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姨妈走在山路上,时不时把手伸进裤兜,像一个碗倒扣在大腿上,撑得裤兜鼓鼓的。表哥走在姨妈的前面,蹦蹦跳跳的像一只小公羊。
姨妈的发型属于多年前流行的“上海头”。农村人没有这么多讲究,只是为了便于梳理和劳作。齐颈的头发粗壮浓郁,不守规矩地翘着,斜拉着身子交织在一起。姨妈出门时已经梳理了多次,但头发不听话,活蹦乱跳伸手翘脚犹如淘气的孩子。姨妈想用表哥的“福尔摩斯”发油抹头发,让头发规矩一些。但那东西抹上后油光可鉴,姨妈就曾见表哥抹上发油后像被大雨淋湿一样。姨妈觉得抹上发油后与自己的打扮和矮胖的体形不配。姨妈曾拿着发油在镜子前发呆,最终还是没有抹。
姨妈年轻时扎两只小羊角辫,走起路来噗嗒噗嗒的打在肩上,皮肤被生活折磨得微微泛黄。娇小的身材虽然套着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却遮挡不住山乡少女的清纯气息。十个手指细长细长的。那是一双抚弄钢琴的手,但姨妈不知道钢琴是什么样子,更没有弹过钢琴。姨妈记事时正赶上饿饭,姨公就是饿死的,逢年过节姨妈给姨公烧冥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姨妈挪动沉重的步子,眼中流露着沉凝和迟钝的目光,眸子像被钉住一般,没有转动的迹象,盯着山路,一步一步移动双腿,像身负两百斤重物。
这条路,姨妈再也熟悉不过了。成天扛着锄头吆喝着耕牛不知走了多少遍,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姨妈穿鞋子不用去买,收工路过寨前河岸上时,就钻进竹林中拾来一堆笋壳叶,用平整的石头压直,晚饭后就坐在院坝中,用麻线一针针地纳鞋底。姨妈做的鞋子穿起来舒适,式样也好看。寨中的姐妹们也都争着请姨妈教她们做鞋。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说一些粗野的私房话,相互挑逗,笑声朗朗。
这个时候,也是姨妈最开心的时刻。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听的、不好听的;裸露的、含蓄的,就怕说不出,不怕多难听。没有人去追究,也没有人记在心间。说完了,笑够了,也就丢开了。
起初,姨妈只是边走边伸手进裤兜。没走多远,姨妈索性把手揣在裤兜里。路边灌木林中,画眉阳雀在古藤树蔓上跳来跳去,鸣声清脆。姨妈每天下地来回走在山路上,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听惯了山野间画眉阳雀的婉唱。年轻时,姨妈也会扯着嗓子与画眉阳雀比赛,嗓音比画眉阳雀还要美。
姨妈的手不自在地在裤兜里蠕动,裤兜里的物什让姨妈想起了她出嫁时的情景。
她永远记得那些生活寒酸的场景令人揪心远去的日子。出嫁那天凌晨,姨婆用竹竿捶破燃出亮光,举着到地主家干了半天苦力换来的崭新木梳给姨妈梳头。边梳边说:“孩子,娘把头给你梳顺溜了,以后你能过上好日子”。姨婆就这样给姨妈梳头,竹竿燃完又点,点上又燃完,只把姨妈的头梳得玉溜溜光滑滑。天亮时,姨妈换上一身碎花衣服,跟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走了。
姨妈不知道,自己鬼使神差地踏上了三从四德的破船。那个男人的底细如何,姨妈全然不知,直至进了婆家门后,发现自己的男人动不动就打人,就如染上毒瘾一般。姨妈受不了,偷偷跑出去哭。好心的姐妹才告诉姨妈。她的男人,曾娶过一个女人,模样也不错,只是男人打得太凶,又没有主见,常被母亲怂恿着打自己的老婆,那个女人招架不住男人的暴行,出走另嫁他人。说白了,姨妈算二姨太。但姨妈的男人又不是大户人家,新社会又没有二姨太的称法,况且那女人已经改嫁,大小也是姨妈一人。
姨妈的男人对她不好,重活粗活脏活逼着姨妈去做。姨妈成了男人家的奴隶,这个喊过去、那个呼过来,谁都有权利指使姨妈,累得姨妈直不起腰,皮肤由微黄慢慢变成褐黄、身体也累得变形。
姨妈从来没有走出这条山路,只是来回在这条山路上消耗时光,青春也随着时光而消耗。这条山路禁锢着姨妈的生活,就如姨爹重复着几近原始野蛮肆掠抽打的铁拳禁锢着姨妈的心一样。但这条路又是唯一连接外面世界的通道。若不是为了表哥,姨妈也许走不出这条山路,这条山路就如姨妈的婚姻一样,直至埋入坟墓。
多年前,姨妈听走出大山的姐妹说,山外的马路宽亮,又长又直,在这头喊话,那头听不见。更新奇的是冒着烟的汽车装着很多人,每个人都有座椅,比家里的木板凳子舒适,还可以靠着座椅睡觉,姨妈惊得睁大眼睛,当着这么多人睡觉不害臊。姐妹们笑得扭过去晃过来的。
姨妈曾给姨爹说,到山外走走,也和寨子中的姐妹们一样,见识见识山外的世界,看一看姐妹们说的冒烟的汽车,开开眼界。可姨爹说,姨妈如果敢走出山外,先打断姨妈的双腿,吓得姨妈不敢跟姐妹们聊天。
