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带着一丝寒意,从桥的东侧,像一个顽皮的孩童,一次次跑过来,扑打着青石栏杆,忽的,又掉转头,喘着气,震得河里的水也打起了一圈一圈的细纹。
宽宽的河道上,一簇一簇的芦苇早已风干了叶子,颀长的白茎,顶着一条条鸿毛似的芦花,在风中跳着婀娜的舞姿。芦苇之外,是一片片狼尾巴一般的蒿草,发出沙沙的低鸣。几乎断了线的河水时而隐匿不见了踪迹,时而又在低洼处聚起一个黑潭。
河道两侧,起起伏伏的黄土岭上,桐树干巴巴地站立着,麦田,果园,交错纵横,杂乱无章,却又自成曲调。隐隐约约的河岸小路上,一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女,红色的上衣,像一团火,映红了河岸的枯草。
她走得很慢,似乎是在走一条陌生的土路,小心翼翼,又或者内心充满了幽怨,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风儿不知趣地吹动着她的长发,仿佛一群黑色的蝶子,在红色的花朵上翩跹飞舞。
她慢慢地走到河道的一个拐弯处,河水在拐弯处的下方形成一片蓝汪汪的水域。此时,整个河道上阒无人迹,她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这汪碧水,身子微微前倾着。时光仿佛静止了有半个钟头的样子。连风儿也停止了顽皮,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这片静止的红色。
一切的物象都静止了,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担忧着那可怕的爆发。
她忽然转过头来,弯下腰去,脸儿似乎要贴住了岸边的草丛,似乎在搜寻什么。
在她的目光尽头,一丛碧绿的枝条上,一瓣,只一瓣,嫩黄的迎春花羞答答地绽放开来。
泪水,突然从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爸,老家的迎春花开了,你在哪儿啊?女儿想你啊!”
这突然迸发的哭声,在寂寥的河谷里层层传递开去。一只惊飞的青鸟,带着清脆的叫声穿过黑压压的桐树林,瞬间消失在黄土岭的那边。
一缕轻纱似的白雾,从黄土岭上悄悄升腾起来,瞬间就翻过了岭端。在亦真亦幻的白雾中,一名年轻的警官微笑着向她走来……
一
1981年2月,临汝县陵头乡毛寨村,改革开放的春风让这个个偏僻的山乡小村,也日渐喧闹起来。
村里传统的烧砖艺人刚刚过罢年,早已浑身冒汗直痒痒,巴望着砖厂早日点火开窑,有人背着铁犁牵着牛已经往地里春耕了。布谷鸟在树林里婉转不停。一个背靠土崖的农家小院,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的程建阳,背着草篮刚刚跨进小院,就被站在院子里的父亲叫住了。
父亲双手接过儿子背上沉甸甸的牛草,把一块汗津津的手巾递给他:“来,孩子,擦擦汗,你个子小,给你说了少割点草,割多了背不动,走到半道想歇歇也歇不成,篮子放地上屁股再也撅不起来。你每次都是割这么多,将来非压得长不高不可!”
“不碍事,爹,我饭量大,能吃,有的是力气,再说,我俩哥都开学了,咱家没人割草,家里的牛谁管?我不割草谁割草?你也没空去割草,地里的活就够你干了。”建阳擦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道。
父亲笑着从屋里给建阳端过来一大碗红薯面条,面条里夹杂着一疙瘩一疙瘩的黑红薯叶子,一股蒜汁的辣香很快冲进了建阳的鼻子里。
“堂屋里的油罐里还有腥油,去剜一疙瘩搅搅吃更香。”父亲慈爱地笑笑说。
建阳突然明白了什么,端着碗向屋里跑去。
偏僻的乡村悄悄发生着变化,村里跑运输、搞养殖、赶会头的人家,开始比着往家里添置家用电器,录音机、电唱机、黑白电视机渐渐多了起来。
建阳弟兄三个都在上学,开销大,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的。晚上写完作业,建阳就会和二哥建国一块到小伙伴家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连续剧《便衣警察》,每晚两集,中间还要插播很多其他节目,两集看完,两三个钟头就过去了。
一天晚上,小伙伴们正在看电视剧,电忽然就停了。明晃晃的月亮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户照进屋内,小伙伴们等了半天,也不见来电。
“咱去河边玩打仗吧!”建阳提议说。小伙伴们呼啦一下就出了屋子,头顶弯月,向村子东边的河岸跑去。
“你想当啥人?”小伙伴牛牤边跑边回头问建阳。
“我想当警察!”建阳紧紧追着牛牤。
“得了吧,你看电视剧看迷了吧。咱今天要玩的是捉汉奸,不是警察捉小偷,哪来的警察?要不你演汉奸,你透钻,像汉奸!”
