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8日中午,被移放到村中祠堂而处在弥留之际奄奄一息的86岁的母亲,终于听到了等待半个世纪的出自哥哥口中的一句话:阿妈,我不怪您!阿妈,我不怪您!!
我和哥哥含着泪一同跪在躺在祠堂里的母亲床前,哥哥是按照我的吩咐对着母亲几近哭喊着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显得有点颤抖和充满着悲伤。只见孱弱的母亲嘴角蠕动了一下,缓慢地侧过脸去,眼角流出了些许液体。我知道母亲内心愧对哥哥,不想让母亲带着对哥哥的愧疚离世。
我与哥哥同母异父。
母亲曾经跟我说过,在她4岁那年,日本鬼子攻打开平,她由老奶奶带着往南逃难。逃到阳江时,老奶奶深感体力不支而千般万般的不舍把幼小的她托付给一起逃难的人,而那人把她转卖给当地一户人家。后来,母亲经历了几次转卖,7岁那年被卖到了电白霞洞一黄姓的地主家里当使唤丫环,打水扫地,洗衣倒尿,有时受罚被打骂不给饭吃,受尽了欺凌。广东解放,地主被打倒,母亲无处可去,就到一个熟识的比她大点的丫环老家寄宿帮忙做工。没过多久,15岁的她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51岁的单身长工,肯嫁他的原因很简单,长工家里存谷多,不会饿肚子。22岁才生下我的哥哥。
为何那么迟才生育?据说原因是母亲因长期营养不良患有黄胆病,那位长工四处为母亲求医问药,同时也关心母亲的进步,送读村夜校扫盲。结婚8年才生下我的哥哥。可好景不长,哥哥4岁那年,老长工突然得病去世了。母亲的生活一下子又无着落,度日艰难,孤儿寡母的又受人欺负,年轻的母亲无奈只可选择再嫁,经人介绍嫁给了大她两岁而离过婚的我的父亲。可我爷爷奶奶坚决不同意母亲带着哥哥嫁过来。母亲千般万般的无奈,只好把哥哥托付给邻村一位好心的五保老人养。哥哥就这样成了被五保户收养的孤儿。
哥哥说,那时他还小,特别想母亲,想母亲了就独自徒步三公里,走田埂行山路涉水过4条小溪,到我家来找母亲,每次来看母亲都不肯回去。母亲每次都要哄劝哥哥回去,送到水塘边时,哥哥总看到母亲在偷偷流泪,母亲那是千般牵挂万般无奈,哥哥每次也是哭着流着泪离开母亲的。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带我到上面村庄五保户家中看望哥哥的,母亲要我叫那个五保老人为“满公”。
哥哥真是命苦。哥哥9岁那年,那五保户“满公”脑溢血去世了。哥哥靠政府救济回村独自生活,独住一间靠村祠堂的老旧泥砖瓦屋,饥饿了就到四堂叔家里蹭吃,而四堂叔也子女多,生活也很艰难。都说祸不单行。那年夏秋,哥哥在村中菠萝蜜树底下乘凉被一树菠萝掉下来砸伤头部,流了许多血,生命垂危。母亲放下正在哺乳幼小的妹妹前去精心照料哥哥一个多月,哥哥才保住了性命。长期无人照管的孤儿哥哥养成了散漫孤独倔犟的性格。
母亲27岁生育了我,之后每隔二年接连生育了5个妹妹,家里人口多劳力少,父亲和母亲没日没夜的拼命干活,也摆脱不了村中超支户这顶贫穷的帽子。在我4岁的那年,爷爷因长疮去世了,无依无靠的哥哥也会经常下来我家玩。六七十年代,那时我家里早晚都是吃稀饭,难得吃上一顿干饭,只有过年过节才有干饭吃,平日里多以番薯、芋头、大薯、木薯、野菜充饥,更没能力接济住在上面村的哥哥了。