山路很长,姨妈吃力地走着,手仍然伸在裤兜里。姨妈发觉自己肥胖的身体就是负担,吊着被衣服裹得紧紧的肉是多余的。她开始怨恨那些日子,自己累死累活,吃的饭菜还不够在土地里劳作消耗,难以维持身子营养需要,拖着腰酸背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身子收工回家,来不及坐下,等着哺乳的孩子哭得鼻涕淌在口中,一头扑在姨妈的怀里,使劲地扯着姨妈松弛的身子,不但没有把身子拖垮,反而长出一大堆赘肉。
姨妈没有多年前那种想走出大山的激情,那种向往早已经被姨爹威逼覆盖了厚厚的尘土,难以长出新芽的咸碱地,成为一片死海。
2
表哥走了一阵,不见姨妈的身影,沿原路跑回,翻上哑口,见姨妈还在半山腰,便耐住性子等姨妈。
表哥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望着黄绿相间逶迤绵延到天边的群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随手扯下身边探过头来的野菊花放在鼻孔边,一阵馨香扑进鼻孔。他完全沉浸在这熟悉的颜色和香味中了。
那是他未婚妻哓云的味道和喜爱的颜色。
晓云喜欢穿淡黄色的裙子,也常撒点菊花味的香水,谈谈的清香,能将壮汉醉倒。晓云在一家工厂工作,是正式工。表哥就在晓云工作的工厂打工。表哥追晓云很辛苦。同在一个工厂,性质不同,前途也不一样。晓云首先不同意,说还要考学校读书,家人也不同意,因为表哥是临时工,家住农村,家人最看重这一点。晓云说她的家人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不靠实的男人。表哥一天一封情书向晓云雪片似地飘去,覆盖了晓云的灵魂。晓云终于同意和表哥去说服家人,可晓云的家人死活不同意,说跟着表哥只是受罪。表哥因此大病一场,一个月才能下地,又经过十多天的调养,才回到工厂干活。
表哥与晓云完全像是被两个玻璃瓶封装的胚胎,放在一起,各自隔着一层玻璃。表哥根植在农村的土壤,晓云吸允工厂的营养。结果很简单,两个胚胎的出生必将佩戴上不同身份的标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种标识又变成一张厚厚的茧,将两种标识紧紧裹住,裹住两种不同身份而又相互倾慕的恋人。
表哥和晓云各自在茧里挣扎,拼命地挣扎,努力锻造禁锢他们婚姻枷锁的钥匙,开启那道沉沉的门当户对的闸门。机会果真来了,工厂传出消息,说工作出色的临时工可以破格录用为正式工。表哥抢着争着干活,有临时任务随喊随到,就连中午也不休息,顾不上饮食起居。晓云喜出望外,将自己带的饭菜分成两份,自己一份表哥一份。
一个人吃的饭菜两个人吃,自然满足不了他们的身体需要,但晓云不敢多带。她什么时候该上白班、什么时候转二班、什么时候倒三班,带多少饭菜、从工厂到家需要多少时间,她的家人都测算得极其精准。晚了早了多了都得遭家人盘问,甚至气势汹汹地沿着晓云上班的路线寻找。在这串黑色压抑的数字包裹中,晓云像一个监外执行的罪犯被她的家人束缚着自由。
表哥看在眼里、疼在心尖。他拼命地干活,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能改变他们命运的工作中。一年下来,表哥瘦得像电杆,黝黑的皮肤包着骨头。这时工厂贴出公告,说指标批不下来,原定在临时工中录用正式工的决定取消。表哥捏紧的拳头松开,松开又捏紧,直把手心捏出一把水来。
表哥和晓云的情绪跌至冰点,瞬间凝固了,厚厚的冰封怒打着苍白的灵魂,但他们没有停止追求自由爱情的脚步。表哥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晓云家人的看法。表哥一边打工一边读成人中专,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书中,他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也能挽回这段用生命搏击的爱情。晓云兴奋地把消息告诉家人,她的家人却不屑一顾,说成人中专管个屁用,不能改变农民身份,又没有正式工作。但表哥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每当翻开书,表哥就仿佛看到晓云的身影,微笑着向他走来。
晓云感觉到家就是牢房,自己就是犯人,家人都是警察,不仅是婚姻,就连自己的人身自由都遭到无理限制。她的心被磨起血泡,无法忍受疯狂的折磨。晓云失踪了,用看似简单而又有效的出走方式向家人构筑的鸿沟抗衡。
晓云的家人不知道晓云去了哪里,表哥也不知道。表哥翻开书时看到晓云面容憔悴,正诧异彷徨,忽听呯的一声巨响,寝室的门被踢翻在地,涌进三名男人,随后又跟进来一个卷发女人,两个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喷着凶光。一个大汉捏着表哥的衣领,像捏一支待宰的鸡,把表哥提到墙角,勒得表哥直翻白眼。另两个男人在寝室里翻箱倒柜,直把室内弄得底朝天,才悻悻离去。
表哥从惊魂中反应过来,一个劲地往工厂跑,刚跑到晓云工作的班组,正好遇上卷发的女人走出来,指着表哥的鼻子说:“再敢纠缠我妹子,我撕碎你”。
