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吵杂、闷在一次性口罩里湿热的空气和眼镜上时不时染出一块的白雾。
她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把耳机从耳朵上拔下来,没好气儿地说:“怎么?”
母亲染成酒红色的头发显然染得不太均匀,她眼尖地看到紧紧绑成一束的马尾前头——天灵盖那个位置,夹杂有几丝灰白的发。
母亲顺着柜台走,一边猫腰看着冰柜里的东西,一边热情地问:“老闺女,你要吃啥?”
……她想,这样子更像是她在挑自己要吃什么吧。
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母亲没吃过的都想借着她的舌尖来品尝一下味道。
她余光瞥见两个中年女人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急忙躲闪了一下,可母亲没听见她的回答,又提高嗓音问了一遍。
超市里挺安静的,母亲的声音太扎眼。
她赶忙小声回答说:“都行。”然后她又把耳机缠回去了。
其实手机已经卡得关机,什么也听不到。
母亲就喊有没有人,给拿个袋子。
她到底拿了什么女儿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反复播放那两个女人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她好像觉得——那眼神就像她穿了皇帝的新装,她内里的芯子已经被她们看了个透,而她还在拼命拉扯着并不存在的布料,装出高傲。
她垂下眼睛把口罩往上提了一点,与她们擦肩而过时装作不经意地别开了脸。她知道这个动作她们不会怀疑,因为她已经足够熟练。
可她左耳是那两个女人的声音,“这母女是不是吵架了呀。”
右耳是母亲的笑声,“我带闺女来买菜啦。”
于是柜台旁边的女人好奇地看了她几眼,她戴着耳机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低头在地上踢踢踏踏。
来前,她和母亲吵了一架。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带着坏脾气和迟来的自尊自傲,吵架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小理由,她眼睛好疼,母亲说她看手机的时间太长,她反驳说只是没睡好。
她揉了揉依旧有点红的眼睛,口罩下的嘴唇紧紧抿住,固执地不肯去看母亲。
她穿得与菜市场的风格截然相反,一件米色外套和一件白色棉马甲,母亲套上了她以前肥大的墨绿色棉马甲,有点像东施效颦,很可笑。
看着母亲拎着大大小小几个袋子,她很自然地接过最大的几个。没手拿手机,她就把手机塞回衣兜,只是还戴着耳机,路过一个柜台时不小心刮掉,她还没什么动作,母亲就举着勒了好几个袋子的手重新给她戴好了。只是耳机太大,她耳朵又小,塞得有点疼。
于是她把耳机摘了下来揣进衣兜,母亲看了什么也没说。
两人并肩往外走,外头烧烤摊子上熏出的烟在灯光下带着雾蓝色。有点好看,但是经过时她忍不住咳了两声。母亲偏偏头,问她吃不吃。
“不吃,快走吧,一天怎么净吃垃圾食品呢。”她喉咙滚了一轮却还是和母亲呛声,母亲不以为意地嘿嘿笑。等她低着头自顾自走出老远,一回头发现母亲没跟上来,退回去两步,才看到母亲挤在烧烤摊前跟着烟雾一起飘扬的白发。
她顿了一下,母亲一边冲她点头一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她哎了一声,自己也咂摸不出什么情绪,走了过去在摊主忙不迭的询问声中把母亲拽走了。“我说了不吃垃圾食品,挤啥啊,快回家。”
母亲却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纸袋土豆片来献宝一样塞进她怀里,染着女人的体温,还滚烫,在有点凉的天里却暖和得正好。
母亲有点嗔怪地说:“刚烤完,还想给你烤肉呢,你倒把我给拽走了。吃这个。”
女儿吸了吸鼻子,喉头滚了一轮,把纸袋揣进怀里努力用胳膊夹好。母亲看了一眼,问,“不吃啊?”
女儿没回答。
事实上她喉头已经酸涩得难受,滚一圈都要疼,她低着头在地上踢踢踏踏。
两个人并着肩在街上走。
“妈,”女儿闷在口罩下的嗓音含糊着突然说,“我错了。我不看手机了,我好好学。”
母亲也没听太清,但听清了最后一句话,于是点着头道:“唔唔,学吧,好好学。”
女儿什么也没说。
母亲没什么文化,只知道考砸了安慰她,考好了给一句鼓励;她不会给她讲题,也不会给女儿背诗——在女儿的记忆里,母亲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是在前面冲锋陷阵的,什么事情都要她扛,她安心地躲在后面自成王国。家里的活儿她没怎么干过,家具有问题了也是母亲去修,她一直觉得母亲是强大的。可她现在竟然已经比母亲高了,那两支白发她看得清楚呢。
她们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那沉默是蔓延在两人之间的。
女儿拎着大袋小袋,并肩和母亲一同走在烟雾缭绕的街上。那街朝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