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恵静静地站在村口路边的樟树下。
风是什么?她的眼睛望向远方,路的一侧是一条山谷,山谷中流淌着清澈的溪水,这小溪从她小时候就有了,只是那时的溪水比现在的更多更清澈。
风,静静地吹拂着溪水,溪水流淌得更欢快了,轻松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
只是她从不曾听到过风,就像她从不曾听到过雨一样,然而,雨虽然听不到,却可以看到,她看到过雨下到溪水里溅起的水花,雪白的;也看到雨下到树叶上催生的树芽,嫩绿的。可风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可以听?可以看?还是可以吃?
惠依旧站在那里,风吹过她的脸颊,但她并不知道这就是风。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那个叫做风的男孩子。
2
惠是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孩,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惠今年15岁了,只可惜,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总是一个人往村子外面跑,又会被认识的人送回来。
惠一生下来就很安静,整日里不哭也不闹。惠的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逢人就说:我家惠从不烦我和她妈。直到惠一岁半了还不会说话,人们才觉出不对劲。送到医院去看,医生说:惠是聋哑儿。
惠的妈妈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傍晚走丢了。全村的人都出去找,也没有找到。那一年,惠刚刚3岁。
惠的爸爸变得更沉默了,除了忙活山里的生计就是安排惠的饭,然后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于是,满屋子都升腾起劣等纸烟的味道。
每当这时候,惠就一个人跑到村头的樟树下去等妈妈。
惠的家离村头很近,出了门,穿过一条林荫路,就来到村头,那是这个小山村通往五指山市唯一的一条路。那路是惠最喜欢的,平坦,宽阔,道路的两旁是茂盛的樟树,樟树不高,身子粗粗壮壮的,樟树的枝叶却是长长的,两侧的樟树叶子在空中交错,就形成密密的林荫路,小时候总是光着脚在上面跑来跑去。
自从妈妈走丢后,她就总是执拗地穿过林荫路,跑到村头,一个人在樟树的树荫里等妈妈。直到慢慢长大了,才慢慢相信妈妈不会回来了。然而,她还是每天都会去村头的樟树下,因为,那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一直保留到今天。好在,她除了给收工归来的父亲做一做饭,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除了邻村也是聋哑儿的小花,也没有其他的朋友,有时,小花会翻越一个小山来找她,两个人就牵了手坐在村头的樟树下,有时会静静地坐一个下午。
3
风,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清秀的脸颊,头发有点长,甩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和村里的男孩子不同的是,他没有风吹日晒过的脸很白净,手指又细又长。
风来自很远的大城市。
这年夏天刚过,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他正坐在她经常坐的村头樟树下那块大石头上,面前放了一个大大的架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画架),架子上有一张白纸。男孩正在聚精会神地画那两行樟树林,对于惠的到来,竟没有丝毫的察觉。
纸上已有一些或深或浅的树的轮廓,男孩将调匀的颜色,用水彩笔涂在树的轮廓上,绿的,黄的,还有橙色和棕色(虽然她不认识这些色彩的名字,却对颜色有天然的敏感),一圈一圈晕染开去,于是,一棵一棵的樟树,仿佛就在那张纸上神奇地复活了。
惠呆呆地看着,她从没有想过,她每天看惯的樟树,在男孩的笔下竟然有了她梦想中的色彩和神韵。
风仿佛觉察到了惠,转过头看她,又迅速地把头转了回去。
好半天,才又转过头来问:你是这个村子里的吗?
惠眨了眨眼睛,做了回答。惠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是极聪慧的女孩,总能用眼睛恰到好处地回答出任何她能够回答的问题。
风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惠又眨了眨眼睛。
风:你不会说话吗?
惠用眼睛摇了摇头。
风不再回头,也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给他的画加上落款和日期。
惠忽然站到他的画架前,用手指了指落款处的名字,眼睛问:这是你的名字吗?
