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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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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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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山守庙人



1、

他今年五十六岁,厌倦了城市。

城市发生的事让他神经衰弱。

他独自开车回到了乡下。

眼前是一片清蒙的村庄,依稀展开在北边横亘着又连绵起伏的山麓下,房屋拥趸而散漫。新旧房舍杂乱无章,毫无生气地散布于初春时节依然看似干枯的树林中,静谧的里面只是忽而飘来一两声鸡鸣狗叫,完全无视他这般的回归久别的家园,然而他的心中已经不由地荡起涟漪。

他驾驶汽车,开上熟悉的南山口时,立刻靠路边停下,很是有些急不可耐地跃下车来,然后就伫立在山口迅猛的大风里向北眺望。早春时节的东风,进入狭窄的山口时被挤压,力道十足鼓动起他的夹克外衣,一时又好像穿透了冷冽的肌肤,正在拍打激动不已的心脏。

远处暗绿的北山接连着青龙山插向天际,他此刻眺望着长满松树的青龙山巍巍高耸的山顶时,只能看到白色和灰色的几个点状物,但是只有他站在南山公路最顶端的山口,才是唯一能够完美辨识它的人。

古旧青龙庙伴随崭新的孤独房屋,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它从高山下面一大片稠密杂陈、浑浊的石头屋阵中脱颖而出,孤现于青龙山顶,在松林中显得清新脱俗,这让他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松弛和惬意。

他是沿着一条崎岖的水泥小路,在山坡间几匝缠绕,才驶上青龙山顶的。那水泥路很平整,缘着一些梯田的边缘,据说是国家为发展新农村而出资兴建。山顶上面松林间有一块平地看上去很静穆,发霉的木牌上画着P,很明显是一个简易停车场。他在停车场边上,刚看清两处新房屋的那一刻,真是分外惊喜。

他分外清晰地看到,前方新房屋炫耀的屋顶上面是一条金黄色正脊,接连两端的是四条垂脊,还有前后檐,支托着悬挑于外的屋面部分,石头墙壁被涂成了酱红色。哈,他当时就鉴定相信:这定是在这个鲁西南山地上,这个叫大祭庄的山村里,最有特色的房屋。

当下松林间静悄悄的,正在飘过淡淡的烟雾,飘散一种他很熟悉的碱卤火气味,那是一种当地人常用的草纸草香燃烧时的气味。青色烟气中有三尊山神,描红画绿,分别是中间的阿鲁多,左侧的阿鲁元,右侧的阿鲁肖(阿鲁元、阿鲁肖分别是阿鲁多的二弟、三弟),并排立在新庙屋前的庭院,东边紧挨着老旧的青龙庙,背北朝南,瞩望着高山之下的大祭庄村。

他看那三尊山神像雕塑的很普通,完全算不上精美,而且相貌相仿,都是眼睛又圆又凸又大,色彩搭配也很侉,上面红下面绿,手持着同一种除妖降魔的棍棒,很有一种粗糙制作的滑稽感。山神面前有石头砌的长方香炉,炉前是不锈钢功德箱和蒲团。屋脚下垒砌着火灶,烟熏火燎的里面,还有烧纸后的余烬,时而被风旋起几片,闪烁着火星飘到远处。一只脏兮兮的很长的铁条钩子放在灶口处。

金灿灿庙屋,孤独围绕着暗绿色深不可测的松林。

所有的屋门都紧闭。

一只黑狗已经长大,拴在简易厕所男入口旁边的小松树上,冲着他干吼了两声。它拼命地向他摇晃着尾巴,完全不是保卫家园的狂吠,而是在向他求救。在倚着山壁围成的铁网鸡笼里,一大群母鸡和一两只公鸡,闹闹哄哄地招呼着他,向他这边猛烈拥挤。几级石阶上面是紧闭的屋门,上方一盏大功率射灯,大白天还在刺眼地打开。

他很纳闷叔伯哥嫂为何没有守在这里。透过门上玻璃窗向屋里探望时,发现里面没有神像,只有桌、椅、床、马扎、铸铁炉。映着水迹的老式茶几上,放着粗瓷茶壶茶碗,也有几件他熟悉的老家具又从山下的老家搬到这里。

一阵浓重的烟雾袭来,间或着人声,是几个人祷告的声音。他转身看到那个烟熏火燎的烧纸灶处,出现几个陌生的外村人,对的,大祭庄村的人即使他不都认得,他也认识一种熟悉的举止气质。这几人定是来自黄河北边的人,此刻正齐刷刷跪在土地上一起烧纸。灶头那个简易高拔的出烟口,旋转着冒出灰白烟雾,夹杂闪烁着瞬间熄灭的火星余烬,欢快地升向上空。

那几个烧纸还愿的人到此要有几十公里,这让他暗暗赞叹,叔伯哥嫂经营这个才建成几年的新庙,眼下已经如此影响深远。这时只见那几人纷纷起身,然后扑打下身上的纸灰,静静离开。红巾绿袄蓝裤的女人又在打手机,又一次疑惑地看了他。她最后一个静悄悄隐失在老龙王庙后面了。这时老龙王庙摇动衰草的琉璃瓦顶上,正有一束太阳反射的强光,像探照灯一样眩目地射过来。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大作。

“柱兄弟!俺知道是你来了,你是在青龙山上不?”

他听了熟悉又亲切的话语有些惊讶,心想莫非这里还装着监控?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以叔伯哥嫂的认知,他们绝不会花这份钱,装这个多余的东西。他向可视区域巡视,最终证实了他的判定。但是却不由地让他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嫂你好啊,咱又是几年没见面了,俺是在青龙山上哩,刚到一小会儿。”他用老家话回道。

“俺跟你哥都在人民医院哩。你哥前几天得了疱疹,疼的他受不了欧欧叫,这不没办法就来人民医院了。”

“哎吆,要紧不要紧啊?”

他心中一惊。他是知道叔伯哥对于患病治病,向来有一种天然而巨大的抵御能力。如果情况不严重,他是不会住进医院的,尤其对于他们而言那可是县级医院,几乎就是最大的医院。

“嗯,你哥听说你来了,叫你快来看看他哩。”

“好的,好的,我现在马上就赶过去。”

临行前他遵照叔伯嫂的吩咐,绕到庙屋后面,在一堆露天堆放的杂物里,找到一个绛红色瓷坛,拿开上面压着的一只四脚朝天的板凳,再用瓷坛里一只有缺口的瓢,盛满了干瘪的玉米粒,去挽救几乎饿晕的鸡婆鸡公。那些群鸡见了端着瓢的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扇翅欢呼啊。

“嫂,还有那只黑狗呢?”

“柱兄弟,你只需为它解开绳子,它自己就能找到吃食。”

黑狗有气无力地趴附在地上,安静地等待他为它解开黄麻绳的绳扣。它面前一只空的铝盆,已经被舔的锃亮,盆底像一面圆镜正反衬着碧蓝的天空。黄麻绳索解开后,黑狗嘴里流出一滩黄水,有一股肠胃胃酸分泌过多的酸味,夹杂着泡沫,洇在黄土地上。它围绕他缓缓转了两圈。他驱赶它,还用老家话对它说自己找吃的么去吧。它果然能够听懂他的话,先是冲他欢快地旺旺两声,然后就猛地错身扬蹄,向山下冲去。

他开车又回到南山口,看到这里风力依然没有消觐,山口的风声像大海的波涛轰鸣。他放慢车速,听着风吼想寻找到记忆中的梯田,因为这里是他从小最喜欢来玩的地儿。这时他的车载电话猛然大作。

接下来,他听着电话,脸色变得凝重。

原来是青龙山上突然着了火,山火被同村放羊人美柱及时赶到扑灭。叔伯嫂还在心有余悸声音显出不安:“柱兄弟,一准儿是刚才那几个烧纸的,没等全灭就走,才让风刮起余火,给把松树点着。柱兄弟,你看看你哥想事想的可多细,早早地就买了一个大瓷缸,放到当院里,天天倒满了水。这回不是亏了有这个呀?哎吆,俺娘哎,可真吓得俺不轻。”

叔伯嫂嗯了一下话音又恢复正常道:“柱兄弟,我看要不这么着,你先甭来医院了,还是赶紧回去守山吧。我这就把放钥匙的地垂儿说给你,咱家里反正什么吃的都有,你就自己看着弄,想吃么弄么。眼下也只有让你辛苦些时日。这亏了你来呀,敢情是要给你安排个事儿哩,看家!”



2、

他开始了新的绕有趣味的生活,担负起青龙山上守庙人的职责。其实,他感觉这是一个美差。因为他当下特别渴望过一种远离人烟的日子,如今这种渴望瞬间成为现实,就像是上天刻意的安排。他还在很年青的时候,读过显克维支的小说《灯塔看守人》,书中那个远离世间喧嚣的孤岛,单调划一的生活使他感觉枯燥,但在当下他却对突然接受的任命,满心都洋溢着说不出的甜蜜和幸福。

山火其实很小,他到达后已看不见任何残余烟雾。

只有两棵松树有被火燎烤过的痕迹,面向庭院的一侧有些微碳化,他心想只需一场雨一切又都恢复如初。

他开始平生第一次孤居山顶。一大片新生深郁的风景徐徐展开,带他滑向远离人世的幽谧冥界,因为青龙山顶在度过了完整的一天之后,在傍晚时分出奇的安静,像死了一般的寂静。天空虽然已经没有正午时的蓝,但那种鸡蛋清的颜色盖在上头,夹杂着还没有飘走的轻絮状彤云,显示温存的世界已经神奇地静止,即使一根针掉在石上都能听到。这时的青龙山上实在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境,一切都像在清澈无比的水中。

如果他此时坐在山顶一块圆润的山石上,屁股还能感到微弱的温度。他的一双眼睛像电影里的“摇镜头”,从川东已经青光徐徐的东山轮廓,徐缓摇向似有雾霭的南山,其实那是一种缓慢升起的淡黄色地气,那也叫暮气,或许这是一种只在弱光中,才得以分辨的水分蒸发现象。

他的眼睛再摇向余火将息的西山,那西山上的红光实在迷人,他认为那是一种洇红,像初恋情人羞红的脸,不过此刻正在渐渐变得暗淡,然后一扭脸就逃下山去。中间过程里,他也附带着看了一下盆地里,正炊烟袅散的大祭庄村。好多鸟飞进去了,隔着那么远,谁知落在哪一家的树上?此刻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叫,好像所有都累了,平和的一切仿佛就要离去。通往村庄的几条道路,静静地显露一种来自遥远古老的凝重,和想要挽住温暖的渴求。他分明感觉到:此时的所有景象都带着一种要与他惜别的意味。

他舒惬地长呼一口气,仰身躺在大石上了,四肢伸张,缱倦向他袭来。此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一个饥渴的人,在最后挣扎的荒原上,于曼无圭角中终于看到一个升起炊烟的木屋,他正满含着一切希望向它走去。

他此刻认为这个世界充弥着奇迹。奇迹瞬间发生的一刻,人在世间的感受立即倒置,苦立刻变成了甜,贫穷立刻变成富足。而在昨天他住在那个异常熟悉的大都市里,却还被一个很难治愈的毛病折磨,难以治愈是因为这个毛病有些奇特,因为他总是无限次地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那位总医院的女医生是医学界公认的权威,她判断他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必须配合药物才能减除。他从此每天服用很多药,竟然导致他后来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郁郁寡欢,终于过上闭门索户的落寞生活。他后来为了松开紧紧捆绑自己的锁链,甚至喜欢用酒精麻醉自己。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眼睛呆望着巨大豪华卧室的天花板,在一个心结里反复缠绕,但他不会寻找到答案。他也时而诧异自问:过去那么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哪儿去了?