哥哥小小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与饥饿,为此,母亲背上了狠心抛弃幼子的骂名,更得不到哥哥和他的叔叔婶婶们的理解,母亲内心的愧疚与苦衷一直埋在心里。
母亲更大的苦衷是,一直无法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一个才4岁而在逃难中被亲人丢下的小女孩,连一个亲人的名字都没记住,也不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名,更说不清父母家住在哪里。母亲只依稀记得她父亲是个高个挑担卖鱼的,经常买些糖果给她吃,她母亲坐月子生了个妹妹,她还记得距她家不远处有一座石桥,家住小镇边。我母亲从4岁那年与家人离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亲人,再没听过她父母的声音,没得过她父母的关爱,那份思亲之苦难以诉说。可恨的是,这一带农村有人竟然给这群逃难而来的人起了一个受到歧视的名字“三埠婆”“三埠佬”(来自开平三埠)。我从小就没见过外公外婆舅舅阿姨的,特别羡慕邻居家常有外公外婆买糖来探访。这也是我母亲当时下决心再嫁的原因之一,自己得找一个依靠。
哥哥在政府的救济下读书生活。哥哥长期生活在“孤儿仔”的歧视环境里,加上缺少父母管教和帮助,变得生性懒惰调皮,不听别人劝说。从小就经历那么多的人生磨难与困苦,哥哥心中自然怨恨母亲抛弃自己,怨恨我父亲夺爱。
哥哥婚姻不顺,加重了对母亲的怨恨。哥哥长大后,游手好闲,单身寡佬,生活无着落,就住着一间老旧泥砖瓦屋。婚姻很成问题。邻村有一女同学喜欢上1.74米高的哥哥,私自跑来哥哥家住。女同学的父母嫌弃我哥哥是孤儿,强烈反对,并以我哥哥勾引强奷他女儿为名,报案绑我哥哥到人民公社去治罪。我哥哥据理力争,可势单力薄,虽被放出来了,但不得不放弃这段情缘。哥哥一气之下,卖掉老祖留下来的果木,奏得几十元,离开家乡想到外面谋生。那时是七十年代末,未开放的广东,很难找到活干,哥哥游到广州后,身上快无分文了,遂打电报给我父亲,要求速寄40元给他,否则,就跳珠江死掉。那时我家穷得连10元钱都拿不出来,又不肯卖掉企望维系全家生计的那头猪。哥哥无奈,流浪广州街头,最后被广州市收容所收容遣送回家。
哥哥提出到我家居住生活的要求,遭到父母的拒绝,哥哥连我父亲也一起怨恨了。改革开放后,哥哥外出打工,结识一外省女人(她家中有两个小孩,赌气出来广东打工的),想与她组成家庭,可这女人说过不肯生养,还整天跟哥哥要钱。哥哥与她生活了一年多,就分手了。眼看哥哥快四十了,老婆还没找着。后来哥哥花钱娶了一残疾女为妻,该女说话不清,手脚不灵活。一年后,添一儿子,哥哥自然高兴,可生活依旧艰难,一家人就住在一间旧泥砖瓦房里。
那时,我读中专出来工作了,家中生活也有所改善,于1988年建起了四间半红砖瓦房。可我在单位工资低奖金少,无法支助多少给哥哥,只有快到年底了,寄上一二百元给哥哥过年。
没过多久,哥哥见老婆又快要生育了,下来请母亲上去帮忙照料。可那时母亲正得风湿痛得厉害,加上母亲上去也没地方睡,面子上又难于面对哥哥的叔叔婶婶们,就没上去帮忙照料。谁知,嫂子产下的是双胞胎儿子,没几天就夭折了。哥哥为此更加怨恨母亲。从此不过问不看望母亲。
