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八月,难忘的“行路难”。
那年,我从大漠深处的茫崖到省会西宁参加一个省摄影界的会议。会议结束后,归心似箭。当日傍晚,即乘上了西行的货车,开始了1300多公里的归程。
车,伴随着一曲“天上飘下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滋润着大地的胸怀······”疾驶在蜿蜒起伏的公路上,我的心也随同音乐一起飘荡、飞扬,完全陶醉、沉浸在会议结束后的那份轻松感中。可谁也不曾料到,车驶过湟源没多久,发出异样的响声,接连坏了两次。为了赶上同行的车辆,小朱司机只有咬咬牙又慢慢启动了车。
货车,似一只身患重疾疲惫的老牛,发出凄惨的痛苦呻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爬上了日月山山顶。同行车子上的司乘人员也全部拥了过来,似急救一位垂危的病人,拧开手电,打开引擎盖,进行全面“会诊”。车,再也无法挪动一步,瓦彻底磨损、烧坏,它已吐出最后一口白气,此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
漆黑的夜空,似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山头,笼罩着我们的心。偶有挖金子的拖拉机路过,那些挖金人个个拱着手,将头蜷缩进衣领里,似睡非睡。破旧的车斗,载着他们妻儿老小的期待,载着他们几乎全部的家产,载着他们黄灿灿的金子梦,摇来摇去,机前的光柱萤火虫般若隐若现······
我们面对自己瀚海之舟的搁浅,一筹莫展。
屋漏更逢连夜雨。黑压压的日月山山顶,乌云翻滚,狂风呼啸,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扑过来,我们分别钻进驾驶室。雨水,又趁着风势追随着我们从玻璃窗缝往里冲,打湿了我们的鞋裤。那雨,那风,大有掀翻货车、吞没整个日月山之势。另辆车上的吴师傅当机立断,几乎是命令似的,让留下两人看守坏车,其余的人跟随好车下山到倒淌河避雨。
被他们视为“秀才”的我,自然是下山者。我钻进了小李的驾驶室。
顶着漫天的雨幕,拨开狂吼的朔风。车行下去约两公里,突然熄火!伸手不见五指的日月山山坡上,我乘座的这辆车又坏了。小李边检查边从座垫下翻出手电,冲出驾驶室。经检查是线路断了。我们干着急,却是帮不上忙。只见雨水从小李的头上、脸上、颈脖往下流。等线路接通钻进驾驶室,小李已是落汤鸡一般。他没顾上脱去湿漉漉的衣服,又发动了车,我们的车行至倒淌河时,已是深夜三点。
倒淌河呀倒淌河,积满的雨水真的汇成了“倒淌河”。我们踏着满地的积水,经多处打听,唯有湖畔旅社还有两间空房。心里暗喜,我们有了“避难”的场所。
搞招待的老汉很热情地给我们打开了走廊拐角处的一间屋门,一股浓重的霉湿味迎面扑来,想必此屋已很久没人光临过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我们走进一看,满床的鸽粪、满地的羊粪。早已肌肠轱辘的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竟没了睡意。无奈抖落床上的鸽粪,将头发塞进帽子,和衣倒了下去,两眼紧紧盯着天窗,盼着天边的“鱼肚白”,心,却牵挂着日月山上的同路人。
三个多小时的顾盼,一万多秒的心的煎熬,仿佛过了三个多世纪。天,终于渐渐亮了,外面的雨仍不知疲倦的下着。我叩响了司机的房门。大家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派人先去商店买瓦,其余的去吃点东西。
我们兴致勃勃地提着饼子,拿上刚买的瓦,匆匆坐上车。倒行车,赶往日月山。
雨,停了。风,却更大。无遮无挡的日月山顶,胡师傅钻到车下,几位小伙也爬上车头。一个个手冻得不听使唤,揉一揉,搓一搓,继续干。经过几小时的突击抢修,傍晚时分,车能行了。大家松了口气,压在心底的石头落了。小伙们顾不得擦去满身、满手的泥巴、油垢,抓起饼子、火腿肠就咬。
车,飞一般向山下冲去。
透过两边的窗玻璃,展现眼前的一幅巨幅画卷使我惊呆了——
山坡上古老的帐篷,袅袅的炊烟,青青的草地,肥壮的牛羊。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嬉戏、有的在徜徉、有的在互诉衷肠。金色的晚霞深情地抚摸着碧绿的草地,一切美景尽收眼底。激动得我几欲跳出车窗,扑向大自然的怀抱。或立于坡上向着远方高歌一曲,或骑马奔驰一程,或打开手中的相机咔咔几张,让这美妙绝伦的画幅永驻。
我曾饱览过西湖、太湖、玄武湖的风景;曾漫步于湘江、嘉陵江、金沙江畔;曾游览过南山、乐山、昆明西山······她们的秀美、妩媚、庄严、辽阔,都给我留下过难忘的印象。可今天呈现在眼前的这幅高原壮锦却是那样的迷人、质朴、粗犷、雄浑、深沉!她震慑着我的心扉!
