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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进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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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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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母亲的关山

母亲的关山

郭进昆


关山,是母亲的关山,亦是我的关山。

     关山,是六盘山南端的小陇山;我生活的关山属陇山一脉的华亭山寨段。

我生于山,长于山,与关山有不解之缘和命运的休戚相关。因为母亲的一生与关山紧紧相连,苦难相依。

辛丑冬至来临,有一段时日没回老家了,抬头凝望县城西北方向苍茫的关山,我又想我母亲了!这是冬至前一天,我上午编辑好了明天要发的微信公众号图文,存入草稿箱,又向几个文学刋物投了稿,午饭后开车回了山寨。高速路修到了老家门口,车窗外关山依然矗立在西北。四五十年沧海桑田,不变的却是关山。想当年我拾柴禾割毛竹曾攀上高高的郭家岭峰巅,累了坐在山顶草地,吃块干馍就运望山寨川里和东边的峡谷山峦,飘飘渺渺,云烟轻笼,仿佛在天边,我就想:几时能脱离这苦难的命运,走向山外的世界?

没多想,扫码查验后,车子早出了“华亭北”出口,山寨的山高大,山寨的地亲切,山寨的人亲近。滨河路的集市还没散,下车转了一圈,感受一下农村集市的热闹和市井相。回家,娘不在,三弟说刚出去,可能去后渠山头庙上了。我就和三弟喝茶闲聊,吃过晚饭,还不见老娘回来,我就步行庙上去叫。原来她和几个老婆婆在帮忙准备明天庙会的事。老娘见我回来,就给几个姐妹打招呼后跟我回家了。家中还有土炕,没烧,我就和老娘睡一个炕,她怕我受冻,又用柴草烧了一次炕。

睡在暖暖的土炕上,就有母亲般的温暖和气味,就象儿时一样。我一直以为,多多陪伴和听老人倾诉远比单纯的给钱给物要好。我也是年过半百抱上外孙的人了,依偎在母亲身旁共话苍桑。这就叫土炕夜话。我不时问问我至今不明白的问题或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在抢救一些有关家族家庭、村人轶事和世事节点的素材,毕竟农村一些历经沧桑的老人不多了。母亲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一直在说,我也一直在记忆中搜寻,母子互动话说家庭变故和世事人心,当然,母亲说得最多的还是她所受的苦难以及与关山有关的话题,这也勾起了我对关山更多的记忆。

我家坐落在川道里,关山横亘于西,相距大概五里地。

我八九岁时,母亲就领我去近处的浅山挖药、割草。十多岁,母亲已领我去深山割毛竹。一次,她与家门我叔几个人约好一同去黑鹰沟割毛竹,不料他们走在前,进了二道沟,母亲和我估摸着进了头道沟,母亲留我一人看大骟马,她独自一人进山沟里割毛竹,我边牧马边玩,山溪琮琮,野荷田田,鸟语声声,因为黑鹰沟山大沟深,是远山,我没有见到什么人进出,啃点干馍又继续玩。待下午母亲背一梱大大的毛竹下山了,回去时就和我叔他们会合了。多少年后母亲回忆起这一幕说,当我把一大捆毛竹背下来,见我娃一个拉着马放,我心里酸楚的,我的娃呀,可怜的!我真胆大,把个小小点的人一个留在沟口看牲口,就不怕狼什么的吗?……说着母亲又哭了!我却想,因了母亲的苦难,我们弟兄四人甚至我们那一代农村娃都是天养活着呢。缺衣少食,生病没钱医,雨天光脚丫踩烂泥,风雨里长,野地里跑,没有人疼爱,不是天养是啥?我倒想到了母亲的苦难,一个瘦弱的农村妇女,为了拉扯娃们长大,为了生活,不得不象男人一样一次次的进山去,割毛竹,刨菖蒲,拔目贼,背柴禾,拾李子……

瘦弱的母亲为了生计几手跑遍了关关的山山峁峁、沟沟壑壑。

我也先跟母亲去关山,后来和村中伙伴去关山,再后来领着弟弟们去关山,有时一个人去关山,和母亲进山干同样的活。关山养活了我,关山磨炼了我的手脚。

去得最多的是浅山处的红崖河、郭家岭,割毛竹,背柴禾,折蕨菜,放马……记得我领两个弟弟,拿点玉米面碗坨,拉个架子车,把车子寄存到甘河磨坊后,向西趟过河水就顺溜道爬山,见干枯的树枝就拾起归拢,拧棡木技条作腰,把柴禾上下两道捆起来,用绳绑在前端拉着溜下山道,再背到磨坊车子上。也许是艰苦生活的磨难,那时我有股少年的狠劲,别的同伴背一捆柴早回去了,我看天色尚早,领着弟弟又上山去背第二梱。饿了困了就在河边休息,吃馍喝河里水。

