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郭进昆的头像

郭进昆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3/11
分享

苞谷林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一帮外地瓦匠。他们一共六人,两老四少,操陕北口音。他们打听到白草洼这个偏僻的村子极缺砖瓦的,便决定在此安营扎寨,做砖烧瓦以方便这方村民。

他们中的老瓦匠首先带一后生名秦海的在村子周围转悠了一 遭,用砖瓦匠人特有的眼光审视了这里的坑坑洼洼、一梁一峁,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村北庙洼旁的崖坎下。这儿土质好,造窑地理再理想不过了。于是老瓦匠征得了村长的同意,又带了一条香烟去和庙会白会长商议。板门开处,最先露出的是一张月儿似的脸,接着就有泉水般清亮亮的叫声传 来:“爹,有人来啦。”随即瞟了那后生一眼,羞羞的到厨房去了。秦海瞅着那两条乌黑的长辫子,衬着一腰身碎花衫儿,愣了半天方跟老瓦匠进得上房去了。

    “啥?你们要在庙洼修窑!”白老爹一听瓦匠所求之事,把香烟往地上一摔,破口大骂:“看你老嘴实脸的,咋连这点规成都不懂——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你瞎眼啦?不看洼嘴上有庙吗?你们成心不让这村人过得安生。滚,快给我滚!你们这帮不食五谷的东西!”老瓦匠见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而退。

     后来,他们在村南阳洼里寻了一处地方,方算有了用武之地。窑建在土坑平台上,台下是一往无际的苞谷林,中间埂塄上有一条通往泉水的路,爬满了红蔓蔓草和苇子。绿的海,有风吹过,飒飒作响,俨然一部雄浑清越的交响。

正是盛夏六月天,已受粉怀肚的苞谷若孕妇,悄悄的卖弄无限风情。高原的太阳是爬在中天的火刺猬,毒毒的扎人哩,这时那后生秦海正担水穿过苞谷林,宽大的叶片被碰得唰唰作响。他不清楚已经担下多少担水了,抬眼看看太阳,依然静卧在中天,便放下水担,用衣襟揩揩额头脖颈上的汗,一头扎进桶里,待他把头从桶里取出,顿觉一股凉气流遍周身,一缕带苞谷清香的风拂得秦梅心里麻酥酥的。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

  二月里采花花未开。

  三月里,桃杏花红似火,

  要采个刺玫花四月里开。

  干哥呀!你要采个什么花儿来?”

     陇东民歌!秦海被这细如苞谷线线的歌声灌醉了,呆呆地立着不动。茫茫绿海,那融进了野香的歌声是从哪儿飘来?秦海挪步立于高塄之上,用目光搜寻那歌者。啊,万绿丛中一点红,是一个穿红衫儿的女子,只那么一闪,倏忽不见了。秦海的眼前只剩绿绿的海涛,或聚或散,骚动不安了

   “哎一一唱歌的女娃子出来喽。好好唱呀!”秦海跑过埂塄,踮起脚尖声喝起来。可没有人回笞,那歌声也仿佛躲进了苞谷林, 再也听不见了。中午酷热的暑气不容人在这密不透风的绿林子里久呆,奏海应着老瓦匠的喊声,蔫蔫的把水担回去了。

此后秦海天天挑水,每每会有那脆脆的歌声自苞谷林中飘来,秦海一颗年轻的心被撩拨得痒痒的难受。

红头巾,红头巾!秦海眼里一亮,顺埂塄窜过去。田埂下放一只没主人的竹笼,装半笼红蔓蔓草、灰灰菜等,那红头巾正好铺放在埂草上。秦海见四下无人,苞谷林静成了一片绿云,心想这是哪家女孩儿的头巾,怪惹人的哩。那一定是个山月儿似的可人儿吧!

秦海不知是下意识在作祟,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蹲下身去正要取那红头巾,一串咯咯的笑声自身后苞谷林传来,苞谷秆儿似的脆甜。

  “想做啥?谁个不害躁的,动人家女娃子的东西,把不要脸当喝凉水哩:”秦海转身看时,一丛苞谷绿叶后探出一张俊俊的脸,月儿似的。那两条乌黑乌黑的辫子还拴住过他的目光呢。

秦海不由一阵脸红,搔搔后脑勺说:“我挑水太热,是到这苞谷林里凉快凉快,谁动你的东西来着?”说罢嘿嘿一笑,往那女子跟前挪了挪,“咔嚓”折一根苞谷秆儿嚼起来。随即移蹲到那女子跟前,笑笑说:“今儿太阳真毒……嗯,这秆儿够甜的啦。你可是前儿我见的白会长的女儿?你来打猪草吧?来,我帮你打。”

     “去你的,谁稀罕你那臭手拔草呢,你最好去给自个儿拔草吃罢。”又是一阵咯咯的脆笑声。待秦海看时,那女子早已窜得没有人影儿了。

秦海挨了那女子的骂,反觉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拣起红头巾,提笼追寻那留着两条长辫子的人儿。

秦海在另一条埂塄下寻见那女子正在麻利的捋一种草。

    “喂,这好看的红头巾你不要啦?不要咧送给我,和我换一样东西。”

   “拿来,谁说送给你啦?看把你想的美的,不害臊的死鬼!”

