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城里楼房

洲洲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仰望城里的楼房。

洲洲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依靠高考跳出农村到城里工作的工薪一员，在住房上经历了“等待福利分房、集资建福利房、购买商品房”三个阶段，前期是人多房少，排不上，后期是钱少房贵，买不起。洲洲历经了几度期盼几度艰辛，总在仰望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期盼单身楼一个床位

洲洲1985年7月中专毕业分配到某地质队。地质队驻扎在城外22公里处的小镇边上，建有独立的宽深的地质大院，有职工600多人。洲洲走进地质大院，看到一条主干道向东一直往里面延伸，主干道两边是一排排朝南的瓦顶平房排列着，五排四列，向南北两边拓展。靠主干道里边东南角有两幢三层高的单身宿舍楼，显得格外醒目，很让洲洲心生向往。

与洲洲一起分配来队的有5名毕业生（2人大学毕业、3人中专毕业）。接待洲洲5人的是一位办公室人员，他说“现在住房比较紧张，你们几位先住队部招待所。”招待所是一排矮小的瓦顶平房，依南面一段南北向围墙而建，共有八间，每间铺四张小木床。招待所处于办公室平房与资料楼之间，前面对着篮球场还有小卖部，背后围墙外是镇中心小学的足球场。“招待所床位也很紧张，今天刚好有野外钻机人员退房了。要是遇上队部招待所没床位，从野外回来没住房的职工就只能过对面的农场招待所住宿了。”办公室人员说。洲洲与同来报到的毕业生，放好行李和自带的草席被子蚊帐铁桶后，拿上铝饭盒跟随办公室人员去饭堂买饭票菜票（凭粮票），然后到职工饭堂排队打饭吃。

地质大院五排四列的平房里有职工宿舍、办公室、实验室、车间（里面摆放有钻机、管材）、车队（门前停放解放牌卡车、吉普车和木椅客车）。有职工饭堂、开水房、集体浴室、公厕。有医务所、小卖部、理发室。有子弟小学、篮球场、外有足球场，每周在足球场放两场电影。地质大院有高高的水塔，最里面还有坡地菜地。成家的职工住在一排排的一房一厅的瓦顶平房，房门外建有一排小间的厨房。地质大院里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虽操着各地口音然大家都讲普通话，大院人多异常热闹、充满着朝气，上下班还播放吹军号的，地质大院尤如一小社会。

洲洲作为地质技术员而常出野外工作，且自带被褥床板的。从野外回来就住队部招待所，有时遇上队部招待所住满了就到公路对面的农场招待所住。一年半后，仰望许久的洲洲才在单身宿舍楼分得一个床位（两人住一间），住在靠主干道的那幢二楼。

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家三口住在一间8平方的旧平房

1986年，地质队开始进城。机关科室先进城办公，而车间车队实验室供应科医务所等依然留在地质大院。城里办公地很小，在一小巷里面，就一幢四层预制板式旧楼（办公楼）和一幢新建的六层职工宿舍楼（60平方一套的福利房），外加七间8平方的瓦顶平房。为解决职工进城，单位另买两块地，一处离办公地三公里，有一幢五层旧楼房和两排瓦顶平房。另一处离办公地一公里，为城中村的坡地，正在建设两幢职工宿舍楼（福利房）。按工龄职务排分较高的职工先进城住楼房，平房也住满了人。

1987年4月，洲洲有机会调回机关团委当干事，当时青年职工比较多，团员就有120多名。城里没有单身宿舍，就连那8平方的旧平房也住满了成家的人，洲洲只可早出晚归，早上坐上班车出来城里上班，晚上坐下班车回去，依旧住在城外地质大院单身宿舍楼里。每天坐上下班车的职工及家属有30多人。洲洲有时外出开会或出差回来晚了，赶不上坐下班车，就在办公室打地铺（用出野外的那套油布被子蚊帐）。洲洲调回团委不久，团委书记就被单位委派到北京脱产读书，洲洲主持团委工作。

