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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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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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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

(一)

柳树营的吴有根没儿子,第三胎,媳妇又生下一个女孩。不但超生,而且要交罚款做绝育。有根体格弱,过日子全仗着人高马大的老婆,生怕手术有闪失,自告奋勇,挺身做了结扎。

媳妇坐月子时正赶上分田到户,有根有了十几亩好地,还抓阄抓了一头怀着犊儿的大黑牛,不久产下一个小室牛。有根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队长颠颠地跑来骂道:“你他娘的踩了狗屎运!黑牛回回下的都是尖子,到你手里偏生出个母的!该请人看看风水。牛下母的是好事,人别再下母的啦!”有根哼一声道:“看个屁,室牛比叫尖子值钱。反正我啥也生不出来了!”

冬天是农闲季节,柳树营勤劳的男人们却闲不住。有的干自家的活,有的给别人助工帮忙。有根和大女儿枣花给牲口铡草,忽然腰疼病就犯了。躺在炕头动不了。让闺女叫来对门会扎针的叶文章,一天扎两次针灸。枣花和娘趁小妹妹睡着时继续铡草。小妹妹醒了,娘回屋奶孩子,枣花蹲在铡刀前一个人铡。小牛犊儿一个劲捣乱,拱得她屁股热乎乎发痒。枣花咯咯地笑:“滚!你娘没草吃,下不来奶,饿死你!”

叶文章和枣花同岁,却又瘦又矮,头大脖子细。他娘说得好听,俺儿小时候没嘴儿吃,营养不良,身子没发起来。别人背地里却撇嘴:“你家就是秋后的茄子没长开,拉秧了。”学只上到五年级,初中说啥也不念了,爹娘拿他没办法。队长让他去放牛。随着年龄的增长,文章眼看着儿时的同伴一天天长大,越自卑自尊心越强。寻思,要让人瞧得起,就必需成为一个别人用得着的人。那时,他在河边放牛,老往桥头卫生室跑,一来二去跟水莲学起了针灸。凭着天资聪慧,学得像模像样。如今已经在村子里有点小名气,人们有个小病小灾,找他的不少。文章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大家正眼相看。

队里的那几头牛已经分到了单户,他这个牛倌也下岗了。正好有一个亲戚在药材公司工作,于是在新盖的房子里开了个小药店,不声不响地为大伙提供一些便利。文章的老宅与枣花家对门,新房子在老宅后边。两人从小就是一块玩泥巴的小伙伴。文章每天过来扎针,分文不取,有根很是过意不去,忽生一念,何不让大女儿跟他学个三招两势,就不用麻烦人了。文章一听,拍手道:“叔,让枣花给我打下手吧。我不但教她,还给她开工资。我嫂子不识字,有些忙帮不上。”可把有根乐坏了,草也不让枣花铡了,让去学医术。文章知道他们家离了枣花饭都做不熟,于是让枣花晚到早走,让其有充足的时间料理家务。而枣花也明白文章的心意,更加尽心歇力帮文章,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打杂,什么事都抢着去干。文章从心里感激,不失时机地传授技艺给她。

文章的嫂子是个算盘儿精细之人,私下跟婆婆说:“娘家村有个跛脚姑娘,与文章年龄相当,也识字。眼下花钱雇人帮忙,倒不如给他娶个媳妇。”

一语点醒梦中人,不光婆婆拍手赞成,公公和丈夫也都说这才是个正经主意。

嫂子又说:“也不知道文章愿不愿意。枣花和他从小就一块玩儿,如今又出落得那么好。”

婆婆说:“越好越指望不上。倒不如歪锅配扁灶,慢驴拉破磨,谁也不嫌谁。”

一家人没有跟文章说,第二天嫂子就回娘家去了。

(二)

文章的医术远不如老师,有些人宁愿把买药的钱花在老郝家的理疗店。

枣花她娘乳房长了硬块,疼得不能给孩子喂奶,闺女劝她让文章按摩一下。

娘疑惑道:“他会吗?”