现在他离开都市才只有大半天时间,生活居然就发生巨变。眼下除了他的爱妻,谁都不知道他回老家来了。

西边最后一抹晚霞消隐了,温度瞬间变得凉瑟。

他从大圆石上坐起身,感觉自己不必再吃药,那个精致的药盒还放在车里,因为此一刻他忽然感觉到,欢快蠕动着的胃口正强劲地向往食物呢,而这种饥饿感觉很久不曾有过了。他为之兴奋不已,也看到黑狗从老青龙庙那里踩着碎步回来。这真是一个仁义的灵牲。它沿着小路跑向他,一直摇尾乞怜般向他致意。他认为有它的陪伴会度过不孤单的夜晚。

夜幕完全降临后四野聚合。门楣上面一只强光射灯,照的整个院子如同白昼。整个山野奏鸣起来,野虫的合唱开始。

厕所女入口一侧是一小片菜畦,一沟油菜,一沟生菜。油菜大生菜小。油菜虽未成年,但已经可以品尝那种鲜嫩。黑狗一直护在他左右,拔油菜时他刚蹲下,它就过来磨蹭他的腿。它狗眼炯烁,狗相善良温存又机警。在孤立的青龙山上,那沉郁的黑夜里,他将与它相依为命。

新建的庙屋里面很温暖。南墙边有液化气炉灶,油盐酱醋放在窗台。老式冰柜响着很大的电流声。他走去掀开冰柜盖子,哇,里面竟然已装的满满,都是几种颜色的塑料袋,每一个都鼓鼓囊囊系着封口。有熟肉炸鱼,还有烧鸡烤鸭,也有白馒头和烧饼,真是丰盛无比应有尽有。他立刻就猜出:那定是一些给青龙山神上供的供品,应来自很多的上供者。“哈,怪不得叔伯嫂对我说的那么胸有成竹,家里么都有,叔伯嫂说的果然真实不虚。”他哈哈大笑着自语道。

白色墙壁还很新,能隐约嗅到熟石灰的气味。墙上挂着叔伯大娘的遗像。他记得那是三十年前在一个溽热的夏日,他大笑着给她老人家拍摄的。为了将就高处唯一一处干净的白灰墙,就只能把木头高凳放在很高的石头案子上。他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想起,因出身富贵人家才裹了小脚的她老人家,颤颤巍巍扶着石头案子往上攀的情形。因为在那一天是很闷热的中伏,她竟然令他惊讶地穿上了准备老时(去世时)穿的很多层很厚的衣衫。大祭庄的丧俗是逝者年龄愈大,愈可多穿,表示有福有寿。他则忍俊不住大笑着,看她老人家端坐高处,坐式双手扶腿,满脸慈爱,微笑淡定。

他感觉自己从一见到叔伯大娘时她就老了。她大字不识一个,嫁到大祭庄村高家之后,靠着通连青龙山神阿鲁多兄弟,威名传遍很多公社乡村。在那个遍地饥馑的年代,大祭庄村人人都吃糠咽菜,唯有山下他叔伯大娘一家经常关上老宅的院门,吃鱼吃肉吃白馍馍,也吃很多炸的幺。他那时还很小,个子长得不高,时常遭遇来人上供时,被叔伯大娘叫到跟前。她从那些炸的荷香,炸的藕合,炸的薄荷叶,那些堆在灰白色粗瓷盘子上冒尖的里面,用竹筷子夹给他一些。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捧住,心里不由一阵阵狂喜。可是他又怎舍得狼吞虎咽的吃下?他只是慢慢的吃,一小口只咬一点,这样才可以多吃一会儿。那时候他竟然完全不曾想到是谁养育了他,应该给另一座院子里的爸爸妈妈留几个,现在他想起这些就叱自己,可真是不孝。

叔伯嫂致电他,嬉笑着说了好酒放在何处。叔伯嫂又说那些酒,是她存放了好多年的好酒,让他想喝啥就喝啥,只是别喝醉了。他应诺着挂断电话。

乍眼看去,这新庙屋里只有简单的家具,几乎穷徒四壁。可是当他匍匐在散发潮润气息的床屉下,在床下一堆杂物里,一堆发酸发臭的破鞋后面,竟有好多瓶阁老贡、景芝白干、景阳冈、贡酒。

他又去屋子后面崴了玉米粒,去鸡圈给鸡婆鸡公送去晚餐。回庙屋时瓢里又换盛了几枚鸡蛋。现在他几乎感觉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了,老式家具、菜畦、以及鸡圈都已经令他感到亲近。

很快弄了四个菜,分别是:葱花炒鸡蛋,凉拌五香豆腐皮,炸花生米,回油加工了一些炸的幺。那些很有年代感幸福感的焦黄色炸品,裹着面茜炸成焦黄色的乖乖,装满粗瓷大盘,摆放在茶几上距离他最近。

黑狗一直在他对面,后腿蹲在地上。它直楞着英俊的狗耳朵,狗头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转左转右,正在对他机警地观摩。索性他也给它也来一杯贡酒,摆在它面前,但它只是嗅了嗅。现在他已经对这只黑狗另眼相待,它不仅是一只很负责任的看家狗,还是一只乐于助人很聪明的狗。他刚才拉开冰箱门,看到里面有他爱吃的五香豆腐皮,卷在几张淡黄的毛头纸里,拿出来时忘了关上门,黑狗跑上前去立起前爪就轻易扑门关闭。他在冰柜里拿出一兜儿炸货,黑狗蹲在他的侧面,矗立着狗耳,一双炯炯有神的狗眼显得过于冷静。因为它不是为了向他讨得食物,因为他提起一只红色食品袋时下面忽然破碎,就有一只炸货漏出掉落地上,黑狗上去叼起炸货,他以为它会咀嚼一番吃下去,但它叼起来后是站起后腿,把炸货放到冰柜盖子上。一瞬间他似乎大彻大悟,对面这个黑家伙还没有认他做主人,它一双狗眼注视着警戒着他,完全缺少亲切的意味。

酒是真的贡酒,有些粘稠,滑口入腹已没有酒剑的尖利,的确已经有些年头。在这一片广大丘陵中,山连山山套山,乡镇或村庄地理实在偏狭,售卖假酒的确很普遍而且很踊跃,但这些来给青龙山神阿鲁多兄弟上供的人,是不敢得罪神明的。偏僻大山中的阿鲁多神灵,帮助处于偏狭一隅的他们解决了诸多生活中和精神上的困惑和苦恼!这种信奉在世代繁衍,虽然有很主观的唯心色彩,但又很像在美国很多人信奉耶稣一样。他在美国亚特兰大居住时看到过很多肃穆庄严的教堂,灯火辉煌的殿堂里面供奉着高处的耶稣。“这是山神阿鲁多给我的福祉。我要不要先给山神磕个头?”他愉快地想着,却没有真的去给山神下跪。

迎门一张老式八仙桌,两侧放着圈椅。过去八仙桌还是黄桐油色,放在高山下大娘家的老堂屋,泛着幽若的光芒。桌里端摆放陶瓷香炉,靠墙上挂着红色黄花被面。他小时候始终不明白为何要在土墙上挂上这么好看的被面?难道青龙山神藏在被面后头?就曾经在屋里只剩他一个人时,矮小的他爬上方桌一侧的圈椅,掀开红被面往里面看。土墙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当初抹泥墙时露在外面的几根麦秸。

他一杯又一杯,喝着好酒,吃着好肴。他此刻食欲旺盛,口腔里满溢口水,舌头柔软敏捷地拌合着,又滑又顺吞咽着香甜多汁的美味。黑狗望着他显得有些焦灼。他已经无视茶几对面监督的黑狗。他才不理会这个只会勤俭护家,疼外人吃喝的黑家伙,此刻已渐渐酩酊被带到另一个优美的国。他看到屋里被灯光照耀的物件冒着金光,好像照耀温暖的夕阳。又看到圈椅的一圈圆形扶手,在身体两侧的部分已经很滑溜,像抹着油脂,金光闪亮,这是常年遭手摸擦的结果,但坐上圈椅是一种尊严。

只有叔伯大娘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叔伯姐,叫金莲的,在她出嫁北山后面大张村后,陪伴着当民办教师的女婿来到老屋,叔伯大娘才破天荒把香炉搬开,又招呼人将八仙桌往外抬出,再将一对圈椅放到方桌后面,其余三面都放上条凳。他记得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是一个继续等待春回大地的季节。

开宴前,叔伯大娘喜气洋洋,把平时藏着的最好吃的幺,全部回了锅后摆上桌面,自然也让叔伯嫂钻进低矮的石头饭屋新作一些。那女婿嘴唇很厚,见人就站起,张嘴就笑,很谦虚。他还套着兰套袖,勃颈上系着白口罩的白色带子,口罩则藏在胸前深蓝色衣服里面。无论是口罩还是套袖都显示一种很高级的身份。

金莲姐和女婿坐在西侧条凳上。东侧条凳上坐着憨厚诚实的叔伯哥和老实任摆布的叔伯嫂。靠着墙的圈椅里分别供叔伯大爷和叔伯大娘使用,女右男左。最外面的长条凳则坐着最低微身份的人,右边坐着叔伯哥六岁的儿子直登,左边坐着刚刚七岁的他。他虽然人小但辈份大,叔伯哥常笑着说他:萝卜小,长在(辈)上。

他管倒酒。一只小手从支架上提起锡制酒盂子,另一只小手搭在酒盂提把上,宝贵的酒流出弯嘴儿形成柱状,直到最后倒满小酒盅,还要再提点一下酒盂子弯嘴儿。提点是礼道,磕头的意思,表示尊重。最是这让酒盂嘴儿磕头才显露本事,要拉出酒丝,还不能把酒洒在外头。至于他怎么学会这个手艺,那还不是为了最后自己也能喝上一口。大祭庄村的规矩:上桌就要喝酒,不会喝酒不准上桌。

他和侄子直登送走了金莲姐和姐夫,回返时路过后街的垭口。那里一棵枣树上挂着铁钟。第十生产队的社员听到钟响,纷纷带着工具到那里集合出工。他在前,直登在后,双双学着老成,倒背着手走过去,完全无视正在分配任务的生产队长,又故作酒醉后趔趄状,横身躺到大祭庄村那条最著名很陡长的土崖子上往下滚,黄尘扬起时引得喝彩声不断,男劳力喊女劳力也吼,似乎就是那个寂寞时日里好久没有的热闹。现在他诧异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么多往事?回忆竟像8K电影崭新的声光画面,如此清晰映在脑海。一时间酒意上涌,使他又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但当下的气息味觉听觉,又一再向他佐证。他终于还是承认当下不是在梦中。