1991年，单位应青年职工诉求，在四层旧办公楼顶上加建一层，一边设为会议室，另一边（五间房）作为单身职工宿舍，每间住8人（用铁架床），让部分单身青年职工在城里有个“窝”。已婚而两地分居的洲洲也在城里单身职工宿舍谋得一个上铺，免去了早晚来回坐车的艰辛。1993年，已是副科级干部的洲洲几经申请和等待，终于申请到城里办公地里面的一间8平方的低矮旧平房（瓦房），遂把老婆和4岁的儿子从老家接来城里居住（也算是一家子进城了）。当有人问起洲洲的住房情况时，洲洲就说“三人一厅”。1994年，洲洲为能在城里分到单位福利房（夫妻要有同城户口，才有条件分房），而顷尽积蓄花了8800元把老婆和儿子的户口买入城里，老婆丢去林场工作而进城来打工。洲洲一家子所住的平房，就在机关办公地六层福利楼房的后面，旧平房是依围墙而建的，低矮、昏暗、潮湿。洲洲就这样在仰望等待中，一家三口吃住挤在8平方的旧平房里前后六个年头。夏天炎热难耐，春天潮湿阴冷，常年与老鼠蚊子为伍，遇上台风暴雨天，还得提心吊胆的。洲洲日盼夜盼，就希望单位能加快建房速度好让自己能早点分到住上福利房。

    1998年2月住上单位的69平方集资福利房

1995年，为加快地质职工进城速度，加快职工住房建设，上级出台了职工出部分资金集资建房的政策，以解决建房资金短缺难题。单位通过职代会出台集资建房分房方案，按工龄职务排分达到分房条件的职工，每户集资3万元，多集资者可优先选房。洲洲好不容易盼到排上分能分房了，可又要集资才能分房。洲洲每月工资才400多元，存折里还不足8000元的，何来3万元要房啊。要借那么多钱，可咋还得了啊。洲洲为房子发愁。

洲洲岳父（老家林场职工）偷偷的顷尽所有借给2.6万元，洲洲从堂兄那借得0.42万元，洲洲父亲（农民）挤出0.12万元。为了不住底层或顶层，洲洲咬紧牙关交了3.8万元集资款。选房时选了七楼的702房（楼高八层）。楼房建得慢，1997年11月才交房。洲洲急着花了8000元作简单的装修，其实也没多少钱装修，主要是为了儿子能就近读书，不用来回骑单车接送。1998年2月就急急地入住了新楼房。二房二厅实用面积69平方。只铺耐磨地板砖，原房门不换刷了墙，安装了铁条防盗网。从久住的8平方平房搬到69平方的新楼房，让洲洲感觉到有天地之别。那年夏天，洲洲父亲来看洲洲，晚上就铺草席在大厅地板上睡，吹着风扇，洲洲也看得出父亲为此感到很满足，毕竟农村老家的房子还是红砖瓦房呢。洲洲父亲回乡见乡亲就自豪地说，城里新房子地板很干净，就算是炒熟的猪肉掉在地板砖上，捡起来也不用吹灰就能吃。只可惜，洲洲父亲没有享受的命，劳碌一生的他在第二年即1999年8月得重病走了，才67岁的。父亲得重病救治及去世又加重了洲洲的债务，洲洲悲痛之余心情特别沉重。洲洲每每见到岳父时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欠岳父的钱一直没钱还。岳父那钱可是卖掉镇上170平方的屋地和房子的钱（到2005年，那地和房值50多万元了）。

