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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捃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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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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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送

一、

得知爷爷去世的第二天,我们坐了最快的一班火车回到老家。

高铁上除去极轻微的嗡嗡声以外,并没有什么声音。刚接的开水放在小桌板上冒出白色的雾气,微微的颤抖着,泛起一圈圈向心的涟漪。城市和乡村在车窗外掠过,一路无话。

我默默咀嚼着我的情感,我想,作为一个后辈,我应该感到悲伤。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也难以捕捉到这种感受。从小我并不在他身边长大,对我而言,他的印象只是每次过年回家时,他都会摇摇摆摆的从那间被常年的柴火和油烟浸染的矮小的厨房里走出来,亲和又不知所措地笑着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试探地慢慢抱住我再分开,歪着头说我怎么又瘦了。除此以外,好像只剩下别人口中的一个勤劳又固执,和我奶奶在拌嘴中走过几十年的老人形象。

所以,当我询问自己的内心,我得到的似乎并没有沉痛和悲伤,而是有一丝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的“期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想十分罪恶,于是便又自责起来。

到家的时候已是极深的夜了。小院里弥漫着香烟的味道。临时搭建的棚子(当地习俗)下散乱的放着十几张桌椅,地上满是的瓜子壳、塑料瓶,一片狼藉。堂屋正中,摆着一口沉重的棺材,火盆有气无力地燃着些纸钱的余烬,供桌上是一只惨白的整鸡。几个亲戚坐在一旁抽抽噎噎。

扑倒磕头,我脑子一片空白,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别太难过了,去睡觉吧”,我推着去到侧房,和几个年老的女人亲戚睡,来的亲戚太多了,家里显得格外拥挤。那张床上只有半个身子的空隙,我蜷缩着侧躺在里面。

他们不一会儿就都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腰疼,头疼。心烦意乱。

翻来覆去到四点半,我终于爬起来,悄悄走出了屋门。走到灵棚底下,抓过桌上东倒西歪的塑料瓶子,喝上一口温吞吞的水,慢慢地走,脚下的瓜子皮咔咔作响,觉得我这才仿佛终于落在了地上。

漫天的星河无声的闪烁着,天地间一片静谧,路边的野狗探头探脑地在地上寻觅着什么,发出短促的呜咽。

我像是在这宏大古老又神秘的礼数流程中的一粒树叶,只有乖顺的被拉来扯去,生怕乱了规矩。

二、

清晨,我被汽车的声音吵醒,走出屋门,看到一个男人从老款的中巴车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两步地扑到灵前,放声痛哭。

如果不是别人悄悄地提点,我甚至想不起来我应该认识他,第一次见他时我只有几岁,那是一次遥远的春节,他罕见的回来了一次,穿着一身灰色老款的夹克外套,已经被磨得隐约斑白,在饭桌上,他叮嘱我以后要好好挣钱,我懵懂的应付了事,其他的时间,斗牌、喝酒、在房间里呼呼大睡,或是背着手在村子里闲逛,对抬头看他的村民报以领导样的微笑。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舒坦。从那以后,过年时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次,我第二次看见他。

他抓起一把纸钱就烧,周围人都劝他,说是外亲,烧纸烧不到的(习俗,意思是烧了没用),可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依旧重复着他的动作。

周围的亲戚把他架开,他双手在空中乱舞着,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亲戚们只好松开手又把他放下。

伴随着他的嚎叫,我对他的一些记忆的碎片逐渐清晰起来。在过年的餐桌上,酒过三巡后就是各显其能的阶段,谁家的儿子交了个女朋友,谁家的女儿考了个95,谁家的老公多见了一位社会名流……都将成为让自己能仰起头睥睨群雄的资本,而失败者往往便只能低头不语,用频频夹菜示意自己投子认负,这更能助长胜利者的气势,简单来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和妈妈常常是在夹菜的失败者,在偷偷抬目观望余光里,那位发表胜利感言的成功者往往这位我并不熟悉的男人的老婆,水汽、油烟和几杯白酒把她的脸熏得晕红,这时候谦虚的说辞便需粉墨登场,我看见她踞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说起他的丈夫,说他工作忙,挣了很多钱,是某公司的大老板云云,每每谈起这个,脸上的晕红便又甚几分,随后咧着嘴哈哈大笑,于是饭桌上便充盈着羡慕和谦虚的欢乐气氛。