今年五十六岁的他忽然感觉自己心性大变。尤其是在今年以来,他除了特别喜欢回忆过去,还感觉泪腺低了不少。在那个大都市的花园别墅里,有他喜爱的家庭影院,自今年开始没少赚了他的眼泪。他对着120英寸金属银幕,经常哭的稀里哗啦,他像委屈的孩子抽泣着,使用一张又一张餐巾纸,擦完眼泪团成纸球,堆放在面前的长桌上。对于别人受苦受难亲离死别,总能引发他对于苦难的再次唤醒,想起自己从十四岁开始品尝的种种艰苦磨难。当然这只是现在的情形,在他年青时,每一次苦难的降临他从来也没害怕过,后来总结一系列成功,反而感谢过那些痛苦。他偶尔从电影院剧情中停下播映,起身出来扶着旋转楼梯,去一楼酒吧倒一杯红酒时,又庆幸当下的一切已经很安全。他看到自己驾驶的船舶已经穿越过惊涛骇浪,到达风光迷弥的港湾,继而是安全的居所,安全的身体,安全的比对,安全的满足。他踱身到后花园,与花工老马一起侍弄花草,看成群的蜜蜂嗡嗡叫着,飞降到那些花团锦簇上。厨房的刘姨高擎着一顶草帽送过来。她察言观色心性高妙,辗转跟随过好几个主人,里里外外见过很多世面,当下在这个家里的厨房工作已过了五年,除了会做很考究的鲁菜,还很会选择时机为家主做一些添彩的事。然而,他已经小半年不去参与任何外交,从内心反感那些虚伪的交际无从获得有真实情感的共鸣。甚至他希望很多熟悉他的人最好忘了他。他对于嘈杂的旅游也很反感,去年游了几个5A景区后,对爱人说这些景区除了自然有别,其余都是些同质化,去了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想去。在景区里深爱他的妻子人指导他,应该如何倾情欣赏大自然的美,而不必看那些嘈杂无序,以及无视到处有人吸烟在污染大山上清新的空气。他完全做不到这一点,而是像一个巡山员,或者更像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秩序维护者,眼睛挑拣着随处可现的痰迹,喷吐的烟雾,外溢的垃圾。他的耳朵也不清闲,曾经最能分辨乐器音色最会聆听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天生强盛的辨音度,却没有听到山谷中百鸟争鸣,风儿轻轻吹拂树梢花丛,反而到处听到人群的躁动喧闹,大家都为冲出牢笼获得解放而大声欢呼。五颜六色的导游旗下交相呼喊着巨大电音,让他的耳膜疼痛不堪几乎穿孔。

他的这个毛病是在第二次创业的中途染上的。在这之前他做过很多提升人生价值的事,以至于在十年前的深圳证券交易所,他终于手持黑木槌敲响宝钟,之后他又帮助爱妻也实现毕生的梦想。爱妻曾经做过十年儿科医生,很早就想创建幼儿王国也就是开办幼儿园。他终于欣喜见到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成为幼儿园长,将一个又一个很早就酝酿成熟的幼教理念成功实施。几年里他们建设了很多所,还把中国式幼儿园复制到美国的亚特兰大。爱妻有很多很多的方法,能帮助孩子解决太多问题。但是他们没有设想到,干这一行久了,心理活动会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几年后的一个周末窗外下着小雨,爱妻对他说:亲爱的,我发现自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我们做幼儿教育本来是要教育孩子的,我却常常发现自己事实上经常被孩子所教育。

他很认同妻子的发现,因为自从有了这种感觉后,他再也不曾使用那些在从前进行商业营作时,早已烂熟于心娴熟惯用的套路。他思考问题的角度有了新的变化。他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关心国家的命运,对此经常自问:莫非这就是一种自然而然地使命?他发自内心地爱这个国家,爱的很投入,很愿为这个国家贡献一切。他已经深谙幼儿教育关乎中华民族的成长,因而很努力为心爱的幼教事业保驾护航,随时做各种修补。但有一种根本无法修补,那是一种很难进行内部沟通的外行领导内行。而当某时遭遇有人昨天还在税务局收税,今天又派到教育局做局长管理他们的教育,完全忽视教育的原理与内涵,只是把一些社会上的俗套强加于你,令他们不能及时顺应和回过味儿来。好在每天幼儿园大门在七点钟依然打开,他投身在孩子们中依然能获得快乐。

他常常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公司是在光明磊落的营作时却常常碰壁,这让他渐渐尝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苦恼。他对周边许多美好的事物选择无视,而对道德范畴里的阴暗却格外关注,比如谁在麦当劳餐厅用过餐后,没有把垃圾倒掉就扬长而去。谁在别墅区里遛狗不拴绳,还有一些暴发户占用公共场所私搭乱建,以致破坏了别墅区整齐划一的面貌。一些暴发户在社区道路开车速度很快,无视行人,还有健康者在残疾区随意停车,也经常停车堵塞其他居民的大门口。后来别墅区的路灯变得老旧破损,物业也不更换。他特意找到物业经理,对他讲自己在国外的见闻,讲某个外国人文建筑师说:不要小瞧了路灯,它才是一个街道的灵魂。他发现自己看到的糗事越来越多,有时予以抨击有时却不能。他为此感到心情不佳,与好些人发生过矛盾,而围上看热闹的观众,却都说他不是,让他感觉自己是在与全世界作对。他越来越厌烦社交,独处时又常常感觉抑郁和焦虑。他渐渐失眠多梦,还伴随着乏力,心悸,多汗,胸闷,但是每次去医院用很多先进仪器检查后,显示身体指征没有问题。他常想过去那个美好的世界到哪儿去了?大众愈发不讲德行不遵法制只顾自私自利,难道这个世界就此沦丧了?

忽然间外边大乱,听得鸡婆鸡公惊恐乱叫,还有几下沉闷的声响,就像忽然山瘫了半边。他急忙打开屋门,不用下令黑狗已如疾风一般,或者更像离弦的箭射向鸡圈。他对于应变反应也不错,瞬间就抄到两样东西,一手打开强光电筒,一手紧握木棒槌,那原本是早年间叔伯嫂在水坑洗衣服砸皂角用的。

原来是闹黄鼠狼呢。幸亏他和黑狗应变及时,查询受损时看到没有多大影响。光照下两只鸡公都颈毛张扬护着鸡婆。鸡婆们则互相拥挤着,还在惊慌失措,但在看到他之后,很快就安稳下来。黑狗没有叼回黄鼠狼的尸身,在强光电筒洁白光柱里,它迈着很有弹性的狗步走来,又向他摇尾乞怜般示好。

他重新走进温暖的房屋时,黑狗没有跟进去,它回到男厕入口那颗松树下趴在那里了。那里才是它的岗位。看来经此一役,他们之间已经互相信任,再无隔阂。

世界重归祥和。头顶上方木梁上一只节能灯泡播撒着暖光。他正要继续享受美酒佳肴,叔伯嫂却忽然打来电话,她说此刻闷得慌要跟他拉拉呱。他现在很愿意跟人说话,眼前马上就晃动起叔伯嫂亲切的面孔,尽管到现在他还没有见到她呢。他印象中的她在那些年常常皱着眉头,皮包骨头的脸庞上显露菜色,但是在近几年,自从他的叔伯大娘也就是她的婆婆去世后,她一下子从被压制的环境中挣脱出来,还接过她婆婆的衣钵,任事儿都自己做主,自此她那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方脸庞显露光泽,一看就是精神饱满能做事的干将。

他听到叔伯嫂在手机里说:“兄弟你甭担心。你哥现在有点见好,从住院起都不知输了多少磅水(输液)。昨天换了一个医生,把你哥那边半个脸都捆起来,你哥就不囔囔疼了。不过看这个意思还得住在这里,几天怕是好不了。”

他端着酒杯听出她的声音很疲惫,似乎还看到她缺乏睡眠的双眼也又红又肿。他关切道:“俺哥住院这么大的事,你也让直登(儿子)跟翠芝(女儿)他俩来替替你呀。”

叔伯嫂沉吟着:“他们都顾不过来,都各忙各的。”之后又彷佛是向他俯身过来压低声音道:“怕花钱,一说交费姊妹俩就干仗。嗨,不来倒肃静。”

“唉,你昨天说我哥得了疱疹,俺哥咋得了这么个病哩,这几年盖庙累的?”

“兄弟,那还用说。这个事旁人又指不上。一说建庙,都知道是做好事,积德行善,有山神阿鲁多兄弟们护着咱大祭庄村,可看热闹的多,真给帮忙的少,给拿个一百二百算好的。从起石头,平整地垂儿(地基),你哥天天起早贪黑,把个手弄得都是裂口子。石头起好了,盖屋又请包工队,也是天天跟着干。再后来,往山上通电,一根一根挖坑埋电线杆,受的那个累就甭说了。”

他很能体会在山村盖屋这件最巨大的难事,何况还不是在平地,而是在孤零零的高山上。那里离得村庄远,吃饭喝水都不容易,运材料用水和沙泥更是平添无数麻烦。但还是在叔伯嫂坚定不移富有远见的意志下,使叔伯哥鼓起平生六十三年最大的勇气,终于干完了这项巨大的世纪工程。

“你哥老念叨你。盖庙你给帮的忙最大,你哥说等腾下钱来,再立块功德碑,把你的名刻在最上头。嘻嘻,俺现在接了你大娘的事,总算也比你大娘干的大,不知你大娘高兴不?”

“哈哈,我大娘在天有灵,哪能不高兴?她老人家定是保着你们哩,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让你们一路通畅,好实现你的理想。”

“兄弟,还是你会说,还是你明白你嫂。俺这一辈子,从嫁到大祭庄村,光积德行善,头一年就出去一百多里给泰山老奶奶做鞋送鞋。后来俺又年年都到青龙山底下,给阿鲁多山神磕头烧纸,祈求保护咱大祭庄。俺跟着你大娘,听她的话,按她的指示办事,一点一毫都不差。现在总算修成正果。”

通话结束他听出叔伯嫂高兴起来。他曾见过叔伯嫂子高兴时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时叔伯嫂虽然刚刚接过叔伯大娘的衣钵,但他相信她已获得真传。他还为此幻想在很多机密的时刻,叔伯大娘只与叔伯嫂面授机宜。而叔伯嫂也时常做了小鞋,袄和裤,好像是给月孩穿的大小,装在藤条篮子里,挎着出村北。她到青龙山底下,见一条深沟出现在眼前,那沟高有三丈宽八尺,从梯田间硬生生冲开来,是走大雨后山水的。沿沟底弯曲向上时,风速立刻劲大,双耳都隆隆作响,似堵塞了棉花一般。出了沟又是上山的小路,在山石杂草间蜿蜒向上。叔伯嫂每走几步就开始跪下来磕头。如此一来,她一路攀上山顶,要用很长时间才能到达青龙庙。

到了山顶,风儿又大起来,叔伯嫂迎着风,只见苍松翠柏间一座颓败青龙庙,破旧山门向东大开,山门左右两扇,齐刷刷从上到下钉了一行行门钉。门首獐牙利齿,门洞里红绿神鬼彩绘。走进去,顿觉那庙里冒出惊骇威吓,如是孩童必不敢作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庙里没有他人,其实只剩一间瓦屋,左右站立着怒目龙王与关公大神。屋内有一石台,上面还依然放着她上一次送来的红鞋绿袄,供的吃幺早已无影无踪,空留两个粗瓷平盘。她恭恭敬敬口诵绵语,摆好一提篮贡品,然后就双膝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他最记忆尤甚的是叔伯嫂特别爱磕头。她看见一块山石长得像人,要跪石磕头。看见一片云彩粉红又走的急骤,她立刻对云作揖下拜。她人生第一次进县城,是为了帮儿子直登买房。县城一条路上有庙,她第一件事是进去挨个神仙叩拜,捉急的孩子急得没法也只能忍耐。可是到了售楼处,人家在入口处建了仿古建筑,是的,好像那真是县城开发商的水平,冷眼看去很像一处土地庙。她不管不顾冲着庙门就作揖下跪磕头,她儿子在一众观众前红涨着脸,瞟觑着人们的眼光好像是在看一位精神病患者。