新楼房与办公地相隔三公里，洲洲就这样骑着旧自行车，来回的上下班，周日还去党校读函授。洲洲深知自己无法跟有摩托车的职工相比。欠岳父的钱一直挂在心上，也愁在心上。

从1995年下半年开始，地质队进入了困难时期，国家投入地勘资金少地质任务少，对外市场竞争激烈，地质队又面临转企改革，出现了人心浮动，有职工富余下岗，一些有门路的技术人员纷纷调走，一些有钻探技术和资金的人纷纷离岗私捞，一起分配来队的2名中专生调走了，2名大学生离岗捞钱去了（其中1位还是正科级干部的）。留下的人员在靠低工资捱苦日子。1999年地质队下放各省实行属地化管理，地质矿产部撤消了，许多职工看不到地质队的发展前景。1999年9月，1名队级领导工会主席（月工资刚刚过千元）也离岗到深圳中外合资发电厂当副厂长去了，月工资翻七八倍。身为工会副主席的洲洲主持着工会工作，单位经济困难，洲洲可受了不少职工的骂。队伍缩减到200来人。债务压身已身为科级干部的洲洲也想过离岗私捞的事，可单位人事管理十分的严格，弄不好会被除名。洲洲丢不下这份工作和几经打拼才得来的职位，洲洲想，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农村拼搏出来，一旦离开了单位就等于又回到农村了。当别人都到外面捞钱时，洲洲在老老实实地上班老老实实的到党校读书，读了大专又读本科，老婆儿子跟着过紧巴巴的苦日子，为此，洲洲受了不少老婆的责骂，甚至把洲洲的书丢到楼下，洲洲心里很是憋屈。

2006年换住单位的126平方三房二厅集资福利房

1999年住房改革，单位在2000年为赶房改末班车而申请报建两幢二房三房四房的职工宿舍楼，职工只需交8万元集资款。洲洲尚背负着房债，对那126平方的房子也只有仰望的份儿。

直到2003年下半年，地质队才见好转，工作任务多起来了，职工收入也在逐年提高。连续9年没有新毕业生来队在当年也有大学生愿意来队工作了。部分经济条件好的职工也开始到外面买商品房了。那些当年下岗的离岗私捞的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的职工，纷纷吵着要回来复职复工，群体上访闹到省政府，后经省政府调解同意这批人员恢复劳动关系，成为待岗的“协解人员”。2004年3月，机关科室搬离老办公地，搬迁到相距一公里的新办公地。老办公地留作实验室搬出来使用。洲洲从团委到宣传科，再到工会，现到党办，集党务宣传于一身，材料多事多，洲洲常常利用晚上或周六日过来办公室加班，相距住地四公里总有不便。直到2005年，洲洲才有钱还给岳父，欠债整整十年。若算利息的话，利息肯定大过本金了。当初要是知道岳父卖掉镇上的屋地和房子借钱给洲洲要房，洲洲一定会阻止的，宁愿不要房子。为此，洲洲在心里一直对岳父有种愧疚感。

2006年，队领导建议洲洲在新办公地换一套126平方的新房子（也就是原集资8万元的房子）。新房子建好至今未装修，原房主得到提拔到别的地质队任职而把新房子退回单位的，这是单位最后一幢集资建的福利房。洲洲当时存折里不足一万元，而此房子集资款8万加利息需要12.5万元。洲洲再次征求岳父意见，岳父同意换大房并答应再借钱给洲洲。洲洲把那套69平方的房子作价8.5万元退回给单位，再跟岳父借款5.5万元，跟妹夫借款1.5万元，在单位挂欠账4万元（每月从工资还2000元），又作简单装修，于2007年1月搬了过来，住上了大房子。虽然早些年就有职工到外面购买电梯商品房了，那是洲洲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有此步梯大房子住，洲洲感到很满足了。洲洲老婆也说，这辈子不想再欠债买房了，一家三口的就算儿子结婚也够住的了。洲洲接母亲来城里过了好几个春节，让辛劳一辈子的母亲也享享福。

还好，洲洲的工资收入逐年增加，原计划五年还清债务的三年就还清了。洲洲的住房公积金也在逐年增加，每月由几十元到百拾元几百元再到上千元。洲洲在2010年7月得到提拔进入领导班子，班子成员实行承包工资制收入按年薪计，这比原收入翻番。洲洲的日子也开始丰润起来了。2012年，洲洲在岳父林场参加集资建房，先后投入20万元弄到了一套130平方的四房二厅的房子，解决了回去老家探望岳父岳母时没地方住的难题。2013年，洲洲购买一台12.5万元小汽车。2014年，洲洲又先后投入了28万元在老家拆除父亲建的老旧红砖瓦房建起了二层220平方的新楼房。2015年春节前入住，及时解决了年老体弱行动不便回乡心切的老母亲的居住问题，也还了父亲的一个心愿（洲洲父亲在临终前曾嘱咐洲洲要回来建房子的）。这让外出工作了三十年的洲洲，回乡感到脸上有光（城里有房、镇里有房，村里有房）。因为，村里外出打工的同龄村民早些年就建起了二三层楼房了，村里只剩洲洲和两户困难户的房子还是红砖瓦房。

