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岱
凡学文之人,无不知张岱也,要写好散文,不学张岱可乎?我对张岱可谓敬佩之至,痴读其文不止也。
中国散文,巅之岱也。散文家雷平阳曾与友人四五饮于翠湖,小醉时言及张岱,或《夜航船》,或《陶庵梦忆》,其间,一人复述《陶庵梦忆》中岱之写滇边语,有人不以为然,决断而呼:“岱文尽在胸中,无此言语!”二人便赌,赌资巨大:输者,献出关乎张岱的全部藏书,且自此不准再翻张岱书,言间不准再提张岱名。输赢无人再去理会,但这赌博,说明张岱在人心之中的重量和质量。试想,一个好文之人,如若断绝了张岱文字的浸润,没有了言说张岱的美差,那会是怎样的没趣。
张岱其人,跌宕人生。张岱(1597—1685),字宗子,后改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主要著作就他个人所列,有十几种,但大多已散佚,今可见者仅有《琅嬛文集》、《石匮书后续》、《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数种。
张岱出生在一个显赫的仕宦富贵之家,父祖几代人积累的家业和财富为其营造了一个十分优越的生活环境,使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没有衣食之忧,他过着一种清闲、适意的生活,享受了人间的各种快乐,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有过这样的概括:“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又喜游历,长期盘桓于江南繁华之地,广结才士名流、各色市井人物。但命运之神并不总是垂青一个人,很快,改朝换代带来的巨变彻底改变了张岱的生活。国破家亡成为他刻骨铭心的感受,谁能想到,一个安享人间富贵的纨绔子弟转眼间成为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下层贫民,生活陷于十分困窘的地步:“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但在这样的极端困顿中,张岱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以遗民自居,却有着自觉的民族意识和文人气节。富贵、快乐的生活如过眼烟云,剩下的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人生仿佛一场梦,正如张岱所说,“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张岱文美,值得品味。《湖心亭看雪》当为张岱散文中的名篇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雪夜的西湖,自有一种平日不见的静美,作者如一位才艺绝代的国画妙手,巧用宣纸本身的白色,只轻轻地点染勾画数笔,就成了一幅境界阔大的画卷。全文仅二百来字,行文简洁,表现入微。量词“一痕”、“一芥”、“一点”“两三粒”,不但生动有致,而且给文章带来了一种独特的视角效果,诗画在这里融在一起了。
《陶庵梦忆》既是一部个人的生活史,也是一部晚明时期的生活画卷。通过作者的经历和见闻,可见晚明时期江南生活特别是衣食住行、社会习俗的各个方面。全书所写,都是极为生活化的内容和场景,作者描绘的种种生活细节却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我在十多年前就购得一册《陶庵梦忆》,作为枕边书常读常新。我喜欢该书清新、闲适的风格和随意、亲切的文字。这些小品文篇幅不长,所谈皆日常琐事,但写得精彩,文笔清新、流丽,写人叙事,娓娓道来,情趣盎然,具有很强的可读性,遣词造句,都很见功力。
《柳敬亭说书》历来为人所称道,对柳敬亭说书的技艺、容貌风神刻画得入筋入骨,逼真恰切。《西湖七月半》描写七月十五日夜西湖的游客和风景,有一种独特的民俗风情美,文章对人物情态、心态的描写极为生动传神,对环境的热闹与清幽的点染也妙到毫巅。
我又购读了张岱的《西湖梦寻》。这是一部介绍西湖掌故、地理的著作,也是一部具有很高文学成就的山水记和风俗记,包罗了西湖山水、园林、古迹、风俗、人物等方方面面。该书见识之卓绝,情致之隽永,写景之轻逸,叙事之生动,笔墨之淡雅,可谓独树一帜,宛如一幅优美的画卷,体现了张岱散文的成就。
今年8月,我又网购一册《琅嬛文集》来读。张岱以传说中的琅環福地命名《琅環文集》,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有序、记、启、疏、檄、碑、辨、制、书牍、传、墓志铭、跋、赞、祭文、杂著等无韵之文和铭、赞、乐府、词、颂等有韵之文,各色广义散文达二十种之多,展现了张岱文学成就的全貌。张岱挚友王雨谦在《琅環文集序》中称:“盖其为文,不主一家,而别以成其家,故能醇乎其醇,亦复出奇尽变,所谓文中之乌获,而后来之斗杓也”。黎培敬《刻琅環文集序》谓:“其文闳深渊㦤,劲折奥衍,诡谲瑰奇,各尽其致。”