表哥来不及多想,慌忙跑到离晓云家不远的院墙边。这是表哥送晓云回家的终点,离晓云家一百多米。晓云从来不敢带表哥去家里,每次送到这里就让表哥返回。表哥扑在围墙上,伸长脖子,就如一支蓄势待飞的丹顶鹤,但表哥的双眼绝不是丹顶鹤特有的细长形状。他使劲睁大眼睛,怨恨那两张厚厚的眼皮,如果有手术刀,表哥肯定会毫无犹豫地将眼皮割掉。表哥盯着晓云家那道宽大的玻璃窗,望着透过玻璃的微弱灯光。那灯光就是表哥的希望,他相信晓云就在家中。表哥真的看到了晓云微笑着伫立在宽大的玻璃窗里。但表哥不知道晓云是苦笑还是绝望。
表哥兴高采烈地走进渴望多年令他魂牵梦绕的房间,又垂头丧气狼狈不堪地走出来。表哥和晓云竭力抗争婚姻自由启开的那扇门,被姨爹的自负掩上。
3
姨妈和表哥走在山路上,姨妈走在前头,表哥跟在后面。表哥没有刚上路时的劲头,懒洋洋地跟在姨妈身后。姨妈走过自家的旮旯地边,望着插在石旮旯中犹如一根根竹竿的玉米秆,喉咙里像沾着一层苦水。
暖日融融,姨妈独自在地里收玉米,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在山腰上急行,姨妈看不清楚却感觉身影很熟悉,是表哥,不会。表哥每年都是春节回家,现在正值秋收时节咋个会突然返乡,是哪个?姨妈心存疑虑。踌躇间行人越来越近,姨妈举目凝视,果真是表哥。姨妈感觉心一下子吊在空中,难道表哥被工厂开除了还是有其他事?不到春节回家肯定有事,姨妈心里咕噜着,脸颊瞬间布满愁容问:“三儿,咋个回来了”?表哥说:“我在工厂找了对象,按她们的习俗要男方的父亲或者母亲去认亲”。表哥说完,眉飞色舞美滋滋的,用手梳理头发,却摸到一个疤点,慌忙对姨妈说:“妈,您和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表哥希望姨妈同他去,表哥感觉姨妈有一种祥和。表哥摸到的疤点是小时候倒在柴火中,烧掉半边头皮,后来感染发高烧,姨妈收工回家发现,慌忙背起表哥往公社卫生院跑,姨妈感觉背心热烘烘,像背着一团火。到医院侧温度,42°。医生用竹片撬表哥的舌头,硬梆梆的撬不动,医生摇着头叹气:“像他们这种小卫生院,没有良药,只有给表哥打一针,就看表哥的造化了”。姨妈听后心凉了半截。
月夜凄清,姨妈背着表哥走在绵长的山路上,泪水不断。到了半夜,姨妈用手去摸表哥的额头,发现凉爽了许多。第二天,表哥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了。姨妈喜出望外,四处打听治疗表哥被烧伤的头皮,在好心人家得到秘方,姨妈就四处去找草药,放在灶旁烤干锤成粉末撒在表哥的患处,不出半年,表哥烧伤的头皮也好了,只是有拇指大的头皮再也长不出头发。
突如其来的喜讯荡平了姨妈脸上的皱纹,她没有感觉到表哥梳理头发后的表情变化。这回该有机会走出大山了,姨妈死海般沉寂的心灵又重新点燃冲动,但一想到姨爹那双喷着怒火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话,姨妈的心又被苦涩包裹着。但姨妈还是看到了走出大山的希望,姨妈想这种麻烦事,那老鬼必定要自己去搪塞,正好圆自己多年前想走出大山的愿望。姨妈越想越兴奋,仿佛已经和表哥走在山路上,感觉年轻了许多,步履轻盈脚底生风,姨妈想山外的世界一定很精彩。正当姨妈沉浸在幸福中时,一声吆喝打碎了姨妈的畅想:“大娘,日头偏西回家喽”,姨妈抬起头,见是邻居马三婶。一边搭话一边凝视天边,见一轮落日架在山顶,红灿如霞。
马三婶居住在姨妈家旁边,每当姨妈遭受姨爹的拳脚时,姨妈就跑到马三婶家去诉苦。姨妈和马三婶情同姐妹,马三婶不介意姨妈在她家哭泣。每次马三婶都劝导姨妈:“男人就是打得凶,我也没少挨我家那口子的拳脚,床头打床尾和,熬一熬,媳妇也能熬成婆”。姨妈知道马三婶是宽心自己,谁不知道她家那口子是寨子中出名的好人。每当这个时候,姨妈总是说:“你倒好,你家那口子疼你,拿在手里怕飞,衔在嘴里怕化,你是说得轻巧,我们俩换男人试试”。马三婶笑得前仰后翻:“哪有俩姐妹换男人的,你还真说得出口,不怕害臊”。
姨妈找马三婶诉苦,生性多疑的姨爹心存猜忌,乘姨妈下地之机,警告马三婶说:“不准和他家女人来往”。马三婶很少下地劳动,只要在家,就坐在院坝中做针线。自从姨爹上门警告后,马三婶家紧闭门窗。马三婶见了姨妈也绕着道走,那些与姨妈有交往的妇女也躲着姨妈,就是要请姨妈找烧伤药的寨邻,也都几个妇女相约前往。姨妈感觉怪怪的,后来姨爹一边毒打姨妈一边说:“我看你跑,看你还骚得起几回”。姨妈只有跑到山上去哭。哭完了,姨妈扛着锄头去劳作,姨爹扯起锄头不声不响远远地跟在后面,走到地里,挥舞锄头簌簌地搅动泥土。姨爹与姨妈在一起的时候,邻居不会与姨妈搭话,只有姨妈一个人出工时,路过的人才与姨妈打招呼。马三婶见姨妈独自一人在地里劳作,便叫唤姨妈收工,姨妈又想起马三婶说的“媳妇也能熬成婆”的话来,心间柔柔地荡漾着希望的微波。
夜晚的山村显得十分寂静,煤油灯有气无力地闪烁黄色的火苗,姨爹坐在木凳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烟雾交织着黑色的灯焰。姨妈心里惦记着与表哥外出的事,微笑着睁大眼睛看着姨爹,眸子中充溢着期盼,就像孩子祈求得到父母的恩准一样。可姨爹目不斜视只顾抽旱烟,好像抽旱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每根头发都像烟筒,冒出刺鼻的烟味。他的表情和形态呆滞得如匠人刻意雕凿的沉凝的古铜色塑像,一动不动地做着一种姿态。姨妈轻声细气对姨爹说:“孩子他爹,三儿要去认亲,我和三儿一起去,先去认识未来的亲家母、儿媳”。
