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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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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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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岁月

一切都在变,效益不好,2000年工厂裁员,45岁以上的一律内退。

内退回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时间,再也不必匆匆忙忙赶早上班了,让多年积累在身体内的疲劳慢慢消散。

有了充裕的时间就可以尽情享受生活,早晨打打太极拳,中午泡泡股市,晚上躺在家中沙发上看电视。虽说日子过得悠闲,但也无聊,最重要的是孩子正在读书,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下岗回家只有基本工资,扣去保险之后,工资也寥寥无几了,难以勉强维持一家人生计。

哪里去找工作?中国人太多,工作的机会却并不多。

我们这个城市绿水环抱,四季花开,树影婆娑,美妙无比。

但因为囊中羞涩,对这一切美景我都无心欣赏,早饭过后,漫步街头,最能吸引视线的东西,还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招工广告。这些广告言辞恳切,用工迫切,我不明白自己还在等什么呢?

犹豫了几次之后,按照广告上提供的地址,我走进了一家职业介绍所。它在一家旅馆的三楼,楼道上很黑暗,摆放着大袋大袋的瓶瓶罐罐,大綑大綑的编织袋乱铁丝。有几家人正在炒菜做饭。煤烟、油烟排不出去,熏得人泪水滚滚而来。

揉了几通眼睛后,终于找到那家职介所的办公室。

门是开着的,办公桌旁坐了五六个男男女女,见我走进去,一个戴眼镜的年青人笑咪咪地对我地问道‘这位老师一定是来找工作的,请放心,我们这里有很多工作等待您的挑选。您先到那边去履行手续,做一个登记,然后再过来看哪项工作最适合您’。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有个阳光灿烂的窗子,一个年轻姑娘已经从办公桌内取出了文件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打开文件夹一看,上面登记的人还不少,在最末一个登记人后面,我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年纪、职业…。

‘缴费’她的话掷地有声。

‘多少’我问道。

‘十五元’,这话又很轻,轻得像天空飘过的一团白云。我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袋,那儿正好有十五元钱。

现在的骗子比苍蝇还多,刚到这个码头,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深浅,观观风云再说话。

我的右手在衣袋内转了一圈后,又伸出来,双手一摊,面带愧疚地说道‘今天出门匆忙,忘了带钱,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

她有些失望,无精打采地将文件夹收了回去,酸溜溜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车水马龙,是一个繁忙的大世界。

彼此之间已无话可说,我走向刚才见到的那群人,戴眼镜的年轻人慢慢说道‘你们工作不如意,我可以帮你继续找。退钱是不可能的,为你们找工作,我们也走了不少路,费了不少嘴皮,合理收费是理所当然的’。

见我走过来,那个五十岁的男子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原来是个开车的,失业后,想找一辆出租车开,向这个职介所缴了15元登记费,又缴了50元介绍费后,眼镜将他介绍到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对方并没有拒绝,又收了一大笔保证金后,安排他开058号车。058号车早就有两个驾驶员轮换着开,这两人理直气壮不让他上车,坐了三个月冷板凳,自知上当,却无论如何也要不回自己缴的钱。

那位穿红衣的女子向我倾述道,她是职中毕业生,为了工作向职介所缴费后,眼镜给她介绍了一家微波仪器厂。到那里一看,根本不是什么工厂,仅仅是一个家庭作坊,上班还要缴费2500元抵押金。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要求,这就是退款。

在求职路上,这六个人都有自己的曲折经历,他们说得伤心掉泪,听得我汗毛倒竖,不寒而栗,庆幸自己及时踩下刹车,没有上这两个骗子的当。

愤怒、失望、忧虑,我说不出自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深深感觉到‘江湖险恶’。

从此之后,一看到墙上的招工广告,我就觉得恶心。

                                            

