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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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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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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龙河畔

赤龙河畔

(一)

1950年的春天,天气有点不正常。已经农历二月初二了,按理来说,远望田野早就能瞅见地里有绿模样儿了。耸耸鼻子,早该有青草香味儿了,可今年的春天仿佛比每年来的都更晚一些。门前的赤龙河还没有完全化冻,青草还没冒尖儿,两岸的河滩还是一片混混沌沌的土黄色。

赤龙河是津沽大地比较古老的一条河。从这条河的名字就可以知道,这个地方曾和大海有着不解之缘。600多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里面生物繁多,鱼类资源颇丰,珍珠贝壳清晰可见,沧海桑田,泥沙沉积,海水慢慢隐去才形成今天的赤龙河滩。这片河滩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李家村人,在李家村百姓眼中,赤龙河就像是自己的母亲一样慈祥和蔼、可敬可亲。

俗语说:“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今年春旱较严重,如果春雨充沛的话,预示着一年的大丰收。所以又有“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的说法。

李大爷四十出头儿,坐在门口大洋槐树下的大石盘上,紧抽了几口烟,眯着眼睛看着门前的庄稼地,不由得“唉”了一声。李大爷的老伴儿前些日子病重,天天咳嗽,吃了一阵子自己采的草药也没见好,脸瘦的就剩下一条了,在炕上躺了两个月,还是没活过来。想着老伴儿,跟着自己没享过几天福,拉扯两个孩子挺不容易,可俩孩子都还没成家,自己却先走了。剩下自己孤孤单单,又当爹又当娘的,过着艰难的日子。想到这,李大爷又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李大爷左手扶着早已油光锃亮的乌木烟杆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小柴棍儿,捅了捅黄铜烟袋锅,又轻轻在大槐树下的大石盘上磕了几下,用手摩挲着石盘上的圆型的窝窝,眼睛依旧瞟着门前的这片河滩。

说起大槐树下这块磨盘大的石头可是不一般。相传李家庄的祖先李骏在露出水面的湿地上耕种时,摸到一个很硬的物件,当时不知什么怪东西,使足力气一镐下去,地上金星四溅,把李氏祖先甩出一米多远,镐头都弯了,李骏定睛细看,发现地下一块方形巨石,此石质地坚硬,呈灰色,宽约两米,表面很圆滑,摸起来很凉,其中一面中间有约80厘米深凹窝,面沿留有一个马蹄形的印记。据老辈人相传,这是当年安史之乱时,在潼关大战中,忽然飞沙走石,黄旗招展,杀出数百队骑兵,致使叛军仓皇逃窜。偃旗息鼓后,骑兵也突然消失。后来,据守护昭陵的官员说,就在潼关交战那天,昭陵石人石马汗湿欲滴,那块神石就是神马出征时,其中的一匹名叫“特勒骠”的神马踢落天石时把石头踢散到各个角落,也落到了赤龙河滩。李家庄的老百姓对这天赐之物敬如神灵,运放在村西做安村驱邪之宝。

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这块神石,土地变得丰饶了,这片赤龙河滩一片生机勃勃。人们都在神石四周建房造屋,农闲时,在神石四周歇凉、抽旱烟、聊天。农忙时,人们也会时不时的聚在神石旁边唠上一唠,抽上一袋旱烟,仿佛看上一眼大石头心里就踏实了,干起活儿来就有了力气。妇女们更是发挥了聪明才智,充分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石碓舂米、磨面。

李大爷家挨着神石最近,和神石也最亲。李大爷把烟袋锅儿清理干净了,把已经磨得油光锃亮的反鹿皮烟袋缠好插在了腰带上,站起身来,返回院门,从门后操起大铁锨朝地里走去。

门前大槐树的叶子掉了又长、长了又掉。1957年,李大爷的大儿子学仁结婚了,娶的是高家庄的妇女队长高英。媳妇高英,高小毕业,识文断字,高挑身材,长脸盘,白净透亮,一双眼睛忽闪忽闪透着精明。

学仁老实本分,不太爱说话,有点木讷,听到读书二字就头疼,15岁就能驾辕赶大车,小小年纪就特别会过日子。平时下地干活儿,一定肩背一个竹筐,手里再抄个小锄头,顺手就把散落在崎岖小路上的驴粪蛋子锄到筐里。如果滚圆光亮的粪蛋子顺着田垄滚到沟里去,学仁也会用锄头把它们扒拉过来,一并收到他的竹筐里。