姨妈的声音很微弱,却清晰得犹如一笛悦耳的清音。姨爹突然将烟斗重重的敲打地面,粗声粗气地吼:“一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有你的事”。姨爹说话时双眼总喷着怒火,他的话显然就是圣旨,表哥也无可奈何。
姨妈捂住脸走进卧室,翻开枕头,枕头里装的谷壳便从枕套的窟窿里钻出来,不规则地落在床单上,姨妈挥起粗大的手掌,两下便将谷壳煽落地面。谷壳在泥土铺成的地面很显眼。姨妈一下子感觉到屋子带来的凄楚和不安,就如姨爹喷着燃烧的怒火砸向姨妈使姨妈感到惶恐一样,搅得姨妈的眼角发红。姨妈一层层翻开垫床的谷草,露出一块红色手绢包裹的物什,姨妈一把抓在手心,又取来煤油灯和手绢一起放在方桌上,姨妈的十个粗壮的手指牢牢地钉住手绢,然后一根根移动,一只只把手绢的角揭开,还有一只角没有揭,姨妈便缩回了手,把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滑动,粗糙的手与布料摩擦出嚓嚓的声音。姨妈坐了好一阵,终于揭开了手绢的最后一只角,露出一大沓零钞。
手绢很旧,浸透汗渍,颜色也不均匀,浅一块深一块的。这是姨妈出嫁来到婆家后从自己穿的碎花衣服中搜出来的,算是嫁妆还是头盖?那个时代是不用顶头盖的,姨妈也没有享受到坐轿子的福分。姨妈不知道姨婆的用意,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出工收工都揣在身上,用来擦汗,但汗水有盐渍,姨妈怕盐渍浸坏手绢,便把手绢放在枕头底下保存起来,后来有了积蓄,姨妈便将积蓄放在手绢里包着。
如今想起来,姨妈算是明白了那块红色手绢的用处,它不是用来擦汗水,而是姨婆特意为姨妈准备用来擦眼泪的。她不知道姨婆是否知道自己男人家的底细,也不知道一个人要历经多少苦难。望着自己被八个孩子和沉重的生活折腾得像皮球的身子,姨妈的眼眶湿润了。她感觉散落地上的谷壳仿佛变成飞虫,一个劲地钻进眼眶,撑得眼眶胀痛,泪水牵线似地流出,努力地冲洗着飞虫的残渣。姨妈的眼前一片朦胧,似雾非雾,似远非远。姨妈感觉到身体不是自己的,是让她受罪的躯壳。姨妈扯起手绢擦眼泪,一股发霉的馊臭味扑入鼻孔,正如发霉腐烂的三从四德一样,熏着姨妈的双眸。姨妈用手遮住双眼,遮住那双发红的眼球。
4
姨妈的心再次搅着死结,盘桓在脑际,感觉整个脑袋昏沉沉像要炸开一样,为儿女奔波走出大山的幻想瞬间化为苦水,倾注到多年前淤积的死海中,充斥着颅盖。姨妈发现自己这一生不可能有机会走出大山了,自己的想法太可笑太幼稚,那种愿望就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饿急了又没有奶吃的那种本能被无端地剥夺了一样。过去马三婶说的那些话,也只不过是在自己伤口上盖一层纱布而已。姨妈感觉自己犹如一块土地,想耕种便耕种,想荒弃就荒弃,常年静卧在大山里。
姨妈又背着沉甸甸的背篼走在山路上,眼巴巴望着姨爹和表哥翻下山垭。山野间一片黄色,鸟儿在树林中飞腾。姨妈羡慕自由自在的小鸟,如果自己是一只鸟,那该多好。姨妈想起饿饭死去的姨公,那年月为什么不把自己也饿死?姨妈心灰意冷,使劲背她背不动的重物,她想用这种方式折磨被束缚的生命,她发现死去比活着更舒坦。
姨妈背着重物走在山路上,汗水模糊了她的脸,重物压得姨妈的身子像佝偻的老妪,踏着最后一丝暮色回到家中。只见姨爹已经坐在院坝中,一口接一口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比以往响亮。表哥耷拉着脑袋,将头放在膝盖上,两腿不停地抖动。表哥就这种习惯,有事时总爱抖动双腿,抖动的频率跟电脑芯片控制的精准度一样准确。
从姨爹响亮的吧嗒声和表哥的举动中,姨妈也猜中了尴尬氛围背后的结果,最起码表哥是不会回来的。姨妈不敢多问,径直去抱柴生火做饭,却发现自己的腰如树干直挺挺的不听使唤,姨妈慢慢蹲下去拾木柴,用另一只手使劲抓住石坎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姨爹啪啪磕掉烟头硬梆梆甩出一句话:“明天你去认亲”。
姨爹的话犹如一个铁锤,砸得姨妈头晕,抱在怀中的木柴掉在地上。姨妈不解,干嘛还要自己去认亲?姨妈直愣愣地望着姨爹,这种本能的体能反应像触动了姨爹至高无上的形象和自尊。姨爹蓦然抬起头,紧缩的肌肉翻动眼皮,露出黑白相间如牛眼一样的眸子滚动着火焰向姨妈舔去,想要生吞活剥了姨妈。
姨爹皮肤黝黑,像常年从事采煤工作浸染一般。皱纹就如虬枝盘旋的古藤,稀疏的眉毛压着鼓囔囔的眸子。姨爹很少说话,总板着脸。姨爹板着脸的时候脸似乎一下子变长了,眸子中就带着愤怒。
