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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进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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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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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庄稼

庄稼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我是庄稼人的后代,体验过庄稼人是以怎样的情感深爱着庄稼。而今我虽成了吃“皇粮”的人,不再与庄稼打交道,可庄稼的身影怎能从我的心里抹去呢。它们年年丰盈的绿韵已深深根植我血液中,那金黄金黄的芬芳自岁月的深处飘来,醉在我怀有庄稼情结的心头。

庄稼成,则社稷稳;五谷丰,则农人笑。只有庄稼人才深谙庄稼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庄稼人把一年的希冀和辛勤的汗水交给土地,全是为了庄稼的丰收。春光摇醒山庄,土地解冻,庄稼人粗大的脚板就踩响田畴。在脆响的鞭声和吆牛声中,躬耕田亩,点瓜种豆,庄稼人在大好春光里种下了希望。待到这希望在田野里发芽,嫩绿嫩绿的庄稼苗儿齐刷刷钻出地面,农人眼角漾出抑止不住的喜悦,像看见了自家的娃娃,爱都爱不够呢。夏日骄阳似火,农人荷锄走向田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全然忘却了炙人的炎热和极度的疲劳,只有庄稼才是他们惟一的企盼和慰藉。于是,他们擦擦脸上淌成河的汗水,望一望满眼绿油油的庄稼,会心地笑了,继续挥锄劳作。

收获的季节,是庄稼人盛大的节日。金黄金黄的麦穗随风起伏,风里裹着香气,直醉到农人心头。虎口夺粮的日子,庄稼人在进行一场争夺战,尽管忙累得天昏地暗,可为了庄稼,他们什么也舍得抛弃。

嚓,嚓,挥镰割麦子的声音是动听的音乐,农人最爱听。多少年来,每当读到铺展于高原一望无际的黄橙橙的喜悦,我的耳畔就会响起这美妙的挥镰声。

和许多农人一样,我曾领受过青黄不济的焦虑与苦楚。但当一塬随风起伏的锦缎般的麦海渐渐有了黄色,母亲总会舒展眉梢,说:“麦子快黄了,咱庄稼人又有了指望。娃他大,快磨磨镰刀,准备收黄天吧!”父亲这时俨然一位统帅,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天去塬上转悠几遭,从不错过收听天气预报,磨刃、安镰、修车、备绳,末了还要称二斤青毛茶。

我们这些做孩子的则最盼望放假收麦,因为挥镰的日子无啻农家子弟的节日。成熟的高原,若即将分娩的孕妇,安谧而又丰腴。农人个个满脸喜色,条条阡陌播放匆忙的跫音,人人心间绷紧一根弦。这时,瘦了家里,肥了原野,广袤的高原成了人的海洋、草帽的天地。毒毒的骄阳下,银镰闪闪,收割心中的那畦冀盼。

挥镰的日子很苦。没有憋足的膂力和耐力,怕被毒毒的日头晒黑白皙的皮肤,或者心存侥幸权当玩儿,刃不利,馍不足,你最好甭走进那长长的麦荡子。挥镰割麦仅凭力气是万万不够的,常有瘦弱的农妇挥镰如舞,总让自己壮壮的男人落在身后而汗颜不已。我每每惊叹这些经年劳苦、粗茶淡食的农人,除利用抽一袋烟或磨镰的当儿歇口气外,没有一个叫苦叫累或半晌就收工的。而不时停镰驻望,伸腰歇缓,“嗳哟”不止的,则为我等文弱书生了。小时割麦,常因不得法而丢三落四,所束麦捆倒穗很多,经不住挫挪即“哗啦”散开,为此常遭大人数落。于是就看大人的示范,悉心悟练,收割技术方渐渐提高。

挥镰的日子亦是快乐的日子。不信你瞧,有村女送饭到来,一家老小围坐地畔,麦捆作凳,野风拂面,饭香草香花香共餐,说笑声不绝,其乐融融也。挥镰的日子,总有火辣的情歌随麦浪滚来,最解人乏,那野野的,赤裸裸的恋情足让六月醉倒在高原的怀里。挥镰的日子,忙了大人,乐了孩童。牛尾上拴满了有趣的故事,地埂上缀满了多彩的星星,孩子们会用鲜亮亮的麦秆编制童心的憧憬,逮只绿蚂蚱,吟唱永不寂寞的歌谣。

挥镰的日子,美在黄昏。夕阳衔山,金辉斜照,喧闹了一天的高原静若美妇。镀红的麦穗泛出迷人的色彩,晚风送爽,幽香扑鼻。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会伸伸酸困的腰肢,立于田头,把自己长长的身影写在静谧的土地上,让惬意的心作最后的守望。这时,叮当的牧铃也就响起来了,村头树梢的银盘儿,羞羞地偷看从四面八方归来的农人,家家屋顶的炊烟有抒不完的柔情蜜意,晚饭的香甜便在农家小院愈品愈有味儿。

难忘拾麦穗的日子。我是农人的后代,深知一粒麦穗在农人眼中比黄金还金贵。麦黄时节,虎口夺粮,农人忙得昏天昏地。看着割到手中一把沉甸甸的麦穗,农人们笑了,那笑里有麦穗金黄金黄的影子。