甭看学仁念书怵头,侍弄园子可是把好手,有股子灵透劲儿。尽管平时下地干活儿,挺累的,但是碰见田间地头冒出的不知名的小花或是兰草,学仁准会挖回家然后种在院子里,不大的庭院让学仁打理的馨香四溢。日子虽然贫穷,过得紧紧巴巴,劳累一天,坐在院子里,看着盛开的草花,闻着淡淡的香气入眠,这心里就熨帖了几分,筋骨也舒坦了好多。

学仁、高英刚结婚三天,李大爷就看出大儿媳是个有心计、会打算的女人。李家养了10只老母鸡,李大爷平时精心喂养,为的是从鸡屁股里能掏出个油盐酱醋。高英晚上挨个把鸡从鸡窝里一个个拽出来,左手夹住鸡翅膀,腾出右手去摸鸡屁股,一双大眼眯成一条细缝,自言自语道:“这只大芦花明天肯定有蛋,这只大黄咕咕头也八九不离十。”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拍拍鸡脑袋以示肯定和鼓励。

转天,母鸡们若真按高英的侦查结果,下了蛋倒好,若没按预定计划少下了一个,高英就会老大不高兴,甩着脸子,咸的淡的扯上一堆闲话。李大爷心里明白,高英就是怀疑鸡蛋肯定是让公爹或者是小叔子学文吃了。李大爷这口委屈气只能自己受,也不敢和两个儿子念叨,心里想着打掉牙往肚里咽吧,只能摊上啥是啥了,索性把家也交给高英掌管了,省得再生闲气,自己图个耳根子清静。

老话说,妯娌虽是一锅里吃饭的人,却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妯娌之间的关系和婆媳之间的关系一样难处,妯娌关系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家庭是否和睦。看看“妯娌”这两个字,就能领略汉字的妙不可言——同是女字旁,右边框架的组成部分也相似,但彼此又是对着干的,一个朝上,一个朝下。朝上的“妯”,身段稳重,神态像是鼻孔冲天,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朝下的“娌”则显得小而娇气,恃宠而娇,有小狐狸的媚相。

这话又应验到李大爷家。高英自从当了家,那真是横草也往自己屋子拽,竖草也往自家炕头划拉,就是院门里蹦进个蛤蟆也休想逃过,非让高英攥出几滴尿来不可。她刚当家不久,硬是让当小学教师的小叔子学文把每个月37元的工资,上交25元做为生活费,剩下的12元,还要贴补家里的柴米油盐。表面上说,给兄弟攒着娶媳妇儿,实际上早已进了自己的腰包。高英也给老公爹分配了重要活计儿,不仅要给全家做饭,还要喂养几头猪,稍有空闲还要吆喝着李大爷给她抱孩子,而她自己却去街坊邻居家打麻将。

1959年的春天,李大爷家当小学老师的二儿子学文结婚了。学文1米8的大个子,高高瘦瘦的,文质彬彬的,一脸的书生气。学文从小就是有志气的孩子,李大娘去世的时候,学文还是个14岁的孩子,那年他刚在村办的私塾上完六年小学。李大爷和学仁种地一年从地里也就是挣个口粮出来,根本就再也刨不出上学用的活钱了。学文就利用放暑假的时间,挽起裤腿去田里的稻地沟子抓河螃蟹,白天要和爸爸和哥哥下地干活儿,夜间钓蟹就成了他主要贴补学习费用的办法了。

学文用柳条截成半尺长的钓竿,一头拴上约摸二尺长的白线绳儿,用蛤蟆肉子或是用猪肉皮煮熟的玉米粒串好作钓饵,拴好一百多根钓子。天一擦黑,用镰刀打净相隔七八步距离的钓窝儿,插上缠好的钓子占上位子。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河蟹开始咬钩了,学文挽起袖子和裤腿,按顺序逐窝巡钓。说是巡钓,就是马不停蹄地跑完这一百多个窝儿,否则时间稍一耽搁,钓饵吃光,螃蟹逃之夭夭,落个“鸭子孵鸡白忙活”,还得重新更换钓子。用手抓蟹是个技术活儿,也要有个狠辣劲儿,螃蟹甲壳和胸肢很硬还有尖利的硬刺,尤其是像一对钳子的“大夹”,要是夹上手准是一个“呼呼”流血的大口子,有时候顺绳子抓上来的不是螃蟹而是蛇或是鳝鱼,虽然还是会吓一跳,但明天的餐桌上也会增添一道河鲜美味。天一亮,提着抓好的一桶螃蟹,就去土城、复兴门一带早市上去卖,换回自己的学费。一个暑假下来,学文除了攒下一年的学费书本钱,还够买上几瓶白酒孝敬李大爷,给劳累的父亲解解乏。