姨妈只好把目光移向表哥,表哥说:“姨爹坐在对象家的沙发上紧绷着脸不说话,对象的家人说这样的亲家她们高攀不起”。表哥的话音刚落,就遭到姨爹的辱骂:“你个小杂种,在外多年,去找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那种架势就像审问犯人,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还来怨我折腾我,喊你妈去试试”。
姨爹的无端指责和辱骂,使表哥陷入了无边的苦海。表哥感觉姨爹是冷酷无情粗鲁的杀手,一切美好的愿望都被他扼杀了。自己争着去,把事情办砸了还怨别人。表哥的心贴在姨妈身上,他瞬间明白姨妈这些年苦死磨死,还生活在这种没有关爱没有自由的空间里的凄惨。
整间屋子死一般沉寂,昏黄的煤油灯拉长了姨爹的脸,蠕动着两张厚厚的嘴皮,瓮声瓮气好像不情愿地命令姨妈:“你去,你不是想去吗,看你有多大能耐”。说完,伸手进上衣口袋掏钱。
“我的钱。”姨爹吼了一声。他一张嘴,烟斗就掉在裤腿上,他忽地跳起来,噼噼啪啪拍打裤腿上的烟火。脱下外衣,将口袋翻过遍,仍然没有找到姨妈给他带去认亲的1200元钱。姨爹急促地喘着粗气,老远都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见鬼了,钱哪里去了?”
姨爹的话就如一炸惊雷,震得姨妈头皮发麻,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姨爹,怔怔地伫立着。表哥的双腿抖动得更厉害,脚后跟撞击地面,发出“坨——坨——”的声音。姨爹吼骂着:“你打摆子,不动脚你会死。”表哥被姨爹的话怔住了,收住腿脚,心中如波浪翻滚,搅得头晕。姨妈呆呆地站着,忘记了疲劳疼痛。
姨爹铺开衣服,粗大的手掌按在衣服上,好像衣服就是钱,怕被风吹走一样。姨爹摸到左肋下,发现衣服有一长条口子,再往里摸,口袋边缘也有一道口子。姨爹吼叫起来:“完了,钱被小偷偷走了。”
姨爹又骂开了:“你个小杂种,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小偷偷钱你也没有发现?”表哥一脸无奈地说:“衣服贴在你身上,你都没有发觉,我咋晓得?”姨爹举起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掌,既而指着表哥说:“你只晓得吃,给你找亲事你不愿意,偏要折磨老子,你晓得不,一头耕牛值好多钱。”表哥低着头,双腿又抖动起来,忽然,表哥停住抖动,蓦地站立起来,阴沉着脸,眼睛鼓得像铜铃,说:“好啊,你想把我当作商品做交易,现在又报复我,有意搅黄这门亲事。”声音沉沉的,犹如闷雷。姨妈慌忙把表哥拉到里屋。
姨爹一下子被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说这句话的后果,更没有想到表哥会有这样的举动。姨爹抬起脚把衣服踢出老远,一屁股坐在木板凳上,仔细回忆路途中的情形。他依稀记得,回来上车的时候,被一个与自己齐肩的中年人碰了一下,下车时又被那个人碰了一下。
5
表哥念初三时,姨爹便给表哥订下一门亲事。
女方是姨爹的一个远房亲戚,正好与表哥同辈。
那次,姨爹的远房亲戚到姨爹家串门,见了表哥,甚是欢喜,便想把女儿二丫子嫁给表哥。丫子爸说:“不要彩礼,待丫子出嫁时,在陪嫁一头耕牛。”姨爹听说不但不用花钱就娶得儿媳妇,还要得一头耕牛,满口答应。姨爹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难得的笑容比哭都难看,只是鼓囔囔的眸子小了些,没有凶光。
二丫子姨爹见过。走起路来一颠一拐,像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更重要的是一颠一拐走路时,两只手举过头顶左右摇晃。
亲事就这样订下来了,姨妈没有说话的权利。但姨妈心里有疙瘩。她希望表哥读书,多识字,将来走出大山到外面去闯荡,再说孩子们的时代毕竟不是自己那个年代,婚姻讲究自由恋爱。姨妈想阻止,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没有说。一是男人们说话时女人插嘴,便是不懂礼数;二是姨妈害怕姨爹那对拳头。
表哥首先蒙在鼓里,后来得知此事,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勇气,对姨爹说:“我不娶,我要读书,要娶你去娶。”姨爹黝黑的面孔上,经脉一根根鼓起来,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朝表哥劈去。表哥体态轻盈,敏捷躲闪,一溜烟跑出门去。姨爹捏着木棍紧紧追赶,可离表哥越来越远。见追不上表哥,姨爹把脚跺得直响,僵硬的脸上紫一块青一块的。
表哥不敢回家,他知道回到家中的后果。他在这个同学家住几天,又到那个同学家住几天,与同学帮助大人做事,照常上学。
姨妈见表哥一去不回,偷偷地流泪,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姨爹一边打听表哥的下落,一边盘算着强行给表哥成亲,那头耕牛可是值好几百块钱。姨爹窃喜,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看表哥还往哪里跑?
