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旧书摊上看丰子恺的画——两位乡间的人摇着蒲扇,耷拉着汗衫,在门外纳凉。画的右侧单题“桂花蒸”三字,那时候我当真做过一个香喷喷的梦,以为他们商量着蒸桂花,把整个闷热的乡间都香透。后来跟阿姊讲起这件事,她直笑我,说桂花蒸是丰先生家乡石门的方言,意思是农历八月间,桂花将开时,天气异常闷热,就像老天爷在蒸桂花一样。
对桂花,我似乎没有那么偏爱。真正喜欢上桂花大概是离了家,到外地求学,看到远远的小径中,扑扑簌簌的花瓣,一瓣瓣叠起来,像秋天正在流逝的梦。夜晚,桂花的香味被秋的冷气陶染,吹拂的更加均匀,细腻。记得和朋友外出经过一片桂花林,冷气流注着桂花的香味,轻盈地擦过耳畔、发际、手腕,像仕女薄施铅粉的匀净面庞。
古人尤喜桂花,记得李清照也是在哪年的桂花下,轻著素衫,在纸上写下:“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旧时人作画、写诗、制词,都倚重风神,寥寥几笔,便把桂的神韵勾画了。大抵桂花的美,便在那素朴的不争。雅致的黄,被秋声洗涤,沉淀出一种沉静、空寂,又包蕴万千的美。如同姜夔的慢词,幽韵冷香,在歌女的柔声里悠悠的吟咏不尽。
雨中的桂花更美,记得曾在禅寺中看到过桂花零落的美景。山径湿滑,有和尚穿着蓝色衣袍,穿行在高高低低的楼间。楼侧的一树桂花斜斜地立在那儿,似乎含着某种无言的静默与智慧。禅寺的桂花与别处的桂花,最大的不同便在神韵,它处的桂花慵懒浓香,禅寺处于山间,低温造就了桂花的冷香凝萃。细细地凝神贯注,仿若白乐天诗中的“一枝春带雨”。春去秋来,物华往返,于岁月中沉淀那份孤美,不随波逐流,而是静观己心,在晨钟暮鼓中陶铸独有的气质。给远在江城的朋友寄去书信时,攀了几枝在禅寺折下的桂花,在信纸上书下一行字“如见故人,喜不自胜。”“折桂”在中国古往今来的语境中,都含着一种完满与灵动之美。一书一笺,寄寓的是彼此最真挚的祝祷与祈愿。
桂花亦可入茶,一口素碗,一方净几,于明窗之下,或山溪之间,取新制的桂花与红茶冲泡,配以红糖,桂花的香醇与红茶的厚重、红糖的甘甜相融,花香馥郁持久,唇齿之间,似乎有一个秋天复活了。友人尤喜饮桂花茶,每每于仲秋寄来桂花茶,色泽饱满,回甘良久。在暖秋,天气晴美的日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在今秋中饮茶、整理那些零碎而美好的记忆,是极快乐的。中国人的桂花,从来都与时序、人生、美感紧紧联系着,偶尔打开一首写有桂花的秋词,吟咏之间,不觉连魂魄也勾了去,在抑扬顿挫中体味着此间的秋意以及人生的况味。
李后主在《清平乐》中写:“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把“梅”换了“桂”,当真恰如其分。有时候,一个人沏了茶,临风闲坐,黑陶碗里映着一钩银月,在秋声中细细地品观世界,会觉得这香腻的桂花真是恼人极了。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位女子,抱着琴,偏着髻子,慵慵懒懒地闲凭栏,似乎在感叹春华秋实,落红万千。心境如何,看花便如何,“一切景语皆情语”。人总能在万物中找到映现自己的心灵的所在,无论是一树桂花,还是一片笛声,都能勾起心中最细腻的情思。
已经两年未在家中过秋了,每年妈妈都会从家里寄来白糖糕,用传统的纸包好,扎成豆腐块,上面衬一方菱形的红纸,写“安”或者“囡囡”。让我感到自己还是那个梳着辫子在地上跳绳的小女孩,爱跟阿姐撒娇,爱问妈妈一箩筐奇怪的问题。离家后,仿佛心中缺了一块,晃晃荡荡的。但每当我闻到来自家乡的白糖糕,感受到那一丝丝的甜润细滑,在舌尖游荡,便仿佛又回到了秋月之下。对月照临,一切的烦忧都被那方澄明洗涤殆尽,那无尽处的,惟有秋声款款……
只身枯坐于秋阳之下,与古人同享一片桂花,常常会想,在百年前的此刻,是不是也有人在桂花开前的闷热八月。饭饱之后,和家人同坐在门前,或直坐,或缓立,慢慢地道一道家常话。比如谁家又新添了小孩, 商量着买鸡蛋、糕饼同去探望,又或今年新开的桂花可以做多少桂花酿、小孩儿爱吃的桂花糕。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大概“天涯共此时”的那份惬意与愉快,是不会改变的。悠悠的窄巷子里,飘出儿童的歌谣、邻家的谑笑。桂花蒸啊桂花蒸,又何尝不是在蒸去人间的苦闷与燥热,为生命中最舒适微凉的时刻酝酿呢?
秋来了,多想再听石门的老人拉长了腔说一句:“桂花蒸哦。”然后,人间的桂花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