就这样,学文顺利的初中毕业,由于品学兼优,学校把他分配到一所小学任教。一晃几年时间过去了,学文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大嫂高英把自己娘家村子里一个名字叫香兰的小姑娘介绍给自己的小叔子。

香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个头匀溜,粉团似的脸,皮肤白得仿佛透着亮儿,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仿佛会说话,晶晶亮亮的特别好看。两个小辫子一左一右搭在两肩,格外俏皮,衬得皮肤更是白里透红,水葱似的透着灵气。

学文结婚的时候,嫂子高英表现得很是积极,忙前忙后地拉着新媳妇儿认亲。高声唤着:“这是二舅,这是三娘,这是大表哥。”新媳妇儿怯怯地跟在嫂子后面,高英子把亲友们给新媳妇儿的见面礼随手又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连亲戚们给新媳妇儿挂的被面、布帐子,她都收起来放在自家炕头的躺柜里。香兰将妯娌嫂子的贪婪行为看在眼里,忍到心上。为了顾全高英脸面只好忍气吞声,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香兰曾几次向丈夫学文诉委屈:“咱俩命不好呀,没有亲娘婆母,就是没人疼呀,若是婆母当家,就不一样了。亲公热婆,有真心,对待儿女知冷知暖,不像现在妯娌嫂子当家,真是两条心,凉半截,咱俩这一辈子真是没人疼啊,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学文自知自己嫂子是个什么货色,也只能是安慰劝解道:“香兰,知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俗话说,和为贵,忍为高,她高英也是穷怕了,她贪便宜,也富不了;咱吃亏,也穷不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当吃亏是福了!”

小媳妇儿刘香兰,今年刚刚19岁,是个性格开朗的勤快人。每天鸡叫三遍天刚蒙蒙亮时,香兰扛着锄锨下地干活了。路边低洼的池塘,清凌凌的小河缓缓流淌着,绿油油的庄稼像个饥渴的婴儿吸吮着流经的乳汁,迫不及待的抽枝展叶。放眼四野,雀欢蝉鸣、蜓飞蝉鸣、稻花飘香。李大爷家的这片小菜园在自家屋前的西边,没有小城镇的喧哗和污染,又得到赤龙河水甘甜的滋养和灌溉,因此这片菜园得天独厚,长势颇好。

过上一会儿,学文准会骑着自行车送来一个两面都是脆嘎的棒子面饽饽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杂豆稀饭。香兰把饽饽一块块掰开泡进热乎乎的稀饭里,“呼噜呼噜”一阵响,一会功夫碗就见底了。小两口吃完早饭,学文去学校上班,香兰再干上一阵儿,小两口天天有说有笑、出双入对,恩爱无比。

(二)

1960年的秋天,这两年的收成一直不太好,不知怎地,地里的庄稼都像有了伤心事一样都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连那些平时蹦的欢、跳的高的各种小昆虫也都仿佛丢失了快乐因子,失去了力气,没了神采。

李大爷看着大铁锅里的稀粥做出了重要决定:两个妯娌分家另过。大嫂高英为了让公爹李大爷给她看孩子、做饭、喂猪就抢着让公爹跟她家一起过。但要求小叔子一家每月必须向她交10元养公爹的钱。高英还慌称说,为了娶香兰入门欠了很多外债,硬是让小叔子一家应承下还债100元,并写下借条。小叔子学文分家除了分得一间南房,100元外债,家里空空如也,连做饭的锅都是破的。学文、香兰小俩口只能委屈自己,为了日子能平静地过下去,只能忍让,勉强应承下来。

分家后,嫂子高英看到小叔子俩口子嘘寒问暖,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一股醋劲儿涌上心头。她不怀好意的唆使本家的一位外号叫“刺儿二姑”的老姑娘,明里暗里找茬儿和香兰做对。