二丫子听母亲说自己要成亲了,一拐一颠举着双手在寨子中跑。逢人便说:“我有男人了,我要结婚了。”有人说:“好,真好。”有人问:“真的吗?”有人叹息:“真可怜。”
二丫子小时候长得水灵,只是十二岁时生了一场病,丫子爸求人找了些草药,一剂药灌到丫子肚里,把二丫子塑造成这幅摸样。两口子为丫子的事没少吵闹。如今见女儿的终身大事将有托付,而且是一表人才的表哥,一块心病即将了却。
二丫子从来不下地干活,只是在寨中走动,但很快会回到家中。这天丫子妈收工回家,不见丫子。在家中转了一圈,还是不见丫子。问寨邻,寨邻说出工时见丫子在寨子中。丫子妈挨家挨户找,仍然不见丫子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家,伫立院门边张望。见一群孩子放牛归来,便迎上前去问,孩子们说:“丫子姐去河边了。”丫子妈这才感觉事态严重。慌里慌张往河边跑,几个寨邻跟在丫子妈后面,人越聚越多。
夜幕给河面拉上一道青灰色的幕帘,人们就地取来干草点上燃出亮光继续寻找,后来的人则举着手电筒。几十个人沿着河堤寻找,远远望去像一条火龙在移动,手电筒发出的一束束亮光在河面交替。
寻到下游开阔处,见河床嶙峋的石头上挂住一件物体,所有的亮光聚在一点,一群男人手拉手摸索到石头边,发觉是二丫子,忙抱上岸来抢救,可二丫子双眼紧闭,双手下垂,神情安然。丫子妈倒在地上,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家中。
丧讯传来,此时姨爹已经打听到表哥还在学习念书,便跑去找表哥前去吊丧。谁知到了学校,才知道表哥已经离开学校只身外出打工。几个老师轮番说道姨爹,姨爹板着面孔,一声不吭,脸拉得像驴脸一样。
二丫子下葬那天,丫子妈哭昏在地。姨妈也痛哭一场,说丫子命苦,还不到十八岁就离开人世。
表哥从此了无音讯,姨妈出工收工都要站在村头唯一通往外面小路的山垭口张望,见人就问,遇到表哥没有?次次询问,次次失望;夜夜煎熬,日日期盼。
眼看年关将至,天气有些暖和。姨妈在山垭口放牛,陈二叔外出路过,老远就喊:“他大娘,你家三儿来信了。”姨妈忙迎上去,从陈二叔手中抢过信来站着发呆。陈二叔说:“他大娘,快折开看看。”姨妈邹着眉说:“我不识字,请你帮我念念。”
陈二叔折开书信念一遍,姨妈高兴得直流泪。姨妈请陈二叔按照地址给表哥回信。信的内容只有几个字:“三儿记着回家一趟。”
正月十五,姨妈收到表哥来信,说年底要回家来。
果然,腊月二十八,表哥回来了。他给姨妈、姨爹各买了一套新衣服,还给姨爹买了一个漂亮的烟盒。姨爹仍然绑着脸,没有提及过去的事,事情也就算过去了。谁想姨爹重提旧事指责表哥,一层弱不经风的怨恨隔阂的白纸瞬间被姨爹戳穿,父子间的怨恨立即升值为仇恨,如袅袅升腾的炊烟在脑海里弥漫。
6
煤油灯下,表哥脸色铁青,紧闭着嘴唇,眼皮一个劲眨巴眨巴翻动,双手叉在腰间。姨妈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额头满是皱纹和郁闷。
“三儿,这样一大笔钱被偷了,寨子中恐怕一时难以借到钱,回工厂给熟人借一些。”表哥垂下双手,哭丧着脸说:“三个月前,集团公司发行股票内部认购,临时工也能买,听说能赚大钱,工人们都买了股票,我手中的钱全都投进去了,怕是借不到了。”
姨妈蹙着眉,额头上皱纹更深:“上哪借钱去?”表哥摸着耳朵说:“女方说的认亲,其实就是寨子中说的订亲,无礼不行啊!”表哥用期盼而又祈伶的目光望着姨妈,好像姨妈就是他挽救爱情唯一的期望。
姨爹在另一间屋子大口大口地吐着闷烟,屋里没有掌灯,只见一个火星忽亮忽暗,浓烈的烟味便满屋漂荡。姨妈急步走出屋去,见淡淡的月光已爬过树梢,星星稀疏地点缀着天幕。小河边竹影婆娑,月夜下的山村,静谧而又神奇。见马三婶家灯还亮着,姨妈想着到马三婶家借钱。走在山路上,姨妈感觉骨头像散架似的不听使唤。
马三婶正在补衣服,见是姨妈,忙把姨妈拉进屋去,说:“姐,你有一阵子没来窜门了。”姨妈说:“农活多得像团麻,他三婶,求你一件事。”马三婶微笑着说:“姐,有事尽管讲,不要客气。”姨妈说:“孩子他爹与孩子去认亲,带去认亲的钱被偷了,想了很久,想给三婶借钱。”听姨妈说钱丢了,马三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忙问姨妈丢了多少,姨妈说1200块。马三婶瞬间怔住了,喃喃自语:“这么多啊!姐,我们农村人积蓄不多,家中只有三百块,你先拿去应急,明天我和你去寨子中借,听说陈二娘家刚卖了耕牛,肯定有钱。”
姨妈没有想到马三婶这样爽快,还要帮助自己去借钱,激动得连连点头。姨妈摸出浸满汗渍的红手绢,小心翼翼地把钱包裹起来。泪水模糊了姨妈的双眼。
天还没有大亮,马三婶就在姨妈家院门边喊:“大娘,起床没有?”姨妈揉着惺忪的眸子,感觉像滴入青柿子水那样涩得睁不开眼。
陈二娘听说姨妈家男人的钱被偷了,不住地骂:“天杀的,偷别人的血汗钱,不得好死。”骂了一通,陈二娘说:“妹子,昨天我那口子刚买来两头牛犊子,家里只有一百多块了,你先拿去,我们再想办法行不?”
