家了，我也转到了其他学校。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二伯。后来听说二伯不种地了，改做小生意，可是总是赔钱。再后来没有听说过二伯和他的两个孩子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