一天,香兰扛着锄头下地回来,快回到家时,发现头巾忘在地里,担心头巾被别人捡走,就转身回去拿。这个“刺儿二姑”平时常听乡亲们夸赞香兰嫂子大眼睛,高鼻梁,长的漂亮,想着自己28岁还没嫁出去,觉得一股酸味儿在胸口翻腾着,如果不用手捂着嘴,那股醋劲儿就会顺着喉咙管喷涌而出。刺儿二姑远远地瞧见香兰快到家了又往回走,就故意紧走几点,赶在前面,朝地上连啐两口唾沫,又朝香兰翻了两下白眼,接着狠狠跺了两脚,又“呸!呸呸”!连啐几下,阴阳怪气地骂道:“难怪你长的白啊,原来是干不完活,就往家里跑呀,家里有老爷们儿炕上等着呀,都说你长的精,我看是个屁精!是扫帚精!是个狐狸精!”她越骂越起劲儿,越骂声儿越大,路过的人们都听得出,这分明是骂给香兰听的。

香兰听到这些,霎时气得变了脸色,眼泪一下子气得流了满脸,好端端的生出这么多是非来,之前的多次忍让,换来的是刺儿二姑的蹬鼻子上脸,实在是忍不下去这口窝囊气了。心想: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就算撕破脸皮,豁出去了,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不然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香兰想到这里,连忙指着刺儿二姑还嘴道:“从哪刮来的妖风邪气?是谁给你吹的阴风,点的鬼火,还说我这个精、那个精的,我看你是嫁不出去的害人精、丧门星!”刺儿二姑见香兰搭了腔,还了嘴,哪里容得她在太岁头上动土,立即跳起来扑过去就打人,就在她猛扑过来的一刹那,香兰侧身躲过,瞅准机会脚下一抖拌了她一脚。刺儿二姑身子重,猝不及防,一下子摔个大马趴。这下,刺儿二姑忽然就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冒着火星子“蹭”地一下蹿起身,像个猛熊一样再次扑打过来。香兰这时站定脚跟,用左胳膊使劲儿向上一挡,右手紧跟着用力一推。刺儿二姑扬起的右拳,忽然使不上劲儿,脚下一个趔趄,又摔了个仰面朝天。刺儿二姑这下索性不站起来了,成了“坐地炮”、“滚刀肉”,坐在地下撒起泼来,又哭又闹,不依不饶。

此时,路过的邻居们早就围成一圈,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劝道:“别闹了,二姑,快起来吧!我们都听到了,是你骂人、打人在先,你又骂闲街,又撒泼打人,人家香兰只是顺势摔倒你,并没打你,这个小媳妇儿手善,给你留着面子呢!“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别不识劝,快回家吧!”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也觉得大家说的在理,连连点头。再看刺儿二姑像霜打的茄子,让赶来偷着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高英嫂子搀着低着头走了。此后,香兰小媳妇儿在村子里从以前的漂亮、能干又落下个飒利、手善的美誉。

香兰自从跟刺儿二姑较量之后,二姑再也不找茬了,反而随着对香兰的了解,到后来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也应了那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有一次,刺儿二姑和香兰一边给孩子们做鞋一边掏心掏肺地说:“其实咱姐俩儿无怨无仇的,我刚一见你时,打心眼里就喜欢你,后来天天和你找茬儿,是一时糊涂,受了坏人挑唆呀!”这个坏人是谁,香兰和“刺姑”当然是心照不宣,心知肚明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东流的水,一刻不曾停歇。转眼间妯娌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高英嫂子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大儿子名叫李立强,初中毕业后在乡办企业上班,是一名电焊工。

立强从小就是个规矩孩子,听话,踏实、本分。立强从小就跟本村张婶儿家的二闺女艳芹要好。艳芹喜欢立强的勤劳、肯干、能吃苦;立强喜欢艳芹淳朴、心地善良。爱情,在这儿时的欢笑与眼泪里,在彼此的劳动的汗水中,不知不觉滋长起来。赶上艳芹来家里吃饭,立强总让艳芹儿先吃,剩多剩少他再一扫而光。遇到阴天下雨,立强肯定会到艳芹上班的小工厂去接她。两个年轻人一有机会就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两家的爹妈看到眼里喜在心上。