“我不当汉奸,当汉奸到学校乱笑话,丢死人了,你要真让我演汉奸,今黑不跟你玩了。”
“好好好,一会哄哄小蛋,让他当汉奸吧,我布袋里还有一块糖疙瘩,哄哄他。不过你记住,抓汉奸时候不要那么快抓住他,让他多美一会儿,他就愿意当了。”
二
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看着不起眼似的,却淌过了春夏秋冬。河边的芦苇绿了又黄,渐渐长起了一茎一茎的芦花,那芦花又渐渐飘落河水里。丛生的芦苇丛又发出了一簇簇嫩芽。一只只白鸭在春水里凫游。
一晃,十年过去了。
建阳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在陵头高中上学了。大哥、二哥已经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昔日欢腾的农家小院僻静了许多。
每年暑假,在外地上学的大哥、二哥回到家里,建阳都会和他们聊到半夜。尤其是见到在河南省人民警察学校上学的二哥,穿着一身警服的样子,实在帅极了。
听着二哥讲述在学校学习擒拿格斗、射击的故事,建阳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一幕幕场景:自己一身警服,走在县城的大街上,用警惕的眼光扫视着大街的每一个角落,常常与群众敬重、羡慕的目光相遇……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榆树叶子耷拉着脑袋,连街上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狗都躲在了桥下的阴凉地儿,吐着舌头喘着粗气,不知谁家的一头母猪,带着一群刚刚满月的猪娃,在河边的污泥坑里欢快地打着滚,一群苍蝇嗡嗡地缠绕着浑身泥污的猪仔。
建阳背着一个大包袱,怀里还抱着一大袋子书,汗水顺着脸上淌到了袋子上,背上没有包袱遮盖住的地方,汗衫湿漉漉的一大片黑。弯弯曲曲的柏油路上空无一人,路面油浸浸的,似乎也在出着汗。他望着桥下哗哗的流水,忍不住把大袋子放到了桥面上,又卸掉背上的包袱。他擦擦脸上的汗水,噔噔噔跑到桥下,索性脱下几乎湿透的汗衫,在河水里打着摆,把吸了喝水的汗衫放到头上,清冽的河水霎时顺着头形成一圈的水帘。
等建阳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村民们头上搭着湿透的手巾,扛着锄头正往地里除草。
“建阳,考试完回来了,考得咋样?”
“考得还行,估计能走吧。”
“看看人家弟兄仨,建阳是老三,再考上学,这弟兄仨都考上大学了,将来他爹都该享福了。家里孩子争气,当老来脸上也有光啊!”
建阳腼腆地一笑,腿上似乎更有劲了,三步两步就到了家里。
父亲正拿着锄头往外走,看到儿子进来,忙放下锄头,打着招呼说:“阳,考得咋样,进城考了三天,使得不轻吧,正暑伏天。你娘估摸着你该回来了,饭给你在煤火上炖着,还专门做了一锅凉粉,都在凉水里冰着,蒜汁都有,你吃些饭,再把凉粉调一碗吃吃,去去热气。”
“对了,啥时候报志愿?你准备报啥志愿?”父亲走到门口,又勾回头问道。
“一星期后考试题的答案才会出来,还需要去学校看答案估分,然后报志愿。爹,我觉得考得还行,想第一志愿报警校,像我二哥一样,将来当警察。”
“中,你看着办吧,只要考得不赖,报哪爹都愿意!”