枣花说:“肯定会,他是水莲的徒弟,水莲会,他能不会?”

“这病长得不是地方。”

“有病不瞒医,要不门诊还怎么开呢。如果给你治好了,也给俺们扬名不是吗。”

她娘到底还是去了桥头。枣花气得直骂老封建,连爹一起捎上。刚几个月大的小妹妹这几天没吃好,一直哭闹。二妹嫌吵,背着书包找水珍写作业了。他爹因腰不好,早在热炕头钻了被窝儿。孩子的哭闹使他特别烦燥。

枣花只好抱着小妹妹从里屋到外屋,又从外屋到里屋来回走,方才赢得片刻宁静。终于熬到娘回来。枣花撅着嘴,话也不说,一甩辫子出去了。

女人一边奶小的,一边说大的:“死丫头,知道向着她东家了,还跟我呕气呢。真是女大不可留。今年冬天提亲的多,老往外推也不是个事儿。”

男人说:“那是缺劳力,我还缺呢。”

“这两年她身子发实得厉害。等闺女自己有了主张,随不随你的心就不一定了。”

“发实好啊,顶门立户接续我老吴家的香火,就靠她啦。”

枣花来到诊所,只有文章一个人,他嫂子大概以为她不来了,就回南院去睡了。

文章说:“自古悬壶济世者,宁愿人无病,不惜药生尘。可时代不同了,这样下去,咱得饿死。”

枣花两手抱在胸前,迟疑了一会儿问:“女人这儿不舒服,你会治吗?”

文章上一眼下一眼看过后笑道:“当然会呀。”

“怎么治?”

“按摩。你怎么啦?”

枣花摇摇头:“随便问问。”

文章自嘲道:“可惜我托生错了,干这活儿老爷们儿不吃香。让他们找老郝家去。”

枣花说:“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你教我,把你会的都教给我,怎么样?”

文章拍着后脑勺说:“这主意不错啊。”

枣花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教。”

文章心里没底。他跟水莲是学了按摩,对付个腰疼腿疼还凑合,妇科却不摸门。枣花小时候是文章的跟屁虫,他说什么是什么,就没有不行的事。所有的同龄人都垂着目光看自己,可枣花一如既往地祟拜他。文章对枣花提出的任何要求,从不说不。做不了也去做,好就好坏就坏。话既出口,也不好意思往回收。

“这事纸上谈兵不行,东西长在你身上……”

枣花说:“我不怕,你等着。”

她转身关好门,把炉子弄得红彤彤的,然后脱了毛衣挨着他坐下:“你慢点讲,不然我记不住。”求知欲与神圣感使枣花忘记了羞涩。文章哪里知道讲些什么,但总要做些样子。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使枣花想起吃奶的小妹妹,隔着薄薄的衬衫,还没碰着,已然痒将起来,仰面朝天笑倒。后来总算止住,却又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两颊发烧,心惊肉跳……终于忍不住,一抬胳膊,文章就被抡到了炕的另一头。她一把抓起笤帚疙瘩骂道:“王八羔子,你这是教我治病?”

第二天,枣花没来。第三天也没来。文章肠子都悔青了。嫂子问起来也不敢说实话。又过了两天,还不见枣花的影子。嫂子过去找,她娘说,枣花去香云渡学按摩去了。香云渡是文章的老师裴水莲的婆家。枣花是拜真佛去了。

嫂子埋怨小叔子:“她能学,我就不能学吗?自己人学会了是自己的,外人能一辈子帮你?”

文章心烦:“你去呀,又没人拦着你。”

嫂子含着泪儿说:“行,小没良心儿的,懒得管你。”赌气走了。她特别委屈,这些日子,光娘家村跑了无数次,腿都细了。他就是不领会当嫂子的这番苦心。

两个跑前跑后的女人都得罪了,文章成了光杆儿司令。

(三)

开春,刚刚承包了土地的人们,忙起了春耕和麦田管理。有根和女儿枣花用一辆独轮架子车往地里运粪肥,一个推,一个拉,半天三四趟,累得腿肚子抽筋儿。

枣花坐在壕头上,脱了鞋,磕打里面的土,抱怨道:“叫你先买小拉车儿,你偏先买化肥。小心老腰!”

