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韧的生命总是让人情不自禁感动,当我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古槐,赞歌在心中难以抑制地汹涌澎湃。
走过不知道拐了多少弯儿的盘山公路,车子驶入夏店镇甄窑村村部,毒烈的太阳忽然一下子没了踪影,车里的空调似乎愈加冷了。我跳下车,嚯,合抱粗的一株古槐,油绿油绿的叶子你挤我我挤你,仿佛一把大伞,送来爽爽的荫凉。村里的甄书记是一位敦敦实实的汉子,他告诉我,古槐的实际树龄已无从可考,据估计至少在三百年以上,我抬头望望密密匝匝的华盖,惊叹声刚刚表达出来,书记又说出了一个让我更加惊叹的信息:像这样的古槐村里有三十多株,一百年以下的槐树不计其数。
这真是一个槐树连连的好村落。想一想春日里,槐香满院满街满村,有蜂儿在米黄色的繁花中穿梭飞舞,不几日,满地黄花一层层铺开,如同打开一瓶陈年的老窖,未曾沾唇就已醉了。
听了书记的话,我再也顾不得大伞外的烈日,邀呼着同伴,沿着曲径通幽的街道,去寻觅化石般的古槐。刚走了有三十米,拐了一道弯,现出一片宽敞的未曾硬化的土地,一堵风雨剥蚀的土墙,似坠非坠地站立在那儿,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红石的基础上,夯垒的土墙像衰掉了牙齿的老人,表现出残缺不全的沧桑。院落里早已没了人迹,蒿草没膝,满目疮痍,一株古槐静静地守在那儿,枝繁叶茂,不为人走屋空而有一丝枯败,成为最后的留守者。
而在这失却了主人的老屋对面,更有一排老屋,外墙上“大干快上力争上游”的标语以及集体时代记工分的字迹清晰可辨。门前的抱鼓石圆润陈旧,青石的台阶连接处青苔滋生。穿过一个悠长的黑魆魆的过道,在拐向院落的风道处,更有一株古槐把虬枝伸满天空,庇荫着一个土墙黑瓦的大院子。
留守的中年男子告诉我,身体不好的他和老娘就住在这老屋里,至今未讨得一个老婆。庭院两侧的厦房同样破败不堪,上房的窑洞看起来早已无人居住,高高的窑壁上塌落下来的黄土层层堆积起来,埋住了半个门框。一株开满红花的石榴树,亭亭玉立在碧草深处,像一位乖巧的女人,依偎着苍老的古槐。而古槐因着石榴树的依偎,似乎更显得挺拔伟岸,在这个破旧的院落里,彰显出生命的顽强与豁达。
这些记载着历史的古槐,就这样在我的行走中,像一位位老人,或张开怀抱站在路边,或躲在院落里把手臂伸过墙头,或斜靠在麦秸垛旁打着盹儿,或弯着腰伸手欲去抚摸清凉的河水,或弯曲了早已中空的小腿,在等待着我去给他挠痒,他们以各种姿态,在静静地注视着我这个山外来客,抑或用最自然而又最热烈的方式迎接我的到来。
这些寂静而又生动的古槐,把他们的荫凉与古朴一下子冲进我的心怀,让久居喧嚣都市的我很快找到了梦回老家的感觉,那种安逸与放松,似乎是口渴难耐时掬了一把山泉凉透五脏六腑的畅快,是在云朵里飞了半天而平安着陆的解脱。而他们就像一位位父老乡亲,一位位故友,熟悉而又亲切。在走掉了大半个人口的村庄里,静静地坚守着,等待着每一名游子归来。
生命的如此顽强,守望得如此执着,让我一阵酸楚。我不由得有一种莫名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有一种大哭之后靠着他们静静睡上一觉的冲动。伤感和感动的复杂情绪交织着我,时而伤感占了上风,时而感动占了上风,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
或许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仍忘不掉故乡老街里的那株古槐。那株古槐,自打我记事起,就每天行走在我的头顶。两人才能合抱的树身,早已空成一个洞,可以容得下一个成年人进入。宛如壮汉胳膊粗的枯枝也是不时落下,却总有青青的枝条从枯枝的断落处,在春天里伸展开来,吐出一瓣瓣的嫩芽。生生不息的古槐,被父老乡亲奉为神树,每逢传统节日或是谁家孩子有了病,人们都要在树下焚香叩拜,树身也被红线层层缠绕,更充满了神秘色彩。可惜,一年的冬天,有孩童在树洞里塞满了麦草,叩拜者的香火最终点燃了麦草,一场大火使古槐失掉了生命,在一个雨夜里轰然倒下。
从此,童年的欢乐随着古槐的倒下而渐渐远去。随后的日子里,每当我经过一个偏远的山村,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越来越少的古槐,恋槐的情结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来愈深。
今天,当我面对众多的古槐,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情感的洪流顿时汹涌澎湃起来。似乎是飘忽不定的心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宿,似乎是梦中的渴求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我禁不住走上前去,深深地拥抱了打麦场后边的那株古槐。朋友笑我如女人一样作秀,我也只好摆出作秀的样子。没有那种情结的他,又如何能体味到我内心的潮动。
在玉皇山北麓的山沟里,在依旧贫穷与落后的小山村,众多的古槐用他们的久远,用他们的繁茂,庇护着留守的老人、女人和儿童,招引着越来越多的访客。他们用春天的嫩叶,米黄的小花,他们用夏日的华盖,满满的荫凉,他们用冬天的瘦骨,交错的枝桠,见证着日月轮回、沧海桑田,见证着繁华落幕、新霞辉映。无论贫瘠与干旱,无论富饶与丰沛,依旧延伸着自己的根茎,丰满着自己的身躯,伸展着健壮的臂膀,葱绿着密密的毛发,把自己站成猎猎旌旗,站成一个个不朽的化石。
这就是古槐的守望。守望是一种耐住贫穷、耐住寂寞的执着追求,守望是一种对于人生得失处之泰然的人生境界,守望是一种看穿名利、超然脱俗的道德高地,守望是一种自我锤炼、自我提升的终极圆满。
当我慢慢走过条条寂静的小街,当我穿行于依势而建、参差不齐的院落旁,峰回路转,目光所及,不远处的一株古槐下,一段红石垒就的墙头上,碗口大的仙人掌上黄花开得正旺,墙角有家鸡或睡卧或刨食。我突然感到,所有的生命在这里都是如此的安详和旺盛。
我突然想放开嗓子唱一首原生态的歌儿,为甄窑的古槐,为这里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