三
“爹,娘,你们回去吧,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去郑州上学不会摸迷的。再说,我上的学校还是我二哥刚刚毕业的学校,之前我都跟我二哥问清楚了,路咋走问得一清二楚,肯定迷不了。”
“孩子,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一定要记着爹跟你说的话,做人要忠诚、善良、守信、正直,要做好人,办好事,坏人一点也不能粘,坏事一点也不能做,喝酒吸烟的事儿可不能学,要像个学生的样儿。咱家里在毛寨村是单门独户,可乡亲们没有小看咱一家,也没有欺负过咱一家,你们弟兄仨上学,家里钱不够,乡亲们都借钱给咱家。所以做人必须走正道,将来有出息了,要记着乡亲们的好。”
“爹,娘,我记住了,将来走上工作岗位了,一定做一个好警察。”
汝州市陵头乡汽车站,正是开学的季节,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前来坐车、送行的人们。小商小贩推着架子车、脚蹬三轮车,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叫卖声此起彼伏。
望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建阳拉着爹娘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两个哥哥都毕业了,大哥已经参加工作,二哥马上也要去上班了。原先还有自己每星期回家帮父母干农活,自己再一走,撇下日渐年迈的爹娘在家,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谁来管?
父亲似乎看出了建阳的心思,松开建阳的手说:“阳,赶紧上车走吧,到城里还得倒车,去晚了怕不好坐车。汝州离郑州还有二三百地,得好几个小时。我和你娘身体都还不错,家里的活你不用萦系,再说你大哥、二哥都会回来帮忙的。”
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建阳脸上的表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他缓缓转过身子,背着被褥,挤上了一直鸣着喇叭的城乡客车。
客车驶出车站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原来,爹娘还站在远处没动。泪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双眼,远处的牛头山变得虚幻起来。
一只喜鹊,不知在哪个枝头叽叽喳喳欢叫着。
四
豫西,百里煤海,古城汝州。
两山夹一川的独特地质构造,为这里孕育出丰富的矿藏。现代版的《山海经》中神图,在这里完美呈现。山川沟壑、珍禽异兽、金玉良木,尽现其间。
这里是创业者的热土,也是冒险家的乐园。
北边的嵩箕山下,从临汝镇向东过庙下镇、夏店镇、陵头镇、米庙镇、焦村镇一直到大峪镇,分布着十余条相传为历史上大洪水造成的大深沟,自北向南绵延着一道道山岭,一座座煤矿,宛如一颗颗乌金,镶嵌在山岭上、山坳间;一条贯穿汝州东西的大河,仿佛一条玉带缠缠绕绕、蜿蜒曲折;大河的南岸,与嵩箕山脉对称分布的,同样是呈东西走向的伏牛山系,山的北坡,自临汝镇南段向东,穿过温泉镇、杨楼镇、寄料镇,蟒川镇一直到小屯镇,同样分布着一座座煤矿。
这里每天都发生着许多可歌可泣、可爱可憎的故事。
遍地开花的小煤矿,让许多人富得流油的同时,利益纷争下的暗流涌动。
五六米宽的乡间公路,原本是三轮车、小型汽车的通行道路,一辆辆满载超重煤炭的前四后八货车,为了躲避执法部门的监管,远离省道、国道,喘着粗气在乡间公路上缓慢爬行,所到之处,尘土飞扬,房震屋动。
空载的大货车通过时,更像一头暴怒的巨龙,狂舞着身子,风驰电掣,飞沙走石,行人纷纷避而不及,则被弄得满身泥沙。
平整的水泥路不上半年,被压出横七竖八的口子。遇到下雨天,口子里灌满了泥浆,车子压过,溅出一人高的黄泥水。两场雨过后,那些口子就变成了一道道二指宽的小沟。一条大路,仿佛一整块油饼,被利刃切割成越来越小的馍块。馍块再被川流不息的碾成碎末,路就现出一个个凹坑。
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连接着一条条山岭,一辆辆运煤的货车,满载的乌金诱惑着一颗颗不安分的心。
2000年春节过后,仿佛潘多拉魔盒被突然打开一样,这个昔日富裕的山乡变得不平稳起来。
夜幕降临,在山道的偏僻处,一束束手电筒的灯光,仿佛一只只幽灵游来游去。每周都有一两起抢劫的案件发生。一向胆大的山民再也不敢走夜路了,就连在煤矿上班的民工晚上下班回家都要结队而行,口袋里不敢装一分钱。尽管这样,依然有倒霉的人,被“贼不放空”的山贼打个鼻青脸肿。
不知不觉,从警校毕业的程建阳,分到蟒川派出所已经四个年头了。
每天骑着摩托车在山沟里跑来跑去的程建阳,早已习惯了山里分不清东南西北来路的大风,也习惯了与看着憨厚心里奸诈的各路“英雄豪杰”打交道。
深秋的一天,刚刚回到所里的程建阳,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忽然听到院子里噔噔噔跑过来一个人。天气已经不热了,他却跑得满头大汗,似乎有重要的案情。
看到对方着急上火的样子,程建阳赶忙把他让进屋里。对方来不及喝上一口茶,就上气不接下气说出了三个字:“枪!有枪!”