她爹指了指麦苗:“大粪适合作底肥,麦子正催苗,还是化肥有劲儿。要不你跟牛倌说说。”

“他没钱。”

“没钱给他干个什么劲,副业厂正招人,你问问要女的不。”

枣花说:“当是赶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文章自从挨了枣花一顿条帚疙瘩,再也不敢造次。而枣花跟没这回事一样。在香云渡住了半个月,回来后让文章把“按摩诊所”的牌子挂上了大门口。不买药不收费,反而增加了收入。春节前文章将仅有的二百元现钱给枣花发工资。枣花拒绝了。说刚有点起色,以后再说。文章太过意不去,让嫂子领着她赶了个集,买了件衣服。春节一过,哥哥叶文奎跟了建筑队。嫂子过门儿两年也没小孩儿,不愿跟公公婆婆住一起,搬到了新房的套间,和小叔子只隔一个小门。她虽没文化,可账码儿清楚,全凭脑子记,收钱进货一笔也不差。另外她还多了个心眼儿,就是提防枣花。尽量不给二人独处的机会。不管多晚,等枣花走了,才锁门回自己屋睡觉。

文章听说枣花用独轮车推粪,就塞给她两百元,让交给她爹买车。枣花还是不要,文章说“你若不收下,明儿就别来了。”

晚上嫂子发现钱不对,文章如实相告。嫂子急了说:“那是进药材的本钱。家里用钱还等你哥呢。”

文章说:“人得讲良心,让你白受累,你干吗?”

嫂子眼泪掉豆子一般,扎进自己屋蒙头痛哭。文章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有根从集上拉回一辆上下全新的小拉车,套着自家的大黑牛,在大道上信马由缰地哼着小曲。文章他爹老叶正浇麦子,光着两脚泥,过来“吁”地一声拦住,转着圈地看了一遍,不住地点头:“行啊你!”

有根说:“哪敌得过你们几家呀,把河沿儿,又买得起机器。我那麦子还等老天爷那泡尿呢。”

两人蹲在地头上,抽着大叶,半是调侃半是心忧地聊着眼下的农事。老叶说:“我又不是开银行的,一点死钱儿,干了这干不了那,我的拉车子还没着落呢。”

“人家说扎针没有嫌疼的,买药没有讲价的。吃五谷杂粮谁保着不生病,银行哪有你厉害。”

老叶不屑地一扭脸:“你是说文章啊?他挣多少钱,你闺女没数吗?”

有根说:“她一个学徒的,又不管账。顶多得几个跑腿受累的小钱。还不够她买鞋的呢。”

老叶去看龙沟,锄了两铣,回头对有根说:“那也比我强,我棺材本儿都搭进去了,连个响也没听见呢。”

(四)

文章家的麦子要动镰的时候,他哥叶文奎捎回口信儿,建筑队不放假。

文章说:“咱兵强马壮,不差他一个。”

嫂子说:“爹老了,娘又有病,我一个小女子,真怕顶不住!”

文章拍了拍胸口:“那么大眼珠子,为什么不瞅瞅这儿呢?”

嫂子哈哈大笑着点头说:“对,好歹算一个吧。”

天刚蒙蒙亮,文章听见嫂子起床,就说:“嫂子,我也去。”

嫂子进来,从一堆破衣服里挑了两件穿上。

文章说:“长袖长裤的不怕捂得慌?”

