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母亲的年
夏晓露
一
在南方,雨水刚过,绒绒绿色便铺染天地,高高低低、深深浅浅,一曲凝香、轻盈浅唱,那真是“树头雪过梅犹在,地上春回柳未知。”
我们的“年”就在这样的绿色的孕育中来临。
年,最初的含意来自农业,古时人们把谷的生长周期称为“年”。“年”的名称是从周朝开始的,到了西汉才正式固定下来,一直延续到今天。《说文•禾部》:“年,谷熟也”。
春节,则是为了纪念或者传承中国人这种“天人合一”时节,亲人相聚共享春光。春节必经过小寒和大寒节气,正好在立春和雨水中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说到节气,一年二十四节气,始于春秋,确立于秦汉。与二十四节气同样重要的就是二十四番花信风,与七十二物候密切关联,一个节气有三候,一年就有七十二候之分,每候都有某种花卉绽蕾开放,并对应一种花信风,意即带来开花音讯的风候,于是便有了二十四番花信风。
我对“花信风”也是情有独钟,比如从小寒时节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立春的三候就更不必说,一候黄色的迎春花、二候粉白粉红的樱桃、三候花大艳丽的紫粉望春花,她们亦如春情荡漾的女子,让人处处感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春天,真正是风来闻得百花香。
《诗经》中记载“四月秀罗、五月鸣蜩、七月流火、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对物候进行了具像的描述。宋代诗人黄庭坚在《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中咏道:“北岭山矾取意开,轻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难料理,爱著幽香未拟回。”多么美的节气与三候描述啊。
春节,正是应了这纷纷扬扬一拨一拨花信风而来。忙里忙外的人们采购年货、年花、回乡团圆、串亲访友。借节日之手,在普天同庆之时,将感恩之心送达那些帮助过自己的恩人、贵人手中,来一次感恩的洗礼仪式。
二
调到广州20多年,一直体验着难言的乡愁。这个乡愁在春节更加是雪上加霜,包涵游子多少酸甜苦辣、多少生活无奈、多少凄凉孤寂。像飘浮在江河的舟,无法抛锚,必须不停劈波斩浪,激越的奔波,我们的根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那里有维系生命的绳索,这绳索就拉扯成了乡愁,乡愁是人生长河上“纤夫”肩上的希望。
有乡愁又是幸运的,甚至有一种特别的幸福感。那就是春节,父母听说孩子要回家来过年,那种兴奋是比过年本身更值得庆贺的。所以,贺岁,不在岁,而在人,贺的是亲情、是血缘、是相聚、是化解千里走单骑思乡之殇。
“陋巷几家还贺岁,东郊昨日又班春”。今年的春节,这个年完全颠覆了我多年来回乡的感受,生出了别样的乡愁。
乡愁,从家乡浓缩到一个圆点上,那就是母亲,是我们团圆的中心。母亲在哪,乡愁就在哪。一个家庭的心脏应该就是母亲,我们所有的心跳都与母亲的脉动、家的生息紧紧相连,有母亲在就能让原生家庭风声水起,让家,活着。
那年老家的医生宣布赶紧准备止痛药吧,意味妈妈无法医治了,我听后大脑一片空白。我的母亲从2017年2月17日那天在医院抢救过来,但救活了生命,病痛却像侵入身体的“灾难”,开始折磨着老人。记得手术当天早晨,我从广州赶回,下了飞机直接到达手术室门口。医生诊断:结肠癌中期。我们不得不接受事实,母亲操劳一生,一直身体健壮,突然病倒,让远在异地的我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在伤心、绝望、心疼和流逝的时间中,学会坚强面对,慢慢接受母亲患病的现实。
术后,因为害怕化疗带来的副作用,没有进行治疗。两年后,转移到肝、肺、骨等。老家的医生自然不想进行治疗:“没得治了,备点止疼药吧。”这种劝说,无异于下了死亡判决书。
我听后,第一反应,我要救妈妈,能让她多活一年是一年啊。赢得时间就是赢得生命。回到广州我提着一大摞CT片子和诊断结果开始广州四处求医。终于在中山大学第六人民医院由外科姓蔡的医生接诊,并说,可以在我们医院治疗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再由肿瘤内科医生肖健主任与我们共同拉开了向病魔宣战的序幕。在肖健主任率领的团队精心治疗下,母亲获得了新生。
5个月过去了、10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我们与病魔打赢了几个回合。
今年,元旦早晨,广州的一月已是春风荡漾,窗外那几棵葱绿的大榕树上各种小鸟撒着欢地叫。
我说:“妈,天这么好,又是新年第一天,我们去市场逛逛吧。”妈妈马上换好衣服,提着包早早站在门口微笑着等我。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又一紧,来年,这个慈祥的微笑还会延续吗?