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由于一夜的疲劳而产生了幻觉,怀疑自己冒昧地闯进了画家笔下的胜景······可当我定睛再看时,我的一切疑惑都是多余的。此刻的我,正乘车行进在日月山山下,紧靠路边绿色的草丛中,一簇簇烂漫的小野花正挤挤挨挨地竞相探出笑脸哩!
当晚,我们住在黑马河。
翌日清晨,车子加足了油,添满了水,扑向海西德令哈的怀抱。我的脑海里,仍浮现着日月山山下的那幅画。
谁知,晚上十点多钟,离海西大约还有三十多公里,我们的车又坏了。另两辆车车况好,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我们和车都被搁置在路边的沙滩上。司机小朱气得没了脾气,跑到路边挡车去德令哈(石棉矿转运站)求援,车上只剩下我和同路的女伴。我们乘坐的这辆货车,返程时除了装载着给单位购买的食品,还有私人托买的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等高档商品。我俩不敢离开车一步,唯恐有劫车的。我们既害怕,又要做好防御的准备,只好找出车上仅有的防身武器——铁棒、水果刀。
盯着马路上来往穿梭的车灯,盼着小朱求救的汽车快点到来。时虽已初秋,最后挣扎的蚊虫却是那样的猖獗、肆虐、残忍、无情。它们没有放过这次美食的机会,召集了沙滩中所有的兵力围攻我们,袭击得我们坐立不安,逼得我们无处藏身。折腾了大约两小时,近十二点,我们盼来了小朱求救的车,将我们这辆破旧的车拉到德令哈又是深夜一点多。
小朱随即给单位报了救急。恰逢全矿车辆在接受一年一度的“年检”,无一辆车放行,没车来给我们解围。
五天后的一个深夜,矿上发出的第一辆车拉来了两位修理工及一些汽车配件等。
为了在开学前赶回学校,我又不能呆在德令哈等我乘坐的那辆坏车修好,只得坐上了送修理工来的小陈的车先返矿了。
司机小陈是个“夜猫子”,偏偏喜欢夜行车。晚上九点多从德令哈出发,空车放行,车速很快。行至南八仙过去约一百公里处,进入了沙窝地带行使,小陈边谨慎驾驶边喃喃自语:“这儿一不小心车就会陷进沙坑。”我也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那窄窄的路面。车拐来拐去,似一条硬汉扭动着不听使唤的粗壮的腰杆。猛然间,为了拐过一片流沙,方向盘一打,前车轮滑向路边的沙窝。几个回合的力和气打过了,车不但爬不上路面,而且越陷越深,我们束手无策,看看时间,深夜三点不到。
我们蜷缩在驾驶室。
初秋的夜,高原的夜,好冷啊!一身牛仔服已不能御寒。我将车座垫翻上来,盖住了双腿。
听听车后,无声息,无来车;看看车前,无车灯,无车来。真是“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欲哭无泪。
好静的夜呀!静得使人发窘,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此刻如真有劫车的,我们已不堪一击。
我精神高度紧张,心跳到了嗓门。两眼紧盯着旷野。突然,一群张着血盆大口、手持铁棍、钢扠的家伙向我们冲过来了!“看,那是什么?”我失声惊呼起来。小陈也探起身子警觉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去······他,舒了口气,说那是荒漠中自然形成的形状各异的风化石,似人、似鬼,盯得久了就会产生幻觉。他嘱我什么也别看,闭上眼休息。我心跳得厉害,眼倒是闭上了,脑海中又浮现书中写到的那些惨不忍睹的种种场面——一位地质队员就在这一带迷失了方向深夜和饿狼搏斗、用尽最后力气,饿狼将他撕咬得肢离体散。第二天同事找到他时,只剩下一个头颅和几根骨头;一位司机路遇劫车的,人被打昏,值钱的东西抢走,这位司机再也没有醒过来······脑子里越想越多,越想越恐怖,几乎使人要发疯!
看看身边睡着的小陈,心又稍稍平静些。他,他太累,太累了。
从日月山山顶风雨交加的夜晚的守车人小朱,到日月山山坡上冒雨抢修车灯的小李,到此刻身边寒夜中熟睡的小陈,深感司机们太辛苦。他们长年在荒原上奔驰,不管是酷热的盛夏,还是风雨弥漫的严冬,他们通常一口气得跑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胃病、关节炎,是他们的职业病。
这广袤的大漠,是一张铺开的白纸,这延伸的公路,是一支无需蘸水的笔,时时记录着司机们奉献的业绩,记录着他们酸甜苦辣的历程,记录着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想想他们,我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东方,有了一丝亮光。我推醒了小陈。他跳下车,挽起袖子,伏下身子就用双手去扒车轮周围的沙土。一双粗壮的手,似两只小铁耙。我也帮着一起干,两支烟功夫,轮胎全露出来了。小陈又脱下外衣斜铺在细沙上,又眺上车,加足马力,几个回合,车,终于爬上了公路。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会心地笑了。
太阳出来了,我们的车启动了。
金灿灿的霞光洒满大漠。我们的车旁,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投影......
作者:顾锁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