嫂子胡乱地拢了拢头发说:“外行了,麦芒扎人。你跟娘等着翻翻场算啦。”

文章说了声“我不”紧跟在嫂子后边。

嫂子只得用自行车带着他先走,父亲后边套车。等老爷子轰着毛驴车赶到,太阳还没露头,一块地已经完了一半。

嫂子笑着对文章说:″行,小看你了。照这进度,谁家也拉不下咱。”

文章见父亲不在跟前,说:″拉不下是拉不下,奏怕有人心里不自在。”

嫂子哼了一声:″我有啥不自在!你哥在外边是享钱呢。最瞧不起离不开爷们儿的人。只要地耽误不了,他爱回不回。”

文章伸了伸大拇指:“你就是那领兵挂帅的穆桂英,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只是,有块地不知几时能出苗。”

一句话说着了嫂子的心病,她叹了口气:“真是财白儿女争不得气。也不知是地有毛病还是种有毛病。”

文章有些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半是安慰半是调笑地说:“地是好地,种是好种,人懒没收成呗。”

嫂子打了他一下:“小屁孩儿,等你娶了媳妇,看你懒得了懒不了!”又小声说:“你有空翻翻书,看是怎么回事。老的不言不语,早着急了。”

文章说:“嫂子你看你,一句玩笑那么认真。”

嫂子扯了他耳朵一把,弯下腰割麦子。

装好车,嫂子带文章回家。文章窜了两下没上去,唉哟一声,手火辣辣的疼,原来被镰刀把磨破了皮,不敢扶车架。

嫂子用手绢给他包好,叹了口气:“这手没干过活儿,忒嫩。别来了。”

说罢胳膊一夹抱麦个子一样将他放到后坐上:“搂着我腰。″

半路上看见枣花也在地里割麦子,地头上停着车,牛一旁卧着倒嚼。文章喊:“枣花,你一个人干啊?”

枣花迎着晨曦,手搭在额前说:“文章,我爹腰疼,你回去先扎几针开点药。”

文章想帮枣花割麦子,要嫂子停下。车子急驰而过。

“有手吗你?”嫂子说。

回到家,文章先去枣花家。扎几针的功夫,嫂子喊了他两次,催着吃饭。最后亲自跑过来把他拉走了。

(五)

枣花一个人割了两块早熟的旱地,回来时,二妹也下了学,把书包往炕头一扔说:“我跟珍儿商量好了,这学不上了。”

娘急了:“不行!闺女,你太小干不了。”

二妹说:“我在家看妹妹做饭总行吧?”

爹说:“耽误几天也成,反正要放暑假了。开了学再去吧。”

下午,二妹果然不去上学,在家哄孩子,让娘去翻场。有根吃了药,也好多了。

晚上,枣花刚出去,她老舅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老舅伏在妹夫的耳边说:“你不是要儿子吗,给你送来了。”然后又大声说:“就知道你今年有瘪子嘬!得亏遇着这爷们儿。”

老舅白话了一顿,才说来历。老舅村里有个退休干部,娶了个东北后老伴,后老伴带来这么个儿子。没有地种,一时也找不到事情做,老舅受过妹夫之托,想招个上门女婿,便借打零工,领来相看。

这妹夫一看小伙儿,上中等个儿,一表人材,身板强壮,已爱上八九分,毫不犹豫地把人留下了。老舅走后,立马把挨着女儿卧室的房间腾出来让他住。

二妹回来说水珍家里的麦子有人帮着收,没有请假。

娘说:“明儿你也上学去,咱家也有人了。”

二妹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娘对二妹说:“这是你春来哥,帮咱收麦子。”

春来说:“是二妹对吧,来前就听说你成绩老好啦,大学坯子。”

二妹多聪明,抿嘴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行,我通过啦。”

枣花娘给孩子喂了一回奶,想出去帮两个男人做点什么,却见枣花立在大门口。春来在磨镰,丈夫在牲口棚给牛筛草,都没注意她。挺大的姑娘图凉快,晚上只穿个裤衩背心。

“枣花,你不进屋,在那傻站着干什么?”当娘的心里忐忑,平时有根张嘴闭嘴招女婿,闺女却没表过态。眼下虽不明说,也是头上的秃疮现摆着。

枣花在河里洗了澡,本想到诊所打个晃,门锁了。文奎嫂怕枣花求她帮忙,这几天总躲着,话也不敢说。枣花正生闷气,发现家里多了个生人。

春来笑着扭过脸:“老妹儿回来了,快进去吧。”

枣花走过去踢了踢盆沿儿:“谁呀你?”