1980年,立强22岁了,成了身强立壮的大小伙子,艳芹也是应了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20岁的她也越发俊俏了。高英嫂子准备过了春分就给孩子办喜事。托媒人去说,艳芹妈带过话来说,“今年办婚事,太仓促了,闺女也太小,等秋后生产队分下钱来,给孩子置办点儿嫁妆,好好准备准备,等明年的春天再办婚事也不迟。”

按理说艳芹妈说得句句在理,可高英嫂子听了媒人带回来的话,却是满心不高兴。觉得艳芹妈这番说辞,驳了自己的面子,高英嫂子向来说一不二,是个强势的主儿,自从进了老李家门,更是跋扈惯了。于是,就为了这点儿小事儿,就非逼着大儿子立强悔了这门亲事。立强和艳琴两小无猜,两个人打小一起玩儿,感情深的很,怎么可能舍得分开呢!为此,立强、艳芹两个孩子不知哭了多少回,但谁也拗不过高英嫂子的犟脾气。结果就这样,高英嫂子为了自己所谓的颜面生生拆散了青梅竹马的一对儿小情侣,把本该幸福的一对儿硬生搅散了。

立强无奈地找到香兰老婶诉苦,央求老婶劝劝他妈。老婶是个热心肠儿,见不得孩子受委屈,看到立强脸色蜡黄,人也瘦得走了形儿,像个被霜打焉了的茄子,心疼不已,当晚就去找高英嫂子说和此事。

香兰老婶说:“为了什么时候办喜事,意见不一致,不算什么大事,艳芹妈说的挺在理儿,孩子们岁数又不大,等上一年,等准备充足了,不更好么。就因为这点儿比芝麻还小的事,就把孩子的喜事搅黄了,多可惜!两家再好好商量商量。”

高英嫂子冷冷答道:“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老张家不同意今年办喜事,这就是瞧不起我们家,分明是给脸不要脸,那我就给她来个一拍两散,一巴掌给她扇脸上,不留余地。”

老婶说:“你看,你把孩子愁的,立强和艳芹多般配的一对儿呀,你逼着孩子散对象,孩子愁得不成人样了,瘦的就剩半个人了,你把孩子逼坏了,逼死了,你不后悔,不心疼么?”

哪知高英嫂子冷冷地说道:“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们家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管,疼嘛?还愁死,我不怕他愁死,我看他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故意下(吓)人,死一个,我还有两个儿啦!”

就这一句狂话,把个香兰老婶噎得半晌喘不上气来。明知她这句话就是甩给自己听的。香兰老婶生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农村一个儿子是显得有点儿“单薄”,那也不是什么缺点呀!也不值得说出这种不通人情的话,何况还是亲妯娌。

香兰回想起这些年与高英嫂子相处的经历,肠子都悔青了,气愤地想:难怪听老人说,“妯娌心,蝎尾针”。我再也不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了,我的心再热也暖不热她这铁石心,我们与其说是一个锅里摸马勺的妯娌,倒不如说是对头寃家。香兰的脑袋被高英嫂子气得都要炸了,一阵一阵的眩晕,她觉得,这个妯娌,像个活阎王,竟然为了自己的面子,不顾自己儿子的死活,她又觉得,这个妯娌不可理喻,像一只麦秆编成的鼓着肚子的小老鼠儿,又可气又可悲。

香兰走出高英嫂子的院子,院子周围的洋槐早就绿意浓浓,树枝上很多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大槐树旁边的神石还静静的躺在那里。村里早就建起了磨坊,妇女们磨米磨面早就用机器了,再也不用神石舂米了,一只大黄狗懒懒的趴在神石旁边,悠闲的摇着尾巴。老槐树的树身有一个大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烂成了大窟窿,枝丫上爬满了喇叭花藤萝,随风一吹,正好盖在黑色的大疤上,再一吹,又露出大黑洞,显得有几分诡异,又有几分神秘。

香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望了一眼高英嫂子的院墙,这个院子还是当初分家时,高英嫂子分得的老宅。生锈的铁环已不再鲜亮,院墙的墙皮有的地方已经脱落,墙根儿的爬藤显得特别有力、青翠,努力地伸展着,枝藤缠绕在斑驳的老墙上,遍布整个墙。爬藤用自己的躯体,固执地守护着这个院子,这个浓郁的绿色像是给院子扣上了笼屉,瞅上一眼都憋闷的慌。

