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石是我的堂兄,今年70岁了,是山村里的贫困户。
今年五一,我回了趟山村老家,可没找准机会给点钱石石,回城后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我老家地处广东粤西山区,石石好像与广东这两个字无缘一样。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在全国人民的心目中,广东人都是富有的。可石石家仍为贫困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新房子还是依靠政府扶贫救助才刚刚建起来的。
一
温如猫、声如猫的石石。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石石有个花名叫“阿猫石”,人如其名,也彰显他性格。石石的“花名”应该来源于他的如猫叫的沙哑声音和遇事胆小慢悠悠的性子,像猫一样的温顺细声。石石有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老大新新、老三金金、老四清清三兄弟的声音都洪亮,处事快捷干练,唯独石石声音细小性子慢,反应有点迟钝。这是石石小时候感冒发烧留下的后遗症,有气喘毛病。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石石早上洗脸,洗了又洗,抺了又抺,没半个小时洗不完,就知道他是个慢性子的人了。他在村子里从不多事,从不打听别家的事,从不讲人是非,从不与人争吵,只有别人欺负他的,而他从不欺负别人,也没那个本事欺负别人。为屋地之事,大嫂和侄子都欺负他骂他“阿猫石”,他无言语无力气争得过,气得在那流泪直跺脚。
二
石石原有一个温馨富有的家。石石父亲是山村里的赤脚医生,凭借自己当年被抓壮丁在部队卫生所学到的医疗知识和自学的中草药知识,在山村里给邻里村民把脉看病,用中草药给村民治病,深得村民喜爱。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村民还集中居住在旧围屋时,石石父亲居住的房间简直就是村民聚集讲风气的场所。每到晚上,村民齐聚挤坐在石石父亲的床上,石石每晚也热情的把家里的板凳椅子收集过来给村民坐,有村民累了干脆就躺在石石父亲的床上可听下听下就睡着了。那时,石石家劳力足人气旺。七十年代中期,石石母亲因得鼻咽癌治疗两年多花掉不少钱而后去世了。石石父亲没时间也没那个心情接待晚晚来坐的村民,那村民喜欢聚集而热闹的场所也就慢慢地冷了下来。石石父亲凭借自己的本事和四个儿子的努力,到山包上开辟新地建起了五间过的红砖新瓦房,搬离了那旧围屋的泥砖瓦房,这在当时七十年代的山村里,红砖瓦房算是最好的房子了,很让村里人羡慕。
三
婚姻受爷爷富农成分的影响。表面上看石石家,劳力足人气旺,家庭温馨富有,可在那个成分论的年代,石石家是受村人歧视和欺负的。石石的爷爷1966年去世后,石石的奶奶和父亲,作为“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经常被大队(现为村委会)叫去作为学习教育和批斗的对象,经常为大队做义务工。石石父亲为抢救邻村一出血急病女村民需上山采药,可大队安排的打柴火义务工又耽误不得,那女村民的老公出于救自己老婆为重而好心帮石石父亲上山打柴火完成那义务工。可大队干部不放过石石父亲,说是想复辟,借医疗骑在人民头上,压迫贫下中农,抓到大队关压批斗,送公社(现为镇政府)批斗。公社召开批斗大会,石石父亲胸挂企图复辟罪牌双脚跪在舞台上,垂着头接受批斗。石石四兄弟和两个妹妹,都受到影响,富农子女不准参军,不准读高中。受到影响最大的是婚姻。石石的哥哥新新,眼看快三十了,还娶不到老婆。媒婆介绍一个,人家“破”一个。文革期间,没那个姑娘肯嫁富农子弟的。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了,成分论淡化了,石石的哥哥新新才娶到了老婆。可石石也快三十了,老婆的事还没着落。石石人长得不差,相貌无缺点,四肢完好,身高近一米七,可到快四十岁了才花钱到贵州山区娶了个言语不清头脑不灵活的妻子。除老四清清因头脑灵活会做生意挣有钱,婚姻没受到多大影响外,石石兄弟仨的婚姻都受到影响。原因十分简单:成分不好,受人歧视。