高高的郭家岭上也留下了我少年的身影。那时家里喂着一匹栗色大骟马,我就拉着马去郭家岭山野去放牧。山高云淡,草长莺飞,马儿甩着尾巴,喷着响鼻,在草堆里美食,我在找寻野草莓摘吃,割一大捆青鲜的野草,捆好架到马背上驮,百十斤的草梱挣得我好不容易架到马背上,回家后够马儿吃一天。

今年冬至回老家与母亲夜话,母亲一连串说了好多关山的山名和沟名,大多数我都了如指掌。我说我们的祖先早先就生活在关山的中嘴沟,对中嘴沟的方位我没搞清楚。母亲说,中嘴沟在黑鹰沟,黑鹰沟有三道沟,头道沟近些,竹子少,中嘴沟在二道沟那儿,右拐就进了光底子河、香炉沟和簸箕湾,左拐就进了三道沟,那是远山,竹子特多,野生药材也多。三道沟再西边就是庄浪的关山了。我说我好象没去过簸箕湾,母亲说,咋没去过呢,是你小时侯,我和你大伯割目贼时就领你去了,哦,我都忘了。

话说我几年前修族谱,据传,我的先祖辈早先生活在庄浪县韩店的狗草村(一说酒槽村),饥荒年间挑着担担,拖儿带女翻越关山来到了中嘴沟,以石磊墙,以木搭房,和一户杨姓人家结邻搭伴而居,在关山躲避灾荒,聊度生活,后来不知啥时又移居到了平川。

关山西北段与宁夏泾源县接壤。上小学时,暑假我就与村中小伙伴去西北方向的关山采药去。那个地方叫水磨沟,最远了。我们早上五点多就出发,走过长长的北沟塬,路过车家沟,已走了十多里路,歇歇,吃口干粮,又爬上高高的大山坡,翻过山顶又走几里山路才到水磨沟。山远必有货。真的,这山沟里菖蒲真多呀,我们刨开黑黑的松土掐拾黄黄的根茎,一两个小时就刨了一小布袋。下午三四点就得赶快回家。因路远,刨药用的时间并不多,把时间尽耗费到路上了。也锻炼了我们的耐力和脚力。

母亲的关山在流泪,我也揪心的流泪。那是铭刻在我幼小心灵里的一块伤疤。记得那时我上初中二年级,正值寒冬腊月,由于父亲暴戾的性格和贫穷生活的重压,我的母亲身体日渐消瘦,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喃喃自语。她半夜起来把家里的几绺腊肉取下拿到我家后山堡城上挂在树上,她胡乱说道是祭祀天神,祈祷让她好过一点,再不要受父亲的打骂。可偏偏她回家后,父亲找不见腊肉,知道是我母亲拿出丢在了外面,就把我们弟兄几个支到邻居家去,把上房门用一页木板顶住,在里面毒打我母亲。我听到母亲的哭叫声和哀求声,悄悄回家爬到上房门缝里看,父亲仍在用一根挑木棍在抽打母亲,骂她是中了邪了,说是在驱邪。我见母亲披头散发,嚎啕大哭,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在门外心都碎了,眼泪哗哗的直流,心里在呼天抢地,因人小胆怯,不敢进去拉开父亲,护住母亲。好在有邻居常大叔及时赶来,和几个大人硬连推带撬弄开了房门,父亲才住了手,我冲进去抱着母亲直哭。常大叔几个人数落起了我父亲,你也太手毒了,把女人娃娃没当啥!我看是娃她妈遇天寒冷,中了邪了,精神不整齐,恐怕是鬼邪附身了,你不要打,赶快明早去请庄家梁上刘半仙来驱鬼。这一夜,常大叔没回家去,坐在我家炕沿熬茶喝,说是怕我母亲后半夜犯病又独自跑出。母亲胡言乱语得厉害,几次预想跳下土炕要往外跑,好在常大叔警觉麻利,一把拽住拉到炕上了。第二天父亲果然叫来了刘半仙,画符,烧纸,我们几个跪香,半仙端一水碗,立一木筷,口中念念叨叨,说是在叫魂;之后又拿一把菜刀在炕桌上啪啪直拍,说是在驱鬼。如此连续折腾了两个晚上,母亲稍稍安静了一些,但精神状态并没有好转。奈何着过了个年,正月初四下午,母亲又出去了,直到晚上八九点还没回家,父亲去山后堡城找,去家门亲友处找,没找见,邻居和家门亲友都来我家了,常大叔给几个人分了工,一路去峡滩亲戚家找,一路去关山脚下的甘河、水草沟找。我父亲和大人找我母亲去了,我和弟弟们睡在上房炕上,塌了一块的土炕烧得烫红,我们睡得太沉,把铺的小布毯都烧着了,吓得我们哇哇直哭。我心里默念:母亲呀母亲,你不知去了哪里,这么寒冷的天?你可要好好回来。我要好好念书,长大决不让你受罪!

