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歪嘴”的母亲
郭会清
想起母亲歪嘴的样子,我的心中既甜蜜幸福,又痛心无比。
其实我母亲五官端正,容貌清秀,面目慈祥。那“歪嘴”又缘何说起呢?
“歪嘴”其实是我母亲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每当她特别高兴,或者逗小孩乐时,就会出现这个动作。小时候我要是做了点家务被母亲看到,她先是喜笑颜开,继而便会瞪着眼来个脸部45度的歪嘴,算是特别奖赏,那样子好像在说:你真棒!
母亲命苦,11岁便没了娘,做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她承担了一切家务,包括抚养两个妹妹,可谓长姐如母;外祖父在外放羊,常常早出晚归,有时晚了就住在了饲养处,家里全靠母亲打理。大多数人过生日总得举行个或土或洋的仪式,用以祈福或祝贺,然而母亲却与过生日无缘,因为从来没人告过她自己具体的生日,她只知道自己属鸡。
在那物质匮乏的岁月,父亲远在外地工作,家里全靠母亲一人忙里忙外。尽管家里孩子多,但我们从未挨饿受冻过,这全靠母亲的辛劳。为了多点收入,生产队里那些杂草丛生、荒芜不堪的田地,常常被母亲承包下来耕种。不仅是家里的活,母亲在生产队劳动也十分卖力。给谷子间苗是很令人头疼的一件工作,圪蹴、弯腰、低头,不到半天,腰背、膝盖、手指就会变得酸困难忍,尽管不断变换姿势,但还是免不了酸软困疼。这个农活就像上刑一样,让人怵怔。遇到草多苗稠的地,谁都不愿意干这活儿。每到这时候,母亲就会主动把这个工作揽下来。由于勤快、朴实,母亲多次被生产队评为“拓荒能手”。
母亲爱干净,家里的瓦罐、衣柜、桌子等都被母亲擦得锃亮。家里孩子多,衣鞋费得厉害,每到夜深人静,母亲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纳鞋底或缝补衣服,面部被烟熏黑,头发眉毛被燎是家常便饭。我们兄弟几个常常枕着母亲缝衣纳鞋的节奏进入梦乡。那时候,衣服都是棉布做的,为了防止生虱子、跳蚤等,她常常用一个铁盆放在灶火上,用开水煮衣服消毒。每年入冬之前,母亲总会熬夜赶制全家人的棉衣棉鞋,当我们刚穿上新鞋新衣时,母亲便会两眼放光,努起嘴巴来个面部45度的歪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年月,家里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奢望,但在母亲的努力维持下却也能粗茶淡饭吃饱,土布粗衣穿暖。
繁重的劳动把母亲的双手打造得像树皮,粗糙干枯,长满老茧。一到冬天母亲便双手皲裂,满是血痕。每次母亲用手摸我们的皮肤时,就像被砂纸打磨一样,又涩又痒又疼。人常说:“女人手如姜,财谷满仓箱”,正是这双不怎么漂亮的手,擎起了我们家的半边天,抚平了一家人生活的艰难与坎坷,编织着我们一家的幸福与欢乐,耕种着美好的明天与希望。
母亲善良,只要是邻里有困难,她都会倾力相助。每次家里做了玉米面团子(玉米面窝头里包馅)、煎饼等好吃的,母亲便会分享给左邻右舍,要是有邻居生病,母亲更是送饭送水地照顾。家里早饭一般是玉米粥,母亲总是吃在最后,锅底上刮下来的黑锅巴她都吃掉,还口口声声说:有营养。平时,要是有点稀罕一点的好吃的,母亲都让给家人吃。后来,生活水平逐步提高,家里请人盖新房,要管工人吃饭。母亲总会蒸又大又白又暄软的馒头给工人师傅吃,而把搀了黑黍糠的窝头留给自己吃。每当有流浪的江湖艺人或乞丐到家门口去讨食,母亲就是自己少吃点,也不会让他们失望而去。
土地下放后,为方便耕种,我家买了头高大的黑驴。当时,有人说这驴不是顺毛驴,秃尾巴,桀骜不驯,父母不以为然,谁知一语成谶,这头黑驴竟真的酿成大祸——
有了黑驴后,饲养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母亲身上,割草、切草、投喂、饮水、清理厩子、夜半更深起来添加饲料……这头黑驴得到了精心的照料,没过几天它便膘肥、体壮、毛顺。按理说对朝暮照料它的主人,黑驴应该是驯从的,但就在母亲清理厩粪的一个傍晚,这畜牲朝母亲飞起一脚,正中面门。母亲顿时血流满面,不省人事。愈后,母亲的额头留下一道月牙形疤痕,并且落下了经常头疼的毛病,给身体留下了隐患。
到了大哥取媳妇时,母亲高兴得载歌载舞,嘴里时常哼唱《南泥湾》、《天上布满星》等歌曲,还经常对着小孩子们挤眉弄眼、歪嘴逗乐。侄儿出生后,伺候坐月子的重担自然落到了母亲肩上,加上家里的活计,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照看小侄儿的日子里,母亲经常歪嘴斜眼,逗得小侄儿破涕为笑。她还变换着夸张的表情,让孩子学丑相,只要有人在孩子面前说:丑一个!孩子马上努起小嘴巴,左右歪过来歪过去。为此,大嫂颇有微词:弄假成真,孩子将来真得变丑咋办?