男孩说:是的,我叫风。
惠听不见,向男孩伸出自己的手。
男孩秒懂,用红色的水彩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风”。
4
就像约好了一样,男孩每天都会来,在樟树下画着他的画,有时画树,有时画水,有时画山村的房子。
惠也每天都会来,看男孩画树,画水,画山村的房子,还看男孩画画的样子,当然是偷偷地看。
男孩静静地画,女孩静静地看,没有语言的交流。画完了,男孩收拾了东西,朝女孩挥挥手,消失在道路的远方,女孩一个人往家走。
海南五指山的秋天,和春天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依然是绿色满眼,就像这两行樟树,在它们的生命里,不仅春天和秋天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是夏天和冬天也没有什么不同,季节在它们身上好像静止了。没有岁月伊始,也没有季节更迭,有的是一如既往的青春灿烂。
这一天,男孩画完以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慢腾腾地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画稿,然后犹疑地递给女孩。
惠伸手接了过来。然后看都没看男孩一眼,飞快地跑回家去了。
5、
惠回到家里,看看爸爸还没有回来,插上门,一个人看男孩送给她的画。
那是一张惠的肖像。
淡紫色的花衬衣,衬托着娇美的脸,一双眼睛大大的,带着一丝淡定,一丝忧伤,还有一丝探究的意味,望向远方。两条长长的辫子,拧成一溜麻花倔强的垂在胸前。
画中的惠,真的很美。
然而,惠,从来没有觉得过自己美过。从父亲不允许她去上学,她就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总有什么是她和那些同龄的女孩不同的东西,是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对了,就是那一抹略带悲悯的眼神,让惠感觉从头到脚的不舒服。在惠的眼睛里,只有妈妈才是最美的,可惜,妈妈的美逝去得太早了。
在惠的心里,似乎自己永远和美扯不上半点关系。就像断臂维纳斯,如果有谁认为残缺也是一种美的话,那他内心一定也有残缺,或者没有见过真正的美。当然,这些都是她后来才懂得的。
惠的眼神慢慢移向画的左下角,那红色的落款——那个大大的“风”字,如同那天写在她手心里的一样潇洒,醒目······
6
风依旧每天到樟树下画画,风的画好像总也画不完。
惠也一如既往地去看风画画,惠好像总也看不烦。
风没有问她画的事。惠自然就不用眼睛去回答。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他们似乎都很享受这种平静。如果不是花的到来打破了它,也许,日子还是会永远这么美好下去。
然而,谁知道呢?也许会更加美好,也说不准。
7
那一天,花来找惠,手里捧着几个大大的芒果,远远看到坐在樟树下的惠,就一路飞奔过来。可是,当她穿过那两排樟树下的林荫路时,一辆白色的轿车急驰而来,惠最先感觉到了危险,一声惊呼:啊!
风,听到了,没有来得及惊讶,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擦着白色轿车的车头,一把将花拽了过来。接着,就是白色轿车刹车摩擦着地面,拖出一溜白烟,停了下来。花的芒果撒了一地。
司机走下车,冲着花就骂:你找死,没听见我按喇叭。
风作证,司机按喇叭了,是在惠那声“啊”后面按的。其实,就算司机先按的,花也听不见。因为,花和惠一样,也是聋哑儿。
风对司机说:没事就好。
司机耸耸肩,走了。
风望着惠:你会说话?