天麻麻亮,几个人抬着母亲推门进来了。我看见母亲脸色青紫,头发散乱,不住发抖呻吟,两只脚不见鞋子,袜子上裹满了冰雪。是刘大婶慢慢脱下袜子,用手暖着,轻轻搓揉了一会,才把脚放到炕上被子里暖着。常大叔才告诉我们,是他们在关山景儿坪黑爷林里找见的,说我母亲神志迷糊,在黑爷林里迷了路,风雪中在林里乱转了一晚上……啊呀,我的天呀,你咋那么残忍?!啊呀,我的母亲,你咋那么命苦?!那次母亲的遭遇,留给我幼小心灵的是永久的伤痛!命运呀命运,你咋这么不公?!

母亲被找回来后,村人又分析说,我母亲中邪了确定无疑,上次请的刘半仙是道家,属杀伐式的驱鬼,不可行,得用佛教念经祈祷劝说式的。于是又请了马峡的胡师,连念三个晚上的经,我们跪着烧纸奠酒。母亲渐渐好转,我也该开学上学去了。父亲听从村里有人的建议,决意不让我上学了,理由是我母亲有病,家里缺劳力,念外有啥用。我对父亲说,打死我也要念书!执意背书包上学去了。

才是今年冬至前夜话,母亲流泪说到那次经历,说她挨了我父亲的毒打,傍晚跑出来准备去峡滩安子社我舅舅家,不料走过山寨大桥那就不辨方向,迷迷糊糊了,结果没走到东边峡滩,而是向西走进了关山黑爷林……

母亲的苦难象关山一样沉重,我稚嫩的肩膀上也背着一座沉重的关山。关山磨练着我的筋骨,使我变得勤快,关山的美景给我大自然的慰藉,使我变得智慧。母亲的关山叠印在我心灵深处,我带着关山的崛强和坚毅投身书海,关山的馈赠和抚育使我用双脚丈量着走出了关山的视野,四年师范苦读后我又回到关山脚下教书育人,母亲脸上气色好起来了,渐渐有了笑容。山里桃花开得更艳了。

若干年后的二零一五年国庆节的某一天,已在县城工作的我和妻子驱车回到了关山脚下的老家,家中无事,我想去关山转转、看看,就拉上母亲和妻子去关山。车子停在水草沟,我们步行绕过村子西边,边走边说话,慢慢爬上高高的郭家岭,翻过山顶绕过山湾去小树木沟拣拾了些酸梨,摘吃到鲜红甘甜的面李子果。母亲熟悉这里的一沟一叉,一草一木,每个小地方都会勾起她对往昔进山情景的回忆,她不由诉说起对我父亲的怨恨责备和对那时艰难时势的诘问。我知道那是一个时代民族的灾难,家家都贫穷难肠,只不过我家有人为因素的特殊性。一切都过去了,把苦难扛下来就是胜利,至于心里的伤痕就得自己慢慢舔舐疗伤。我一直在为母亲开导疗伤。多回家看望多尽孝心使她活得开心点。

母亲也在念叨她的经诀以释心中块垒。母亲是信佛的,刚开始我强烈反对,劝说过她几次,她不听,就爱往山场庙会上跑,一有不顺之事或心里有郁结就去求神拜佛。后来我想,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的瘦弱女人来说,承受了人生那么重的负累和那么多的苦难,总得有种信仰抑或什么神秘的力量支撑她坚强活下来,于是我再没阻拦她。

今年冬至节那天,跟了村上的庙会,我就开车拉母家和三弟去庄浪郑河的关山湫池去游览,母亲说山寨这头的关山她跑遍了,听说大山坡翻过那头是庄浪的关山,天大旱时老年人去湫池求过雨呢。尽管池水已结冰,母亲却为这两池子山顶之水而神奇,口中念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女娲娘娘来过这里,这就是福地宝地。母亲烧香拜佛毕,我们下山吃了顿暖锅就回家了。

去年老父亲去世后,我就对母亲说,你现在要把心放宽,保重好身体。我说,对我们弟兄四人来说,母亲就是我们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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