陈二叔挑着明晃晃的井水一路小跑,后面紧紧跟着他家的大黄狗。他已得到消息,但他不相信,如今见葛大娘、马三婶跟自己婆娘嘀咕,判定消息是真的。
陈二叔是生产队长,虽然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但大事小事还是他管。他拿着牛角站到寨子中土岗上,唔……唔……的声音漂荡在寨子中。土地承包前,生产队要开会,就是用牛角发出信号。人们听到牛角声,急促涌向陈二叔家。
原先生产队用的公房在村口,土地承包到户后,生产队将公房无偿送给刘歪头住,陈二叔家就成了开会议事的地方。
人们一边走一边议论,队长叫开会是啥事。二麻子口快:”是不是要收回土地?”刘二花说:“刚刚承包到户又要收回,你当政策就是你说的,看你癞蛤蟆一样的脸,不要感染了你婆娘。”二麻子的脸通红,麻子显得更大,说:“感染谁也不会感染你。”人们一阵哄笑。
会阉猪的陈大肚光着黝黑发亮的肚皮与李矮子走在后面,陈大肚要想朝前,无奈山路窄,李矮子肥大的身子塞在路中间,一晃一晃地像只企鹅。陈大肚有些不快,说:“矮子,你整天吃,咋个尽长下面。”李矮子说:“你吃猪卵子的肚皮不也像皮球吊着。”陈大肚被李矮子戳中短处,只好默默地跟在后面。
人们聚在陈二叔家院坝中,得知葛大娘家男人的钱被偷了,都骂骂咧咧的。陈二叔像往常开会一样,站在高处说:“乡亲们,想必大家晓得是啥事,葛大娘家急需用钱,我们大家拉她一把。”
刘二花挤出人群说:“对,哪家没得个大物小事难事。”陈大肚晃着黑黝黝的肚皮说:“只怕你连买雪花膏的钱都没有。”刘二花说:“老娘就是摸柴灰,也要帮助葛大娘,只怕你陈大肚当着众人表态,回家去就得跪搓衣板。”人群哗哗地笑开了,陈大肚只好躲到人群后面抽旱烟。陈二娘说:“对,相处三年是近亲,在一个寨子中住了几十年,谁家都会遇上困难。”
陈二叔说:“马三婶家给了300块,我家拿150块。”刘二花说:“我家拿100块。”李矮子晃动着身子,腼腆得像大姑娘:“我家里只有50块。”陈二叔说:“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能出多少出多少。”听得姨妈泪流满面。
陈二叔取出纸笔准备登记,听见有人喊:“慢…慢着……”人们听出是刘歪头的声音。寨子中只有他是结舌。
秋季暖阳,刘歪头穿着一件破棉袄,棉花从窟窿里钻出来,缀满面上,白色的棉花已经搓成一个个小棉球,同棉袄一样发着亮光。他穿过人群,浓烈的酸臭味便飘起了。
刘歪头站在院坝中,人们离他很远。他偏着头穿着棉袄,一只肩膀高高耸起,像一只散着翅膀的老母鸡。“大…大家……都…都有家,钱…钱……你们就…就留着。”刘歪头赶得急,又是结舌,说话显得很费劲。
刘大花说:“我们不拿你拿,你的钱在镜子里。”
刘歪头五十多岁了,是寨子里的老光棍。平日里十分节俭,只是好酒。寨子中哪家办喜事,他都会喝得大醉。
刘歪头不说话,低下头去伸开油腻腻的手,从棉袄中抠出一团布来揭开,露出一沓钱。他走到葛大娘面前,伸手递给葛大娘,说:“大…大娘,这…这里是1…1000块…块钱,拿去给…给…孩子办…办事。”
姨妈眼眶红肿,慌忙说:“他大叔,只需要600块。”刘歪头说:“大…大娘,就…就不要…客…客气啦,算是…是我提前送…送礼,到…到时孩…孩子结婚,不…不要…忘记…记请我…我喝酒。”说完,又偏着头走了。
陈二叔说:“他的脖子歪,心却正着呢!”