春来顺着那只脚丫儿慢慢往上看,雪白滚圆的大腿,紧绷密裹的紫色短裤,背心撑起处丰硕无比。再往上看,一双似笑非笑,不怒自威的丹凤眼……一时忘了回话。

老两口把一切收拾妥贴,最后才回屋,发现枣花坐在炕边发呆。

娘说:“你老舅疼你,请了个帮工。”

枣花嘟哝道:“帮个工,嘴那么甜?”

爹说:“东北人儿,就那样儿。”

枣花斜着眼瞅他:“骗鬼。”

“我倒是想招个养老女婿,人家得愿意。帮工就是帮工,好就用,不好就不用。”

枣花回这边时,二妹趴在桌上睡着了,抱着书本,手里还握着笔。她轻轻抱起来。二妹身体单薄得很,睁开眼笑道:“姐,这回好了,不用耽误考试了。”枣花含着泪,放好妹妹,脸贴着脸说:“不耽误,打今儿起,一天也不耽误,睡吧。”

枣花无意中发现,姐妹俩和春来的屋子只隔着一条花布门帘儿!而且那布帘被穿堂风吹得不时飘动。如此大的疏漏爹就没想到吗?寻了一遭,最后把吃饭的圆桌折叠起来挡住,且作权宜之计。

睡醒一觉时,想到有客人,应该做饭吃了再下地。出去抱柴火,见有人在院子里,没等她说话,春来就问:”老妹,是不是该下地了?”

“闹钟把你吵醒了吧?”这是昨晚至此时,她跟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给牲口加了点草料。”

“你睡会儿吧,吃了饭再去,我这就做。”

“我不饿。”

“割麦子是个累活儿,空着肚子没力气。”

“有劲儿没劲儿不差一顿饭。”

枣花昨晚就看清了,这人说话温和友善,却长就一副铁骨硬汉的身板。

“那咱地里去吃,让我爹送饭拉麦子。好不?”

“好。”

回屋后枣花偷偷把腰带换成一根绳子,系了好几个死扣。

到了目的地,月亮刚好落下去,天太黑,两人只好坐在地头上等。

春来说:“来早了。”

枣花说:“昨天我趁着月亮地儿割了一亩半。”

春来说:“你一个人拼了命能干多少。”

枣花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头大的闺女。”

春来说:“老妹,有哥在,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枣花第一次听见这么暖心的话,她说:“真有个哥哥就好了,可惜你待不了几天。”

春来说:“只要叔愿意,我就不走。”

枣花说:“他没那么多钱给你。”

春来说:“管饭就行。我在那圪塔也没人给钱。”

“那图个么?”

春来哈哈一笑:“助人为乐呗。”

枣花拍了他一巴掌:“不是真话!”

说话间东边地平线已经发亮,枣花说:“哥,咱干吧。”这是第一次称呼春来,自然,亲切,干干脆脆。

春来说:“老妹儿,看我的。你待会儿捆个儿。”

太阳刚露头,一整块麦子都被放倒。牛车赶到时,有根看见春来和女儿正往地头倒麦个子,不由地乐开了花:“干得好!吃饭啦。”

白面烙饼,小葱煎鸡蛋。麦收的伙食,庄稼人讲究要好吃,顶时候。哪怕平时吃糠咽菜,这几天不能省。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坐着,麦捆当饭桌,早已无拘无束。

吃完饭,枣花和春来又赶往另一块麦地,到中午又干完。枣花到沟里解手时,才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腰里的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急得拿镰刀唰地一下割断了。

(六)

已经是满天繁星了,枣花和春来才卸完最后一车麦子。四周很安静,空气干燥,没有一丝风。两人不坐车,跟着牛走。枣花问春来:“累不累?”