这个人之前因为一个治安案件被程建阳处理过。看到他如此惊慌,又说出“有枪”两个字,程建阳急忙慌让他坐下来,缓缓气再说。
在他前言不搭后语的陈述中,程建阳终于问清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真的有枪!
枪,就在报案者的一个老乡身上,老乡曾经是一名拦路抢劫犯!
枪现在就在他的身上!
随时有可能发生新的案件!
事不迟疑,程建阳马上带着报案人奔向嫌疑人藏身的地方。
在村里见到嫌疑人,还没走到跟前,嫌疑人一看到陌生人往前凑,撒腿就跑。程建阳急了,飞身上前,一下子就将对方结结实实地按倒在了地上。
一场虚惊,对方身上根本没有枪!
五
刚刚打掉了在山道上拦路抢劫的小团伙,这就又来了一帮“吃霸王餐”的公子哥。
蟒川街上出现黑帮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传得神乎其神: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多是煤矿老板的公子,玩的就是任性。到哪个店去,呼啦一下就进去六七个,吃了饭一抹嘴就走;到商店里,看上啥拿起就走,店老板敢吱一声,轻则挨顿骂,重则店被砸,天天遭到骚扰。
一些店主忍气吞声,一些店主则偷偷来到派出所报了案。
这个黑帮神出鬼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做了案一窝蜂就没影了。冷不丁,就又冒了出来。
派出所悄悄成立了一个专案组。
所里的指导员魏迎涛是组长,组员除了民警黄占伟,还有程建阳。
专案组深入到各个门店调查,谁知竟然扑了个空。面对民警的询问,店主们三缄其口。原来,这个黑帮的成员都是当地的浪荡公子,与店主都是三里五村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店主们不敢得罪他们,怕晚上遭到黑砖头。
三名民警商量后,决定改变上门找证据的办法,通过电话联系深受其害的店主,采取单独秘密会见的方式,慢慢搜集犯罪嫌疑人的违法证据。
店主们看到专案组对此案如此重视,开始相信这伙黑帮的末日到了,一件一件的受害故事进入了询问笔录。
几个月后,这伙在蟒川街横行一时的“吃霸王餐”黑帮成员悉数落入法网。一些店主购买了鞭炮,来到派出所院里,像过年一样,庆祝不法分子受到依法打击。
六
秋天,不知不觉就来了。
充沛的雨水使得庄稼疯掉了一般伸展着腰肢,莽莽苍苍的山坳间一片翠绿,原野仿佛躺在地上休憩的夸父,浑身裹着一件毛茸茸的绿毯。若你有兴致走在梯田边铺满了抓地草的小路,你会听见已经抽穗的玉米棵,在噼噼啪啪扭动身子,拥抱头上的骄阳。落花生腰里的黄花几乎看不见了,那些绿色的茎蔓匍匐在地上,从茎上发出的白色须条扎入地下,玉一般的花生胚子就变戏法似地蹦出来了,渐渐膨大,颜色也变得金黄起来。红薯秧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挤扛扛,缠缠绕绕,把一尺来长的嫩绿色茎儿举起来,形成一片片宽大的叶子,迎接阳光雨露的恩赐。
地处汝州南部山区的蟒川,同中国北方的许多乡村一样,在迎接着又一个丰收季节的到来。
在无边无际的绿色重重包围之中,一个被围墙圈起来的地方,却不协调地呈现出一片黑色,仿佛在一幅以绿色为基调的图画上,突然倒翻了一瓶墨汁。透过那高高竖立的井架和小山一般的煤堆、矸石堆,我们猜到这是一个产煤的矿井。
而当你走近一看才发现,高高的井架上,火车轮一样的天轮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飞转,连那井架上的探照灯也瞎了眼。从绞车房伸过来的两根粗大的钢丝绳,也停止了上下的摆动,静静地绷直着。矿区一片寂静,偶尔从矿工宿舍楼传来一两句声嘶力竭的吼歌。
地里刚刚鼓起“蛤蟆泡”的玉米棒子一个晚上少了几十穗,红薯秧子突然就蔫了,扒开一看,原来是鸡蛋粗的红薯被扒跑了,田间地头,刚刚结籽的花生棵被扔得乱七八糟。田野里飘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山里野猪多,会叼树上果子的乌鸦、喜鹊多,成群结队偷吃谷子穗的麻雀多。可这些祸害庄家的鸟兽年年都有,村民们每年都要在地里扎上稻草人驱赶夺食的鸟儿,有时候还要在半夜敲着锣、拿着长棍去轰赶野猪。在这样来来往往的驱赶中,虽然仍免不了有庄稼被鸟兽们祸害一部分。但像今年这样被祸害得如此狼藉的,从来没有过。
这天,村民张老片又来到地里看管庄稼。他走到玉米地边,看到有几棵玉米被趟得东倒西歪,马上心里的无名之火就蹭蹭冒了出来。“野猪拱地里了吧,这挨千刀的野猪!”