2018年购买103平方的电梯商品房

洲洲从2012年至2015年，先后投入60万元实现了镇里有套房村里有楼房出行有小车目标，而荒芜错过了购买城里电梯商品房的机会。城里商品楼房价也从2012年的4000多元一平方，升到2015年的9000多元一平方。特别是2016年下半年，房价一下子飙升到11000多元一平方。洲洲觉得用一年的收入也抵不过商品楼房价飙升的差价。钢铁化工重大项目落户，二条高铁三条高速公路开建，这城里商品楼房价还会持续上升。近十年随着高层电梯商品楼兴起，新老职工也纷纷购买了电梯商品房。

班子成员都买了电梯商品房，唯独洲洲没买。班子成员以房价飙升住房公积金贬值为由，鼓动洲洲贷款买商品房。洲洲最终也心有所动。2017年，洲洲也开始关注打探城里楼盘和房价了。最初把目光投放到城市边缘地带的楼盘，目的是既想买到电梯商品房又能减轻点还贷压力，洲洲只关注小户型，目光不敢触及大户型的房子。洲洲依据住房公积金和工资存折的总数，对比房价盘算着贷款事，住房公积金贷款限贷20万元，余下得用商业贷款，可利息翻倍，洲洲盘算着每月还贷还息不能太高，压力不能太大。洲洲老婆反对在城市边缘买房，要在城市中心地带的楼盘买房且要靠近学校，以方便孙辈们上学读书，减少接送艰辛。

洲洲最终把目光锁定城市中间地带一楼盘，此处原是某汽车厂，楼盘设计建76幢30至37层高的楼房，建有幼儿园小学中学。这是旺热楼盘，房价自然贵（12500元一平方）。2017年，楼盘举办盛大的售房抽签仪式（有歌舞有包点茶水），首期推出1.1期1200套电梯商品房，当天有5000多名业主认筹参与抽签。洲洲也参与认筹了，直到中午12点才抽中签，选房时只剩下最低层和最顶层的了。洲洲想，既然投入120多万元买房，绝对不买“顶天立地”的房子。2018年上半年该楼盘又推出1.2期500套房，洲洲嫌那地势低了点而没参加认筹，然而房子也卖完了。2018年下半年推出1.3期600多套房，楼房靠近主干道会有汽车噪音，可房价升到15000元一平方，洲洲还是忍不住参加认筹选房了，这回选到了心仪楼层16层。房子还是小户型三房二厅103平米的（实用面积也就90平方），127平方150平方的不敢碰。洲洲提取住房公积金41万，加工资存款，总共交107万元首付，余下40万元用住房公积金贷款20万元，商业贷款20万元补足。总算买下电梯商品房了，复印材料多签字按手印也多。2019年该楼盘的房价还在升。2020年受新冠疫情影响，房价才有所回落。2020年8月，才交房（毛胚房）。

    2020年，洲洲先清还了商业贷款。到了2021年5月，洲洲才敢考虑房子装修之事。房屋装修之事，是与施工方供货商博弈之事，是一件烦心事。洲洲走在住区楼盘里，仰望着高楼，思量着电梯商品房为何这么贵，还这么多人花重金抢着买，为啥？洲洲知道，除了绿化好物业安保好不用爬楼梯之外，住在103平方的商品房里绝对没有住在自己的126平方集资福利房里舒服。

装修时，洲洲老婆比对了同层的127平方四房二厅房子，说，当初买127平方四房二厅的房子就好了。洲洲一听就来气，说，您坐着说话不腰痛！

曾经有过一插曲：2011年，上级想调洲洲到广州某地质队，那时，洲洲想哭，他对上级领导说，自己干到退休也买不到一套广州的二手旧房子。

住房不仅仅是吃饭睡觉的地方，还承载着脸面与幸福。

                        （2021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