“不累。”春来答。

“话都少了,还不累。饿不?”

“不饿。”

“困不?”

“不困。”

“哈哈,你比牛还牛。”

迎面走过一个人影,看不清是谁,肩上扛着什么东西。枣花的笑声还没落下,那人咳嗽一声过去了。枣花回头喊道:“文章,黑了还干啥去?”

文章这才回了句:“睡觉去,干啥去。”

枣花不再理他,对春来说:“他家打下了头场,没风扬不了,麦粒堆在场里,他是看夜去。”

春来说:“一会我也到场里睡。”

枣花笑道:“不用,谁偷麦个子呀。”

枣花她娘早把饭做熟,就等揭锅。有根还特意给春来买了老烧和下酒菜。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枣花看不惯,也没说啥,口里嚼着,手里拿着,起身往外走。

娘说:“天不早了,擦巴擦巴得了。”

枣花说:“不洗,出去凉快凉快。”

绕过几个麦垛,来到文章家的场地。小山似的麦子堆旁边,文章一声不响地躺在麦桔窝里。枣花跺了跺脚,仍不动。于是弯腰捏他的鼻子。文章换成用嘴呼吸。枣花一边咯吱一边说:“叫你装死。”文章最怕这个,一伸小短腿坐了起来。

十五刚过两天,月亮如大半块馒头挂在村庄的树杈上,有些发红。

“快半夜了,还不回去歇着。”文章打破了沉默。

“习惯了,每天不陪你坐一会儿,少点什么似的。”

“麦子割完了吗?”

“不多了。”

“不一样吧?你家就缺这么个顶大梁的。”

“你家呢?顶大梁的不在,你能顶起来吗?”

“我算什么!一根朽木而已,还是光杆。谁比得了上门女婿呀。”

“你给封的呀?一股酸菜味!说,为什么不理我?”

“实话讲,你和他真的很合适,珍惜吧。”

“合适不合适,你说了不算。给我捏捏肩膀,发沉。”

文章跪在枣花身后,膝盖顶着她两团松软的屁股蛋儿,粗重的气息吹着枣花的脖颈。轻轻地捶打声和姑娘偶尔的娇吟随晚风飘开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唤:“老妹儿。”

连蟋蟀和青蛙都瞬间沉寂。

枣花答应一声,走过去。

春来背对着她蹲在路边。

“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叔和婶子不放心,让我找你。转了一圈,听这边有动静。”

“着什么急,我脖子疼,让文章拿拿。”

“行,我在这等你。”

“等什么等,一块回去吧。也该歇着了,明儿还早起呢。”

快到门口时,一直不吭声的春来停下说:“老妹,明天我想回去一趟,看看老娘。”

枣花跟他对视了很久,看不清目光和表情,但觉出空气变凉了。

“行。”枣花只说了一个字就回屋了。有根在院子里站着,春来又把那句话跟有根说了一遍。

有根说:“刚来一天,为啥急着回去呢?抢秋夺麦,如不抓紧,一闹天,就遭了。帮人帮到底,如果叔哪里想得不周到,委屈了你,还请你担待,说什么也得把麦子收上来。到时候,让枣花和你一起去拜访令堂大人。”

春来只好说:“叔,我听你的。”

(七)

有根和老婆嘀咕,春来八成是累着了,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要打退堂鼓。女人说,明天晚些叫醒他们,不割麦子,打头场。有根也说,就当休息一天,把麦子晒得干干的,中午再套碡。老两口一直睡到天光大亮。等女人起来做早饭时,却发现女儿屋里只有二妹一个人。枣花和春来早下地了。

黎明前的麦田,黑暗中涌动着波浪,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如沉睡者发出的呼吸…

枣花,鬓发纷乱地歪在一片压倒的麦草上,幽怨地凝视着跪在面前的春来。

当牛车赶到时,麦子割了一大半。有根等装好一车,走时嘱咐割完剩下的就歇工。

吃着送来的饭,春来见枣花背对着他,就说:“河西这片麦子都还发青,为什么咱家的就熟了呢?”