   “谁是死鬼,我不是活得精壮壮的吗?喂,你去过陕西那大地方吗?”

    “没有,我连县城也没去过呢!”

  “那我明儿带你去县城逛逛见世面,咋样?”

  “不去。我要去,我爹准会打我的。”那女子停了拔草,只低头玩弄那两条辫儿。

     秦海见如此说,就从那埂塄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那女子的手说:“嫁给我,你不就成我们陕西人了吗?我会让你享福一辈子,真的。”秦海说话的声音分明在发颤,“你叫啥名儿?”

    那女子第一次见陌生男子在自己跟前说这样的话,不禁脸上烧红,一阵咚咚心跳,说了声“喜珠”二字,—提笼便抽身钻进了苞谷林。

    秦海手里攥着那红头巾,痴痴的朝喜珠去的方向张望。不久,那茫茫苞谷林里又飘来了绿莹莹的歌声:

   “五月里石榴花赛玛瑙,

   六月里荷花水面漂。

   七月里,葡萄搭上架,

   要采个桂花八月开。

   哥哥呀,你要采什么花儿来?”

     夕阳如血,苞谷林泛出动人的色彩。有的苞谷秆儿己开始抽线啦,秦海心里怅怅的。而瓦棚里早传来了老瓦匠的骂声。秦海这才想起该去挑水了,他赶紧把那红头巾小心的叠好,慢慢的担水回去。

喜珠自见了这该死的远方小瓦匠,魂儿早被那密密的苞谷林和那精明鬼九勾去了。她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转去睡不着,疑心窗外一轮山月是他的脸,对她笑哩!她不觉用被子蒙上了脸作怀春少女特有的大胆想象和相思。这天吃过晚饭,白老爹喊喜珠帮他剥麻,好赶明儿上集去卖。可喜珠身子一扭,背着身说:“爹,你光会给人插楔子,成天不让女儿闲一阵。猪草没啦,我得去拔。”说着取过房台子上的一个竹笼,仄着身子飞跑出去了。这里白老爹重重的叹了一声气,独自剥着麻。

     喜珠出得门来,抬腿儿又进了那密密的苞谷林。夕阳把苞各林中的她染成了艳红。她拔几根猪草,不由抬眼朝那瓦匠棚望一望,终不见那她梦中揣摩得熟透了的身影。她想起了地畔那儿的山泉,便匆匆穿过地埂,快到泉边,她又轻轻哼起了那支山歌:

  “九月里黄菊花铺金笑;

   十冬腊月梅花香儿飘。

   有一朵鲜花未曾开,

   单等蜜蜂采花来。

   哎——哥哥呀!

   你解开吗解不开?”

     正在泉边舀水的秦海痴痴的听着,手中的马勺呆呆的停在空中。听得最后这句,他不由站起答到:“解得开哟——妹子哟!”复又接唱:

   “苞谷线线细又长

   哥的外情意抽不完哟…… ”

喜珠脸上飞满红云,指指秦海嗔道:“去你的!谁给你唱来,―点不害臊!”

  “害臊的没情意,对不对?嘿嘿!”秦海凑近喜珠,从胸窝掏出那红头巾,在喜珠面前一内说,“头巾,你不要啦?你可稀罕一样东西?”

  “谁稀罕!把头巾还给我!”

    “给,甭打开,等回家看吧!”

说着秦海乘机咂了一下那月儿似的脸蛋,担起水一溜烟逃走了。

    喜珠一阵心跳,顿觉被那死鬼咂过的地方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却使她尝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甜蜜。她草草拔满一笼猪草,揣着那包好的红头巾回家了。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村里还有人走动。快到自家门口了,她忍不住打开红头巾一看;手表! “梅花”牌的。喜珠又一阵心跳,一股甜蜜涌上心头,不觉对着村头的月儿一笑,把那值钱的东西揣好,赶紧推开了家门。

     喜珠还没敢戴出那表,只把它藏在针线包内,闲时偷看一阵。 但她一天不去苞谷林就觉得心里困慌。她常爱在夕阳镀红时去苞谷林,那是苞谷林生命呈现最为辉煌的当儿,她爱去。

又是夕阳如血,苞谷林温情似火。一对青年在尽情消受这林中的甜蜜风情。她们把对生命的体验溶进这如血的绿海,苞谷林充满激情与骚动……真是月朦胧,星子笑,风带香啊!

