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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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第一次来这么多人，院子里，东西屋里都是。母亲在院子里的火炉上烧水，给客人泡茶，所有的暖瓶都装满热水以后，又在火炉上炖鸡。好大一只大公鸡，平时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还要时不时抖动一下黑色的、闪着光的羽毛，然后带领着它的“宠妃”们在大街上溜达。然而，它的生命在那个早上走到了尽头，母亲将它捉住炖在锅里了。它变得不再那么好看，但是没有了臭鸡屎味儿，变得很香，青豆闻着那味道很快忘了公鸡被杀时他苦出的泪水，馋的口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爷爷从医院里回来了，他走路颤颤巍巍的。大伯扶着他的右手，二伯扶着他的左手，青豆挤到最前面想让爷爷抱一下，却被小姑姑一把捉住，拉到一边吃蜜饯去了。
青豆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蜜饯粘在他的牙上，他便龇牙咧嘴。小姑姑笑：“青豆，你这样真难看，小心长大了变丑八怪娶不上媳妇。”
青豆“哼”了一声，将嘴里的蜜饯吐到地上：“我不要媳妇，要爷爷！”青豆五岁，他说话没人信的。
爷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坐在客厅里。原来可以跑来跑去的客厅，现在被人塞得满满的。人们都围着爷爷说话，高一声，低一声。青豆悄悄溜进来，躲到爷爷怀里。大概是因为他们说起话来像和爷爷吵架，青豆有些害怕。他抬头看着爷爷的脸，爷爷好像有些累了，抚摸着他的头顶。爷爷的嘴里好像总是在嚼着什么，一动一动的，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的。
青豆说：“爷爷，我们出去玩儿吧，去河里捉虾。”
大伯说：“青豆，到一边和你姐姐玩儿去，别在你爷爷怀里蹭了。”他伸手去拉青豆，青豆将头埋在爷爷怀里，两臂抱住爷爷的腰，像用胶水粘在爷爷身上似的。
爷爷说：“让他在这儿玩儿吧。我也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大伯说：“青豆让你给惯坏了。”
爷爷瞪眼：“我把你们都惯坏了。你们是翅膀硬了，都不听我的，还说起我的不是了。”奶奶笑眯眯地走进来说：“你们都好好和你爸说话，气着他，我可不依的。”
“我们哪里是气他。眼下我们几个孩子都过好了，爸爸这点小毛病去医院里看看是应该的啊，他这死活不肯去，反而显得我们做子女的不孝顺。”大伯有些生气的说。
爷爷说：“我不去闻那臭烘烘的味儿，每天躺在床上，没病也能给人急死了。你们都说这是小毛病，我才不去呢，在家吃点药就好了。”爷爷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谁再让他去医院，他就和谁生气。一辈子不骂人的爷爷，今天气得骂人了，一开口就是：“你这吃驴屎长大的！”
也许是因为不想听爷爷说“吃驴屎长大的”，吃过中饭，车一辆一辆开走了，一院子的人也都走了。青豆在爷爷的柜子里翻来翻去找好吃的。他记得小姑姑买了一包他没有见过的零食，现在怎么找不到了呢？
母亲来喊青豆回家吃饭，揪住他的耳朵说，如果他再这样顽皮翻爷爷的东西就打他。可母亲的手还没落到他的屁股上，他已经躺在地上打起滚来了。
爷爷笑：“青豆妈，你让他在这里陪我住几天吧。”
母亲说：“这孩子太调皮了，怕他给您添麻烦。”爷爷挥挥手，母亲只好一个人回家了。青豆从地上爬起来，吸吸鼻涕说：“爷爷，那个好吃的肯定让小姑姑偷吃了！”
“那下次小姑姑来，让她再买给你。”
“我们现在就给小姑姑打个电话吧。”
“爷爷不会用手机。”
青豆从沙发上蹦起来：“我会！”
青豆拨通了小姑姑的号码，他问：“你是不是把我的零食吃掉了？”电话那头的小姑姑说没有。两个人隔着手机斗嘴，说不过小姑姑的青豆直撅着嘴。
爷爷说：“小静啊，下次来记得给青豆多买两包。”