知道我的情况后,一位热心的朋友传来一个确切信息,在嘉陵江边一家化工厂,正需要一名有维修经验的机械工。

没什么可说,安排好家中琐事后,当天我就出发了。

东问西问,换了几次车后,终于找到那家化工厂了。厂长姓任,很和善,简单问了几句,叫我在传达室随便对付一夜后,第二天就分配我做小工。

车间内各式各样的管道纵横交错,十分复杂,机械厂最多的是机床,而化工厂最多的就是管道。按照一位刘姓师傅的指点,我与另外一个小工抬来了电焊机。

刘师傅找来一只竹梯,然后点上一只香烟,慢悠悠地登上了竹梯,将屋檐下的两根电线点燃。绿火袅袅,飘来一些塑料燃烧后的臭味,片刻之后,他又将火吹灭。

‘电线、电线’他对我们喊道。

我知道他要的是电焊机上的搭火线。

接过我递上去的电线后,他利索地搭上了电火,然后慢吞吞地走下竹梯,戴上了电焊面罩。

电火交融,激情四溢,凭这流利清脆的声音,我知道刘师傅是个非常优秀的焊工。

但他在化工车间抽烟,在屋檐下烧线取电,这些行为在正规工厂是绝对不允许的;特别是烧线取电,破坏了电线的绝缘层,危险向外暴露,留下了无法预知的事故隐患,这又不算是一个合格工人。在一些小企业中,执行规章制度并不严格。

中午食堂只有一道菜,红烧肉丸。

交了两元钱,炊事员就把饭菜盛在我的碗中,金黄的肉丸,碧绿的青笋,堆了尖尖的一大碗。打工仔并不奢求饭菜的花色品种,只要实惠就行了。

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食堂,用餐的人不是蹲在墙边树荫下,就是站在厂门口。

出了厂门,就是河堤。走上河堤,眼界大开,碧绿的江水横无际涯,举目四望,只觉得天高地远,任鸟高飞;波涛滚滚,任鱼潜游。

哦,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嘉陵江,但愿自己能在青山绿水间打拼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

吃完午饭,回到工地,任厂长检查完我们上午的工作后,将工厂的四个小工召集到电焊机旁问道,‘你们几人中有谁会烧电焊’?见无人应承,他解释道‘二车间的主机坏了,刘师傅下午要去修,不能来,这里的工作也不能耽误’。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盯着我问道‘过去你是搞什么工作的’?

‘修汽车’。

‘修了多少年’?

‘二十五年’。

‘修了二十五年车,怎么还不会烧电焊’?

他的话中既有怀疑,也有激将。他哪知在正规工厂中,工种界线严明,严禁越界操作,有的修理工干到退休,也不会烧电焊。不过我出于好奇,还是偷偷练了一点电焊技术,但今天的情况不同,焊的是管道,万一焊缝不严,就会发生渗漏,我担不起责任,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来,来,来’。任厂长指着地上的钢管接头,对我说道‘你焊一段,我看看’。

戴上面罩,我打燃了火,一根焊条烧完后,我取下了面罩。

任厂长拾起地上的铁榔头,敲掉了接头处的焊药疤,铁水凝固后,形成了一层扣一层,宛如涟漪一般的焊缝,他赞叹道‘焊得不错嘛,下午就由你负责,带他们三个小工’。

这三人都是当地农民,忙时回家种地,闲时出门打工,彼此之间并不计较什么。我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焊接技术,提醒道‘任厂长,过去我从来没有焊接过管道,万一今后漏水漏气怎么办’?