3、

没错,几日里他在青龙山上过的很悠闲,有好酒好肴好茶,还有一条听他话的黑狗守着。他悠哉游哉在山上转悠,穿过重重松树塔林,看到隐秘处的松鼠,抱着硕大的松果,急匆匆爬到他顶部的松枝,再把松果丢下,砸到他的头上。他还被一只黄尾巴野兔吓了一跳,那一定是一只过于懒散的野兔,恐怕在他踩到它时还在睡觉。它在他脚下的干草棵里,猛地被他踩到,惊醒后立刻窜起半人高,还停在前头确认了他是谁,见势不妙才又以最快的速度逃跑。

山鸡在他前后密实的松树林中鸣叫,他小时候是曾几次见识过它们的,远看像红头公鸡,鸡脖上长着一段很漂亮的绿色羽毛,胸部呈紫红色,两侧为淡蓝色,背腰部均为浅银灰和绿色,腹侧为淡黄色并带有黑色的斑纹,橄榄黄色的尾羽较长,有些模仿孔雀的。他儿时的伙伴都说山鸡是一副破锣嗓,其实它的叫声很像青蛙,不过没有那么呱噪,也像鸭叫,但比鸭子叫的轻细缓慢,更没有不耐烦的焦灼,在密轂苍翠暗绿色的松林间,叫的山谷林隙回音缭绕。他在山上感觉从未有过的幸福,悠闲无事看着松涛起伏间,藏匿了弯向山下的路。

每一天夕阳映红山顶时,他都会跟叔伯嫂通一次电话。先问叔伯哥的病情,再详细汇报青龙山的日况。比如,今天一共来了两家香客,一个是焦庄村的焦家,另一个是孔集村的孔夫子家。两家分别在上午和下午开着私家车上山。他分别以礼接待,其实是收下贡品。他为她们提供大碗大盘装上贡肴鲜果,琳琅满目地摆满一桌。之后再提供草香,由他点着,交给上供的,让她亲自插在陶瓷香炉里。之后,他再给她们提供蒲团,人多时就多提供,人人有蒲团,其实粗布蒲团平时都放在方桌底下。

她们跪在蒲团上,磕头谢恩。又到院子里向三尊山神像叩头,然后再去焚烧草纸,一众人等,对着火灶,口中都念念有词。之后就是往山神像前面功德箱里放钱。唉,这个事儿,全凭自己有心,心大的,投进一百两百,心小的,放几元几角,最后这一个,竟然打发领来的儿子,放进去一些硬币,他叫它分钱儿,是最小的货币单位,敲得功德箱哗楞哗楞响。那家人居然对阿鲁多兄弟说:“这个顽童心诚,把自己个儿存钱罐里的钱都献给了山神。”

悠闲的一天又很快度过,接下来就是没有黄昏的黑夜。

他在山上守到下午,在真正安心的时刻才开始午睡,因为青龙山顶的庙宇已经不可能再来香客,也就不可能有人烧纸。他在浓香的睡眠后,迎来了深蓝色苍穹上升起一轮满月。

夜色伴着清冷袭来,预示着又一场酒宴的开始。他已经想好了酒席上吃些什么,眼前还看到了金黄色炸的幺,那些制作简单的食物他却总是吃不腻,在他眼里远远胜过都市酒宴上的珍馐美馔。其实他在喂了鸡喂了黑狗之后,原本是要关门歇业,可是在这个时候,从黑暗幽深的松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声。

然而黑狗在饱餐后或因暂时不再需要人类,显然很失职。它安静地趴在松树下的岗位上,丝毫没有作出反应好像根本没听到。

凄婉的哭声又传来,比刚才微弱了些,像是身体疼痛时的呻吟。

他顿时感到一阵惊悸。难道青龙山顶有女鬼?不过白天时他是真的看到,青龙山坡上几座立着黑色石碑的坟墓。坟墓都离得不远,好像是在同一块地上,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家族。

他赶紧转进屋里插上屋门,又急忙给叔伯嫂子打去电话,对她说听到了可怕的哭声。

那端叔伯嫂沉吟片刻说道:“兄弟你先稍等,用不着放电话。”

他猜她是急忙安顿好叔伯哥,又独自走出病房,找到一处适合对话的空间。

叔伯嫂说:“兄弟,你怎么还怕人儿哭哩?”

他用大祭庄口音说:“嫂唉,俺这是在青龙山上哩,光我一个人,外头只有明铮铮的月老娘(老家话:月亮)。那个女的哭的好凄惨好伤心,声音忽大忽小,大声的时候像哀嚎,小声的时候像呜咽。俺听着哪还敢往外头去呀,只在心里头瘆得慌。”

“兄弟,咱家的黑狗哩?”

“还在松树底下趴着哩,它好像是睡着了,不哼也不咬。”

“奥,兄弟你唤唤咱家的黑狗,看看它到底怎么了?”

他静静走到门后面,隔着门上的玻璃向黑狗看,然后向它呼喊着小黑。他话音刚落,黑狗激灵一下,四腿腾地站立起来。狗头先是警戒摇动巡视,又望向玻璃门后面的他,还友好地摇动着闪着月亮光晕的尾巴。他向叔伯嫂叙述了黑狗的情况。

叔伯嫂说:“奥,兄弟,你先捂上耳朵,看看还能听见啥不?”

他放下手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奇怪呀,那声音依然在响。这会儿,哭声又变成远远的哀鸣好像更痛彻,是一颗心碎了。

叔伯嫂继续沉吟片刻,他能感到她在电话那端正在细密思量。

“兄弟,你好像着了个么。你先给俺说说一整天都看见了啥?”

他听罢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己努力反思一日间并没有奇遇。他对叔伯嫂说了许多,甚至包括去了几次厕所,最后说到看见青龙山下的坟茔。

叔伯嫂依然沉吟,似乎还在纳闷。她彷佛是自言自语道:“俺知道那是马家的家坟,是在他自己家的自留地上,俺早已看过,那几处都没么,兄弟,你甭担心。”

他操着老家话对叔伯嫂说:“嫂唉,那声音现在又过来了,好像就在咱院子当中呢。咱这屋里有没有能挡的东西?咱家的小黑好像又睡着了,光趴在那里也不叫。”

这时叔伯嫂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道:“兄弟,你甭害怕。我明悟了,那个哭声并不是真有人哭,那是你自己正在听自己的心声。”

黑狗在外边扒门了,扑腾扑腾,它抬起前腿在敲门。叔伯嫂子说道:“小黑是在敲门哩不?你只管开开门,放它进去。它是二郎神的家犬,能护着你。”

其实是不是与二郎神真的有关他并不知晓,是那恰巧的时机岂不令他匪夷所思。黑狗此刻敲门难道是得到了叔伯嫂的旨意?黑狗进屋后能够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它更加显得温亲贤良了,摇着尾巴冲着电话吠叫。

他没成想,这是一个恐怖之夜。

外面,光华普照山野。

屋里,黑狗在他身边蹲下,支撑着前腿,还用狗头磨蹭他,好像在给他鼓励和安慰。它果然帮他增加了胆量,看起来它或许真是与二郎神有关。女子哭声渐渐离他远去,后来不再听见。这时候他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发生,随着女鬼哭声远去,有一样很沉重的东西也被带走了。

叔伯嫂又给他打来电话:“兄弟,你有事存在心里不跟嫂说。说不说都在你,就是别天天苦自己。人这一辈子,好日子一定得好好过。”

那一刻他望着门外圣洁的月色染遍山川,耳听叔伯嫂子温暖知意的话语,差点没把眼泪流出来。

他后来感觉到了饥饿,再一次享受家乡美味时已是深夜。他在酒足饭饱后感觉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汹涌的热气包裹着,但他依然静坐在那里,听着外面漫山遍野的虫鸣,不时还夹杂着夜鸟的叫声。玻璃门外的世界如霜雪披盖。夜空深邃透彻。他也见到白月光从玻璃门上照射进来,投在地上几张雪白纸片邀约他来了,圣洁的世界召唤着他。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令他振奋。

他又望向屋角那个铸铁炉,其实很清楚从来也没点燃过,只是因为现在感觉全身异常燥热,骨骼也似乎在爆裂,这使他陡然间竟生出些青春气息,久违的激情也翻涌着回来。一霎那他感觉自己正在健身房里紧握双拳展露胸肌呢,他吃惊着焕然一新的躯体,又有要去做一件大事情的冲动。是的,那种冲动使他腾地站起来敞开了屋门。夜凉像破堤的黄河水涌进屋来。

一轮圆月高挂苍穹,把青龙山顶照的如同白昼。

这个时候他根本不用点灯就能读书,因为他能看清楚自己纤细手掌上的每一条纹路。但是,门楣上方一只强光灯是不能关闭的,因为它也实在像大海中的灯塔,在向很多人很多地方发着讯息,这个地方今夜也像任何一夜有主人坚守。

天幕高阔,光华朗照。

远方大山好像正在走近。

茫茫山野怀抱黑色的大祭庄村沉沉睡去。

他又找到那个正散发银光的圆润的卧石,手触摸了石上感觉是刚刚起了潮露。他找来一只蒲团垫在石上,自己就搂起双膝坐在上面。黑狗也跃上大石很温顺地趴在一旁。暗夜中叔伯哥亲切温存的气息阵阵袭来,那是他身披叔伯哥棉衣的缘故,有一股汗涩混合酸性的烟气味。只见山下广阔盆地间,有好多条细小的道路闪现出来,忽明忽暗,泛着幽弱的白光。他一一分辨着,以为自己是应识得这些道路的。

黝黑洼地中跳出一条泛着青光的大路,被一种出奇的静谧和湿气所笼罩,像一条青蛇从黑色村庄里伸出来。这条全村最宽的路自古就是大祭庄村连接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上百年间穿山越岭而来,走过各式各样的人,但至今依然最为幽亮。这全因了十年前那次修筑,因而成了大祭庄第一条水泥宽路,当下路面显然存了露水,而那次筑路所用的资金皆由他一人给付。

他想到能为自己喜爱的大祭庄村做成一件事,不禁感到小小的满足,继而又想起小时候看见这条土路的模样,他眼前出现一长溜唢呐齐鸣抱鸡迎娶的骡马车队走在上面,那种喜气洋洋的场面很有感染力,人听人喜,常常发生在丰收的秋后和农闲的冬季。那年秋后的圆月之夜,幼小的他抱着两只绣花布枕头,欢天喜地走上这条最隆重的土路。枕头装了七个栗子八个枣和十二个铜钱。他跟着趁星夜前来迎娶的骡马车队,护送金莲姐过门(出嫁)。金莲姐穿着臃肿的红衣裤,怀抱一只母鸡,母鸡用红布条拴翅,谓之长命鸡。拉车的枣红马在月光下打着响鼻,听得分外欢快。他跟着摇晃的马车刚出村的一刻,看到金莲姐早已止住了哭泣,又重现一脸的狡狤。她在平时就爱用眼角觑人。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凄惶,觉得金莲姐对大祭庄的亲娘没有一点真心,哪知她是熬着日头早就盼嫁呢。可是那些浩浩荡荡哭号振野抬棺送殡的白色家族,是不分季节的,人群长有一里,亲戚六眷都来送,队伍走过好久路上的黄尘还没扬净。一路上要进行几次隆重的告别祭拜。他记起幼小的自己,远远地扶着一棵树,被一个歇斯底里的哭喊,感动的热泪盈眶。那是一个男人在哭喊,从一片像蜂群轰鸣的女人哭唱中,刺耳地传进耳膜。“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可怎么叫我回到故乡啊——”他就是被那么一句无可奈何地哭喊感动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一些要帮着家里干活,也经常肩背草篮走在路上,遇到踵足相接下地出工的生产队社员也是常见。那时生产队里为了多干活,晌午还派人担着挑子送饭。各家粗劣的餐食装满一只箩筐,只有一桶稀粥是由生产队供应。收工回家时出工一整天的人们满身疲惫肚腹饥饿,走在古道上没有力气说话。