小姑姑说：“我知道，您说谁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谁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
爷爷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抽着烟，抽上一会儿就咳嗽起来。奶奶说：“你别抽了。”爷爷不听：“老婆子懂什么，我就剩这点爱好了，再给我断了，怕我明天就活不成了。”奶奶听了觉得有道理，也就不说什么。她和爷爷结婚这么多年来，爷爷始终在为这个家操劳，不知不觉间老的不成样子。他应该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了。爷爷的病他自己心里有数，但他并不难过，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就像檐下的小燕子长大了，可以远行了，他没有什么觉得遗憾的。要说有，那就是孩子们一个个走的太远了。老大在济南，老二在四川，老三在市里买了房。最小的儿子也不甘心在农村里种地，跑到镇上开了一家麻辣烫店，晚上还接着卖烧烤。他不爱吃麻辣烫，觉得好好的菜不放进锅里炒，却要放在水里煮，最后汤不汤菜不菜的端上来一碗，没滋没味儿还吃不饱。有一次小儿子往他碗里夹各种丸子，让他尝尝年轻人口中的美食，结果爷爷夹起一个牛丸儿，一口咬下去烫到了舌头，干脆扔碗走人了。要说那烧烤也不是“正经”味儿。他闻到孜然的味道就难受。
没生病的时候，他晚上过来帮忙穿羊肉串儿，看着吃着烤串喝啤酒，半夜不睡觉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真是落伍了，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喜好。
现在他每天待在家里无事可做，还好有孙子青豆每天将他拉出去玩儿，捉虾、摘野果儿、去镇上赶集，去商场里买零食……以至于一到街上，人们和他打招呼都是：“嗨，又被孙子叫出来啦，今天去哪里呀？”“到镇上，到镇上。”爷爷一说话，胡子一翘一翘的。那人就补一句：“小孙子又馋啦。”爷爷回答说：“可不是嘛。”
青豆的母亲每天回爷爷家好几次，给爷爷做饭，洗洗衣服。她也忙啊，镇上小店的生意正红火，大把的钱放在那里，不赚不就傻吗？好在爷爷身体硬朗，即使生了病也能自己下地走动，几乎不用人照看。
别人都说母亲有福气，有个不给儿女添麻烦的公公。得了这么重的病……唉。人们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再说下去就要遭天谴了似的。
后来爷爷的病越来越重，他不能陪青豆出门了，每天起床很迟，每餐吃的很少，整个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特别是爷爷的脸，先是蜡黄，现在变得有些发黑了。
这时候距离爷爷出院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爷爷很听话，每天都吃药，可是那些药吃到肚子里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青豆还是坚持每天拿药给爷爷吃。
母亲做好了早饭，犹豫了一下，对爷爷说：“爸，您瘦了，可要多吃点才行。”
“青豆妈，你放在那里吧，我饿了就吃。”母亲答应一声。他知道爷爷被疾病折磨的苦，就安慰爷爷，“我不在家，你哪里不舒服？让青豆给我们打电话。”
爷爷说：“你去忙吧，有青豆陪我就行了。”母亲就去叮嘱青豆：“妈妈不在的时候，你要多陪爷爷玩，不惹他生气，知道吗？”
青豆正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上玩儿，隔着浓浓的树叶冲母亲点点头。
青豆很听话，他不再缠着爷爷出门了。这次换他围着爷爷转，给爷爷取烟、端茶。奶奶说青豆成了爷爷的两条腿了。爷爷笑，青豆也笑。
有一天爷爷在吸烟，可是还没吸几口就咳嗽个不停。青豆说：“爷爷，你不吸烟行吗？”爷爷摸摸青豆的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爷爷这里难受呀，不吸烟就难受死了。”