‘流过这根管道的液体比较浓稠,点把点漏没关系,漏上三天,它自己就把漏眼堵住了’。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说道‘你的住房,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拿这张条子找一车间的老朱,他们寝室有一张空床’。

我无话可说,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任厂长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搭线取电时,要小心点,注意安全’。

看着他忙碌清癯的背影,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重权在握的厂长,很像是一刻也闲不住的班组长。搭线取电,将破坏与生产融为一体,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工作环境。

一个下午我们都在忙着抬钢管,铺设管道线路,然后再将接口焊好。

吃完夜饭,大家又回到工地,将下午焊好的钢管抬上屋檐,从一个车间穿向另一个车间。屋檐下就有一排排电狰狞的电线,这些电线常常与我擦身而过,我不敢丝毫大意,有些电线已经被人搭线取电时烧掉了绝缘层,我只能抬着钢管慢慢向前梭行,夜是静悄悄地,但我感到身边鬼魅游荡,危机四伏。

机修班的工作时间很长,快到深夜十一点了,大家还在工作,任厂长打着手电筒把我们今天铺设的管道仔细查看了一篇。他递给我一只香烟,点燃后说道‘机修组人手紧,明天你就不干小工了,直接干主修技工,需要什么人,吭一声气,我就给你派’。

太意外了,看着眼前这些机器管道就头晕,连名字都叫不出,又怎么去修理它。我实在不敢去冒这个险,连忙说道‘算了、算了,别让我进门就栽跟斗,化工机器不是开玩笑,弄不好会出大事故,还是让我干小工吧’。

‘别说那么神秘,除了老板是搞化工的出身,我们厂的工人百分之九十都是种田人,只要你肯干,就没有干不会的事。现在我是厂长,十年前我还是种地的。别的咱啥也不要说了,主修工一个月拿八百元钱。明天我跟老板说一声,这个月的工资,你就按主修技工算’。

‘老板’这老板又是何许人?原来任厂长上头还另有高手。

这个厂没有星期天,上班三个月,没有休息一天,工作服上浸透了机油,也没时间洗。每天早晨八点钟上班,一直要工作到深夜十点后,才视任务完成情况考虑下不下班。工厂里设备陈旧,总有修不完的烂机器,很多机器设备是别人淘汰下来的烂机器,我一直担心哪天会出事。累到极点人就麻木了,有时手弄破皮,流出了血,也不觉得痛。就连领工资时,捧着那800元大钞也激动不起来。

休息一天,才是我内心深处梦寐以求的渴望。

本来化工厂有一个废水处理车间,不知为什么一到晚上,工厂还是将未经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到嘉陵江中,这水暗红色,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喝了这突然流来的工业废水后,附近水域的鱼都翻了白肚。一条两尺长的大鲤鱼,昏昏沉沉游到了岸边,被人们捉住时,仅有气无力地甩了两下尾巴。它通体金黄,硕大的鳞片下浸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中午一辆风尘仆仆小轿车开进了化工厂,一个身材壮实的人走下了车,他就是这个厂的老板。

天色阴沉沉的,车间内灯火通明,人人忙碌,机器轰鸣。

‘全厂工人注意了,全厂工人注意了’,一个从来不开口的大喇叭发出了急切的召唤‘请大家立刻放下手中工作,关掉机器,断开电源,各部门负责人马上回到车间,有重大事情向你们宣布’。

机器轰鸣渐渐平息后,任厂长走了进来,他用冷酷地目光扫视车间一眼后,冷冷说道‘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现在谣言四起,事态严重,为了配合上面调查,老板决定暂时停止所有生产。从现在开始,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马上离开车间’。换了口气,他接着说道‘外地来的厂打工人员,散会后到财务室结清以前的工资,留下电话号码。今晚八点以前必须离开工厂,任何人也不许在厂逗留’。

说来也怪,三个月前我是乘着夜色走进这个厂,现在又是乘着夜色离开这个厂。不同的是今晚有很多同路人,而且天上的月亮也很大。夜深人静,匆匆离厂,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有人唱起了小调;

‘走、走、走、,走啊走,

走到九月九,

他乡没有自由,

没有九月九‘。

歌声唤起了众人的乡愁,大家齐声合唱道

‘走、走、走、,走啊走,

走到九月九,

家中才有烈酒,

才有九月九‘。

天快亮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火车站已经不远了,似乎大家都从田野中嗅到家中饭菜的味道,在月亮中看到了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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