大把的纸钱在燃烧着,火盆附近的空气颤抖着变形,在这层空气之后,他老婆的表情很是复杂,穿着一双盗版鞋子站在一旁,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三、

红白事向来是农村最重要的事之一,过不一阵子,什么“道仙儿”,什么亲戚全来了。道仙儿叼着一根积攒了很长烟灰的香烟倚着门框,黝黑而粗壮的手指笨拙的时屈时伸,比划着——“属兔、属鸡的避讳一下”。摆摆手拒绝了家人的感谢的红包,“好说,好说”。猛地一口将嘴里的烟吸尽,转头将烟头一吐走到桌边,大剌剌地坐下。一把抓起桌上备好的纸牌,熟稔地摸牌码牌,他的手指在这时变得那样灵活,哈哈大笑中,他被熏得焦黄的牙齿闪出黄金的色彩。

各位亲戚们每人戴一顶孝帽,从四面八方逐渐聚拢过来,他们或是拍拍父亲的肩膀,或是向谁递过去一支烟抽,灵棚下渐渐热闹了起来。他们相互点头致意,一边寒暄着一边迅速地觅到自己的熟家。

一个女人向我招手,她让我坐在他怀里,怂恿我帮她摸牌,她用手指着——“你瞅,先打这个,再打这个就跑啦!呀伊——这小孩子真是好手气!呵哈——你叫啥来着……”

牌声劈里啪啦地乱响,时至正午,太阳的光晒得炫目,让许多人脑门上生出一层锃亮的油光,他们一把抓起塑料杯,咕咚一声将茶水囫囵吞下,呵——忒地转头吐出一口浓痰,再摘下孝帽当成蒲扇,扇得呼啦作响。

家里人专门请了厨师,忙得脚不沾地。饭菜的香气逐渐弥漫,大家都默契地收起刚刚的战果,将瓜子壳一把扫到地下,腾出饭菜的位置,迅速地戳开一次性筷子的封皮,将两根筷子摩得嚓嚓有声。饭桌上,震耳欲聋的哀乐和推杯换盏声交错,大家一边评点着厨子的手艺,一边俯首帖耳地交流着,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总能引起众人的兴趣。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狗今天格外幸运,趴在桌子底下一边嚼着骨头一边摇着尾巴。屋里,不识字的亲戚正双手并用的算着酒席的开销帐……

那口棺材静静地摆在那里,风吹过,香炉里飘出些未尽的灰尘。

四、

终于到下葬的这天,凌晨三点,我们去为爷爷送行。大家都静默地站在黑夜里,等待着仪式的开始。突然间,奶奶颓然坐倒,放声痛哭。或者说,是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咿呀——诶呀——你说——可怜不可怜啊……”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但是可以知道,她悲恸地喊出了她的丈夫的悲惨的一生,我不忍心听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一个佝偻的老者伏在棺材上泪流满面,我想,大家都被一种悲伤震慑住了。

从我回来到现在,这是奶奶第一次哭。我曾以为她没哭是已经看破一切,我曾以为,原来的那些人是真的伤心。

门外“道仙儿”叼着软中华,大口地吸着,在吐出的白烟中含混地和周围的人不知说些什么。敲锡打鼓的声音震天响,我只勉强听见——

“今年的低保……"

“隔壁x家的儿媳妇……“

“日妈的……”

五、

起棺去墓地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惨惨淡淡的灯光把人浸在昏黄的光晕里,夜仍是模模糊糊的,要努力分辨才能认清来哭丧人的相貌,免得叫错了辈分。

然而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屋外的哀乐声震耳欲聋,将世界衬成默片。我看到父亲最后一次收拾他父亲的遗物,他像个孩子样的哭了,我又看到那些遗物里成套成套的衣服是全新的,他们的主人舍不得穿,也没机会穿了。

大家轮番走到屋里,去做最后的告别,我因为年纪太小被留在屋外,他们排成一队,一个个地走过,一个个地落泪,整个院子里被哭声充斥了。

我成了一切仪式的见证者,在这洪流面前,我又一次的不知所言。

月色沉沉,东方将白。

六、

鞭炮声里,父亲摔碎香炉,起棺。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手里拿着黄纸一路走一路撒,心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想不了。只在盈耳的哭声炮声中,挣着自己一步步拽着走。