惠用眼睛点点头,如果“啊”也叫说话的话。
惠和花将落了一地的芒果捡了起来,去河谷里洗了洗,没事人一样地吃了起来,还伸手递给风一个芒果。
风若有所思地望着惠。
8
风那天的画没有画完就走了。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来。
惠,每天照旧都来等风。
9
风终于来了。第一次没有带画架。
风像一阵风似的旋到惠的身边。手里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白色盒子,他一层层打开包装,从盒子里取出一副助听器,装好电池,调好音量,助听器上有一个挂在耳朵上的挂钩,风小心翼翼把助听器挂在惠的耳朵背后,然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副耳塞,耳塞上有一个和助听器连接的软管,风试了试长度,将多余的软管剪掉,和助听器连接好,把耳塞放到惠的两只耳朵里,然后,紧张地盯着惠。
“听到什么?”风问。
惠惊讶的张大了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重重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有人说,那些半路失聪的人,从一个喧哗的世界,忽然来到一个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的世界,会感觉万分惊恐。那么,一个生下来就失聪的人,早已习惯了无声的世界,忽然有一天,各种各样的声音纷呈而至,她一定会兴奋得欣喜若狂。
没有。风从惠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无助和忧愁。
然而,所有的情绪都一闪而过。
惠似乎有些明白了,明白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原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我们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嘴吃饭,耳朵则是摆式,却原来,自己才是和所有人不同的那个人,别人说的,自己听不见,别人想听的,自己又说不出。原来自己才是维纳斯,自己的耳朵是维纳斯断掉的臂膀,当所有人都在欣赏维纳斯的美的时候,只有维纳斯自己知道,她是多么希望上帝的手会带给她完整的臂膀。
她觉得,风就是为她送来臂膀的上帝之手。
“听到什么?”风急切地问。
惠认真地看着风,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一闪一闪地,在说:
“我听到了风”
10
惠,听到了风,不是用耳朵听的,她是用心听的。以后的日子里,惠常常会想,假如不是遇到风,她的生活会怎样,也许,她依旧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了,洗衣,做饭,和老爸相依为命,或者会嫁人,嫁一个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人,也许,会再生两个娃。
然而,风来了,风吹到了惠的心里,世界便从此不同了。
那一天,风和惠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风说:听到惠喊出“啊”的那天,他忽然记起他学医的同学曾和他说过,他的姐姐曾去聋哑学校支过教,在她支教的学校里,有的孩子是真的聋哑儿,有的孩子是假的聋哑儿。那些假的聋哑儿,他们原本是会说话的,至少,是能发出声音的。只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什么也听不到,当然,也就什么也不会说了,对于这样的聋哑儿,只要佩戴上助听器,就能听见声音,自然,也就能慢慢学会说话了。那天,惠的那一声“啊”提醒了风,风坚信,惠一定是属于假的聋哑儿。于是,风立刻请了假,去找他的同学的姐姐,同学的姐姐帮风配了这个助听器。还教给风语言训练方法。
惠似懂非懂地听着,她知道,这一定是风在描绘她的未来的世界。
只有风心里知道:就算只是达到普通人的语言程度,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只是从那天起,风就不再画画了,虽然,他每天还是背了画架来这里。
风的画板有了新的作用,包括画笔。
11
风开始教惠认字。
画架成了黑板的支架,画板是黑板,风将画纸裁成一张张小的方块,用水彩笔在上面写上一个个惠不认识的字。
风教给惠的认字方法很独特,他并不使用传统的教学方法,从简单的字开始,逐渐加深难度。而是从身边的物和事开始,而且读、认、写一体。
比如:“樟树”,风指着樟树,让惠和自己一起读,读对了,就在纸片上分别写上这两个字,用大头针固定在画板上。惠则一边读,一边在地上用树枝写。
风算了一下,有人统计说小学毕业时的识字量能达到2500个汉字,自己是小学五年级时读了人生第一本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人生》,虽然,那时读得并不是很懂,但是字是差不多全认得的。也就是说,如果惠能认识2500个汉字,就能达到小学毕业的程度,也能随意读自己喜欢的书了。“没有书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他忘了这是不是路遥说的。
其实,路遥的书里还有另一句经典:“生活啊,生活!有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它又把梦想变成了现实!”也许,此刻,风正走在将梦想变成现实的路上,当然,首先是将惠的梦想变成现实。
于是,他为惠规定,每天认25个字,这样,100天就能认识2500个字,在他离开之前还有时间教点其他的。
应该说,风的教学方法既简单,又快速实用。惠也很喜欢。
风每天都会把新学的字卡留给惠,由着惠去复习,然后转天就会将所有学过的字复习一遍,才会继续学习新的。
风很快发现,他的计划,对于惠来说,还是太慢了。
因为,他发现,复习到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惠的脑子里生了根,无论是读,是认还是写,惠就没有错过一个字。他觉得,复习这一个环节可以省略了。
风偷偷地在每天的识字量里多加了5个字。
风很快又发现,每天认30个字对于惠来说,还是太慢了。他发现,那些新认的字仿佛在惠的脑子里早已存在,他只不过是在帮着惠把它们提了出来。于是,那些字就变得鲜活了。
说话也是一样,惠的音感似乎与生俱来的好,从来没有磕磕绊绊的地方,而且,还是标准的普通话。惠已经能连贯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事情了。
比如:今天惠就很认真地对风说:我喜欢樟树,我喜欢山谷,我还喜欢风。
风第一次在惠的面前红了脸。然而,又不能问,你喜欢的究竟是哪个风?