他急忙顺着田垄往玉米地深处走去。他越走越奇怪,地上竟然没有一个野猪蹄子印,倒是一排比人的脚印大的脚印歪歪斜斜往地里延伸。他顺着脚印继续往里面寻找,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惊呆了!
在玉米地的中央,竟然有一大片玉米棵没有了玉米棒子,只剩下孤零零青色的玉米棵长在那里,微风吹过,黄白色的玉米顶梢,轻快地摆动着,似乎忘记了失去最宝贵的“孩子”的痛苦。
愤怒中的张老片,像领地被侵占了的一头雄狮,在庄稼地里转了一大圈,发现玉米棒子一夜之间少了一百多穗。明显不是野猪糟蹋的,玉米棵还好好长在那儿,玉米穗都是从根部齐刷刷被掰掉的。若是野猪哪有这么高的智商?
张老片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偷玉米了。他仔细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又不像是人的脚印,明显比人的脚印大,难道?想到这儿,他的脑袋里嗡的一下,赶紧就离开了庄稼地。
这是蟒川南部的一个村庄,周围群山连绵,夏秋季节,繁茂的树林将村庄遮掩得严严实实。古时这里曾是虎狼出没之地,也是刀客蹚将聚啸的理想场所。
张老片在山林里发现野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更有甚者,传说不止一个野人,至少有四五个野人曾经结伴来偷吃庄稼。
消息越传越邪乎,村民们眼看着地里的庄稼越糟蹋越严重,也不敢吭声。
偏偏村里有个叫尾巴的野大胆村民,他不信这个邪:“都啥年月了,咱这又不是深山老林,那还存能存住这玩意?”
这天下午,尾巴掂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铁棍悄悄就去了山坳间的庄稼地里。别看尾巴说话大大咧咧的,他心里可有数了。到了地里,他往地边的荆树林一蹲,静等着那群野人出现。
毕竟已将近中秋,中午的太阳还火辣辣的,刚过了晌午,太阳就显出强弩之末的衰退气象来,到了五六点的时候,太阳开始慢慢往山岗后面沉下去。百无聊赖的尾巴轻轻驱赶着蚊蝇,眼睛和耳朵警惕地搜寻着周围的动静。忽然,从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呼啦呼啦走路的声音。
“这老百姓自己吓自己,说发现有野人偷庄稼,没人来地里看庄稼了。”
“没人来最好,他们不敢来,咱敢来,偷点他们的庄稼,也能混口饭吃了。”
听声音,似乎是两个人。那声音越来越近,尾巴看清楚了,是两个穿着藏青色劳动制服的人,每人夹着一个大化肥袋子,手里还扛着一把短柄的铁锨。尾巴一看就笑了,这不是矿上的外地矿工吗?原来,偷庄稼的不是什么野人,而是他们这些小偷!
只见这两个人来到一块红薯地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从身上掏出几块脏兮兮的毛巾来,慢慢地缠在黄色的运动鞋上,在毛巾外还绑上一圈圈炮丝,然后才大摇大摆朝地里走去。旁若无人地挖起地里的红薯来。
尾巴等他们每人挖了半袋子红薯,就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矿口,才折回村里。
回到村里,尾巴不敢停留,急忙去了村干部家……
“打架了,打群架了,要死人了,派出所赶紧过来看看吧!”正在值班的程建阳听到村民打来的电话,急忙往出事的矿井跑。
煤矿大院里一片混乱,叫骂声不绝于耳,镢头,耙子,铁锨,钢管,钢筋,粗木条,在空中挥舞着。
矿工一方,有百十号人,前面摆着一溜井下掘进用的炸药包,有人蹲在后面抱着电打火的放炮器;村民一方,有二三百人,人人手里拿着家伙,甚至还有人拿着打兔子用的猎枪。这时候,每个人的八辈子祖宗都成了最厉害的武器。
每个人都用最恶毒的粗话诅咒着对方的八辈子祖宗。骂着骂着,双方的队伍越靠越近。
几百人的群架一触即发!