现在他庄严的目光凝固在蛇形路上,渐渐地眼睛有些湿润。他看到自己正跟随母亲走在这条清晨的蛇形土道上,而那一次离去母亲从此再也没回来。那一年开始的冬季他先是新奇着大都市的繁华,但他很快就又怀念过去狭隘的山村,梦见朝夕相处的伙伴。他陪着母亲经常去都市郊区的工厂,走进绿窗绿门的保卫科,每次都是一位板着脸的丁科长接待他们。母亲每一次都痛苦不堪向他哭诉,恳求组织为全家落实政策,希望再返回都市。之后他才知道,母亲去往的工厂原本是他父亲的,但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后来世道有了好多改变。他在都市的屋棚胡同扒煤笏,有时在电影院门前卖影讯小报,还到有绿盔顶的火车站,为爱抽烟的母亲捡烟头。然而母亲这条大船最终还是湮没在了毫无生机的海洋中。在大海肆虐着掀起巨浪,眼看也要将他的一叶小舟撕碎时,海洋上又一股新生力量,在那个极端的天气里彰显出对他的怜悯。他为母亲右臂上戴着黑纱,孤独无助跪在工厂锻铁门前时,终于获得了那个寒冷都市的温暖。很多人塞给他菜票,让他去食堂打饭。还有一位阿姨哭着,把两个糖三角放在他的手里。

工厂保卫科以火箭般的速度推进为他家落实政策。从此他上了班,在曾经是父亲的工厂里做了一名工人,从此很多很多年再也没回大祭庄。他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又与身边的人很讲义气,很快在一千八百人的工厂里卓显出来。他被调到工会,又去给厂长做秘书,然后又考上著名大学。在大学的四年,他感觉是人生真正奠基的四年。四年学涯让他视野远阔内心狂野。大学刚毕业他就带着爱妻和小女去了鹏城,在那个欣欣向荣的新兴城市,他们共同创建了影像公司,冒着巨大风险集资购买日本诺日式901彩扩机组。他的千辛万苦终于没有白费,两年后他和影像公司一举登上新平台,财富与声望也与日陡增。他渐渐成了名人,被城中一众酒徒在酒局上向人夸耀都以认识他为荣。然而他从来都不满足,紧接着又去创建婚纱摄影公司,他庆幸自己遇上百年未有的盛世,在那些苦去甘来后如今他焉能辜负?他的身体流淌着伟大父亲的血液,是的,爱妻也曾在他遭遇困难精神沮丧意欲放弃时用特殊的信赖给他鼓舞。爱妻对他说:“你不要忘了,你可是资本家的儿子。”他听了,立刻就感到一种深深地羞愧,立刻就感觉浑身生出万磅力量。两年后婚纱摄影公司大楼建设完成,他再次成了这个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然后就是在全国各大城市复制推广。十年后他再次从鹏城返回都市,那时他父亲曾经的工厂,让后来的公家经营者干到倒闭,他向城市规划局拍买下整宗土地,把父亲当年的地盘又重新收了回来。他又从鹏城请来芝加哥女建筑设计师,经过几年努力终于将这片凝聚家族历史的土地,打造成了著名商务区。都市的大人物说这里是他们向全球招商引资的一张名片,但在这张名片的一角,至今存有一个林木茂翳的花园。一座灰瓦建筑名曰慈母堂,静静伫立林中。堂内正迎楠木牌上刻有题跋:谨以此处,纪念我的母亲,纪念天下所有的慈母。他在那年终于完成了人生第一愿望。

四野冥寂,群山已经进入遥远而深刻的梦中。月光西斜了,山谷里明与暗愈发分明,暗是黑漆的暗,光是嫩黄色的光,像新沏的茶水。在山下村庄一些散淡的若即若离的光点中,一声充满柔情令他铭刻心扉的吟唱又在隐隐响起来:嗷嗷睡觉觉,猫来了咬腚腚。他听出这是母亲在轻拍孩子进入梦乡时的歌谣。他伸开渴望的双臂想要拥抱村庄里的母亲,然后像在很小的时候一样,扑进她那个黑青色棉袄的怀抱,那里虽然缀着补丁却时刻充溢温馨的柴烟味。现在他的父母都已在东山下的坟茔里了。他在昨天还开车去看过,对爸妈汇报了这些年里的生活。

山下传来山泉流泻声,很是清晰。他最初听到时很是惊喜,即可想到天亮后一定要去看一看,然后他细细听着流水声在山林中絮絮转换,感觉这时的流水声儿里分明有了一些七回八转的意味,令此刻的心脏极是宽慰舒惬,心想这就是青龙山母亲在跟我说话吗?他见一辆汽车正从山下的村里开出来,两条细长的光柱在盆地间无声移动,这是谁还在深夜外出?现在大祭庄家家都有汽车,也不再披星戴月参加集体劳动,人们早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饥饿。他这才意识到这些路已不是过去的路了,当下所有的土路已经被硬化成水泥路。自己在几天前就是缘着这些水泥路,才又回到这些苍老却也从不褪色的生计光景之中。现在是新世纪了,他感觉这些静寂的光景在离开了又回来之后,才突然发现竟是如此的朴拙,又是如此的鲜明。如此他感觉到久违的舒心和快乐又回到自己的躯体了。



4、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美妙清晨只属于青龙山顶。

他美美伸展腰肢验证着拉开木门时的惊喜,一瞬间他看到黑夜已彻底过滤了浑浊,外面的一切变得异常清澈。那种澄澈令他感到生陌。因为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般俊逸的青龙山。一股清新气体冲入肺腑,瞬间把腹腔内的浊气排挤干净,可真是舒畅的透彻。头上的天空又深又远,没有任何杂质,完全像刚刚洗过。这样的天空从不属于他生活的都市,因为几十年里也没见过。马上就会听到翠鸟儿叫,很多只,近在眼前却神秘在树上不能见,还有更远处布谷鸟飘渺的叫声。老青龙庙也醒来了,半隐在油亮的松树后已经没有那么古老。是的,清晨的老青龙庙完全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正睁大眼睛喜悦地跟他玩捉迷藏呢。而他躺过坐过的那块圆润的大石,上面绿影闪亮已被露水浸湿,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完全就像是一只蟾,活灵活现,蹲在那里,行将跳跃,就要纵身跳将到大祭庄村去。

流泉声清晰传来,他立刻想到在昨夜听到这个声音时很是惊奇,马上就顺着羊肠小路循声而去。身体两侧闪过青翠色,不间断隐向身后的松塔。松隙间映现出梯田和远处的村庄,静谧地笼罩一片清癯色,沉浸在醒来之前更深沉的睡梦里。

眼前是一处陡峭的青石壁,它是青龙山最著名的一个印记,但此刻那里竟然显示有一个泉眼。他惊喜万分,看到尤如刀切斧劈一般直耸的青石壁上,在一处横向的黄棕色夹层里,一股清泉正涌力十足。那泉水不依石壁滑下,只是哗哗着冲向前方再喷涌落地,在下面凹起的石台上形成很大一片清澈的水汪。

他那时的兴奋心情简直无以伦比。他即可就激动地想起叔伯嫂唏嘘惋赧的话语。当年叔伯嫂在叔伯哥请了包工队盖庙时,可没少给他在电话里唠叨:

“兄弟,咱请了别人,自己也不敢清闲不?你哥就天天用水车,从山下老井灌满水,朝着山上拉。他开着12马力拖拉机,挂着最低档,从山下看去就像是往山上爬。柴油机拼命喘着气,轰隆隆冒着黑烟。你哥身子仰啦着,耳朵边上敲着鼓也打着镲,那声响可真是震天动地。你哥每一回开到半山腰都担心,他最忧油门加到最大,再憋了火。要真是那样,那么沉的一个车,保准往后打倒退,你哥踩刹车也没用,任谁也没法儿,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头水车一堆儿滚下山。你哥要是命大,就得赶紧地跳车。可要是跟车一起毂仑(滚下去)下山,那就惨了,即使摔不死,也能摔残坏。你哥一路上提着心挑着胆,没少念叨狐仙老爷,最终还是神家保着他,沿着山上土路回转好多圈,一节一节往上绕,总算平安开到山顶上。”

他被飞来的鸟儿叫醒,眼前几只黄麻雀正在水汪边蹦跳着喝水。他有些惊讶这些过去的记忆,竟然清晰的如同昨日。总医院那位著名的女主任医师,曾经说过他的健忘症是由于患了脑萎缩,现在他的健忘症不治自愈,当下不光是他高兴,连雀儿都很兴奋。他静静地站立不去惊动雀儿,只是还在心里惋惜地想着:那个时候,如果这里有山泉就好了。

青石壁高约六米,宽度约是高度的两倍,正好书写六个方块大字,因此也是青龙山上唯一没有被绿色遮蔽的地方。他至今记得在刚上小学那一年,老父亲受命在石壁上用石灰水,一天内写上“学大寨赶昔阳”。他也在一旁拎桶帮忙。父亲戴着黄白色塑料框眼镜,踩在木梯上,先用粉笔画了线,又用炊帚苗刷的横是横竖是竖。他看了又看也没认出一个字。因为那字实在大,而他又离得太近。父亲后来收到夸奖,说他写的字在南山上看最有气势,可南山离着这里差不多有三里。现在青石壁上早已没有字迹,却破天荒地涌现出来一个泉眼,这真是一个神迹。在山泉流淌连续击地的声音里,上下左右的松树也好像更茂翳了。不,是整个青龙山的松树长密,长的越来越粗壮了。这才几年,树根想必很深很密在到处盘绕,浓厚地伸展在山的每一个缝隙,把青龙山抓的牢牢的了,那种吸附以至于把地下水都吸上来了。

那一刻他怀揣幸福的感喟朝山下看,梯田一层层飘着淡淡的雾气围着山绕,都种植同样一种食用玫瑰。大祭庄人种玫瑰是为采花蕾,因为种花收入远高于种谷,但依然不如外出打工挣得更多。现在玫瑰正在返青中,他能够想象玫瑰花蕾漫山遍野长成时,巨大盆地将被玫花罄香熏染。假如那时天降连雨,最值钱的花蕾不能及时摘下,川地还能看到花蕾放花时绚丽的灿烂,只是那种代价很大。

远望到笼罩薄雾的村头,原来是一座小学。此刻一间白色平顶上,烟囱正在冒着炊烟。现在的这里早已经没有学生,被他的小学同学马美名承包干了饭店。村里的青壮带着他们的孩子几乎全部外出,或在县城安家。各家逢各种大事需要大办酒席时,依着乡俗礼敬还要回到大祭庄村,却因越来越狭小的空间不能容纳,就都成了马美名的顾客。

东山上的鱼肚白渐渐变淡,但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他看到的东山最是明澈醒目,却完全不像是傍晚看它时的样子,事实上它已经毁了。他向它投去亲切渴望的目光,但他没有看到记忆中圆滑的山梁,没有看到起伏的山脊,而是到处凹凸深陷,很像是性格外向的叔伯大娘开心大笑时展露的牙堂。她老人家活到九十五岁还剩四颗牙,笑够了后无病坐逝。

