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入梦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当读到白居易的诗句,我的眼前就会展现出黄土地野草的身影,一股悠悠的草香浸透我梦的原野。
家乡的黄土地少有名花异卉和贵重乔木,多的是漫山遍野的青青野草。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不管土地如何瘠薄,山崖上,田埂畔,甚至岩石的罅隙里,总会挤出那么一丁点绿,星星点点的绿,给荒寂了一个冬天的原野涂上一抹诗意的希冀,给农人苦焦了一个冬天的眼里亮出明丽的惊喜。春雨如酥,最喜“草色遥看近却无”,那是一种春意的萌动,高原在草色的熏染中春意渐浓。 最先感知春意的是我的母亲。她无数次踩过阡陌的脚板磨起了厚厚的老茧,她与草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双手枯瘦如柴。可只要地土一苏醒,禾草渐长,她那闲不住的手又会挎上竹笼,脚踩绿韵,走向草色青青的田野。在那饥饿的年代里,母亲双脚踏遍埂埂垄垄,沟沟洼洼,遍寻能吃的野草野菜。最先拣到的是苜蓿嫩芽,拿回家用开水稍微一煮,或凉拌或调和入饭,一家人的日子倒也凑合起来。再后来就有芨芨菜、苦苣菜、蒲公英、灰灰菜来填补农人的日子。四五月间,母亲还会提笼在田埂上捋青嫩的茵陈蒿,晾晒后拿到集市上换来油盐钱。 盛夏是万物生机勃发的季节,也是野草恣意葳蕤的时节。蜂舞虫鸣,草长莺飞,那青草覆盖的田埂,那芳草萋萋的山坡,是农人放牧夏日情怀的栖息地,更是山里孩子诗意的家园。 记得收麦子的当儿,母亲总要把一种叫苦芥子的成熟了的穗杆拔下来,拿回家捋了茎杆上面黄熟了的穗子,说是穗子里面的小颗粒可榨油。割了一天麦子的乡亲们,收工时总不忘要在地边割一背篼牛草,或割一捆蒿草当柴烧。 我本草里生草里长,与草有着不解之缘。很小的时候,给猪拔草成了我人生的第一课。每天放学回家,撂下书本,我就得提上竹笼,走进田间地头,拔猪牙草、苜蓿、蒲公英、灰灰菜,还有那嫩茵陈、紫蔓蔓草......直到捋得一双小手红红的,拔满一笼青嫩的野草提回家喂那头寄托着全家人希望的猪。稍稍长大,我又和村里的伙伴一起去山野放猪、牧牛。一到地头,任凭猪和牛们逐草而食,我们却在开满紫花花的苜蓿地里摔跤、打滚儿,花香草香沾满一身。猪们牛们吃的肚子滚圆滚圆,我们玩得忘记了饥饿。 那年生产队牲畜集中喂养,正值夏季,精壮劳力都去上工收麦子,饲养员忙不过来,七八十头牲口的夜草供不上来,队里号召不论大人小孩,每给队里割100公斤青草,记一个工。我们这些孩童就在大人的鼓动下,放学后拼命地满山遍野个青草。为了寻到更青更嫩的好草,我们不畏山高路远,蹿田埂、翻山梁、下河沟、钻树林,尽管跑得气喘吁吁。黑红的脸蛋上爬满了脏兮兮的汗渍,但我们却在笑笑闹闹中挥镰割草,有人为了比别人割得更多一些,竟然手指挂了彩。大人们收工之时,我们每人背着一背篼散发野香的青草回到饲养室场院。饲养员一一过秤后,场院里就堆起了小山一样的草堆。我们一群小顽童趁饲养员不在的当儿,偷偷钻进草堆里翻寻红红的草莓,一股浓浓的草香扑进鼻孔,沁人肺腑,这是世间一种怎样的香啊,有来自大地母亲乳汁一样的气味。 包产到户后,我家分到一头瘦得肋骨突出的栗色骟马,放学后牧马割草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稚嫩的肩上。每星期天,父亲和我就要去关山放马割草。拉马爬上那高高的山坡,草色青翠,白云悠悠,任凭马儿咀嚼草香,我和父亲深入草窠中,挥镰刈草,草的汁液顺茎而下,沾在手上,香味浸透全。割草的当儿,不远处的草莽间会扑啦啦飞出数只红锦鸡,或于草间蹿出一只松鼠,令人作无限的遐想。当然,草间多的是草莓和野果,乏累之时,斜身垫卧在草捆上,氤氲在暑气熏蒸的草香中,随手摘吃草莓,草味果味加汗味,劳动的愉悦就在这浓浓的芬芳气息中香到心底。后来我就单独放马割草了,我家那匹瘦马一个夏天就膘肥体壮了。 后来我离开了山里,置身于柏油马路高楼林立的世界,很少在嗅到那浓浓的草香了。我想,无草的世界将是一种怎样的景观?国家号召退耕还林还草之后,家乡的草一定更加旺盛了。
首发于2003年2月10日《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