在诸文体中,张岱成就最高者无疑是为人写真传神的传记、墓志、祭文诸体。肖其人、传其神,既是张岱人物传记的美学追求,也是其主要特点。《家传》状高祖,写曾祖,传祖父,忆先父,附传先母及张岱的三位叔父,不失其本面、真面,善于摄取人物的典型情节,以寥寥数笔,生动勾勒人物的性格特征,无不形神毕肖。
“岱尝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也。”这是张岱交侍作《五异人传》的缘由,然后分述之,五人之“异”,无论其“癖”是瑜是瑕,张岱都能状其深,得其真,故能传传主之神矣。《五异人传》也是我读得过瘾的一篇佳作。《王谑庵先生传》,以“谐谑”为骨,记述其好友王思任“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可谓有谐谑癖。其他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鲁云谷有洁癖。张岱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活,人人传神。
《祭义伶文》所祭夏汝开,乃张家班一优伶,张岱不以为贱,交之以义,葬之以礼,吊之以情。祭文写得情真意切,既多哀情,又有讽意,不无夸张,又不失真实。张岱之《自为墓志铭》在其众多传记之文中别开生面。其前后生活经历状况对此不啻霄壤,故隔世之感,尤为真切,梦幻之叹,更显深沉。在这篇墓志铭中,作者用近乎游戏的笔墨,以自嘲戏谑的口吻,写出心中的痛楚与伤痕。文中历数自己有“七不可解”,此外又有“八可称”“八不成”“六呼之”,面对这些铺天盖地的自嘲自蔑之辞,作者表面的自暴自弃之下,是一颗伤口永远无法愈合的心灵。张岱少有才情,经常得到先辈夸赞,自己本来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但随着家国的破亡,一切雄心壮志都付诸东流水。无论是生,还是死,都失去了意义,生死已经没有本质的区别,自然对死亡也就无须讳言,作者的达观中包含有深深的无奈。全文文笔自然,语言真挚。
张岱痴于山水,癖于园林,其山水之作,别见精彩。《岱志》、《海志》犹如画卷中之《清明上河图》,《岱志》对泰山景物的比喻想象描摹,无不生动如绘。无怪于王雨谦不无夸张地赞其曰:“大作手。盖自得宗老记,恐前者可废,后者搁笔。”
张岱之序,多有论学议文者。在《一卷冰雪文序》中,张岱由自然界之冰雪能“寿物”“生物”,论到人世之“冰雪”。在对比排比中阐明“夜气”“清静”“山林”均能“寿物”“生物”,故亦称之为“冰雪”,并说明其于人之重要。然后,由自然万物莫不有冰雪之气,论及“文之冰雪,在骨在神”。其荟萃于诗文之中,犹如“剑之有光芒,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质言之,诗文贯以冰雪之气,方显清空灵动。其实是以冰雪为喻,崇尚诗文中的生气、真气、灵气。
读张岱书牍信札,可见其识见精粹,切中肯綮,直陈己见,洞见性情,叙述、议论、抒情,直抒胸臆,意随笔到,形式多样,不拘一格。
题跋,是张岱对书画的品评,是他的艺术论。往往三言两语,精彩迭出,读来富有情致,给人启迪。
张岱艺全,可谓奇才。张岱是明清之际一位多才多艺、著述等身的文学奇才、文化巨匠。他是绝世散文家、诗人、词人、曲家,又是园林家、音乐家、书法家、收藏家、美食家,通晓天文、历法、舆地、医药、文字、音韵、经学、史学。平生于前代博物学家最服膺晋代张华,于史学家最景仰汉代司马迁。史学是山阴张氏世传家学,自张岱高祖天复以下几代人都有志于赞述史汉伟业,“思附遂迁”,“欲追彪固",及张岱之身竭其三十年之力,始完成明史巨著《石匮书》和《石匮书后集》。
张岱是明末一位特立独行、不随流俗、孤高自许、执着率性的文士。其小品文风格质朴自然,不重雕镂,不求奇峭,行文构思简洁明快,文脉清朗,语言清新空灵,合谐趣于雅趣之中。文中偶有奇崛的句法,也是凝炼而传神。张岱的小品叙事中常带感情,显示出语意深厚,抒情喻志的意趣美。
我喜张岱的人,爱品张岱的文。当然啦,所读仅仅是皮毛而已,体悟的还不够深透,以期今后深钻细研,谙熟其文理,沾些其文气,使自己的散文写作得以长进。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难怪我学问不深不精,一部张岱的《夜航船》买来许久,翻看了四分之一,便被我束之书架。说明读书耐心不够,缺乏深钻细研之精神。但却记住了序言中一则掌故: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弮足而睡。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可见我等所学,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
好了,伏案写此文已久,腰酸腿困,亦且待我伸伸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