石石兄弟能怪爷爷吗?石石的爷爷,凭借着头脑灵活会做生意,依靠学到的识牛秘技,长期从邻县农村贩牛回来卖,家里生活过得殷实。在解放前几年,从好赌败家的兄长手中购买了几亩田地,雇用一名长工帮忙耕种。解放后,评论家庭成分,因本村无地主,就因石石爷爷有几亩田地,被评为富农,没收田地。从此,在山村里深受歧视和欺负。乡村女子不敢下嫁富农子弟,这可愁坏了石石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牛高马大了,长得也不错,就是没有姑娘肯嫁,介绍一个,人家“破”一个,不知偷偷哭泣了多少个晚上。石石母亲得癌病,多少也与这情绪有点关系。
四
妻子笨拙,儿小难离家。石石虽娶上老婆了,也生了小孩。可妻子笨拙,言语不清头脑不灵活,石石无法离家外出打工,只有在家务农了。兄弟结婚有小孩了,得分家,石石分得一间半红砖瓦房。老大新新和老四清清在房子左右两边还有空余的屋地,只分一间红砖瓦房。石石和老三金金,居住房子中部,除自己居住的一间红砖瓦房外,共分中间那间大厅。石石父亲老去后,兄弟四个,三个都会做生意挣有钱,八十年代中期,老四清清比较富有在镇上买地建了楼房。老大新新做生意挣有钱,在家建有二屋楼房,后到镇上买了三屋的楼房。老三金金做小生意也在九十年代中期拆除红砖瓦房建起了二屋楼房。四兄弟中,就剩下石石没挣到钱,依旧住着父亲当年建起的一间红砖瓦房中 (那半间,因老三金金建楼房也拆了)。石石的小孩慢慢长大了,只可借住哥哥新新的二层楼房(新新全家人住在镇上了)。
改革开放后,尚且单身的石石也跟随别人出去打过工,到广东南海帮别人种菜,干的也是农活。只干了二年多,挣的钱全花在娶妻上了(妻子外家要5000元)。曾经有一年年廿九就是年三十的,靠年底,菜园老板生意好,怎么都不肯提前点准假发工钱给石石回家过年。到年廿九也就是年三十了,才发工钱给石石准假回家过年,因年底人多,搭车难,路上又塞车,石石从离家300公里的南海搭车回来,整整坐了一天一夜,年初一,才回到老家。当迎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时,石石坐在半途中的车上哭了。这段经历深深伤害了石石的心,他娶妻后发誓不再去打工。
五
石石之慢农事。石石做什么事都慢摸摸的。石石娶妻后下决心在家种田不再出去打工,其实,石石的妻子不算十分正常的人,话讲不清,也听不清,不爱煮饭炒菜(可能是小时候发烧烧坏头脑,做女时也不参与做家务,或是家人嫌她做不好饭菜而不让她做),又接连生育三个小孩,石石就算有心外出打工,也离不开家。石石妻子干农活或打柴火,还有一点很让石石放心不下的,那就是,经常要晚上10点多,甚至半夜12点才回家的。别说饿着她渴着她,更让人担心她的安全。不知她是因做事慢还是为做农事生气,不得而知。现在都快60岁了,这毛病还改不了。石石本身就是慢性子,加上他妻子的慢,成为村中特别的一家。
石石田也耕了,坡地也种了,山地也种上荔枝树了,收割水稻后也种花生种辣椒种番茄等经济作物,可量少,就是富不起来。还有就是,石石做农事总是慢别人半拍。别人办田播种育秧苗了,并叫石石要赶紧,石石总是说:不用急。等别人秧苗长好,办田插秧了,石石的秧苗还没长够水,秧田也就比别人迟了。下肥打虫也比别人迟,收割自然也就比别人迟了。
以前,我每次回去山村老家,总是少见到石石。他从早忙到晚,天天都有那么多事情做。我老婆曾经怀疑地说,石石怎么会天天都那么忙,天天都有那么多事情做的。有时想找他帮点忙,交代点事,总是很难找到他。他也不会用手机,有时急坏人了。
石石有一女两儿,女儿嫁到大山里的村庄,两儿懒散没读到书而外出打工,也没挣几个钱,大儿有时还得回家向石石要钱花。
我老婆性子直嘴快,可她对石石家的评价是中肯的。我老婆说:“石石干什么事都慢摸摸,有时连我都看不下去。石石老伴人笨,什么事都不怎么会做,就得一身力气。两个儿子懒散吃不了苦,在外打工多年也没挣到几个钱。真抵他穷!”
