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总是爱吃的,俗语道:“入乡随俗”,食物入了乡,做法也自然要随俗。但无论怎么变,人们关于食物的记忆却永远无法抹去。一饮一啄,食之甘旨,人们的味蕾间书写着食物的传奇。
记得幼时,无甚新鲜可吃,最爱的竟是入夏之际的一道槐花饭。巧妇们自山中捋下白嫩清香的大筐槐花,用竹篓子滤过,择去叶芽间的杂花坏花,置于太阳底下晾晒。一正午后,清鲜的槐花的风味便更为凝缩丰富了。槐花饭的做饭不一而足,或炒食、或清蒸,全依食者的口味。邻家的婆婆最擅长做槐花饭,每逢暮色将瞑,各家的阿妈叫小孩回家吃饭,便能在长长的巷子里,看到一群小孩围在门口。在厨房忙活的阿婆,听见门外的吵闹声,连忙招呼着馋嘴的小辈进屋吃槐花。婆婆把搪瓷的小碗一个个摆得整整齐齐,塞火口,掀笼,热气香气溢了满屋,槐花的清香裹着瘦肉的油润,花椒的麻香串着八角的甘芬,捣一筷子,松软的槐花饭像豆腐块一样柔爽地散开,青白的饭衬着红辣椒,红红火火地热烈,好看极了。小孩儿们哧哧溜溜地吃着,嚼着,咽着,小小的脸上有的红、有的热,还挂了几滴汗珠。吃罢,抹嘴、搁碗,对面的婆婆望着孩子们,眼睛笑成一条缝,架锅,放葱姜蒜爆炒,清香中透着绵润和醇厚,拈出几瓣腌好的糖蒜,蒜脆可口,是春天不可多得的食之风味。
听惯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昔餐秋菊之落英。不免对木兰和菊花都产生了极雅致的想象。然而,山中人却极爱炒食木兰芽,晒干了菊花来泡茶喝。此木兰非彼木兰,而是栾树发的嫩芽,因为栾树又叫木栾,所以又叫木栏菜。每逢谷雨前后,栾树枝头便会长满红黄相间的嫩芽,洗净晾晒后,用布袋子收好口,可以作冬季的鲜味。正当时令的木兰芽拌了小蒜文火慢炒,沁出嫩汁,炒至明中带黄,润而不哑。拌开青辣椒来吃,口感细嫩丰厚,清透可口,是山居不可多得的馈赠。小时候吃木兰芽,不懂得它的清润香雅,如今细品,舌尖上总有十分化不开的思念,三分给水土,七分给母亲。
油盐米醋,锅碗瓢盆,乒乓丁当,切搓捶擀,食材粉墨登场,一同唱着中国人的味觉传奇。煲汤、下面、煎鱼、蒸饺,无不讲究,在烹饪中,做菜者感受着人间的五味,酸甜苦辣咸,是滋味,也是阅历。食客能品出多少滋味、多少阅历,是品行,也是造化。记得幼时,母亲带我去吃一家剁椒鱼,红火的成色,热烈极了,留白处又衬着极好的菜品,肉质嫩滑而不柴,肉味香醇而不腻,初吃如豆腐块,将咽时方觉其鲜润醇厚。剁椒鱼恰到好处的火候、菜色,让我时隔多年仍念念不忘。再吃剁椒鱼,是今年四月,民宿里的剁椒,鱼,不只是腥腻味未除尽,还是做菜者马虎,吃起来只觉得寡淡无味。鱼肉太寡,油味又粘重,剁椒呛而不香,辅菜生而不润,算不得剁椒鱼中的上品。母亲总说我的胃太挑,其实是做菜人的工夫、心思未到。李安的《饮食男女》里老厨师说:“人心变了,吃得再精也没什么意思。”其实,做菜人和食客,哪个心粗了,吃饭都没什么意思。因为中国人吃菜,吃的从来不是一顿简单的菜,而是一种记忆的感知,一种情绪,一种味觉上的热闹熨帖。
离家后,对食物的记忆越来越深厚。见了徽菜馆,总忍不住进去坐坐,光是那标志性的菜色,就让人垂涎欲滴,想到年末的除夕,那时候还有鞭炮声,嘶嘶哄哄地绽着,笑着,一年的疲惫在笑语声中洗得干干净净。临了,吃一把蜜三刀,啜一口老白干,睡下去,等醒时,对着摆好一碗热腾腾的猪肉白菜水饺,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