枣花仍不理他。

春来看她辫梢上粘着一颗麦穗儿,心疼地挨过去,亲了一下:“今天啥也不许你干了。有我呢。”枣花红了脸,望向远处说:“我爹舍不得花钱,比人家少浇一水,熟得早,产量低。”

“明年咱多买化肥多浇水。”

“咱咱的,你算俺家啥人?”

“我是你未来的上门女婿,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枣花流下泪来:“都怪我命不好!贪上个糊涂爹。活该让人算计。”

“我命好。虽然为了母亲,背景离乡,寄人篱下,可老天爷疼我,让我遇到了你。”

“那昨晚是咋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果你开恩,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如果你不原谅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怎么罚都成!”

枣花要去割麦子,起身走进霞光里,头也不回地说:“我要罚你,给你送饭的就不是我爹了。”

麦收过完了,枣花发现诊室的牌子不见了。正想进去问问,文奎嫂子从前院过来,笑眯眯地对枣花说:“哟,还惦记着上班呀?不劳你受累啦。”

枣花忽然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受累说不上,我是看文章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以后怕没空了。”

文奎嫂子说:“我忘了,你得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文章跟他哥去工地了,一个月挣一千多,比开这破诊所不强吗?”

这是枣花没想到的,该死的土鳖,说走就走连个屁也不放。她像在问文奎嫂又像自言自语地说:“去工地,他能干啥?”

文奎嫂冷笑道:“俺们好歹也是个爷们儿。俗话说,赖汉子娶好妻,等年底回来,说不定就带回一口儿来,他哥说,工地上小姑娘多了去了,啥样儿的没有啊……”

枣花没听完就回家了。

二妹放了暑假,说要跟同学水珍去做伴,从姐姐屋抱走了自己的被褥。

夜里,枣花娘轻手轻脚地从外屋回到炕上,伸手掐了一把男人的腿。有根止住了鼾声。女人在耳边嘁嘁喳喳说了两句话,他唉呀一声道:“不妥。”

女人说:“领证结婚就是了。还看老礼儿呀?”

男人摇摇头:“如今一对夫妻最多只能生两个,着急忙慌的,再弄不出个根儿来,怎生是好啊!”

第二天,有根跑了二十里请了个看阴阳宅的。拿罗盘照量了半天,吴家的祖坟没太大的问题。又院外院里的转了几圈说有根的房子犯了白虎,谁住谁绝户。留人吃了顿饭,给了一百块钱。有根决定,申请一块新宅基地,等盖上新房子,再给女儿办喜事。

可是盖房办事要花好多钱,钱从哪儿来?当然要靠枣花和春来去挣。接下来的几天,爷儿几个合计来合计去,觉得干副业来得快,却没本钱,去受大累少则半载,多则一年,一天不耽误,也不一定攒够。最终脱不掉一个“借”字。先借一部分安排砖瓦檩木,同时让枣花和春来去邻县的砖厂,一个出窑,一个脱坯,问二人肯不肯干。春来头一个赞成,并且不让枣花去,自己保证半年挣足盖房子的钱。

最后枣花还是坚持和春来一起去了窑地。大热天出窑是个受罪的活,而枣花脱坯,也是苦力,半月下来,春来瘦了一圈,枣花黑了一色。两人吃大锅饭,睡集体工棚。赶上一块歇夜班时,便顺着青纱帐中的田埂,去离大烟囱杆子远一点儿的玉河大堤坐上一晚。

春来倚着树干,枣花趴在他双膝上,聊困了就眯一觉。有时枣花无端地掉下泪珠,春来便问:“想家了?”

平静的河水如一条玉带蜿蜒远去,枣花说:“这是玉河,坐在这儿,跟在柳树营一样。你呢?”

春来仰脸道:“月|亮照得见老家的山林和黑土地。看看月亮也就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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