12
风决定改变教学方法,他拿来所有小学语文课本,让惠来读,然后又拿来一本字典,凡是惠不认识的字,他就和她一起查字典,慢慢地,惠自己也学会查字典了。
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惠就将所有的小学语文课本读了一遍。
识字计划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风开始给惠带各种各样的书,名人传记,小说,散文,甚至诗歌。每读完一本,风就和惠探讨书里的人物和感想。
这天,惠读了海子的诗集,惠喜欢海子的诗。惠读到:
她走来
断断续续走来
洁净的脚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支野樱花斜插着默默无语
另一支送给了谁
却从来没人问起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象一条蓝色的
小溪
惠忽然停住,问:她为什么要去另一个地方?海子会难过吗?
然后自言自语:他都难过成一条蓝色的小溪了······
风想说:我也要走了呢。
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13
风生活在惠不熟悉的大城市里,他的父母是国家干部,不是大干部,但也算是人生小有成就,是城市道路交通管理局的副局,生活中也是被人仰慕的那种。从小就为风做好了人生规划。按部就班上大学,毕业了就去边远的山区支教两年,然后考公务员。填报高考志愿时,尽管风喜欢画画,然而,父亲还是为他选了建筑系。会画画的人学习建筑系还是蛮有优势的,几年的大学倒也好混。
支教时,教育局的王局长看了他的画,就留他在一所中学教绘画。每天很轻松,只有上午两节课,下午就可以去写生。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认识惠的时候,他的支教还有最后一个学期。
就在风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惠自己要走的事情的时候。
惠出事了。
14
这一天,惠照旧走出家门。穿过长长的林荫路向村头走去。樟树依旧翠绿,斜斜的太阳穿过树梢投下金黄色的光,惠就踩着那些光点走。
忽然,惠看见她的父亲提着一个小桶在一棵樟树下忙活。
起先,惠没有在意,可忽然就记起,昨天的时候,他的父亲和人聊天,今年的槟榔值钱了,卖得很贵,一斤能卖二十三元,就想把这条林荫路两侧的樟树毁掉,然后种槟榔树,有三年就可以结果。这里种槟榔树比较方便,一是离家近,二是旁边就是小溪,好浇水。
“不行,毁掉树要犯法的”那人说。
“这樟树还是我爷爷种的呢”父亲说。
“种可以,毁不行”那人说。
“不过”那人接着说:“听说,有一种特质的药水,顺着樟树的根挖个洞,将药水倒进去,樟树就会慢慢死掉了。”
“村里人都是这么干的”那人又补上一句。
说完,父亲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
惠以为他们只是说说,就没在意。没想到父亲真的这样做了。
情急之下,惠跑上前就去夺父亲手里的小桶,一边大声地说:你不能毁樟树,没有樟树就不美了。
对于惠来说,还上升不到没有了树会造成水土流失,甚至山体滑坡的高度,然而,惠至少有一样没有说错,树没了,就不美了。另外,如果风来了,他支起画架,却再也不能画樟树。
当惠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满脸的惊诧。小桶在父亲的手里滑落,里面的药水溅到惠的裸露的脚上,立刻,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惠“啊”的一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15
当惠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医生对惠说:幸亏那个男孩立刻用清水冲去了那些药水,你的脚才没有继续烧伤。一边上药,一边养几天就好了。
说着,惠的父亲走了进来。
惠的心里还惦记着那些樟树,就问父亲:“那些樟树?”。
父亲答非所问:什么时候学会的说话?