程建阳呼一下就冲到了双方中间,平日里笑眯眯的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虎劲:“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有啥解不开的仇?非要把对方置于死地?死一个人,你们能担待得起吗?还有没有国法?死一个人那个解决问题吗?打伤打死了人,家里人还活吗?”
听到程建阳的一阵断喝,吵得一锅粥的人群马上静了下来。
“你们中的好多人都认识我程建阳吧。今天有不认识的,我再说一下,我是蟒川派出所的民警程建阳。平日里和我打过交道的乡亲们都知道我是啥人,我这人不管你是谁,只要有理我就支持,没理谁来说情也不中。今天这个事,不管啥原因引起的,只要聚在一起打群架就是违法的,有理的这样弄也会变成没理,没理的要罪加一等!如果大家相信我,就去派出所坐下来好好说理。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依法处理的结果!大伙说行不行?”程建阳有理有据的一番话,让大伙的情绪缓和下来。
汝州市公安局也派出大批警力赶到了现场。趁着这股劲,程建阳与同事们一道将矿工们全部劝退进入宿舍,并将宿舍上了锁,告诉他们事情没有说清楚之前一个也不能出来。
接着,又找到村里的书记、村主任,讲国家的发展经济政策,讲如何支持地方企业发展。找到矿长,讲如何搞好矿群关系,如何抓好矿上安全管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语,终于问清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矿上形势不好,外地来的矿工长期发不来工资,没啥吃,又回不去家,只好出来偷村民的庄稼勉强度日。
听到这儿,程建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与矿上一道想办法,摆脱眼前的危机,一趟一趟往矿上跑。
七
“建阳哥调走了?”
“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
“走了一个多月了!”
“唉,几天没来派出所,建阳哥可调走了。好人哪,这咋说调走就调走了。以后来派出所办事,可没有熟人了呀!”
2001年9月的一天,蟒川派出所门口站着两个人,山虎和二瓜,之前因“大法不犯、小犯不断”被处理过的两个问题青年。
“当时建阳哥去逮我,我都没防备,不知道咋着可到我跟前了,一下就把我按翻了,就没有反挣。不过后来从拘留所出来,建阳哥对咱真不赖,抽空都来找我,教育我好好做人,还跑着给我找事干。想不到,一来二去,都成了好伙计。”
“你这是啥伙计,你是赖皮,人家是民警,你还跟人家是伙计,人家认你不认,人家认你了,那可不是警匪一家嘛!”
“你去球吧,别的不敢说,我知道建阳哥对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点看不起人的样子。去我家里,从没空过手。闲了,还请我一起坐坐,喝两杯,这能是假的吗?建阳哥说过,人这一生都会犯迷糊办点差屁事,只要能知错就改,就是好人。”
“听说建阳哥调到公安局机关了,看来是升职了,咱有空进城找他喝酒去!”
老二门街南端,汝州市公安局办公楼,坐在办公室内的程建阳刚接完一个电话,队里的年轻同事小陈走了进来。
“程队,这办案材料我怎么越写越看着不像,像小学生作文一样,这怎么拿得出手?我真着急呀!”