我牵着妈妈的手,和照顾她的阿姨有说有笑地一起到农贸市场买菜。妈妈很久没到市场了,走到一个个摆满新鲜蔬菜瓜果、鸡鸭肉鱼虾的摊位,妈妈的神情仿佛回到老家,脸上皱褶里仿佛充盈着“年味”,舒展开来。她熟门熟路地挑捡还价,番茄、芹菜、西洋菜、葫芦瓜、莴笋、莲藕、玉米、胡萝卜她都要买,又不放过肉挡,她挑选了经常在老家吃的板筋肉、五花肉、雪花柳等,她说没想到广州的价比老家还便宜,许多绿色青菜在老家都没吃过。
广州的冬天暧如春,走在街上,春风、阳光、植物的香气蔟拥着我们四周,我感慨地用手臂挽紧母亲肩膀说:“妈,祝贺你跨越了新年,真好啊,您终于又来到了2021年!”母亲微笑着点头,眼里满是喜悦的光辉。她指着买好的大包小包青菜、鸡、鱼、肉说,这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可惜我时日不多,过一天也赚了,想着怎么开心地过好每一天吧。
妈妈稀疏的白发被暖风吹着,我感到一种生命的律动,真希望这些白发能永远在太阳下飘荡,闪动银色的光辉,那是我们家希望的旗啊。我的心,不知是酸是痛还是甜。此刻,鼻子酸痛,泪水还是悄悄地流了下来。
春节快到了,问母亲怎么过好呢?母亲从未离开过老家,想必她是思念家乡的,她想回老家贵阳过年。征求医生意见,医生说:不行啊,14天就必须住院化疗一次......母亲听到后,决意留在广州过年并继续坚持治疗,她的战争没有结束,内心坚强的她一直在与命运、与病魔抗争。
除夕前一天我就到五彩缤纷的花市挑了水仙、向日葵、百合、美人蕉,象征大吉大利的年桔当然也挑上一盆,一棵树结满二三十个橙色的果,母亲看到很是开心,希望这些年花给母亲带来好心情,也让妈妈过一个纯正的广州年。
除夕的年夜饭我们就三个人,我先生做了五六个广州味道的菜,也有从单位订的年菜。有榄角蒸鲈鱼、发菜猪手、香芋扣肉、客家咸鸡、鲍鱼炖鸡、红烧乳鸽等,实际上是吃不完的,但是年菜得丰盛,让孤单的母亲感受着家的温暖和年的丰盛。往年在老家过年,亲戚就有30多人,从除夕吃到初七,轮到我们家请吃,母亲会做十几个菜。我们过年天天聚会,那真的是红红火火过春节。如今,母亲来到广州过年,人一下子只有三人,家的热闹全靠盛开满屋的年花和一桌丰盛的热气腾腾的年菜。
我的母亲是在抗战后随外婆逃难,从山东徐州(现划给江苏)往南,过湖南、广西再逃到贵阳。全家投靠了外公的结拜兄弟黄英明,黄英明开了一家烟厂,外婆给他们家当佣人缝补衣服,母亲跟着大姨、三舅在烟厂打工,四姨则参军了当了护士。当年母亲年龄才6岁多,只能是帮助大姨他们打下手捡干净烟丝里面杂物,准备包烟丝的纸、棉头、烟丝,然后,拉直烟丝理均匀。由大姨卷,紧贴棉头卷上烟丝,再用口水封边,母亲有时也帮封边,一天下来嘴唇干裂、口干舌燥。
手指一到冬天就冻得红肿,嘴唇起泡。外婆看着心疼,后来在黄英明的资助下送母亲读小学,直到中专师范毕业,毕业后到一所小学教语文和音乐。母亲记忆中的人生经历是淡化的,像水一样,留下的痕迹也是浅浅的,许多还的外婆在世时说给我们听的。
小时候,我们从不知道父母与外婆的逃难的“难”,外婆只给我们说是“跑返”到的贵阳。那会儿,哪知道什么叫乡愁?我们都在亲人身边。而小时候的年,那是带着无限憧憬的年。
“腊八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要顶新粘帽……”想起外婆的徐州口音念的民谣,心底那个暖。那会的年过得那么的欢畅单纯、那么的没心没肺、随心所欲、透明快乐。旧时光阴,在老家贵阳(准确说是我们这辈人的)一到除夕,母亲和外婆就会在灶火旁一边给我们炸糖麻片一边念民谣、讲故事。
三
除夕晚上,母亲开始揉面炸麻片儿。我们六七个小孩围在铁炉子旁,看着母亲将雪一样的白面撒上白糖揉成一个个如汤圆的小剂子,然后,双手上下翻飞,用擀面仗擀成薄片,撒一层黑白芝麻,再用刀划成各种几合形,用手扭、捏、压、拉成各种花式,丢进热油锅,芝麻面片儿便在油锅中翻滚,一片片油亮的面片出现了方形、棱形、心形、麻花,有的像红枫叶、柳叶、桃花、菊花......仿佛春天也粘了一层黄金色的芝麻,在琥珀色的油里倒立、腾空翻、跳跃、舞动,自在逍遥地发出啪啪欢快的“笑声”,随着一缕缕青烟,锅内一会便出了香气,像一位香气袭人的戏曲女子袅袅婷婷,舞动水袖,任芝麻的油脆香气勾魂般诱惑我们的舌尖,好像春天就活在翻滚的油锅内,活在一句句民谣中间,活在“从前慢”的日子里,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不一会,竹簸箕装了一堆热气腾腾的“黄金叶”,外婆就会迈着她的“三寸金莲”来回走动,将装了金色麻片的簸箕放到窗前那张八仙桌上,然后,母亲就在边上放上一篮子苹果、桔子、大红枣、糖果,寓意平平安安、吉祥如意、红红火火。到了年初一早晨,母亲和外婆早早起床,包好几大盘鲜肉饺子,将煮熟的三条玉米、一条三斤以上的油煎大鲤鱼放在八仙桌上,寓意来年五谷丰登、年年有余。