一阵清风从林曦间徐徐吹来。

东山现出红晕,几条长长云翳正在缓慢游弋过来。

他微眯着眼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东山那里一大片山坡,流泻着仿若白色液体的石皟。上面很大一片山体已经被开采干净。连接白色石皟的孤零零的高处,相拥而立着几处石立方,他不用走近就知道,石立方这种方方正正的家伙是几座石灰窑,若干年来它冒着白烟张着大口,已经把整座青山给吃的残缺不全。那时大祭庄村的天空永远浑浊从无清澈,整个盆地的田园农舍每天都笼罩着呛人的烟气。

他看到南山时天色已大亮。一眼望去,那里好像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向他发问:你还记得吗?他欣喜回答:我当然记得。其实南山也已沦陷了。在他几岁的时候,那里只有一条国防路,从山凹里穿过,其余连贯着很平滑的青石山脊。那时很少有汽车,常常只有缓缓上升的路。现在的南山上,不知有多少大小凹陷的豁口,它曾经是扬散粉尘的石子厂,也响着隆隆炮声,那里还出产能用刀削錾剔的青石,这种青石身价高级,采石使用黑药放炮时常常连珠,但事实上那里更像危险的硝烟弥漫的战场。

他回想起上次回来是沿着一条土路穿进山林。一路上空旷的林路上空,回响着叔伯哥嘻嘻哈哈很容忍因而很有气度的话。那几乎是十年前的一天,他刚在遥远的都市完成第一次创业,公司终于上市了,身心疲倦的人最想回到故乡。当然大祭庄村出外的人,如果混的落魄和失意,是没有人敢于回来的。叔伯哥最懂他想看什么,一直陪他走出了村,过田穿沟,经由这条静谧的林路,终于攀到青龙山顶,又来到最著名的青石壁下。他和叔伯哥双双立于青石壁前,眼望亲爱的山野,指点着远方像画本上的伟大人物指点江山。

他那时看到听到熟悉的亲爱的东南西三面山上,烟尘腾起炮声隆隆。

他又看到日夜想念的山野盆地里,村庄也在无序建设和膨胀。他有些慌张,因为找不到儿时的池塘,找不到巨大樟树下的石碾小广场,找不到晒稻谷的场院,找不到放电影的堣台,那个一大片被几条道路交汇的枢纽地。他也找不到年下唱戏的大干湾,能容纳一整村人,还能遮挡住料峭的北风。村庄内道路被挤兑的崎岖狭窄,除了房屋还是房屋。他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但他如今载誉归来,几乎不认识这里。

只有松塔密轂的青龙山安在,它还同以前一模一样。

他那时很有气势地双手叉腰,站在青龙山的青石壁前,感情饱满俯瞰山川,寻找着更远处熟悉的场地。叔伯哥则是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硝烟弥漫的东山,满眼含情脉脉。那一会儿东山上正在响起威力强大的连珠炮,据说聪明的村人以此提升了放炮效率,能够更快更多开采山石,但那种密集的山炮声和腾空而起的一股又一股硝烟,似乎是那里正在发生着烈度很大的战争。

他说到了颓败的家园,那一处已逝父母亲留给他的老宅院:“哥,俺这回来家一看见老屋里头屋顶破了透着天,俺心里很不好受。”

叔伯哥说:“兄弟,让哥帮你翻盖哩。家里有个窝真没坏处,不是哥说不好听的,说不好你也跟俺叔一样回来哩?(指再次搞文革)”

他说:“嘿嘿,恐怕不会再有那种事了。历史不会倒退,谁不愿意过现在这样的好生活?但是,如果未来发生战争,倒是可以回家一躲。”

叔伯哥笑起来:“呵呵,要是真有战争,兄弟你就只管回来。我保准咱大祭庄村平安无事。”

他说:“嗯,可你又何以见得?”

叔伯哥说:“俺的兄弟,你想啊,小日本当年可是炸过老县城的,他们都是在要进攻前先派出飞机去侦察。那胡的飞机开到咱大祭庄上头朝下看,看这山冒着白烟,那山冒着黑烟,这山缺边儿那山少沿儿。开飞机的一回去就报告说,大祭庄村甭炸了,那里已经炸过了,炸的已经没么了。”

他听得开心大笑,是为叔伯哥面对当前景象立竿见影的编排能力,也为他的气度和善良的忍耐。

那天他俩在青石壁前席地坐下来。叔伯哥掏出泰山牌香烟,用打火机点着,他立刻闻到一股劣质香烟的气味。但他没有丝毫反感,这要是在大都市,如果有人明目张胆这么近距离不遵守禁烟令,吹过烟雾熏他呛他,肯定会遭他白眼再加上心里鄙弃。可是在青龙山上,叔伯哥呼出的白色烟雾却令他感觉亲切。不仅如此,叔伯哥随地吐痰,上厕所回来还不洗手,也好不管不顾冲着人打喷嚏。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菜时,叔伯哥拿筷子在一盆炖老母鸡汤菜里,夹起这块瞧瞧,再夹起那块看看翻来覆去挑拣,几乎整盆都被他挑选一遍,那筷子上沾着他的唾液,却都能令他容忍并愉快接受。这是世界根本没有公平而言?没有绝对的原则?还是一个人换了一种情感,就看山山平看水水高?还是怎得?

那天叔伯哥撸了一把红陶色很结实坚硬的下巴,一股深远的感慨正朝着远山徐徐表达。烟雾徐徐吐出,也把浓重的心绪裹绕在里面。他看着叔伯哥一双深情的眼睛里面水汪汪的,凹陷的眼眶里好像就要流出眼泪了,但是从他第一次见到叔伯哥的时候起,他真的没有看到过叔伯哥流泪哭泣。叔伯大娘仙逝后,他急匆匆地赶回来,叔伯哥也只是双手拉着他的臂膀红涨着脸嚎啕着:兄弟啊,俺没有娘了。叔伯哥披麻戴孝,出大殡时一手持金黄纸藩,跪在地上摔孝老盆。一只瓦盆底中间钻了圆孔,放在一块石头旁。叔伯哥挥起瓦盆奋力摔碎的霎那,他都觉得那种悲绝使天都塌了。但是叔伯哥一直都没有让他看到,那种从眼睛里顺流而下的晶莹的珠子。他坐在青石壁前断想着身旁的叔伯哥感情是真挚的,坚韧也是天生的,要不叔伯哥怎么敢想那么一件事,对他说出想占据整个青龙山建庙的打算。

那天叔伯哥陪着他坐在青石壁前面,远远看到一群波兰羊,在几只山羊的带领下,正被美名老侄子挥舞皮鞭驱赶上山来。美名住在村子东头坡上的老屋里,同叔伯哥差不多的年纪,但是显得更苍老,因为他不光满脸沟壑,还长着很长的白胡子,飘垂着,尖尖的很像他家的灰白色头羊,据说那头羊很凶悍还能跟牛抵架。美名每一次在他返乡后必走的后街上见到时,总是紧走几步,上来拉着他的手。他会瞬间感到被粗糙磨砺,美名的硬板手掌像坚硬的石块,紧紧箍住他的手,摇晃着:“哎吆,这是俺叔公公哎。你家来看看哩?”

他从小就被遵守礼仪的美名称呼叔公公全因为他的大辈。他摇晃了一阵美名的老手,急忙拿出香烟递上去。美名接过香烟点着,点头说这是好烟,让他把整盒送给了。他又怎能吝啬,急忙满足美名的要求。他跟美名在后街上再次寒暄,让美名有空到他家喝茶,然后有些激动地离去。现在美名站在山下面的梯田埂上已经看到他和叔伯哥,远远地挥舞皮鞭跟他们打招呼。

他和叔伯哥在呼应美名招呼时都站起,又在目送羊群渐远时蹲下。叔伯哥撸了一下那个有些铲形令他感到温切的下巴。随着一股思绪万千的烟雾飘过,叔伯哥的声音也变得轻缓却深沉。那一刻叔伯哥已经舒服地坐下去,声音低沉,但几乎是向他庄严宣布,因为这个尚需严格保密的重大事项实在令他惊骇。

“柱兄弟,到现在,我从来也没挖过山。为啥?你嫂老早就跟我说,咱只能敬着山。这些年,老长一段时日里,大祭庄村几乎家家都上山,家家都采石,人人胸口憋着一口气,生怕自家混不好,生怕把日子过屈了。那些年管的松,城市正在大力发展建设,咱这里各种石料都供不应求。那时候生产力还很原始,在采石场里,家里有劳力的是老人掌钎,两儿抡锤砸炮眼。劳力少的也照样拼,老爹驾辕,女娃推车。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是老人还是女孩,一天干完,都像是从面缸里挖出来,有时候自家人都不认自家人。一张张脸上满面白尘,只留着几个窟窿眼。”

“后来管的严了,不让胡炸乱采,采石要办证。有的办下来了,有的办不下。办下来的是极少数。一村人从那守着山,却常常犯迷糊,内心总是问自个儿,到底这是谁的山?他们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大,还是不去追究的好。”

“既然是大祭庄村的山,却被这么不明不白的挖走,让那一干有门道的合伙卖了钱,进了那些人的家,一众人等只有天天跟着喝土吃灰的份儿。有些怨言,却总是依着习惯按捺着不发作。”

“山毁了,风气也毁了。现在是光看钱,风气跟从前根本没法比,人人很浮躁。人混好了才能在村里大街上直着腰行,混不好就没有人理你。兄弟你回大祭庄村应该有觉察,喊你老爷爷的,喊你叔公公的,不是老头儿就是老婆儿。你看当下那些年轻的,哪个不比你辈小,可有一个论辈称呼你的不?”

“也有逃走的。其实只要还有一丝牵连,在若干年跳过去后,发现还是没能跳出去,虽然在外发了财,还是深受影响,而且比当年坏影响更大。比方说兄弟你清明节回家,总是怕下雨。为啥?进村的土路让拉石料的车碾轧成两条沟,都快有半米深,一下雨你那种小轿车肯定不好往村里进。”

“任谁都知道,开山者眼里的山不是山,是钱,一摞一摞的钱。可是开山者也是需要勇气,几乎没有胆小的人。这些人上窜下跳,打着山的主意,揣摩人心很有一套,他们分割着,切割着大祭庄村的山,到头来,终于一点一点把山杀死。”

那天他与叔伯哥面对着面坐着,闻着彼此的气息。温暖的阳光穿过漫天的黄尘恹恹地照着,光线阴沉却很柔和,春风也在温情吹拂。他真想那时有瓶酒,最好再有两盘菜。如果他与叔伯哥山中举杯,倚着青石壁,远望山川侃侃而谈,岂不是幸福快活赛过做了神仙?

“柱兄弟我还想跟你透露一个秘密。俺先问问你,在咱家你看我和你嫂,俺俩谁听谁的?”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俺嫂听你的。”

“嘻嘻,兄弟,你看的那是从前,现在不是了,俺也不怕你笑话,是俺听你嫂的。”

“哈哈,哈哈,我的好哥哎,说实在的,俺啥时候也没看过你听俺嫂的。”

“真的兄弟。你嫂不是从前的你嫂了。她开了天眼,洞悟了世事,俺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下神下的。你嫂要求我占山为王,你嫂看好了这个青龙山,说要囫囵个地留住青龙山,哪怕是一块小石头,再也不准挖了去。”

“啊?哥啊,你当真?你一个平头百姓能阻止?难道你不看看开山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兄弟你说的当然很有理,你从十四岁离开大祭庄村,在外闯荡几十年,到今天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但有一样你不知,它是大祭庄村的人心。”

“啊呀,我的哥哎,人心有千万种,如何一一分解?”

