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时,还是集体,我们家人多劳力少,一家人全靠父母挣工分过日子。尽管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俭持家,可一年的粮食不够半年吃。为了生计,一家人常吃瓜菜、薯干、蕨巴、野菜度日。
那时候,父母常将生产队里丢弃的四季豆干壳收集起来,装入布袋保存。到了冬天,瓜菜少的时候,拿出来洗净、煮熟,就这样盛在碗中,蘸些辣椒,权当菜吃。有的时候,放点菜油搅拌,就算是好菜了。但这样的“好景”并不长,因为植物油也不多,一个月能吃上几顿就不错了,得扳着指头算着日子用。
在苦涩的日子里,我尽长个子、不长肉。六岁时,比同龄人都高,却很瘦弱。兄弟姊妹中,除姐姐外,我最大。每天跟随父母外出,父母劳动,我拾柴禾、打猪草。
早晨,我踩着露珠,背着比我大的背篓,走在山路上。每走一步,背篓都重重地打一下我的小腿。在行人眼里,只见背篓在移动,却看不见我的身影。
晴天的傍晚,西下的夕阳像一个熟透的桃子,压在一簇火烧云上,缀在山顶。我不觉得美,也许压根里就不知道这是一种美,因为我只沉浸在饥饿的煎熬中。
在这种困苦的日子里,我期盼过年。可到了过年,母亲却总是忙得焦头烂额。
过年的食料,是平日里准备好的,不用去买,也没有钱买。可是给谁做新衣服,却成了难事。
那时买布料做衣服,须凭布票,买回来后手工缝制。布料来源困难,手工缝制也不容易。
农村的孩子,在山里奔走,刺挂树擦,衣服烂得很快。父母几经思量,过年时,轮换着给我们姊妹做新衣服。但不管有没有新衣服穿,我都期盼过年。
过年时,我们家都会吃上香喷喷包谷饭,母亲还会做几道菜。我也不用整天外出打猪草、拾柴禾,只是帮助父母做些家务事。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这就算很轻松惬意的事了。
然而更惬意的,是放“土鞭炮”。
故乡林木茂密,松树、杉树等乔木在灌木丛的簇拥下绿满山头。林中有一种树,叶子碧绿,放在火上,会发出劈哩啪啦的声音。我带着弟妹,摘来叶子,燃一堆柴火,围在一起,你一片,我一片,丢在柴火中,叶片的爆炸声伴随着我们的欢笑,飘过苦涩的童年。
土地承包到户,我们家按人数承包了田土。劳动量一下子增大了,我和姐姐加入了劳动的行列。拾柴禾、打猪草、放牛的事自然落到了弟弟妹妹身上。
二
这时除了帮助父母劳动,还要忙里抽闲挑水。其实我家的旁边就有一口井,井水常年溢出井口,是我家的水缸。但不知什么时候因何缘故,井水干了,就得到几百米的地方挑水生活。
记得刚开始学挑水时。感觉好玩,等装满水把扁担往肩上一放,才知道这副担子的重量。看着别人挑着水在崎岖的山路上小跑如飞,而自己却是一路碰撞,不是桶裂就是只有半桶水。这种事少不了遭到父母的斥责,也真正感悟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含义。
在经历一次次的失败后,我终于已能做到小跑如飞了。
倘若雨天路滑,挑着重担走在山路上,一步三摇,身子随脚步扭动,重担伴身子摇晃,宛如在山路上舞蹈。
山村的早晨起初是被挑水撩醒的。每当晨曦初露,薄雾缭绕,林子中不时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乡间小路上挑水的行人便掀开了忙碌的早晨。小伙子、山妹子、中年人,或风风火火、或缠缠绵绵、或步履稳健,一挑挑桶里荡起的是农家人的信念和希望。
最为留念的,是淡远的岁月,在浓雾清纯的芳香里,美丽姑娘串起的灿烂笑声。
青山绿水,养育一方人。乡村山妹子,出落得标致。山里小伙子,长得精灵。小伙子谦让,山妹子含蓄。井边挑水,年长者先行;小伙子与山妹子,山妹子先走。一来二去,颇有好感。见山妹子挑水,小伙子随后。山妹子哼调,小伙子和曲。挑着水走在山路上,溢出的水洒了一地,洒一地的珍珠、一地的缠绵。