记得小时候缺粮,尤其吃白面的机会很少,那时生产队集体耕种,夏收后麦田里总会遗落零零星星的麦穗。那年放暑假,娘说:“你弟兄俩的学费还没着落呢,随娘去地里拾麦穗吧,要学会自强自立。”

于是,我和弟弟每人提一个竹笼,走向塬上的麦田,正在收割和割完后有麦垛的麦田是不允许拾麦穗的,只有麦子拉运完的地块才可拾麦穗。大人们忙着收割拉运打碾,黄澄澄的麦浪只几天功夫就剩满地的麦茬了,在抢收过程中总有人免不了遗落一些麦穗,金灿灿的麦穗,躺在麦茬地里。娘说:“这年月粮食缺贵,看着这些洒落在地里的麦穗,怪心疼的。孩子啊,一把麦穗可够你吃个大馒头。”我说:“那不可能吧,娘说得太玄乎了。”娘说:“如果把一把麦穗的种子种到地里,来年就可打一大碗麦粒,磨成面就可蒸一个大馒头。”听了娘的话,我会心地笑了。

夏日的高原是一幅风景画,蓝天分外高远,羊群一样的白云飘游在碧空,裹着稔香的夏风徐徐吹来,有野蚂蚱在草间尽情吟唱,一群孩子在田间抢着拾麦穗,一只花蝴蝶翩翩飞舞,一位小姑娘掏出花手绢儿追捕蝴蝶,弟弟不知啥时偷偷溜到地埂摘来一大把草莓,惹得小伙伴们争抢着吃。弟弟差点哭了,我赶紧把自己拾的一大把麦穗放在了他的竹笼里,弟弟才破涕为笑。

不住的弯腰拾,一粒粒麦穗随小手手跳进了竹笼。不一会儿,竹笼满了,我们就束扎成捆,放在田埂,又开始拾。尽管腰酸腿软,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粒麦穗在骄阳下发出金灿灿的光,我们又抢拾起来。一块地出头,瞅瞅身后的麦田,再也看不到一粒麦穗,只余光溜溜直竖的麦茬茬了。

就这样,我和弟弟早出晚归,边玩边拾,暑期生活就在拾麦穗中度过了。看到摞了一大堆的麦捆儿,娘特别高兴,把麦穗铺到院子里,抡起连枷甩打,我和弟弟捞起木棍敲打。只一个上午,麦穗只剩光杆杆了,麦秆下却铺了一层厚厚的麦颗颗,滚圆滚圆的,胜似珍珠。娘用簸箕簸筛掉麦芒穗秆等,把麦颗颗装进一个布袋里,一称,足足有40多斤。那时一斤麦子可卖到二角五分钱,毫无疑问,我和弟弟一个暑期挣回10多元钱,而我俩的学费加起来只有5元钱,我和弟弟拿着自己挣来的学费高高兴兴上了学。

听父亲说,民国18年天大旱,陇东黄土地干焦龟裂,庄稼苗儿枯萎黄死,我爷爷和村民去关山湫池祈雨,双膝整整跪了一天,不住祷告龙王,可还是没有雨,村民们眼看着枯死的庄稼,顿足捶胸,满村一片嚎啕之声。那是我小时候的一天,夏天的一场鸡蛋大的冰雹猛砸下来,眼看将要收割归仓的麦子被打的颗粒无存,只剩麦秆儿倒伏于地,玉米叶子打成了线丝丝,成了光秆儿,村民皆哭倒在地头,直喊:“我的庄稼,我的庄稼……”

包产到户后,庄稼人遇上了好年头,他们精耕细作,科学种田,庄稼一年比一年茁壮,粮囤一年比一年圆鼓,他们古铜色的脸上整天笑呵呵的。瞧,淡紫色的洋芋花开了,我就走向田间亲近它,摘一朵花儿嗅一嗅,一股大地之爱母亲一样朴素无华的芳醇直沁入心底。不久,母亲就会刨开裂了缝口的土包,掏出新鲜的洋芋蛋儿,切成小块和饭吃,令全家人大饱口福。豌豆花儿谢了,青青的豆荚结满绿秆儿,我会提一个竹篮儿钻进那豌豆地,在密不透风的叶秆中间采摘豆荚儿,一股浓浓的香气直袭鼻孔,回家后煮了剥吃,香甜可口,别有风味。最爱走进苞谷林,任那宽大的叶片抚摸我身体的某一部分,看那红线穗穗越抽越长,苞谷的肚肚越怀越大,终有一天,包皮处露出了胖娃娃似的脸,玉米棒子渐长渐大,掰下一个烧了吃,庄稼给予我们的是无比淳美的享受啊!

有庄稼,就有庄稼人;乡村不老,庄稼就年年生长,芬芳在庄稼人的心头。我是庄稼人的后代,与庄稼有着不解之缘,深知庄稼的来之不易和庄稼人的辛劳。在远离庄稼的城市,吃着庄稼人耕种的庄稼,不由怀念起庄稼,又一次嗅到了庄稼的清香,脍甘厌精的胃口或许不再挑剔,一种感恩的情怀油然而生,我想我应该像庄稼人营务庄稼一样营务人生。


首发于2011年《散文世界》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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