“不要紧,小陈,你刚从警校毕业过来,在学校学了那么多理论知识,咱干公安,除了有理论知识,关键是需要实际工作能力。我刚毕业去派出所当民警和你一样,感觉啥都不敢弄,时间长了熟悉了就有经验了。写办案材料,首先要格式对,而且要掌握专业术语,把法律融入到材料中。”
“明白了,程队,以后你可要多教教我,让我早点赶上大家,不拖大家的后腿。”
八
2018年4月,汝州市区,淅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车水马龙的大街一下子空旷了许多,行人打着雨伞在树荫下匆匆赶路。
一辆车子停在了西环路中段的一家修车行,车上走下来一位裤腿上沾满了黄泥巴的中年男子。他一身朴素的打扮,像一名进城来办事的村官,又像一位刚刚从工地赶过来的包工头。
他熄了车子的火,径直朝修车行走来。
修车行的老板听到车子熄火的声音后,不自觉地笑了笑,心里在说:“发动机的滤芯该清了,下雨天还过来修车子,看样子对方是一个有钱的主儿,得伺候好一点了。”
中年男子走到修车行老板跟前,微笑着说:“老板,给车看一下吧,是不是发动机有问题,老是感觉车可没劲。赶紧修修,一天也不敢耽误,单位的事儿太多了。”
修车行老板二话没说,让员工倒来一杯开水,打开车门,打着火,一看仪表盘,扑哧一声笑了:“这位老板,你是干啥的,不是镇长吧,咋一年能跑五六万公里?你是承包工程的?还是挖矿山的?”
中年男子笑笑说:“我哪有那本事,就是在单位上班的,经常出差!”
修车行老板狐疑地笑笑,扭头招呼员工们过来把车子开到店内的修车架上。
中年男子也笑了笑,似乎非常惬意地坐在了皮沙发上,很快打起呼噜来……
刚刚,他还带着同事们在寄料镇的山区转悠呢。
一个大案,不能说出一丁点秘密的惊天大案!
作案地点、作案人员涉及五六个乡镇,从平原村到穷乡僻壤,如果爆料出来,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案情分析会上,大伙心里都没一点底。案件搞砸了,不仅惊动了作案分子,而且会造成重大损失,毁了汝州公安的良好形象!
案件分析到最后,他一槌定音:“只有一条路,把案子办好,办成铁案,让组织放心!”
四五个月后,案件成功告破,全省第一。
来不及庆功,他就着急上火跑来修车了。他这个大队,干的都是说不出口的大事,一刻也离不开车子。
忽然手机响了,是局领导打过来的,有任务,马上到办公室!
他忽然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九
这一次真的是手机响了,蟒川的一个朋友,一个很多年前被他处理过的朋友打过来的。
他一接电话,对方是一位哭哭啼啼的女子打过来的:“程队长,我是虽营的家里人啊,虽营你还记得吧,蟒川核桃园的。俺实在是没法了,才给你打电话的,俺当家的得脑溢血了,救护车正拉着进程呢,人到事中迷啊,我现在也不知道咋办了。城里没一个熟人,他该去哪个医院,去哪科,哪个大夫中?只好问你了!”
“嫂子你别急,先让救护车走着,我马上联系医院的医生朋友,找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疗,你一定冷静,我联系好后给你打过去,在医院等着你们!”
20分钟后,程建阳已经等候在医院门口了。
虽营的命挽回来了,却留下了走路不便的后遗症。
从那年起,程建阳一有空就会想起这个很讲义气的老哥哥。当初他和别人发生矛盾,程建阳闻讯后,很快跑到现场平息了事端。从此,就和他结成了朋友。
逢年过节,程建阳总会去看看这位老哥哥。后来,老哥哥去世了,程建阳专门回到蟒川送他最后一程。
十
喧嚣的望嵩北路,宽宽的车道被南来北往的车辆挤得水泄不通,车子还没有行人走得利索,电动自行车像一只只调皮的小松鼠,吱吱叫着,在车流中跳来跳去。一群群的人们牵着、抱着孩童,刚刚走出这家服装店,任凭追过来的店主讨好声,头也不回地进了另一家门店。朝阳路与风穴路东侧,火红的帐篷里,火红的春联、中国结、花花绿绿的门画,映红着人们的笑脸。
传统的新年毕竟最像新年。位于宛洛通衢的古城人们,正进入一年中最忙碌也最幸福的时刻。
最忙碌的几天过去了。当家家户户都在包着饺子,准备迎接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的时候。忽然,一辆辆的警车开始在大街巡逻起来,一个个高音喇叭在村委会的房顶叫唤起来。
这突然而至的疫魔,仿佛故意要搅局似的,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登临人间,许多人一时蒙圈了。
车水马龙的大街一下子冷清下来,仿佛一阵黑旋风,刮走了人间的一切。
程建阳坐在公安局七楼的办公室,望着窗外飘飘渺渺的远山,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一种亦真亦幻、不可捉摸的感觉。
这是2019年1月28日上午,坐在电脑旁的程建阳盯着电脑上的数据,旁边放着一本台历、一本工作日志、一部电话。
他翻看着自己的工作日志,不知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子,忙着记录起来。