大年初一睡到太阳晒屁股,我和姐姐、还有表哥、表弟们才起床。我和姐姐穿上母亲头天晚上放在床边的新衣,记忆最深的是我那套桃红色灯芯绒背带衣裤。洗漱完,梳好两条齐肩的小辫子,然后,就奔着八仙桌上吃的,没有外婆发布命令谁也不敢吃。只好趴在窗户边上等。
“呀,下雪了”。我惊呼。
窗外,对面老屋顶上一层白雪,天空放蓝,把雪映射得青蓝青蓝,房屋的青瓦檐下吊挂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柱,就像我们馋涎欲滴的口水在等待开春的消息。
“开春了,开春了,吃麻片啦!”随着外婆的喊声,我们哄地抢坐,大家坐在长条木凳上围着铁煤炉子,一边喝茶,一边开吃香脆的麻片儿、糖果、花生等,吃够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捏雪人、捏雪人啦。门一开,香气便滋溜一下子窜出门外,年味便融化进了天地间。那种“隆冬风厉,百花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充盈着中国味的年。
过年,就是追随那份年味儿,吃得是气氛、是亲情、是回忆、是陈南旧事。过年自然重在一个“吃”字。汪曾祺老先生说:“文化里最能传播感情的就是吃。吃一顿饺子想象一顿的团圆,吃一碗手擀面想想妈妈,文化根植在人的生命中,人通过味觉感觉来时时刻刻感受着家的味道、根的感觉…..”炸芝麻片儿只是其中之一,我们家过年要炖鸡汤、炒年糕、炒辣子鸡、吊三鲜等,这些都是外婆去世后,母亲接手厨房的活,开始学会。对于异乡的我,那些味儿总在味觉的记忆中打旋。想想仅一道“炒辣子鸡”就会齿留香,像溪水清润口舌。妈妈买糍粑辣椒要去特定的店,回来加入蒜瓣、姜泥、少量花椒,用油慢火炒香,再与生鸡块一起翻炒,两种食材的味道相互交融在一起入口香辣余味绵长。
外婆在世时经常做“懒龙”,她说的徐州方言是“豁饼”(念“huo”不知是不是这个字)。外婆说的“豁饼”就像冬天懒洋洋的蛇(大虫)。吃“豁饼”是在惊蛰过后,百姓为了年后的奔波,吃“豁饼”为是解除人们的春懒。外婆去世后,母亲接手做。在老家时,我喜欢钻进厨房看母亲如何备馅,各种食材铺排在厨房的大小台面。我帮母亲把烟熏豆干、韭菜、木耳、冬姑全部剁成绿豆粒大,再炒几个油汪汪黄澄澄的鸡蛋切碎拌进去,将剁好的肉沫搅拌,然后淋入芝麻油、十三香粉、盐。事先将面发酵好,然后擀成薄面片,将拌好的馅平铺在饼皮上,两头捏拢,卷成U形放进蒸锅,20分钟出笼,切成七八公分长短,将切好的葱花淋上酱油、醋和油辣椒做蘸料,吃时,取一块热乎乎的“豁饼”蘸上调料,那个香味真是难以形容,让人七窍生烟。如今,芝麻片儿、辣子鸡、“豁饼”的味道已久远到岁月的皱褶内。
一晃,日子就像水一样,母亲曾经筚路蓝缕,像一条江水,在人生的峡谷中挣扎,经历着千山万壑。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母亲再也没有能力为我们做芝麻片儿、辣子鸡、懒龙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哺、储蓄记忆。记忆是人类生命最好的精神延续、是历史赋予未来的使命。年及年的味道,让我们体会着切肤的乡情,有了民族的年、记忆的年、母亲的年,才能吃出人生的境界。记忆,铺垫历史,是为了朝向未来。
年味就是刻在我们灵魂深处的一枚红色胎记,一枚无法割舍的朱砂痣,带着脐血、带着盛开的“花信风”、带着我父老乡亲的春祭。
二十四节气让万物生长、天人合一。在拥有千年历史意味、经久不衰的中国年、在中国古代历法的规则中、在母亲跌宕起伏的一生和与病痛坚强抗争的生命历程中,我似乎读懂了人类生命的基本法则,记住人类之根。什么叫天地境界、万物之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开外,思入风云变态中”,人生就是体验人与万物的生存天意。在为生命尽力而为的同时,尊重轮回,尊重人花与自然的和谐,体验跌宕起伏的人生。
年,是一个民族生命记忆的轮回。而我们的生命基因则是靠一个民族毕生的生命气脉来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