“香兰!”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从槐树后面闪过一个驼背老人的身影, 香兰一抬头,原来是老公爹。香兰一肚子委屈,好容易忍住,看见了李大爷,眼泪“噗噗”的落了下来。李大爷已经75岁了,这两年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李大爷年轻的时候,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在三十年代,农村的孩子都没见过汽车为何物的年代,他就给英国大使馆开车,还会说上几句英语。当然,李大爷风光的时候,他也特别能造,房没盖下一间,地没攒下一陇,挣来的钱也不知道都花哪了。从家里存下来的照片里可以看出李大爷当时的阔绰,李大爷站得溜直,穿着西服,打着黑色的领结,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儿。香兰听自己的丈夫学文说过,快解放的时候,李大爷失去了体面的工作,才回到村子里生活。听说“破四旧”时,光西服领带这些洋玩艺儿烧了至少一麻袋。李大爷对这两个儿媳妇的为人、做派,心里早就和明镜儿一样,只是自己有心无力了,所以什么都不说,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又微微的点了点头,轻轻的唤上一声算是对香兰的鼓励和认可。

(三)

赤龙河静静流淌,蜿蜒前行。赤龙河用她甘甜的乳汁滋养着河畔两岸李家庄的老百姓。这片河滩方圆五六里,一条条小河沟纵横交错。河沟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脚面深,一进雨季,水深能没过大腿根儿,赤龙河两岸生长着浓荫蔽日的大树,枝枝丫丫搭满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蒲草,小灰蛙、蜻蜓和各种不知名的昆虫们在苇叶、草尖上嬉闹、歇脚,各色的鸟儿在高俏的树枝上啼唱得吱喳咿呀、婉转迷人。

几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高英嫂子的三个儿子相继结婚了。大儿子立强后来经媒人介绍娶了塘口村的张志凤,张志凤高中毕业,肤色略黑,很是聪慧,而后生育了两个女儿。二儿子立洪娶了四道桥村的吴娥,这个女人好抽烟,一口牙齿熏得乌黑,本来挺漂亮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习惯大为减色。后来她生育了一个儿子,名字叫李龙,小名叫小辫。

为什么给孩子起名字叫小辫呢?据吴娥自己说,快生小辫时,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李家村天气大旱,连续三年没有下雨,地里寸草不生。人们到处挖井找水,挖了几天几夜,挖了很多深洞,就是没有水,有的洞出水了,可是等人们用桶打水时,水又不见了,全村老百姓收拾东西,准备连夜外逃。这时,吴娥在自家老宅的老槐树下发现红光一闪,似有龙腾空而去,奇怪的是这条龙脑后还梳着个小辫。胆大的村民就追着龙抓小辫,吴娥也随着人群追着龙拽小辫,人们怎么抓也抓不住,没想到,吴娥如有神助,一蹦窜起三尺高,抓住了龙的小辫。这时,一机灵,梦醒了,吴娥顿觉肚子疼,赶紧送医院,车还没开到医院,孩子就出生了。

立洪、吴娥两口子生个“龙子”出来,可是惊天动了地,轰动了整个李家村。因为吴娥的妯娌志凤生个两个女儿,到她这“啪嚓”生个大小子,而且又做了这么奇异的梦,可是激动坏了。从小到大,对这个孩子宠得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

李龙从小在这样过度宠溺的环境下长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自私又自利,根本不知道为别人着想。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由父母代办,什么事也不想做,日益变得懒散,偶尔做一点事也是丢三拉四,更没有规矩,在他眼中,他就是纪律,他可以不听别人的,别人却必须听他的。立洪、吴娥两口子满足李龙从小到大提出的一切要求,包括很多的无理要求,在李龙小小年纪里就养成他是老大、天是老二的思想。在李龙心中,父母得听他的,骑在父母头上说话做事,不懂得让步,不懂得宽容,更受不了一丁点委屈,性格骄横,目中无人,行为乖张暴戾。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一下子吹遍了津沽原野,赤龙河边的李家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快,赤龙河岸边的那条“S”型的炉灰路很快建成了笔直的柏油路,路边还砌上了护路花墙,安上路灯。村路畅通了,亮堂了,村路给家乡带来了生机和活力。村里摩托车、汽车、出租车等各种机动车一下子多了起来。昔日的李家村人称“李家村,把子帮,地冒碱,人吃糠”的穷村子,呈现出“李家村,菜田香,五业兴,三产旺”的新景象。转年,村里又实行耕种改革,实行土地承包制。

