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天来时

文/ 夏晓露

一

四月，桃红柳绿、苍松翠柏、山川河流籍着风含着雨续一个肠断天涯的魂，它们是再生的生命，是倒下又能挺拔的姿势、是季节恩赐的死亦为鬼雄。

警察英烈，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用鲜血与生命铸成了刀、铸成了剑、铸成了风骨，铸成天地生死情。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凝成誓死捍卫平安和谐稳定的信念，才有了蝶飞莺语的盛世花园，春满人间。公安英烈，在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名字中，每一块墓碑刻着的故事都成为永恒，每一个名字都是鹰翱翔在天空的史诗。田卫的徒弟余旭浩就是其中的一员，而田卫则是活着的英雄。

正值春天。他来到徒弟的墓地。他想对长眠地下的徒弟阿浩说说话。这是一段沉默了17年的英雄与英雄的生死对话。17年，一个警察已由青丝变白发，即将退休了，他在灵魂的铐问和内疚、自责中度过6200个日日夜夜。

他的名字叫田卫，先后在派出所、刑警队干过，去年年底，刚从潮州市饶平县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岗位上退休。田卫先后患上慢性咽喉炎和慢性胰腺炎，他经常打着点滴日夜坚守在工作岗位。

那一年，他被公安部授予二级英模荣誉称号。1992年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为了保一方平安，为粤东经济保驾护航，田卫担任饶平县公安局打击车匪路霸巡逻队队长。他带领战友们日夜征战在饶平县交通干线上，多次与犯罪分子近身博斗，先后两次负重伤。三年间共抓获现行车匪路霸犯罪分子193名，破获刑事案件94宗，推毁犯罪团伙34个，为群众追回赃款赃物价值110多万元，彻底打击了车匪路霸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维护了饶平县公路干线社会治安的稳定。

那一年，他冒着生命危险将16名持枪持械冲击派出所犯罪团伙的成员全部缉拿归案，查破绑架、勒索、抢劫等案件34宗，缴获仿“六四”式手枪1支和其他作案工具一批，追回赃款赃物一大批，为饶平县铲除了一颗毒瘤。

那一年，他带领刑警大队缉毒民警，先后辗转六市、县，行程近万公里，成功破获潮州市历年来缴获毒品海洛因最多的“2·21”特大贩毒案。

那一年，他带领刑警大队民警先后破获了“余某河等人轮奸案”、“黄某翔被绑架案”、“赖某珍被绑架案”、“黄冈碎尸案”等一系列影响较大的重特大刑事案件，大振警威......

那一日，田卫因急性胰腺炎发作晕倒在办公室，幸得同事将他及时送到医院抢救，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这一辈子，他有一个心愿未了。在徒弟余旭浩牺牲后的17年里，他一直没有到徒弟的墓地祭拜，杀害徒弟的凶手一日不抓获，他就不能安心，唯有日以继夜拚命办案。

17年后，杀害徒弟的凶手终于被抓获。

二

黄昏时分，一阵风吹过，灰色的天空出现一行飞鸟，留下人字形的光影，像给大地的胸膛挂上一枚闪亮的勋章。他顶着花白的头发，身穿天蓝色警服，双手捧着一束鲜花，向一座墓地走去。

碧绿的草丛中有一座弧形的墓碑由灰白色的石头砌成，紧靠一座杂树丛生的小山。坟头边长了一棵挺拔的长尾松。

天正下着小雨，一股泥巴的腥臊带着隐隐的花香。坟茔四周的灌木葱绿耀眼。滴水观音一丛一丛，高大雄壮的阔叶让人感受到土地的肥沃。旁边生长着许多野花，粉紫金盏草、黄色陆莲花、白色9里香、各色野菊花还有许多荆棘草安静地开放。依附在墓碑旁低矮的黄荆树上，淡紫的小花盛开，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气。他拨开遮挡墓碑逶迤的花枝，用手轻触冰冷的石碑。

“余旭浩烈士之墓！”七个红色的雕刻字，瞬间像滚烫的火灼痛他的心，眼里蓄满着沧桑，辽阔的哀思在无边无际蔓延。

雨水打湿的墓碑更显斑驳陆离。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抚每一个字，凹凸不平，正藏着时光侵蚀的痕迹。这些字在沉睡17年后，仿佛经过风雨雷电醒来，而他希望“余旭浩”三个字真的会活在春雨中，在这个春天跳跃、飞舞、盛开，为大地增色，成为警察的荣耀，成为祖国的荣光。

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上挂了大大小小晶亮的雨珠，像盛开的蒲公英。雨水顺着前额流到眼眶，他用手抹了一把又一把，他已分不清这是雨，还是蓄了17年的泪水。他弯腰将一束紫色丝带扎住的白色百合放在墓碑前。脱下滴水的警帽，向墓地敬上一个永恒的军礼，他希望这个军礼凝结成雕塑。

“兄弟，我来了！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17年哇，我这个师父对不住你，我……”

声音忽然哽咽，像弦断的小提琴，余音绕过山梁。他缓缓坐在坟头的水泥台阶上，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双喜，双手颤抖，抖出三支烟，缓缓点燃，并排放在墓碑前。瞬间，三条青色烟雾在细雨中盘旋、飘逸、逶迤，像一缕魂灵飞向天空。他抬头看着烟雾，看到那棵长尾松的松峰，徒弟身躯当年真像这棵松：“阿浩你生前也这么挺拔啊……”

“阿浩，我们终于将杀害你的凶手抓获，追凶整整17年，如今我该退休了，别怪师父今天才来看你。不抓获凶手我没脸来看你！我没脸啊。我当年怎么就没有教你保护好自己？师父我有愧啊……”

三

他仰望天空，雨越来越密像一根根钢针穿痛他的心，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隆隆春雷划开记忆的雾霭：那是17年前的9月6日。

紧靠广东最东端的潮州饶平素有“岭南佳胜地，瀛洲古蓬莱”的美称，平安祥和。那日，正在值班的饶平县公安局城中派出所民警余旭浩接到一宗纠纷斗殴报警，他冲锋在前阻止斗殴，就在抓获了一名嫌疑人时，不料，另一歹徒从旁边窜出，用剪刀猛力刺中余旭浩大腿动脉，血像愤怒的狂吼喷射如泉涌，鲜血将悲壮的时刻凝固在2000年9月6日23时。

于是，在这个山岗上有了一座新坟，白得耀眼的墓碑石，闪痛人心的红色祭文，一到春天坟上盖满鲜花和飘动白色的幡。

他的手夹着一支烟，火光一闪一灭，仿佛是徒弟余旭浩在给他点烟，他的嘴唇嚅动着，雨水泪水搅和成思念的汪洋，他抹了一把又一把，仿佛听到徒弟年轻的声音：“师父，你安心退休吧！好好享受生活。我在天堂很好，这里没有罪恶，四季如春。死神可以夺去人的生命，却永远夺不去信念和精神……”

他期望徒弟余旭浩的故事永远活着，像坚硬的墓碑呈现给大地，风雨不改。他深吸一口香烟，远远有个声音传来：让人生所有的苦难如轻烟飘散。

抬头，他看见四月把春天带到生命深处。鸟儿鸣转，每棵树枝头盛开着粉红嫩白的桃花、娇艳的樱花；还有如血的杜鹃、如火的木棉，所有的姿势都向着天堂，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田卫退休前，把自己修炼成一名功勋卓著的警界悍将。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全省严打先进个人、全省劳动模范、打击车匪路霸先进个人......退休那天，他把这些勋章放在家里太阳每天可以照射的地方。他说，让他们每天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