自然侄女和我的两个孩子出生时,坐月子、照看孩子的工作都由母亲来做。特别是我的二孩出生时,妻子在坐月子过程中患病,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天,妻子病情加重,母亲首先发现了异常并竭力主张去县医院给妻子看病。到了县医院后,下了病危通知书,签了字后,医生说来得再晚点就无可救药了。妻子这条命是母亲捡回来的。
时光荏苒,两个弟弟也先后取了媳妇。母亲更忙了,也更开心了,她那“变脸”的艺术在小孩子们面前演得越来越纯熟。但天有不测风云——
2001年的一天下午,父亲突然身体不适,深夜吐了大量鲜血,母亲惊惧不已。我们兄弟几个打120把父亲送到县医院,医生诊断为肝癌晚期,母亲一夜之间全白了头。住了几天医院后,父亲回家调养,一日多餐,量少质软,全靠母亲精心护理。随后的日子里,父亲多次吐血、昏迷,又多次住院。只要父亲住院,母亲总要每天出门远眺,看到公路上有车通过,就会开心地回家说:你爸是不是病好了?坐那辆车回来了!
又一次,父亲被抬上救护车,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担忧。父亲住院几天来,母亲寝食不安,忧心如焚,不断到外面去望远处。直到一天下午,父亲出院了,因通讯不便,我们便没提前告诉母亲。当父亲从街门走进院子时,母亲喜出望外,急忙张落着给父亲做饭洗衣服,然而正是这巨大的喜悦害了母亲。我从街门进来时,发现打算去倒泔水的母亲把桶放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脑袋,坐在了捶布石上。我凑近去看,母亲闭眼歪嘴,凭直觉:大事不妙!母亲这次歪嘴可真不是开玩笑,眼都睁不开了!
“妈,哪里不舒服?”
“头疼!”
“早上降压药吃了没?”
“忘吃了。”
父亲回家的巨大喜悦让本就患有高血压,情绪不能有大起大落的母亲突发脑溢血。我和妻子迅速把母亲抬回家,很小心地放到炕上,当我把刚回村在省城当医生的堂兄叫到家里时,母亲已经大小便失禁了。
救护车呼啸而至,母亲被担架抬出门去时还在呢喃:“快给……你爸关上门,不能……着凉!!!”都这个时候了,母亲还想着父亲。
终于到了医院,医生挠挠母亲的足心,问了母亲几个问题: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母亲应答自如,但还是睁不开眼。我万万没想到医生是这样的没素质,当着母亲和我们说:“别看她现在能说话,明早脑水肿就不能说话了!”医生随意的一句话让本就跌到了痛苦深渊的母亲,丧失了求生的意志!虽然是事实,但医生这样毫无遮拦地对着母亲将病情说出来成了我心里的永远的痛,我总会想,如果母亲没有听到这句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CT等检查结果出来了:丘脑出血65ml,医生会诊结果:预后十分凶险!把母亲安置到病床上后,她的手捂着脑袋说:“谁在家里……照看你爸?”我急忙回答:“妈,你放心,我大哥在家。”“咱们……还是……回去吧!”母亲含糊不清地说,“省下……钱……给你爸看病……”听到这话我泫然泪下,忙安慰道:“刚出来检查结果,医生说是普通中风,过几天就好了,等好了咱们回家。”我拉着母亲的另一只手,默默地祈祷,希望老天可怜这个苦命人,眷顾我们一家,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在治疗期间,母亲用手不断挠头,她的难受、痛苦可想而知!尽管我们配合医生,抱紧着因疼痛而抗拒挣扎的母亲,使她身体呈佝偻低头屈膝状,采取脊柱抽血的措施急救,但终究徒劳无功——我们兄弟几个抱不住她的灵魂;我想牵住她的手,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可她,还是带着对我父亲的留恋,带着对儿孙深沉的爱,带着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丢下这个家撒手人寰了。母亲住院的7天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重病在身、危在旦夕的父亲加上突患中风命悬一线的母亲,让我只感到天塌地陷,日月无光,无奈、焦虑、崩溃、绝望日夜相伴。是啊,一个凡身肉体怎能经得住被驴踢?再加上高血压忘吃药,父亲住院心烦意乱,父亲出院大喜过望,几经反复,情绪之波剧烈翻滚,忙里忙外身心俱疲,母亲不是铁人啊!哪有不倒的道理?
出殡那天——腊月廿七,大家都欢天喜地准备过大年,但红火热闹是他们的,我家这个年是黑色的。母亲下葬时,我肝肠寸断,眼泪早已哭干。姨母就像疯了一样扶住棺材不让下葬,被人拉开后,这个有着地道的洁癖的城里人,躺在坟前打着滚儿,哭得撕心裂肺——姐——姐!扬起的尘土淹没了血色的夕阳……
母亲享年58岁,她的一生是一首凄美的歌,是一首温馨的诗,是一副壮丽的画,是一部写不完的书!冥冥之中,母亲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庇佑着她的子孙们。她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是那么清晰。她那“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叮嘱,言犹在耳,我老以为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她的善良、乐观、坚强、吃苦耐劳、隐忍、舍己为人……一直是我克服艰难险阻勇敢前行的不竭动力!在我的眼中,母亲永远是冬日的阳光,是快乐的源泉,是人生的守护神!她生前通过歪嘴,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欢乐;将要离开我们而去时,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们伤心——又歪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