立强两口子承包了生产队靠东头儿的十亩荒地开垦果园。这两口子勤劳肯干,买了很多种植果树的书,还向杨林青农场有名的高级老农艺师学习种植果园的技术,加上自己反复实践摸索,经过几年的辛苦付出,栽种的苹果、桃树、葡萄等果树,不仅都都挂了果,而且长势喜人,没几年的功夫,立强两口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赤龙河是李家村人的母亲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李家村人。 在村民眼中,赤龙河像是一位有魔力的仙女,她轻轻摇曳身姿,一转身就变换了衣裙的颜色,将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如油画般呈现。春天的时候,树叶是黄绿色的;秋天的时候,树叶变成金黄色了,树影倒映在河面上,赤龙河也被染成黄色的了。微风划过水面,金黄色的叶子也跟着落在了河面上,像小船一样在河里自由划行。

九十年代初期,城郊的各村都开始修建公路,李家村也不例外。为使道路发展与毗邻的市区繁华的交通相适应,在李家村只有5米宽路的基础上又拓建了一条纵贯赤龙河滩的高标准水泥路。这条路宽40多米,长度也有七八公里,整体来看,宛如一个硕大、遒劲的大竿子镶嵌在赤龙河滩广袤的绿毯上,格外壮观。新路修好了,交通便捷了,为招商引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立强瞅准机会和朋友合资开办起耐火模具厂,这在当时,可算轰动一时。私人开办企业,在当地不多见,算是新鲜事。模具厂工艺先进,产销对路,厂子越办越红火,效益也越来越好。立强两口子忙着厂里的事,心里也担心自己的果园撂了荒。

立洪小俩口平时不太会过日子,尤其是媳妇儿吴娥,真是性情脾气都随了婆婆高英,平时也爱打个麻将。立强见弟弟两口子度日艰难,心疼不已,就将自己的果园无偿让给自己的弟弟立洪、吴娥两口子,由他们负责耕种管理,立洪两口子,千恩万谢,如同天下怱然掉下来个大馅饼,扣在自己头上,嘴巴里如同灌进蜜,甜水顺着喉咙流到心里,甜透了。

又过了几年,土地再次实施改革,津沽大地实行东扩西拓,村镇轰轰烈烈的推行土地整合。也就是把以前承包给村民的土地,再整合回来。政策规定:村民耕种的土地按土地亩数给土地整合费。这样核算起来,立强当年送给弟弟立洪的果园整合费,大约有90多万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啊!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后,大家都兴奋的喘不过气来,志凤、吴娥妯娌两家都焦急地期待着。

一天,妯娌俩正好在胡同口遇见,提起这笔土地整合费的事。志凤问:“土地整合费发下来了么?”吴娥回答道:“还没那,你就别惦记了,就算发下来,也没有你们的。”志凤一听吴娥扔过来的话茬儿不对乎,焦急地反问道:“当初这十亩果园是我们承包的,虽然你大哥我和让给你俩种,最起码也要分给我们一半,为嘛没有我们的?”哪知吴娥听了这些话反而冷笑道:“现在我们种着地,我们就说了算,你们俩口子想分钱,就算把心想瞎了,也没门儿!”志凤没有料到吴娥是这样的泼皮破烂儿货色,一时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气的只剩下哆嗦了。缓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啊,我和你大哥这些年没少贴补你们俩,刚喂饱了,就不认人了,你们两口子真是白眼狼,喂不熟啊!”吴娥不但不觉得理亏,反而狠狠的回击道:“老话说的还真没错啊!真是老绝户惜财,要饭花子惜命啊,你又没儿,就俩闺女,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便宜女婿呀!闺女养大了白给人家还不算,还打算倒贴啊!还真打算用热脸贴女婿的冷屁股啊,也不知你们这些绝户头怎么想的!”这些不妨头的混账话句句像刀子一样“嗖嗖”都扎向志凤的心脏,吴娥扯着嗓子还在骂着闲街,志凤只觉眼前一黑,遍体冷麻,捂着胸口的手渐渐垂下,晕倒在胡同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妯娌两个吵翻的事情,一下子传遍李家村,闹得沸沸扬扬,自此以后,亲妯娌两家,反目成了仇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