“能,你嫂就能。”

“哥啊,难道我嫂真是神人?”

“你嫂那天叫着俺,打着手电筒,月黑天(没有月光)上到青龙山。俺俩也是来到这里,大青石壁跟前。你嫂让俺站好了就关灯,问俺看见下面的大祭庄村里都有啥?俺使劲睁大眼,看到黑黢黢的村庄,稀稀拉拉亮着灯,有黄色的,有白色的。也猛达看见更远处有移动地光点,跟个麦芒一样,缓缓地往下,那是南山口那里,正往下开的汽车灯光。你嫂听了哈哈笑,问俺怎不问她看见了啥?”

“哥,你快说。”

“你嫂笑了一大通。她双手叉腰,气度不凡,好像换了一个人。你嫂说她看见山下的大祭庄村,所有的屋子都没有盖儿,在这一大片,稠密无盖大大小小的方块里,正在生发出各种各样的光和气流,有各种各样的颜色跟形状,有的尖,有的圆,有的扁,有的厚,也有的很方,谁跟谁都不一样。有若干光团会移动,但不能接近另一个光团,因为都是互相排斥,各自永远孤立,完全不能聚合。你嫂说那些正是大祭庄村人各种各样的心思和盘算。但是也有一条很直劲射出去的光都不避,那条直光放着七彩,一直通到青龙山。”

“兄弟,今年可有人打青龙山的主意了,他仗着上边儿有人儿撑腰,也是毕竟因为青龙山最有开采价值。可是哩,他们在青龙山上开采,就得听着大祭庄村人的谩骂,不光谩骂也有诅咒。他们不管不顾地在青龙山坡上钻炮眼,填炮药,不几天就得到了报应。且无论是开采的那些人,精神被神灵掌控,还是自己背负压力心虚不宁。那个领头的衍化得了一种怪病,他一见人就自己打自己,有时是左右手轮番抽自己的脸,是拼命使了最大力,抽的整个脸红肿,嘴角里拉着血丝长线。到了最后,只能被他家人,在他身后捆住双手,关在家里。衍化的媳妇来找我,求我请阿鲁多山神给看看。我下神请阿鲁多下山。就这么请山神三日,又连服三日仙丹,衍化再也不闹了。给他解开绑绳,也不再自己打自己。兄弟,你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咱还能再等不?没准儿还有别的衍化哩。就是受这么个事儿影响的,我跟你哥在阿鲁多山神香案前共同击掌,下定决心在青龙山上建庙。”

他记起叔伯嫂在决定建庙后,先给他这个她认为最亲近的叔伯兄弟打来电话。但他那个时候正感到困倦?奥是的,那时他正在美国呢,时至美国亚特兰大时间凌晨两点。他自小与叔伯哥交好,当然他最爱叔伯哥家的叔伯大娘但已只剩下了怀念。他因此第一个为建庙做了功德,捐了一笔很大的钱。

那年叔伯哥下定决心在青龙山开始建庙,在村里各处显要位置贴出募捐告示。大祭庄村纷纷盛传这一壮举。自然也少不了一些添油加醋的谈论。村人抬眼望青龙山时都觉得这个山不一般,绿森森的里面仿佛到处都是神灵。要不咋得青龙山那么茂盛呢?你看那几乎就在山正中的那片青石壁了吗?你说它直上直下露出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青森里,其实那是青龙山神的眼睛。



5、

几天来他住在山顶思绪旺盛,感觉占山为王的日子实在逍遥。当下发现青石壁涌出山泉,正所谓井水下河水中山水上,他作为喝茶族焉能不好好品茗一番?他大步流星来到停车场,从他的宝马车里拿出一套精美的宜兴顾景舟紫砂茶具又翻出茉莉花茶,一包白纸包裹的老字号正兴德,这原本是父亲的最爱,当下也成了他喜爱的一口,只是他每次泡好正兴德之后,第一杯总是要倒在地上或放在高处敬奉一下。他向八仙桌上的紫砂壶倒热水,加盖数了十五秒又倾倒出,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很快笼罩了全屋。他坐在圈椅上,美美享受着大山的给予,这时又听到手机铃声在空寂的山顶上响起,哈,他又把手机拉在外面了。

叔伯嫂朗声说道:“柱兄弟,今天一大早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有个事儿哩。医院又送来交费单让交费,我翻了翻带来的钱不够哩。嗯这么着吧,兄弟你趁着早晨清净,你把阿鲁多前头的功德箱打开。你那一串钥匙里,有一把铜钥匙,单拴着红线。你数数里头有多少钱,钱你就先自己留下,你给换成微信转账转给我。嘻嘻,我和你哥当下经济条件都不孬,就用不着再麻烦你垫钱哩。兄弟你听准了,你嫂经常跟你哥说,咱钱多多花钱少少花,花钱花谁的都不如花自己的。嘻嘻,柱兄弟这是你嫂的实理儿哩。”

他已经从衣兜里摸出钥匙,正在向山神像前的功德箱走去。他对着手机爽朗笑道:“嫂总结的道理真实不虚,俺听从就是了。”

功德箱是镇上不锈钢厂赠送的,下角有不锈钢厂做此功德的人员名字。他原以为功德箱可以搬动,但却牢固地似乎是焊接在地上了。此刻肯定不会有人来,但是小鸟们眼尖的很,都呼唤着兄弟姐妹愈来愈多聚集在四周松树上,有几只黄麻雀还跳在两米远的地上,向他这边探头探脑,它们都以为他是为它们开箱取食物呢。

哈,不知这是攒了多久的钱,分门别类终于点数完毕,总共一千一百零三毛五分。叔伯嫂好像在一旁能够看到他的工作,因为她对于时间拿捏的实在严丝合缝。她又打来电话问了他够一千块钱不?然后叮嘱他在锁上箱门后一定要试探拉一下。很快他的微信转账转换成了功德钱,这些为他人看病收获的钱两,又转到县医院继续为了看病。

那一堆放于茶几上的散币,来自四面八方的信男信女。每一张金额不等的钱币都满含恭敬与感谢,也有更多的希翼。他意外成了收取功德钱的人,这是人生第一次,因此他很想大笑一下,然后再想怎么处置这能装满一布包的钱。他后来想大概是不会真的把钱拿走,拎着一布包散钱去超市里买东西,或去吊山坡集市上消费,亦或许拎到银行,请求一脸困囧皱着眉头的人家给存进卡里。

他先把鼓囊的钱袋藏于床屉下,在那一堆旧鞋的后面,又一次闻到那些从来不刷的鞋上的酸臭味。他从床底下爬出来,心里还在诙谐着嬉笑不已。这时忽听得小黑在外边叫了两声,他知是又有人来了,肯定是来拜祭山神的,又给那只刚刚让他清空的功德箱放钱来了。

整个上午先后来了好几波人,今天真是好奇怪,比哪一天来的人都多,众信都踊跃地投钱。一时间他竟诙谐地想,这是不是由于他在今天早晨清空了功德箱,里面又有了空间的缘故?

几波人样貌不同穿戴也不同,胖的瘦的都有,而气质上则大相迥异,显示着城市与农村,显示着高傲与低微的身份,但也有一点共性那应该是不屈的意志。

他看到几波人先后到达后,几乎都在各自忙碌,谁也不理谁。先是农村打扮的那位往功德箱投了二十元,城市打扮的也高举一张五十元纸币投进功德箱,但似乎是对农村人表示不屑。农村人迅速做出反击,只瞬间就高高举起一张百元大钞,鲜明地展示了,十分大气地投进功德箱里。来自城市的那位又怎能不爱自己的优越感,立刻从他的妻子那里拿过来两百圆大钞,高高举在头顶,一脸骄傲地投进功德箱。农村人最终败下阵来,被他的妻子连推带拉地拉扯到停车场,开着他们的电动三轮棚车离去了。那时候他还在望着他们离去时心有不甘的身影,心中想假设那农村男子今日没带妻子来,又该会是何种情形?难道他能因此攀比会无限制的越投越多?他又远远望着闪亮的功德箱,感觉它在当下真是有些玄秘神奇,然后又转望正在驶下山的三轮棚车在心里说:施主啊,你来礼敬山神要有清净心,奈何如此争强好胜?

中午时分他又享受美酒佳肴,还烧开山泉泡了一壶茉莉花茶。喝白酒有香茶陪着,嘴不干还不容易喝醉,还有长时间的酒醺。他在刚刚酒足饭饱后,忽然看到墙壁上叔伯大娘的相框蒙了一层灰。他即时取了抹布,麻利地上得圈椅,很仔细很有情地擦拭起玻璃相框。他擦拭着端详着,好像里面的叔伯大娘复活了,她在檀木相框的玻璃后面笑呵呵地问道:“小柱儿,你想大娘不?”

他对着相框喃喃道:“咱家里我最想的,就是大娘您了。”

叔伯大娘在相框里说:“嘻嘻,你想我行,可我在这边不能想你。你还记得你大娘怎么下神不?”

他喜滋滋地说道:“记得,俺一辈子也忘不了。”

叔伯大娘嘻嘻笑道:“可惜不能传给你,传女不传男。你一样有事可以自己下神问阿鲁多,你在哪里神就在那里。”

他对叔伯大娘道:“是滴,俺小时候去老井打水,水桶脱了井绳钩子,沉到井里了,那个时候俺很捉急,大晌午的也没个人来帮忙,俺就只好坐到一边水槽子帮上,耷拉着两个腿闭眼下神,请山神阿鲁多帮俺捞水桶。阿鲁多说你再续下井绳去,在井里四面晃荡晃荡。俺就赶紧地照办,续下井绳去,一通胡乱晃悠,还真的,俺觉着井绳沉了,慢慢地提起来,还真的勾着水桶沿儿了。俺大气不敢喘,一抽子一抽子,轻轻地终于把水桶提上来。”

叔伯大娘听得笑呵呵:“俺的个小柱儿来,你可是真让你大娘高看。嘻嘻,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在老井上下神不?”

他清了清嗓门,还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嘴。接着,他的一声惟妙惟肖的唱响就宏亮地响起:

“现在——当此地时刻儿——恭请无所不能的阿鲁多山神下山——什么事情?”

下面是应该有回应的。往昔是由坐在老屋炕沿的叔伯嫂遵照香客的需要,依次向山神祈求。

他正要模仿那个在心里祈求阿鲁多山神助我打捞起水桶的回复,忽然间从窗外传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很圆润,带着浓重的鼻音,起初显得踌躇,后来又释然。

那外面的女人嗫嚅着回答说:“万辈敬仰的阿鲁多山神,俺早就听说伟大神明的您能救苦救命。俺从一清早出来,走了三十里,来找您老人家。因为,”

那女人停住声息不再说下去。

他却猛然间从与叔伯大娘的对话中惊醒过来。其实他也一直在现实里呢。

他这才往窗户外边山神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正在仰着头,静静地望着山神阿鲁多呢。

竟然巧遇这样的事儿。“在这个时候,我要不要继续下去呢?”他生平第一次忽然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感觉那副担子很有份量。虽然刚刚喝了很多酒,感到很有力气,但是他是在担着神灵呢。那一会儿他觉得好累呀。难道他要把刚刚开始请来的山神再放弃?让这位女花白跑三十里失望而回?