然而,父亲最终没有再动那些樟树,他租下了隔壁邻居家的山地,去做他的槟榔梦去了。
而,惠会说话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山村。
16
小山村沸腾了。
惠会说话了。不仅如此,读书,写字都会。人们怎么也弄不明白,所有的人都是看着惠长大的,一个从来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女孩,忽然一下子什么都懂了,什么都能说了。
人们忽然发现,惠在他们的眼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美过。亭亭玉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会说话,却偏偏又有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不仅如此,还知书达理。
很快,人们就把视线集中到那个会画画的风身上。
“听说,是他教会了惠读书写字”有人说。
“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真般配”又有人说。
“听说他的父母都是大城市里的大官”有人接着说。
“我们山里的金凤凰,怎么能便宜别人”有人小声嘀咕。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
“我们山里的规矩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终于有人大声说。
“我提一个,郭家的山娃到了该定亲的年龄了”有人急不可耐。
“不行,我家的林儿才最合适”人们七嘴八舌起来。
17
惠出院的那天,是风接惠回来的,风说学校里还有事,没有进门就走了。
惠的家里坐满了村里的乡亲,都是来给惠说亲的。他的父亲坐在炕头,一只只地抽着劣等纸烟,屋子里弥漫着劣等纸烟的味道。
惠皱了皱眉,走进屋里。
“惠回来了”“脚好了吗?”人们几乎都站了起来。
至少,没有人再用悲悯的眼光看我了。惠新里有一些敞亮。
然后,看了一眼闷头抽烟的父亲:我还小呢,还要多陪父亲几年。
父亲立刻就站了起来“都散了吧,散了吧”“俺有话跟娃说勒”。
乡亲们不甘心地走了。
父亲送走乡亲,转过身对惠说:
“娃,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那个男孩子了?”
“爹,你说什么呀。”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别不好意思,爹今天把话放这,你要是看上了,不管多少人来提亲,爹都放你走”
18
当惠被她的父亲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风的学校已经开始放假了。
风收拾好了行李,将教育局开的支教证明信放到行李箱里,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准备向惠道别。
19
惠已经知道了风要走的消息,不是听风说的,却是那个山娃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她的,山娃的姑姑是风支教学校里的老师。
惠哭了一夜。
早上起来。惠洗了澡,还特意用冷水冰了冰眼睛。穿上那条风喜欢的淡紫色的花衬衣,悉心地梳好辫子,然后向村头走去。
风也刚好在村头的老樟树下等惠。
风的头发依然很长,有一摞头发遮住了眼睛,风似乎有点冷,身上披了一件米色的风衣。手里那个崭新的笔记本非常醒目。
看到惠,却不知如何说起。
风望了望那两行依旧茂盛的樟树,说:“它们还在”
惠回答:“还在”心里却在说:有人却不在了呢。
风说:要记得多读书。
惠点点头。
风说:我和学校教务主任说了,他们同意你去上中学。
惠“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风不知所措地站着,忽然想起,将手里的本子递给惠“你很有才华,写日记,写散文,写诗”,然后追上一句:“写什么都行”。
惠止住了哭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写完这一个本子,你就会回来吗?”然而,惠没有说。
惠张开眼睛望着风,风轻轻伸出手臂。
惠将蓬松的长发撩到身后,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只有山村的女孩子才会有这么淳朴的味道。惠仰起脸,闭上眼睛。
然而,风只是轻轻地将惠揽在怀里,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珠,轻声说:“谢谢你,陪我画画”。
惠伸手止住他的嘴。
风将她惠的手握在手里,嘴唇轻轻地在惠的额头亲了一下,放开惠,转身走了。
有一刻钟的时间,惠还陷在恍惚里,她多想风会对她说:“我会等你长大”。再或者风这样对她说:“等我回来”。
然而,风什么也没说,他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路的远方,那米色的风衣成为他最后的定格。
后记:
我国描写风的诗词有很多,印象最深的一首诗是唐代李峤的: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对于有些人来说,风,吹过了就吹过了;而对于惠来说,风来过了,就总有些什么东西是不同了的。
在惠看来,无论是轻盈的,温暖的,飘扬的,浩荡的,和煦的还是急骤的,凛冽的,刺骨的,所有的风都比不上她心里的风。才是真的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惠,越来越喜欢听风了。坐在风和她做过的打石头上,惠拿出那个笔记本,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字:听风。
2021年12月15日于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