青豆说：“我不想爷爷难受，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送你去医院扎一针就好了。”青豆比划着医生把针扎在他屁股上的样子，扎完针马上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爷爷笑了：“我看完你的表演呀，觉得病全好了，一点都不难受了，哈哈。”
一天早上，奶奶起来就开始闹肚子，还闹得特别凶。奶奶说：“青豆快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奶奶肚子疼呀。”青豆赶紧去给妈妈打电话，他说：“妈妈，奶奶可疼了，你快来！你快来！”
爷爷那天比往常起得早一些，他走到躺在沙发上的奶奶身边问：“老婆子你怎么还疼着呢，不要紧吧？”奶奶说：“肚子疼得像刀子搅动一样。”青豆听了又冲着电话喊：“奶奶肚子里有刀子，奶奶肚子里有刀子，妈妈你快来呀！”青豆妈妈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让青豆爸爸快开车回家。青豆在电话里那边急得不行了，挂了电话就开始哭。青豆爸妈回来一看，奶奶躺在沙发上，爷爷和青豆陪在边上，青豆脸上还挂着泪。他一见妈妈就往她怀里扑。
青豆爸妈把奶奶送去医院。爷爷说：“你这老婆子以后可要注意身体啊。”
奶奶说：“估计是吃坏了东西，打个针就回来了。”
谁能想到这是离别前最后的话呢？要知道这样，爷爷肯定要多交代奶奶几句，奶奶就是肚子再疼，也要忍上一忍的。
父亲的车开走了。爷爷说：“我再去床上躺会儿，怎么就困呢？”爷爷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可睡意又没了。他立即预感到了什么。
爷爷对青豆说：“我要走了。”青豆坐在床前问他：“爷爷，你要去哪里呢？”
“很远的地方。”
“那那里有人吗？”
“有，会有很多人，我的爸爸妈妈都在那里。”
“哦。”青豆应了一声，又问“那那里有你爷爷吗？”
爷爷说：“有，我想我爷爷了。”
青豆说：“那您去吧，您去陪您的爷爷玩两天，然后再回来陪我。”青豆记得以前母亲总是这样和他说：“去你姥姥家玩儿两天，陪陪你姥姥，再回来陪你爷爷。”他今天把这些话说给爷爷听，觉得自己长大了。
爷爷说：“青豆长大了。”爷孙俩就这么聊着天，爷爷突然有些后悔，不该教他在地上打滚撒泼气他的妈妈，他应该教育青豆乖乖听话。但又一想，男孩子那么乖做什么呢？调皮猴子才让人喜欢。
他平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僵了，那种失控的感觉，最先是从脚上传来的。他想动动脚趾，但已经做不到了。然后是小腿，那种感觉还在一点一点往上爬。可是他觉得他的视力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过。他看见院子里的菜地里，一只白蝴蝶正在油菜花上飞来飞去。他知道蝴蝶不是在采蜜，它是在忙着产卵呢，很快就会有小青虫吃光他的菜了，于是他就叫青豆：“青豆呀，青蝴蝶在偷吃咱们的菜呢，你快去把它给赶走。”
“好的。”青豆从凳子上跳下来，风一样冲进院子，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床前，爬到椅子上向爷爷汇报战况：“爷爷，蝴蝶被我打跑了，它说它再也不会来了。”
爷爷笑了，点点头。院子里的光亮堂堂地照着，照着他的油菜花，那金色的花还在风里一摇一摇的。爷爷又发话啦，他说：“青豆，你快去给羊圈里的阿宝添点儿草呀，我听见阿宝在叫呢。”
“是！”青豆顾不上休息又从椅子上跳下来，可还不等他跑到门口，爷爷又叫住了他：“青豆，青豆。”
“爷爷我在呢。”
爷爷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你去拿草的时候小心一点儿，里面藏着一把野酸枣呢。”