六
石石并非懒惰之人,都70岁了,他还整天和老伴在田里地里忙着农活,晚餐经常要到撑灯时分才能吃上。
石石养一头母牛。多得这头母牛,年年都下牛犊子,石石每年依靠卖牛犊子的几千元帮补家用不少。一大早,石石得拉牛出来外面树下,系好牛绳,清理牛屎。然后,挑上挑桶去菜地浇菜。石石按季节种有不同的菜,还有葱蒜的,都得早上浇水。顺便把一天需用的青菜摘回来。然后煮早餐,做小菜,吃早餐。吃过早餐后,出去干农活或牵牛出去吃草,田里坡地里山坡里,总有忙不完的农活。中午往往一点多才回来吃午饭,其实午饭不是干饭,而是早上一起煮好的稀饭。午饭后,如果天气太热太阳太晒,石石会呆在家里做家务事,准备柴火或收拾家什。太阳没那么晒了,又得出去干农活或又牵牛出去吃草。待天暗下来了,才回来做晚饭。石石最大的娱乐,就是每逢农历初一、初四、初七到镇上赶墟,可见见一起赶墟的熟人,感受下镇上人气足人多的热闹,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顺便买点可用的东西。如今70岁了,还是骑着单车去赶墟。石石的墟瘾也瞒大的,就算不买东西也要去看看。
农忙事。自从我父亲(石石的叔叔)去世后,我家的田地由村里人捡来耕种。后期由石石捡来耕种。我和老婆有时回去山村老家,碰上农忙时,我和老婆也会帮石石家插秧割稻种花生收花生的。有时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明明是在我家的田地插秧割稻种花生收花生的,可是在帮石石家的忙。种自家田地,帮堂兄的忙。农忙时,村里有相互帮忙的习俗。办田插秧办地种花生,割稻收花生,都会有人来帮忙,就看这家人的人缘了。或是叫出嫁女或亲戚来帮忙,反正是二三天的事。村中有一80岁妇人,五个儿子成家外出打工,她带着一媳妇在家耕种,她家没养牛,农忙时,经常叫石石无偿帮忙办田办地。村里也有多人叫石石帮忙办田办地的。这种无偿出牛出人出力帮忙办田办地的事,石石从没拒绝过。我老婆看不过眼,那80岁妇人她家算起来有30口人了,办田办地的事还指使70岁的石石帮忙。我老婆鼓动石石,那家的田地事不要帮忙了。石石说出了一件让人心酸的事。
有一次,石石急着要买化肥农药除草剂,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想到镇上找大哥或四弟借百拾元,就用单车推着点自家种的番薯芋头给哥嫂弟媳,可在哥嫂弟媳面前又不知怎么开口说借钱的事,哥嫂弟媳领下番薯芋头,认为这是兄弟间的心意,而没关心过问石石的实际困难。石石垂头丧气的回来,听说是那80岁的妇人借了50元钱给他,才解决了一时之急。石石从此心存感激,肯出牛出人出力去帮她家的忙。我老婆听了,也不再说什么了。
七
石石帮我照顾老母亲(他的婶婶)。石石家离我家近,石石家房子就在我家房子的背后。自从我父亲(石石的叔叔)去世后,生活还能自理的母亲独自在老家时,生活上有什么事都会叫石石帮忙,石石也肯帮忙。自从2016年下半年起,我母亲生活不能自理了,多得石石帮忙照顾三餐和查看身体状况,我周六日开车回去山村老家照顾老母亲。这可是急坏人的事,老人在农村养老,一般农村的妇女再穷也不肯做护理的,上下三村都问过,没那个妇女肯帮忙护理我母亲的(尽管愿意给3000元/月,只管白天做三餐洗衣服陪伴老人),而有专门从使护理老人的妇女,我又请不起,每月要5100元还管伙食和住宿。无奈之下,只有依赖农事繁忙的堂兄石石帮忙了。
石石都快70岁了,还得帮人家打理老人,端屎端尿的,实在有点为难他了。让石石感到更为难的是,来自我妹妹的不满意。我母亲醒得早,要吃早餐,而石石家人因劳累起得晚些,无法及时提供早餐;我母亲下午4点多就要吃晚饭了,可石石正在忙农活,要很晚才回来做晚饭。我母亲将这些不满告知隔天上来帮母亲冲凉洗衣服的妹妹。妹妹向石石提出要求,石石又难于做到。难于避开别人的嘴,说石石护理老人不到家,老是给冷粥冷饭老人吃,白拿钱了。妹妹们为此对我老婆(嫂子)有意见。
我和老婆回去山村老家,石石很为难的说,你们还是请人或叫别人帮忙护理老人吧。我老婆安慰石石,不要听妹妹们的,尽心帮忙就行了。我们有时从城里一早回去,也会买点猪肉、面包类给石石家。石石也会给米给油给自家种的地瓜果菜与我,我多是给回相应的钱他。除了我老婆按月给一定的护理费给石石外,还会给50、100元石石爱人,她也帮忙不少。我认为老婆给的护理费少了,我每次回去山村老家都会偷偷的给堂兄石石钱,200、300元的,过年时给500元(不让老婆看见知道),另给100元他爱人。另外,我们借给石石建房子的3000元不用他还。
我母亲年老体弱卧床不能自理的四年里,到老母亲去世办理后事,都多得堂兄石石和他老婆的帮忙。我心存感激。尽管我老母亲去世了,我每次回去山村老家,都会照常的偷偷给点钱石石和他爱人。所以,才有本文开头的没找准机会给点钱石石的事。
2020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