眼看“风物向秋潇洒” 一过, 那大片大片的苞谷林将要褪去聚集了一个夏天的绿,分娩出金黄金黄的果实。秦海的心里也胀满了热望。这天,他在瓦棚里烧烤了两个玉米棒儿,拿到苞谷林地埂上香杳的坐着啃。不料地头草间窜出一条长长的花背蛇,只听秦海惨惨地叫了声,抱住腿直打滚儿。这时正在苞谷林中捋猪草的喜珠听到惨叫声,心里一悸, 预感到发生了不好的事。她猫腰箭似的窜出了苞谷林,见地埂上滚叫着的秦海,一下扑了过去。她只听秦海一个劲儿的呼“蛇”, 双手捂着大腿直踢蹬,一时慌了手脚。喜珠脸色煞白,扶起秦海叫着,看看伤处,乌青乌青的。她脑海中一闪她爹教给她救蛇的土方,便一咬牙拔下了几根头发,速速缠扎在伤口两头,撮嘴拼命咂吮那伤毒。待秦海呻吟得缓了点,她一把背起秦海朝那瓦棚奔去……

这一咬,秦海活计是干不成了,整日只躺在床铺休养。这下可急坏了喜珠女,始整日吃喝无味,心儿早飞到那冤家身旁打转儿。所以她也少不了每日借故去苞谷林一两趟,卖个折儿去瓦棚送些煮鸡蛋之类的吃食。

     “嘻,白家喜珠跟那小瓦匠鬼混,前日我亲眼见她背着那野汉呢!”

     “呸,这小妖精儿,真不要皮脸!”

“亏得白老爹东烧香西拜佛的,白家却出了这么个丢人显眼的骚货!”

村人的这些风言风语长了脚似的,很快传到了白老爹的耳内。 白老爹气得嘴唇直哆嗦,一曰内连着几次去了庙上。

这会儿喜珠刚拔草回家,坐在灶前呆呆的给猪烧食,两眼红桃似的。白老爹气乎乎进得门来,指着喜珠大骂;“我把你这贱材,我白家的德叫你这不害臊的东西给损尽了。你还有脸回家?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去死在野小子那里!”喜珠坐在灶前呜呜直哭,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白老爹跺脚插胸,嚎啕狂叫,早有几巴掌落在了喜珠脸上。喜珠抱头冲出了家门,直奔那片暮秋的苞谷林……

说也怪,白草洼今年的霜来得特别早。村民们早已掰回了那金灿灿的玉米棒儿,苞谷林变成了白惨惨的世界,在哭!

     已是黄昏,喜珠来到了苞谷林的泉边。泉里盛着几颗寥落的星子,如喜珠滴进泉中的泪珠。最后,连泪珠也没有了的喜珠猛一抬头,泉中早晃动着一个影儿。

     “喜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原来秦海伤好了点,便一瘸一拐地来这地埂上走走,不料在这儿遇见了自已的心上人儿。听得哭声,他的心已酸酸的了,秦海一个宇还没说出口,早被喜珠一把捂住了嘴。

    于是,两人抱头直哭。

苞谷林漫过一阵寒风,秋叶萧萧作响。

     “给我打,在这儿呢!把那狗日的往死里打!”秦海喜珠转眼看时,地埂上早窜出一伙人,为首的是白家族长白老人。

于是一伙人齐上前,乱棒似的直落在秦海身上。可怜这 多情男儿在异地竞遭此毒打,棒棒打在喜珠女的心上。

      “大爹,求求您,放了他吧! 要打就打我吧!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放了他,可便宜了这小子。你这丢底卖害的东西,我白家哪辈子出了你这孬种,绐白家人脸上抹了黑,还敢求情。你去碰死算了!”白老大破口大骂。秦海已软软的爬在地上直呻吟。

喜珠儿想去拉起他,却被那伙人拖回家去了。没出几天,白草洼那帮外地瓦匠出奇的走了。据说那秦海是被抬着走了的。

而喜珠儿,早被白家人合计卖给了千里之遥。

只剩白草洼的那片苞谷林在秋声中呜咽。

     1993年11月4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