“知道了。”青豆跑出去，青豆喊着号子在院子里干活儿。爷爷全看见了，他看见新生的小白羊阿宝从羊圈栏杆的空隙里伸出头来“咩咩”的叫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青豆手里的草。那草真青呀，好像还带着水珠呢。爷爷也想和青豆说，让他晒一下草再喂给阿宝，羊是不吃带露水的草的。可阿宝偏偏就吃了。爷爷笑了，他笑自己老糊涂了，大夏天的哪里会有露水？再看看在草中翻找酸枣吃的青豆，小脸儿都热红了，刚才草上的水分明是从他脸上滴下来的汗嘛。
这娃娃做什么都这么火急火撩的。爷爷这么想着，青豆就进来了，嘴里咬着酸枣发出脆响。
爷爷问他：“酸不酸？”
他说：“酸死了！”
爷爷说：“你快在我这边歇会儿吧。”
青豆就爬上椅子枕着床沿睡着了。爷爷抬手抚摸青豆的头，用不了几年这颗小青豆就会从金黄的豆荚里蹦出来，长成男子汉了。他知道自己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可就是这么想想，也觉得特别高兴。他是偏爱这个孩子的，因为他陪自己度过了晚年的时光，还因为这孩子像小时候的自己。他正这样想着，爷爷看见他的爷爷从门外走来了，手里还握着放羊的鞭子。
爷爷高兴呀，他喊：“爷爷，您回来了呀！”他这样一说，发现自己正站在院子里呢。院子里的阳光真好，晒着他的胳膊暖暖的。
老爷爷捋着大胡子：“嗯，我来看看你啊。我的阿宝也长胖了。”
“阿宝是我的孙子青豆喂养的呀！”爷爷不无自豪地说。爷爷陪着老爷爷在院子里四处转转，爷爷也开心的像个孩子了。
中午母亲陪奶奶从医院回来看到青豆在爷爷床边睡着了，母亲想将他抱到床上，可抱起来才发现爷爷握着他的手呢。
母亲放下青豆喊：“爸，您松手，我抱着青豆床上睡去。”爷爷没有回答，母亲再喊，爷爷还是没有回应。他一摸爷爷的手，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将青豆的手从爷爷的手里抽出来，
跑到奶奶屋里和奶奶说：“妈，我爸老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奶奶倒是很平静，让母亲扶着她来到爷爷床前。这时青豆醒了，正呆呆的看着床上的爷爷。奶奶过去一把将青豆揽在怀里，看着爷爷说：“你说你这老头子，走的时候把我们都支出去，单留着青豆陪你，你要是吓着青豆呀，我可要和你生气的。”
从下午开始，母亲就不许青豆再去找爷爷了。青豆也不闹，他和母亲说，爷爷去找他的爷爷了。母亲说不许胡说。青豆说：“是这样的，爷爷过几天就回来了。”
母亲揽着青豆没再说什么，以为他是受了刺激，说胡话呢。
过了几天，家里又来了很多人。大伯哭，二伯哭，三伯哭，父亲母亲和小姑姑见了面也哭。小姑姑给青豆买了好吃的，青豆不吃，他说等着爷爷回来一起吃。
小姑姑哭了。她说：“青豆，你爷爷死了，不会回来了。你要是也难过，你哭，你闹都好，你别说这样的话好吗？”
“爷爷会回来的！我要爷爷！”青豆开始在地上滚来滚去。泪水挂在他脸上，又粘了一层土，整张小脸就像一颗掉在地上的糖，实在是看不得了。可是青豆不承认爷爷死了。他听说人死了就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也不能说话。如果爷爷死了，那他就没办法和他的爷爷玩了。
“我爷爷才不会死呢。你骗人！你骗人！”青豆哭的歇斯底里，他的哭声拉开了送葬队伍的序幕。
大伯身披重孝，走在前面，后面是二伯、三伯、父亲、小姑姑。他们一路哭，一路走向爷爷的墓地。
母亲抱起地上的青豆说：“青豆，别哭了，你是爷爷的好孙子，今天爷爷要出远门了，你去送送他好吗？”青豆啜泣着看着母亲，问她：“是去找他的爷爷了吗？”
青豆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母亲不想让他再哭了，就说：“是。”
“爷爷的爷爷住在很远的地方吗？”青豆不依不饶的问。
“是。”母亲说，“我们一起去送他吧。”
“好。”
母亲拉着青豆的手走在队伍的最后头。青豆悄悄和母亲说：“爷爷那天让我给打院子里的蝴蝶，还让我给院子里的阿宝添草。”他问母亲，“阿宝是谁呀？”母亲的眼睛突然红了，她把青豆抱在怀里。她说：“青豆啊，我的好孩子。”
母亲相信爷爷是去找他的爷爷了。阿宝是一只小白羊，是爷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爷爷送给他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