7
姨妈伸进裤兜里的手紧紧地拽住手绢,她想这次走出大山非同寻常,她要去重新启开姨爹给表哥婚事掩上的那扇门,幸好邻居们慷慨,否则还不知道在哪里借钱。姨妈想,一定要把钱还给刘歪头,还要好好感谢人家,别人的钱也是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姨妈心里嘀咕:“那老鬼自高自大,把事搞砸了,还和孩子闹得僵硬,又逼着自己去收拾残局,这种事如何能圆场”?姨妈的心间压着磐石,烦心事如千丝长发缠着心。但姨妈又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自己心诚,以心换心,定能感动亲家,别人不可能像自己野蛮的男人铁石心肠不分青红皂白。姨妈已经想好了见了未来的亲家和儿媳要说的话。她畅想着与亲家见面的场景,亲家热情地招呼她坐下,自己也很有礼帽地搭理亲家,两人拉着手,掏心窝儿地叙说着儿女们的缘分。亲家笑了,姨妈也笑了,笑得开心,笑得坦荡。姨妈和亲家各自摆自己的过去,那些苦难而又令人铭刻的过去。
灌木丛里的阳雀又鸣叫起来,煽动翅膀噗噗地在林子中飞来飞去,发出簌簌的响声。姨妈意识到自己还在山路上。
姨妈一遍遍地重复着见面的情景,她渴望能出现温馨的亲热场面。姨妈想起自从生了表哥后,自己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婆家人也不敢小觑自己,就连自己的男人,也把暴行藏匿起来。姨妈感觉自己的男人就是一个没有口子的闷葫芦,把怨气透在里面,当蓄积的气体超过葫芦里的容量时,连葫芦蹦跳起来。
这样想来,姨妈觉得是表哥救了她,若不是生了表哥,姨妈的日子不知苦到何时,说不定自己也像姐妹们说的第一个女人,早被自己的男人打跑了。姨爹原先动不动就打人,是表哥的出生遏制了那种原始的野性,紧绷绷呆板而灰暗的脸镶着一道道如古藤般的皱纹,有事无事总吧嗒吧嗒抽旱烟,不愉快时,就将烟斗嗑得坨坨直响,把打人的毛病转移到烟斗上了。但如果这次不能挽回局面,姨爹那粗大暴虐的铁拳定会砸在姨妈的身上。
姨妈发现已经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不像农村的山路,咬着脚板难受。她感觉湛蓝的天空更加高远,大山更加博大,阳光也格外温和。一栋栋亮晃晃的高楼,一栋比一栋高,好像还一个劲地往空中长。但姨妈没有兴致观望,也没有多年前想走出大山的好奇,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办好事情,愈合表哥和姨爹之间的裂痕,还有表哥用生命抗争的爱情。
姨妈的手紧紧握住手绢在裤兜里搅动,想起就要与亲家见面,姨妈的脚步倒也轻快了许多。然而,那白花花的楼房一个劲地在钻进姨妈的眼帘,噪声填满耳畔。姨妈又想起自家那栋简陋的土墙茅草房,眼前晃动着姨爹威逼的目光和姨爹认亲的尴尬场景,还有乡亲们诚挚的笑容。表哥显然已经感觉到噪声带来的不安,两只自然下垂的手摇晃不定,他不知道姨妈此番能否挽回自己与晓云抗争的婚姻和姨爹鼓弄的烂摊子。表哥盼望姨妈这次认亲也能像多年前一样,背着自己去医院打一针就出现奇迹。这时姨妈也开始担心起来,自己这一身旧衣服,会不会被亲家看不起。姨妈用手抚弄头发,翘起的头发稍微收敛了一些。
姨妈已经置身于一间宽敞的房间。白色的墙壁、天花板。天花板四周还镶嵌着如卷发的图案。天花板正中间吊着一个长方形挂满发亮珠子的灯具。地面是晶亮的白色花点相衬的青色淡绿色相间的水磨石地面。室内摆放几张宽大的沙发,显得豪华气派。屋子里早开了灯,从灯具中喷发出灼眼亮光,天花板四角的暗洞里也各自射出一束亮晃晃的光来。
白底兰花相间的沙发上稳坐着三个人,是构筑鸿沟把表哥和晓云的心磨得伤痕累累的人。坐在正中的老妇人眯着双眼,流露出一副蔑视一切的表情。右边坐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双眸直直地瞠视前方,显示出居高临下的态势。左边端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烫着黄色如波浪的卷发,在亮晃晃的灯光照射下闪着金光,白皙而又略显油腻的脖子上绕着一串发光的珍珠。场面与外国人的法庭极其相似,但姨妈不知外国的法庭是什么样子,只感觉气氛不对,这种场面就如一个孩子犯了严重错误家族组成的审问团一样。姨妈不觉一阵心慌。
姨妈的心被烦躁裹着,在路上想好的台词早被亮光晃悠掉了。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墙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发出单调的声音,姨妈感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姨妈微笑着,慈爱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身上游动。当姨妈看到中年男子那道目光,思维瞬间陷入姨爹喷着怒火砸向姨妈的惶恐环境中,姨妈低下头,一眼瞧见地面的白色花点,就像多年前自己出嫁时穿的碎花衣,姨妈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一直眯着双眼的老妇人此时站立起来,姨妈急忙伸手去摸手绢中包裹的钱,老妇人笑盈盈地一把拉住姨妈的手说:“亲家,把女儿交给你我放心了”。卷发的女人也晃着发光的头发说:“我妹子还真找到一个明理大度慈善的婆婆”。姨妈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已经走完了山路,心境清爽明丽,肥胖矮小的体形在明亮的房间显得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