哥哥后来又添一女儿。有老婆子女了,哥哥发奋耕作,白天上山挖山草药,夜里捉蛇捉青蛙,拿到小镇市场去卖,养家糊口。母亲知道哥哥生性懂得顾家了,感到宽慰许多。1995年我借债报名要了单位的集资房,房债未还,而1999年我父亲得重病医治无效离世了,新债旧债交积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更无力支助哥哥了。穷得我不敢回乡村老家过年,接母亲到城里来过了十三个春节。2012年,哥哥作为特困户得到政府的照顾,加上我和姐妹们支持一点,建有50平方的平顶房,可算解决居住问题了。
我家也在2014年拆旧红砖瓦房建二层新楼房。2015年过春节时,我特意开车上去接哥哥的儿子女儿下来陪伴母亲说话,老人家心里自然高兴,可心中对哥哥的愧疚依然在。
2015年下半年开始,我母亲的风湿痛加重了,加上腰椎跌裂过,痛得走路艰难,常卧床。长期卧床又导致肌肉收缩,生活不能自理,需请人照顾。我请堂兄堂嫂帮忙照顾母亲。住在镇上的两个妹妹隔天上来跟母亲冲凉洗衣服。哥哥忙于生计,也因心中难于放下的怨恨,极少下来看望母亲。
我母亲在老家卧床的四年里,有过几次危险期,每次我都是急急忙忙从湛江赶回去的。2019年元旦后,母亲就不同以往了,睡着吃、睡着屙。皮肤开始溃烂,消毒涂药粉也没多大效果。好在她还能吃得下饭,手还有点力。可天天要换洗衣被、消毒涂药粉,老婆叫苦不迭,多得在家务农的堂兄堂嫂帮忙。2019年4月15日晚,我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说:你母亲不同了,头下垂了,粥也吃得很少,老闭着眼睛,神气很差了,你要请假回来才行;我依次念着你那五个妹妹的名字问她是否想见,她都摇头表示不想见。第二天,我下班后急忙开车赶回老家。
还没等我回到老家,眼看暴风雨要来了,老婆看到母亲越来越不对劲了,就害怕了起来,慌忙中赶快叫两堂哥和一堂嫂帮忙,急忙把母亲从家里移到村中祠堂(农村惯例,老人快不行了就赶快放到祠堂,让老人在祠堂过世)。待我赶回到村里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我到祠堂看过母亲,了解到母亲还能吃点粥,心里觉得老婆过于紧张了,完全可以等我回来后看看情况再说,况且两位堂哥都是60、70岁的人了,傍晚时分紧急麻烦人家,真有点不好意思。
2019年4月17日一早,我就开车上去追哥哥来看母亲。可哥哥为生计赶大早去镇上集市卖山草药了。我叫哥哥的村里人转告他,嘱咐他怎么都要下来见上母亲一面。
2019年4月17日上午,三个妹妹一起赶过来到村中祠堂探望母亲,老婆和堂嫂艰难的扶着母亲起来给跪在床前的妹妹们看。妹妹们那叫喊声哭泣声,让人鼻酸心酸流泪。
2019年4月18日,我和哥哥到村中祠堂母亲床前喂粥,母亲卧床四年,瘦得皮包骨,整个人都变型了,喂不到三小汤匙粥,就不要了,眼睛没神好像变小了,总想闭着。我不知道此时母亲有什么感受,兄弟俩在一起喂粥,从未有过。
母亲不要粥了,我收起。叫哥哥一起在床前跪拜母亲,以感谢母亲生养之恩。当哥哥按我吩咐的大声对着母亲说了两次:阿妈,我不怪您!我看到孱弱的母亲嘴角蠕动了一下,缓慢地侧过脸去,眼角流出了些许液体。我知道,母亲50多年来内心的愧疚,得到哥哥的理解和谅解而感到难过,在哭泣。
村中人说,老人想见的人见了,心愿了了,就会走的。果然,2019年4月19日早晨,母亲真的走了,带着她内心的苦痛与愧疚和身体的病痛永远离开了,去找我的父亲去了。我跪在母亲的遗体前凄声哭喊着……
2020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