一阵快速思考很快结束,他决定继续闭上双眼,再继续唱响下文。他是认真的,面对下神这样的大事又怎敢生出戏虐?要说那个酒意,那个时间很长的酒醺,也的确或多或少增长了勇气。

于是,屋里又传出他拉长的声音:“现在——当此的时刻儿——恭请无所不能的阿鲁多山神下山——万能的神明就费到来心中——这名女花远远地走了三十里——说明心很诚——你有何事情——只须问我阿鲁多——也就将到来清明。”

睁开眼睛,暂时回到现实中。他看那女子的一侧脸上亮闪闪的,心想莫非她很感动,对着万能的阿鲁多山神兄弟流泪了?女子还在静静地仰望山神像,那一刻真是太寂静了,风吹青草的声音他都能听到。

终于那女子说道:“万辈敬仰的阿鲁多山神,俺今天是想请您费费心,给俺看一看,究竟俺的病能不能治好。俺天天睡不着觉,心烦意乱,头晕脑胀,觉得日子好无趣。俺男人去年因为疫情失了工作,心里郁闷,在家拿俺撒气,一不舒心就打俺。俺公公也听了外头的闲话,造谣说俺不贞,前两天俺昏昏沉沉,差点掉到老井里。”

自闭症。抑郁症。精神疾病要用精神药物来治疗。“她好像同我得了同一种病,在心里系上了结,那种心结将导致她每时每刻都沉溺于痛苦中。然而我呢,我现在感到身心轻松自在极了,因为我发现自从来到了青龙山上就彻底解放了自己,我已经从心结中走了出来。我被深沉地大山深情地治愈。”他愉快地想到。

那女子说完一席话好像轻松了一些。她依然仰着亮闪闪的脸,痴望着山神像。他感觉她一直在默默地哭泣,只是他没有听到她凄婉的声音而已。

他眼前是明媚却虚幻的窗户。覆盖灰尘的窗台上放着一盏淡绿色莲花盏煤油灯,但现在已经不使用它了。此刻玻璃灯盏飘过一缕煤油的甜腥气味,这是儿时最喜欢和熟悉的气味。窗户瞬间变得昏暗,透过一层微明的光他又看到故去的叔伯大娘,正颤巍巍地走向他。他还看到她满脸层叠的皱褶里,藏着很有意味的微笑。他想要呼唤她,却感到浑身沉重不堪。后来她好像走进他的身体,使他更加不堪重负。

他的唱诺更加悠扬地从屋里传出,这一次他听出是叔伯大娘的声音:

“这位亲友的事情——我阿鲁多——就费到来心中——你的病情——也是有道来虚病症——我阿鲁多会帮你驱除病魔——今天半夜三更——我也会把仙丹再灵药——送到来家中——治愈你的病痛。”

女子听了接连磕了三个头。

“这名女花——我看你的病症——是虚火太旺——把心水烧干——我阿鲁多就费到来心中——”

这个时候他忽然体会到这些反反复复,被叔伯大娘在过去下神时重复多遍的语言,不仅仅是提示阿鲁多山神的存在,更是用来很好衔接下文——因为下文正在思考中呢。但是神灵是早已心知肚明的,他能洞穿世间,治愈所有的不幸。

他闭着双眼在循环往复的唱诺声中,争到了时间,编好了下文。

他扯着嗓门继续唱诺道:

“这名女花的事情——是你心结重重伤势淤积——你要先释放自己——对天大喊三声——我阿鲁多悲天悯人——必会劝谏你的公公和丈夫——你的病症——也就能得到来清明。”

他松了口气感觉躯体被放空,浑身像瘫软了一样。

那女子依旧没有发出声音。她还是刚才那个姿态,双手合十,仰望山神像,身形好像凝固了,定在那里了。后来大概静静地过了五分钟,期间他听到了冰柜自动开启制冷的马达声,那是一种很强烈的轰鸣,接着冰箱也开启制冷,只是声音却像飞进屋里几只苍蝇。

猛然间外面响起声嘶力竭般嚎叫,然而却不似人声,那正是一只凄厉的母狼嚎叫好像失去了幼崽。他看见那女子身子向后,屁股坐到脚后跟上,双手拍在地上又扬起,嚎啕大哭起来。

“俺的个老天爷呀——呵呵——俺的个命怎么这般地苦啊——俺的爹娘哎——俺不敢跟您们说俺在这里受屈呀——呵呵——俺嫁到南道村三年了——起开始俺以为找了一个好婆家——俺男人他疼俺呀喜俺呀——只是相亲相爱不长啊呵呵——俺男人出门去打工——俺怕他钱不够花一文也不曾找他要啊——俺在家上有老下有小——见天伺候公婆养育孩子还要喂猪喂鸡忙活地里啊——俺婆婆生病住了院是俺天天陪着呀——喂饭喂药崴屎倒尿俺从来也不嫌弃呀——俺一心一意地支撑着家——就怕俺男人在外边忧心呀——俺婆婆病好了都是俺给她调养天天给她揉腰啊——俺的一双手都揉出毛病来了——俺公公天天喝酒打麻将——家里的花销也都是俺挣得呀——俺买了压面机天天给人家压挂面,成年累月给这个家里做饭洗衣操彻这操彻那——不成想俺公公给俺传瞎话——他竟然胡说俺不贞,要不家里哪来的钱——老天爷啊——俺的钱是俺压挂面挣得呀,也有俺亲爹亲娘给俺的呀——俺那公公花了俺的钱还要败坏俺——还把俺男人叫回来劈头盖脸就打俺呀——俺婆婆天天捉急急瞎了眼,看不见没法拦没法劝——俺男人信了瞎话再也不信俺了——俺实心实意为了孩子为了家,没成想落个败坏名声,俺心里好屈呀——有一回俺走去了老井,是俺孩子领着俺婆婆找俺来了,俺那孩子才两生儿啊(两岁)——”

那女子的嘶吼声已变得微弱,她安静显然又疲惫地继续着那种祈祷。她喃喃地祈祷声,能够让他感到一种内心的极度憔悴。

“敬仰的阿鲁多山神啊,您说俺要怎么办?俺不敢回家告诉亲爹亲妈,怕他们那么大岁数听说了,再着急上火,不敢告诉俺那调皮捣蛋的亲兄弟,怕他闹起来再不管不顾——敬仰的阿鲁多山神快显灵啊,请给俺力量吧。请您给俺这柔弱的女子指条路,俺要怎样做怎样行?怎样才能保全俺的家?怎样才能劝得俺男人回心转意,相信俺行的直走的正?怎样才能叫那打过俺的男人相信俺?俺从来也没做过亏心事,俺从来也没有辱没过俺的老祖宗——”

他一直藏身在窗后观望着她。虽然他看不清她的全貌,即使从侧面看上去,也是一副很令人感伤的绮丽善相。她最后对阿鲁多的祷告,几度令他产生起冲动,想要走向她,去劝慰她,安抚那一颗受伤的心灵。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女人,她的心灵也同她的长相一样美,然而她却嫁了南道村里一个不能理解她的丈夫。

另一个他竭力按捺着欲行又止的脚步,让他继续保持安静,你不要忘了她是为山神而来,你的出现会终止那个脆弱悲伤的心灵与阿鲁多在时空中的问询和沟通,还是让山神阿鲁多给她安慰给她力量吧。突然松塔中急切地发出悉悉簌簌摩擦的响声,继而冲出一位跌跌撞撞的男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很快就明了。那男子正是那位打她的男人,她的丈夫。至于他为何此时突然出现,或许是他暗中盯梢她在清早奇特的举动,跟随她出了家门,他是以为她会发生不测?还是以为她去会那个臆想中的野男人?他一路跟随步行三十里,才终于来到了高拔茂翳的青龙山,然后就隐身在山顶松林中。

现在那男子脚步踉跄,那种举动分明是一种迫切和焦灼又被不能紧随的脚步所牵绊。他到达那女子身边,噗地双膝跪地,喊着女子的名字:

“秀莲啊——我错了呀——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对不起——”

男子羞惭悲恸,面对着那女子,他无比哀伤的妻子,挥手狂打自己的脸。

女子愣怔片刻,还是止住了他,因为她又向他张开了怀抱,把痛哭流涕的他拥在怀里。夫妻两人相拥在山神像前重归于好,双双恭恭敬敬对山神阿鲁多兄弟磕了头。

女子起立,身子晃荡一下又站稳,或许是她跪山神的时间太久,把双腿跪麻了。她伸手到红衣的兜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双手夹在掌心,重又向阿鲁多兄弟虔诚拜了,恭敬投进功德箱。

那男子立起身后却很是显得局促,双手搓揉又放开又揉搓。女子是在小声问她的丈夫没带钱吗?总之那女子又一次把手伸进红衣兜中。又是一张百元大钞,被那男子高高双手擎过头顶,又向着三尊山神像进行了力度很大的三鞠躬,之后满怀感激愉快地投进功德箱里了。

他的心一片晴朗,晴澈就像此时正午偏西的天空,明净地没有一片云翳。

看到和好的夫妻俩相拥而去,消失在老青龙庙的后面。一个很好的家险些破碎,他们苦尽甘来应该很珍惜吧!不过,他是真诚地向他们因为愉快而轻盈离去的背影送去了祝福。

哈,大祭庄村新换届的村支书齐言成,这个他小学和初中的同学,虽然年岁已深刻地写在一张他熟悉的、像书中标注释义的圆括号一般、法令纹深长的长方脸上,但依然在一种感喟意味中绽放出豪情。齐言成身后紧跟两个年青人,从停车场那里走过来。两个青年则面目清秀光洁,一个扛着木梯,另一个提着油漆桶。齐言成兴冲冲阔步向他这边走,操着浑厚的嗓音大喊:

“春柱老同学——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刚才看见你的汽车了(都市牌照)——今天晚上我请你下马美名的饭店。”

他看到了他们,欢欣鼓舞迎了出去。

很快两双手从儿时又握到现在,紧紧地握着,捂住所有的想念与友情。

齐言成道:“俺是今天来山上刷字哩,很巧看见你回来了。”

他紧握着齐言成的硬茧厚手,听着他说自己又显老了,方才感觉岁月转瞬即逝,随后他迎着温情拂面的春风哈哈笑问:

“想当年,我可是也跟俺爸在青石壁上刷过字的,不知你们要刷什么字?”

“嗯,那敢情好,刷字你很有经验哩,今天就给俺指导一下吧。”

“行。那个地方能刷六个大字,从南山都能看得很清楚。”

“嗯,六个字,那就写,青山就是金山,老同学你看咋样?”

他在青龙山上畅快大笑,还上去搂住了齐言成的肩膀。

……



6、

一年后,他在都市海河边上高耸云天的办公室里接到叔伯哥的电话,说是已经把新盖的几间庙屋拆了哩,俺是自愿的。又说齐言成领着好多年轻志愿者,在空出的山上补种了一大片松树,只在青龙山顶保留了几百年前的老庙,还把原先立在院里的三尊山神像移了进去。

他在清明节前一天,又让司机拉着回了一次大祭庄村。汽车离着村口还很远,他就望见村庄又变了样,村道不仅整齐清洁,还在两侧新种了翠竹和月季花丛。老宅院已经被叔伯哥翻盖一新。他拎着矿泉水桶去街头售水机扫码灌矿物质净水,看到街头一众老人领着孙子孙女正仰望青龙山,老人诺诺低语,只把那里的郁郁葱葱,回复孙子孙女说是有人建庙的功劳。


2022年11月8日于五指山市第一稿

2023年3月7日于天津第二稿

2023年6月6日于亚特兰大第三稿

2024年6月23日于天津第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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