老话讲,老猫尿房檐,辈辈往下传。儿媳妇抱婆婆腿呀,吴娥真是随准了她的婆婆高英,见钱眼开,惜财如命,而且比起婆婆高英贪婪之心和说话损劲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说立强、志凤两口子因妯娌吴娥的忘恩负义愤怒不已,后悔当初不该把果园无偿送给这对儿见利忘义的白眼狼。果园的地没有分到土地整合款,这更激发起他们勤劳致富的决心。老天不负有人,经过几年的努力拼搏,模具厂比以前更红火了,生产效益与日俱增。立强从小就厚道,做生意也是诚信经营,所以和他有过交往的人,都觉得立强不仅生产的东西好,人品更好。 

立强两口子腰包鼓起来了,购买了商品房,添置了小汽车。两个女儿相继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大女儿大专毕业后在街道委员会工作,二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当上了幼儿园老师,一家人各居其位,各得其所。

俗话说:钱财养人,钱财也害人。一夜暴富者如边塞老翁失马,谁能知道是福是祸呢!那么一大笔整合费发下来,立洪、吴娥两口子高兴得好几夜合不上眼,洋洋得意地盘算着怎么享受这飞来的横福。

突然间富了,立洪两口子地也不种了,闲得无聊就出去打牌。玩儿扑克、打麻将、推牌九。牌是越打越大,排场也越来越大,每场赌搏下来,都会有上千元的输赢。爹妈赌搏成性天天不着家,儿子李龙成了散养的野马驹,更是撒了欢儿地不着家。这天,立洪回来的早,家里冰锅冷灶,碗柜上不知啥时结上了蜘蛛网。

2005年的夏天,李龙初中毕业后,无心继续上学,天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孩子见样学样,常常跟着几个社会上的小青年出去喝酒、打牌,像个没带过嚼子的野马越发收不住心了。立洪、吴娥两口子看见孩子变成这样,也是着急,可是,想管根本管不了了。

有一次,立洪想让小龙找个工作,别总游荡了。也不知那句话说呛了,一言不合,小龙顺手抓起一把菜刀,立洪见状抽身就跑,小龙拿着菜刀,追着立洪满李家庄跑。这下,“李小辫”这个龙子更有名了,连亲爹都敢砍,更没人敢惹了。

一天夜里,李龙和朋友喝酒,为了所谓的哥们儿义气,给朋友出气,连夜窜到一个厂子的保安室,持刀捅死了一名保安。李龙属于从犯被判了有期徒刑五年,进了大牢。

五年后,李龙刑满释放。立洪、吴娥两口子不但借此机会好好劝儿子遵纪守法,千万不要再去闯祸。而是接回儿子后又放鞭炮、又请客,仿佛接回的不是罪犯,而是立功而回的英雄。

“养不教,父之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大人不务正业,对于孩子不管不问,放任自流,其结果,可想而知。

刚出来两个月的李龙,更是什么也不干了,天天游荡和社会上的流氓、地痞青年厮混在一起,天天喝酒,名声也越来越大,身上刺了两条张牙舞爪的大龙,胸口中间还用红色刺了一个大球,美其名曰:二龙戏珠。“小辫”这个绰号也叫响了,在津郊一代很是有名,成了远近闻名的臭流氓。李龙不仅染上了吸毒,成了不折不扣的瘾君子,还参与了贩毒,又被公安部门抓走了,又判了十五年。

想起《塞翁失马》中的句子:“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立洪、吴娥一家占尽便宜,不务正业,贪图享乐,不好好管孩子,天天耍钱,90多万的土地整合款不到几年的功夫就败了个精光,成为了全村的笑柄。

时光一下子到了2023年,立强、志凤俩口子都已经是快70多岁的人了,平时,立强老两口给两女儿做好后勤保障,帮着孩子们买菜、做饭,接送外孙,外孙女上下学,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静静的春夜,微风拂面,流水淙淙中似有清香飘来,深深的吸一口气,馨香扑鼻。赤龙河一如既往,汩汩流向远方,春风温柔的掳去了心里的惆怅,时光过滤了尘埃杂质,李家村人在他们母亲河的身旁继续的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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