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沟夹着隆起的土丘地,就是我故乡的“塬”,塬南边的沟叫“罗沟”,北边的叫“北沟”。我家就在塬头小山下的平地里。村里人每每问起去哪里干活了,答曰:去塬上割麦子去了,或者干别的什么活儿去了。“塬上”成了村民的口头禅,亦成为我童年的乐园和少年时期磨炼手脚的地方。
挖野菜,我在塬上。我出生在全国罹难的一九六六年,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饿”,大人给生产队修梯田,半夜三更出工,日头落山归家,我们弟兄几个在家玩,不大一会儿就饥肠辘辘,眼巴巴盼着塬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响,因为我们知道喇叭一响,就到下午六点了,大人也该收工回家做饭吃了。常跟母亲去塬上挖野菜充饥,后塬种麦子,前塬平地里种洋芋,北沟渠地里种玉米。暮春时节,高不盈尺的玉米苗嫩黄可爱,尚未锄过的地里满是“苦苦菜”,一种有白色汁液的野菜。我用小刀拼命地剜,不一会儿竹笼里装满青嫩的叶苗,拿回家去挑拣干净,焯过后用水“冰”一阵,过油煎炒后调入“黄面疙瘩”饭里吃,也可凉拌吃,“谷香”加“菜香”,一家人噗噗腾腾吃着香。一次中午母亲做饭,发现家中没菜,让我和弟弟两个去塬头剜菜,中午的太阳火红火红,塬上的菜苗青嫩青嫩,剜半笼野菜提回家,正赶上焯了下饭吃。最多的是去塬上拔苜蓿,从掐嫩芽到拔叶片,直到苜蓿开花“老”了,就不吃了。开了花的苜蓿地最好看,绿莹莹的苜蓿草香浓郁,紫色的花儿耀人眼目,蜜蜂嗡嗡,蝴蝶翻飞,我们一伙孩童在苜蓿地里追逐嬉戏,打滚玩乐,忘了饥饿,忘了烦忧。难忘一次去塬上拔苜蓿,被队里看护苜蓿的“嘴劲”大爷发现,提着个木棍撵来大声喝着:“我把你一伙兔崽子,敢来偷队里的苜蓿,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我吓得像丢了魂似的,没命地沿塬上的土路连滚带爬地逃跑,有的把笼子都丢在了地埂上,苜蓿倒了一地。
我在塬上,放猪牧牛。小时候,家里喂了一头骟公猪,一头母猪和几个猪娃,我要天天赶到塬上放猪。大多在割完麦子的地里放,恰逢阴雨天,烂布鞋沾满了泥,更可恨云雾低垂,罩得人心急死了。一个夏季,公猪母猪肥了,猪娃大了,秋季大人就可把公猪吆到公社生猪收购站“交任务”,把猪娃卖了,换回钱来补贴家用。还有放牛,那是包产到户以后的事。我牵着队里分给我家的一头枣色母牛去塬上,牛在收完麦子的地埂吃草美餐,我在麦茬地里寻挖半夏,最远的我把牛吆到后塬的“长沟”去放,沟南边的山洼上青草萋萋,牛吃得津津有味,我摘吃红红的草莓,追逐一只花色斑纹的蝴蝶,抑或挖柴胡,割牛草,累了掬山泉水润润口嗓,躺在草滩上静读蓝天白云。几个月下来,母牛膘色好起来,我的学费也不用愁了。
我是农人的后代,从小在塬上劳作。阳春三月在玉米洋芋地里挥锄锄草,农历四月天蹲在麦子地里拔杂草,五黄六月挥镰割麦子,流火七月吆牛犁麦田......塬上多沟坎,拉运麦子是件特吃力的活计。架子车能到的地方好办,遇到沟底的麦子地,麦梱就得人背畜驮到平地装车运回。当我用绳索捆绑好一摞麦垛,勒进双肩吃力地爬行于地埂或山洼。毒毒的太阳烤晒,汗湿衣衫,麦芒扎得脖子隐隐作痛,我理解了粮食的来之不易,体验到了劳动的艰辛,坚持,坚持,再坚持,咬紧牙把麦梱背到了平地。就这样,一回回,一趟趟,运回了麦子,更重要的是锻炼了我的筋骨。
塬头的平地是麦场。包产到户前是生产队的大麦场,平展展的场子旁有一排瓦房,一间场房,三间仓库。麦子收割完毕,拉运到场里,摞成大摞子,直矗云天,碾场时队上劳力全出动,天麻麻亮摊场,套几对骡马拉着圆柱形石磙碾轧麦子,吆马声、欢笑声荡漾在塬头。我们孩童不是抽麦秆编蚂蚱笼,就是满场追逐嬉戏,捉迷藏,真是累了大人,欢了孩子。包产到户后,塬头的麦场划分成片,分给了各家各户,大多是几家一个麦场。麦子收割一完,我和弟弟就套上牲口用架子车把麦垛一车车从后塬的沟里拉运到打麦场,土塬中间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留下了我稚嫩的脚印和摔下的汗珠。麦子运到场里晒干后,我就跟父亲学习摞麦摞,我用木杈挑麦垛,父亲熟练地压茬码摞,边摞边说给我技巧,不一会儿,一座圆锥形的麦摞就矗在场边,仰看仿佛耸入云端,在蓝天白云衬托下分外壮观,慢慢地我也学会了独自摞麦摞。
拣一个风清云谈的艳阳天,碾场开始了。一家人四五点起床,吃点早餐,匆匆赶往塬头的场里摊场,把绑麦垛的“腰”解开,均匀地散开,从中间一层一层压茬铺开一个圆形。待场摊好,日头也有一竿子高了,晒一阵就套上牲口拉着石磙碾压起来,期间还得把碾压过的麦秆翻抖几次。太阳毒毒的,塬上一丝风也没有,场畔的杨槐树静默不动,蔫不耷拉的,人也被晒得撑不住了,斜卧在麦摞下乘凉喝水。如果天气晴顺,下午起场扬场,拉运碾下的麦颗颗回家,如果中间偶遇阵雨,就得草草起场,胡乱堆起来改日晒晒再碾,这叫“塌场”了。一次我家麦子碾塌场了,父亲叫我和弟弟夜里看场,我俩吃过晚饭夹一棉被和衣躺在塬头场里的麦草中间,凉风习习,树叶哗哗,我俩从草堆里探出头细数天上的星星......
如今走出土塬的我,依然怀念土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