七、

老家有个习俗,凡家中有人去世,把棺材抬往墓地的路上经过自己的家门,而自家又比较尊敬死者的话,可以放炮放烟花以表敬意。

那天的路上,炮火喧天。

整条街面仿佛笼上了一层白纱,炮仗产生的烟雾足可以没过人的腰。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情景仿佛慢动作一样,一帧一帧的播放

微熹的晨光里,鞭炮骤然发出爆鸣声,红纸和着火药四散飞舞,产生一缕白烟。

烟后的剪影木然地站着,只在我们走过时微微点头致意

爷爷是个农民,无钱、无权。

大字不识几个,性子又轴,听说街上有不少的“仇家”

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自觉的放起烟火。

无一例外。

八、

事后过了很久,当我再去祭奠他的时候,感觉从家到墓地,足有二十多分种脚程。可当时我却混然不觉,只是跟着大人走,意识到前队停了,环顾四周,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我意识到,对于我爷爷来讲,一条走了七十三年的路,到这里,也是个尽头了。

我作为近亲,被告诉需要跪倒在挖好的坑里。道仙儿一边向着我们抛洒着谷物的种子,一边念念有词——“我自洒下黄金土……”

听他们说,把这些种子放在床头,能有招财辟邪的好运气。

……

繁琐的礼节过后,沉甸甸的棺材变成了一座小土丘,我看了看,周围有着许许多和我面前这个一模一样的土丘,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他们的身体,连带灵魂如微尘般迸散在这片土地里,除了前来扫墓的家人,没人会记得他。

九、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大亮.,林间起了雾。

很大的雾。

我想了很久,但始终找不到有什么形容词可以形容它,

很大,很大。

走在雾气里,能见度不足五米。

按照风俗,遗像应该是第一个回家的,于是,我抱着他的遗像一路狂奔。把遗像摆在堂屋中央,走到院里脱掉满是污泥的鞋子,顺势躺在长凳上。

闭上眼。

浑身上下除了放松,还上放松,好像放下了什么极重的担子。

睁开眼,天空干净的的像孩提的眼睛,澄澈而干净,阳光撒在身上,好似把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一丝丝的抽离,说不出的舒服。

屋里,所有和爷爷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如果没有那张黑白的照片,家中会正常的像这个人从没现过一样。

那间被常年的柴火和油烟浸染的矮小的厨房里,奶奶依旧忙东忙西,切菜切的叮当作响,院子里几只鸡扑簌簌地抖着自己的翅膀……

十、

最后的风俗是,这一顿应该要把那只在灵前摆了几天的鸡炖成汤,据说吃了它的人可以招财进宝。

院子里所有办酒席用的桌椅都撤走了,我终于踏踏实实的坐在自己家的桌子前拾起筷子,世界又回归了安静,除去柴火燃烧发出的轻微的毕驳声之外,并没有什么声音。

这时候传来了电动三轮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骑着车赶来,扬起一阵尘土。我不得不再次放下筷子,寒暄客套一番,他憨厚的笑着走下车,拍拍我的肩膀,又拍拍奶奶的肩膀,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细细的咀嚼着,鼻子里发出享受的哼声,又夹给我一块,对我说,多吃些,以后赚大钱,于是大家相视而笑。

我在笑声里夹起那块鸡肉,它的表皮泛出微微的黄色,我一口吃下——

这块肉很柴,它的血早被放干了,油水也都没有了。我仔细的品,没有任何味道,只剩下一些纸灰留下的苦涩。

我用力的咽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大家也都笑起来,碗筷交错,叮当作响。

一阵暖风吹过,地面翻起一些尘土又落下,去年贴的春联掉落了一半,簌簌的响,像是蝴蝶在扑扇翅膀。

后记、

军训的时候嗓子不舒服在伤病连坐着,突发奇想看看自己之前发的朋友圈。倒到2013年10月2号,发现一张照片。老家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桌前等着开饭,爷爷坐在中间笑的很开心。

这是我手机里存的最后一张爷爷的照片。

那个时候,我会因为要回老家过年而激动的睡不着觉,会认为几个姑姑最疼我。

那个时候,妈妈还没和他们闹掰,或许已经闹掰了,不过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人和人之间的欺瞒和虚伪,艳羡与嫉妒的分量可以多重。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递给我一万元现金,说是爷爷点名要给我的钱。

一沓有点卷边的钞票,看得出被珍藏了很久,在这个无纸化支付大行其道的时代,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突兀。我只好把它们放在我的衣柜里。

后来,开学了,学费恰好一万元。

在这一刻,我突然知道,他好像只能送我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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