挑水是家乡一道亮丽的风景,也是勤劳和孝道的象征。年轻人外出,要把水缸挑满。从远方归来,也要挑满水才下地干活。茶余饭后、休闲间隙,更是年轻人见缝插针挑水的好时机。
辛勤的劳动使家境一天比一天好。这时候,废除了票证制度。原先凭票买布料,如今只要有钱,要多少买多少,想什么时候买就什么时候买。不仅如此,还有缝纫店,机器制作,既快捷又合体、美观。不用等过年,我们就可以穿新衣服。
在这种年龄不该承受的高强度劳动中,我期盼过年。
这时过年,不仅可以吃上米饭、丰富的菜肴、可口的汤圆,我们还有钱买鞭炮、请门神、贴对联,甚至可以不用到地里干活,轻轻松松、欢欢喜喜玩几天。
但有一件事必须做,就是正月初一“挑银水”。
这种习俗不知源于何时。从记事起,便知晓寨中每年每家每户都争抢“挑银水”。
人们传说,每年除夕夜12点过后,每口井里便有三挑“银水”。挑到“银水”的人家,便会时来运传,财源滚滚。挑“银水”前,要先烧三张纸钱,点燃三柱香。若不虔诚祈祷,即使抢头挑来,已是普通水。
记得那年的除夕之夜,我们坐在柴火边,父母说今天晚上要守岁,守好了,来年任凭雨水冲洗田坎、土坎不会垮。想着一到雨季,我家的田坎、土坎就会被洪水冲垮,便要头戴斗笠,身披雨具,顶风冒雨迎着胆战心惊刺眼的雷电筑田埂,与其那样奔忙和恐惧,还不如多坐些时日舒适,因此兴致极浓,不知不觉已到夜间12点,我挑上水桶,拿上准备好的纸钱和香走出门外,寂静的黑夜,寒风阵阵。我不敢启亮手电筒,恐寨中邻居看见亮光抢在前头。我摸索着走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井边,启亮手电筒环视四周,见没有纸钱焚烧的痕迹,激动了好一阵。作辑打躬烧纸钱,将水桶伸入井中,提起满满的两桶水,正欲离去,一村民突兀地站在跟前……
三
一大早,母亲便忙开了,用“银水”包汤圆。
我家包的汤圆弯如月亮,馅子是精心舂好并加上白糖的酥麻,再将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包在里面。当然,不是每个汤圆里面都有硬币。要是谁吃到包有硬币的汤圆,就说明谁的运气好;谁得的硬币愈多,谁的运气愈好。
记得每年初一,我们家都要包汤圆,弟妹抢着先舀,但还是我得的硬币最多。
汤圆里面包硬币,成了过年的诱惑。
后来,国家免除上公粮的义务,剩余的粮食更多,可以喂鸡、喂猪。乱石旮旯里不再耕种粮食作物,改种果树,既减少了劳动量,又得到了翻倍的经济效益。
农村经济效益提高,刺激农村消费市场。这时,消费品市场极为活跃。农村可以卖猪、卖鸡、卖牛、卖果子、卖粮食。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等家电产品进入寻常百姓家。人们通过学习,寻求科学的种植和养殖技术,以科技、文化为支撑的农村经营模式悄然兴起。
近年来,农村发展日新月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平常的生活,就如过年备置的酒菜,小孩随时穿新衣服、有零花钱,年轻人穿戴时髦,有的人家购置小汽车。农村跃上快节奏的发展道路。在这种快节奏的生活旋律中,我依然盼着过年。
这时过年不用挑水,拧开自来水龙头要用多少就用多少,也不用去挑“银水”,这种不知延续了多少年的习俗也悄然在文明风尚中隐去。丢开一切繁重的事务,释放奔波的疲劳,在轻松喜庆的日子里,或执一杯浓郁的茉莉花茶,捧一本书,静静地将疲劳赶走;或朋友相聚,海阔天空,举杯把盏,笑谈人生,释放压抑;或与家人畅叙亲情,道一声祝福,送一份温暖,在和谐的气氛里,感受人寿年丰的喜悦。
这时过年,可谓佳肴满桌。人们不再谈吃论喝,而是谈论过去一年的得失、成败,勾画新年蓝图、明确目标、蓄积力量、再图佳绩。
多年来不敢奢望消费的礼花,在喜庆的气氛中炸响,此起彼伏,久久回旋。五颜六色的花瓣,将故乡的夜空点缀得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