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古梁子平里,野菜野草悄悄喜欢着,偷偷伸展着猫了一冬的身躯,把羞涩的和颜悦色展露出来,似乎是献给先生最好的春礼。
我站在先生的墓前,尽情地享受着白蒿藏着淡淡苦味的清香。
此时,春风乍暖还寒,冬麦青青,杨柳吐绿,远处的鹿台山氤氲着一层青雾,正是与先生神游故园最好的时刻。
那些枯黄的蒿草,一株株,铁一般在先生高大的墓冢直立,它们的顶端,依旧托着去年盛景之后若隐若现的记忆;而在它们的根部,已经萌发出一团一团青白色的嫩草。时光的轮回,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演绎着,恍如先生不灭的灵魂。
我的目光,游离在高大的墓冢、无尽的麦田、茫茫的远山之间,神思飘逸而游荡,仿佛微醺之后的超然。
先生大才,却屡遭坎坷,因为坎坷,更能释怀,愈发脱俗。这是我最仰慕先生的地方。
先生精通医学,进士及第,授尚药奉御,累迁中书舍人,可谓平步青云。京师为官,自然应该懂得官场规矩。然先生却不愿失却一位医学家追求真理的治学精神,以及农家子弟纯朴的本色,所以,先生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彼时,武后当朝,先生拜访凤阁侍郎刘祎之。在他家里见到则天女皇赐给刘祎之的银子。先生一眼便看出了女皇赏赐的的银子有假,若以潜规则而论,定然不会点破,然先生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相告 :“这是用药(银)水涂抹的假银子,一烧便知。”刘放火中一烧,顷刻化成锡水。武后知道了这件事,对孟诜很不满意,便将他降为台州司马。先生求真的本性由此可见一斑。
先生遭贬,却也泰然看待人生得失。风波过后,先生重返京师,升迁为春官侍郎,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副部长。一贬一升,先生的大才更加声名大噪。
太子相王李旦仰慕先生的才学,召他为侍读,负责讲解经学。长安三年,先生担任同州刺吏,加银青光禄大夫。神龙年间,先生暮年,告老还乡,归隐老家鹿台山,每日采药为乡亲治病,怡然自乐,颇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风范。
居官,不失本性;归隐,济世救民。高风亮节、豁达开朗的先生在我的心里,就是一座高峰,像极了百丈直立的鹿台山。
正因为不失本真,没有成为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指鹿为马、左右逢源的弄臣,所以先生才能在人人自危的武后时代,在每一天的迎来送往之后,在每一个沉寂下来的夜晚,孤灯独坐,耐得住寂寞,开卷提笔,让心灵穿越雪白花开的杏林,把埋藏在心底的曲子婉转在每一瓣花朵之上。“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彼时的先生,一定会想起老家的鹿台山,以及穿越林间的牧童的。这或许就是先生的童年时光,抑或他内心深处渴慕已久的生活。不然,在先生的暮年,他婉拒了第二次登上皇位的相王李旦的盛邀,在老家的鹿台山采药为乐。
从古至今,凡大贤者,必是孤独的,如渭水独钓的姜尚,如躬耕陇亩的孔明,如归隐山林的陶潜,如吟唱竹林的九贤;因为他们读懂了书中的真谛,看惯了人间的冷暖,明晰了人生的进退,而这是一般人所悟不到的,所以谁又能成为他们的知己。
而凡大贤者,他们又是阳光向上的,在他们人生的壮年,也想用自己的满腹经纶,去济世救民,去匡扶社稷,然而世事难料、宦海沉浮,他们不愿忘记了自己的本真,所以常常遭遇彷徨与失意,甚者走上不归之路。
而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在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冷暖、宦海沉浮,却最终更加泰然面对得失,急流勇退,终于走向了人生的完美。
就像先生的进退。
我总认为,人生的青壮年时期、上升时期,是需要有一点儒家情怀的,阳光向上,奋力拼搏,就像周游列国游说自己的政治主张屡遭碰壁而不馁的孔子;而到了暮年、沉降时期,是需要有一点道家情怀的,顺应天命,随遇而安,就像归隐山林的陶潜。
就像先生的出世入世。
这样想着先生,走在初春的先生的故里孟庄,我的脚步轻盈而散漫。虽然第一次拜谒先生,却似乎早已如故人相见;虽然第一次走进孟庄,却似乎在神游故园。
这里的每一条街巷,有先生在静赏逐渐繁茂的桐花;这里的每一户人家,有先生与他们嘘寒问暖;这里的每一条河沟,有先生在河边查看节气的变迁。
当我带着这样的神思,走进群山环抱的鹿台怀,在每一条沟壑之间,在每一段峭壁之下,在每一株山杏树下,我真的看到了先生忙碌的身影。先生匆匆行走,却也留心环顾,每有药草寻到,则疾步而至,弯腰持铲,一蹲一立,则有岐黄入篓,渐至满载,则悠然而归……
此时春光正好,因为追寻先生的足迹,我的脸上悄悄沁出了汗珠。忽然一阵风来,那种爽,直到了心底。
顿然觉得,这春风,似乎刹那间塞满了整片山岗。山杏花的甜香,陶醉了每一个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