自从1月23日主动请缨到局里值主班以来,他已经6天都吃住在办公室。
1月23日,大年初一早上,正在值班的他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让他回家吃饺子。他交待完工作后,匆匆赶回家里,妻子已经把煮好的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桌子上,一家人都在等着他回来吃难得的一次团圆饺子。想着疫情期间值班不能耽误工作,他匆匆扒了一碗饺子,又匆匆赶回了办公室。
想到这儿,程建阳微微笑了一下。那天早上临走时,他还去卧室里看了看正熟睡的儿子,小家伙睡梦中还在笑呢。他忍不住偷偷亲了一下孩子,孩子可能被他的胡子茬扎到了,动了动身子,他赶紧退出了卧室。
他想起1月26日在局里开防控会议,全局进入战时状态。他正在记笔记呢,旁边的同事提醒他说:“程队,你脸色不太好呀,啥情况?”他还笑笑说:“没啥事,在局里值班,可能没睡好,睡一觉就好了。”
他把日志翻到了1月26日,认真地看着每一个字:2020年1月26日下午5:30分,局8楼会议室。1、提高政治站位;2、加强组织领导;3、全面加强各项工作的落实,明天上午8点准时上岗,转化为战时模式,一律禁酒,违犯一律采取禁闭措施;4、执行战时纪律保障。
似乎还有什么漏记了,他努力地回忆着,却觉得头里面隐隐作痛。
十一
1月28日晚11时许,接到丈夫程建阳的求救电话,任红霞一下子慌了神。
丈夫在电话里的话语从来没有这样苍白无力过。任红霞赶紧给程建阳的同事打电话询问情况,并向亲属们求助……
1月30日下午3时50分,45岁的程建阳经抢救无效因公殉职,离开了日夜相伴的战友,离开了亲爱的家人和年幼的两个孩子……
十二
办公桌上放着一本书、一本打开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顶警帽,椅子的靠背上还挂着他的棉警服。
这是程建阳留给同事们的最后印记。
事发后,同事们含着热泪在他的办公室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整整齐齐放在纸箱子里的17本工作日记和一摞厚厚的荣誉证书。
“警察就是战士,战士只有倒在自己的战位上,才是最好的归宿。”这是程建阳个人工作总结中的一句话。这句话,也成为他23年警营生涯最生动的写照。
在国保大队这个隐蔽的战线, 程建阳18年甘做“螺丝钉”。
从警23年来,先后荣立个人三等功、受到嘉奖,荣获“优秀人民警察”“先进工作者““人民满意的公务员”等荣誉称号,多次受到汝州市、平顶山市党委政府和省公安厅的表彰。2017年9月,程建阳被中共河南省委授予“人民满意的政法干警”荣誉称号。
这就是这颗“螺丝钉”最闪亮的光。
十三
“他就是太累了,从大年三十去局里工作到病倒和去世,只有大年初一早上和我们吃了一顿饺子。”在程建阳灵前,妻子任红霞悲泣如雨。
2月11日,追授程建阳同志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命名表彰仪式在我市公安局举行,省公安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政治部主任高万象,平顶山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邓志辉参加,平顶山市副市长刘江主持。表彰仪式上宣读了公安部追授程建阳同志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荣誉称号的命令和省公安厅党委开展向程建阳同志学习活动的决定。
3月20日上午,平顶山红十字会受上海西域集团委托为英模程建阳家属捐款10万元仪式在市公安局举行。平顶山市红十字会副会长洪毅,平顶山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何荣伟,汝州市政府党组成员、公安局局长祁明安、党委委员、政治处主任张瑞伟及相关科室民警代表参加捐赠仪式……
十四
“爸爸,迎春花开了,你看到了吗?”
“稚懿,我的乖女儿,爸爸看到了,这是咱老家咱汝州开得最早的春天里的花。”
“爸爸,我好想你!我现在知道了,你虽然很忙,很少和我们在一起,但你就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将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像爸爸您一样的人民警察!”
“好女儿,好好听妈妈的话,照顾好弟弟。爸爸有你们,感到骄傲!爸爸太累了,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年迎春开时,爸爸就会回来的……”
一阵和煦的风儿吹来,一只只彩蝶围绕着少女翩翩起舞。那少女猛然看到,河岸的迎春花正一朵朵怒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