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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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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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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___春晨

“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的地方,它同时也隐藏着甜蜜的愛”

                                                                                         ____萧伯纳

黑蓝黑蓝的天空上,繁密的星星像芝麻似地撒了一天空,又如一颗颗蓝宝石缀在了黑缎面上,不停地忽闪着,明月白馒头似地悬挂在半空中。

平泉镇上的男人女人们白天为生计忙活了一天,此时,店面都已关闭,在田地里作业的农人皆已收工回家,各家各户张罗着晩餐后,大多数人家都老婆孩子热炕头钻进被窝进入梦乡,镇子东头静鸦鸦得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坐落在镇子西头偏僻的姜家大院,是一家拥有几十口人的大户人家,今晚,这家子人不同寻常,没有早早入睡,一院子人都在叽叽喳喳的忙个不停﹔一群小脚女人们挤在厨房里,有人在案板上揉面捏馒头,有人往揭了锅的热馒头上点缀红色花点,然后小心奕奕地一个一个端放在茎篦上,红点落在白胖白胖的馒头上着实可爱。她们手不停嘴也不停,不时地传出嬉戏声……

几个男人从猪圈里追赶着逮住一头黑白相间的花色毛猪摁在固定的板子上,临时请来的屠夫早已手握杀猪刀在那里等候,姜家大院虽然男丁不少,却没人有胆量敢干这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活儿。随着一柄尖刀刺入猪脖子里,一股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淒泣的尖叫声嘎然而止,冒着热气腾腾鲜红的猪血流入一个大盆子里。女人们吓得直把脑袋扭在一边,或是撩起衣襟遮盖住眼睛,颤抖着不忍目睹此惨状。她们不认为是在杀猪而感觉是在杀自己的孩子,她们每天揣着猪食喂养牠、撫摸牠,盼着牠一天天长大,长壮实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有人竟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并许愿发誓下辈子转什么也不转这挨刀子的。虽然每年杀猪但女人们每次都这模样,真没出息。暂吋没活干的男人们朝女人们投去鄙夷的目光,低吼道﹕“这是猪!牠就是一道菜,你们哭甚哩?有志气别吃呀,我看你们谁也没少吃一口,哼!假慈悲。”

几个壮男人等这头猪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又舞弄着拋进热水盆里拔毛,不一会儿,褪了毛的猪俨然像一个脱光了衣服在澡堂子里洗澡的人被抬在用两张方桌对起来作临时案板上,屠夫砍下猪头再将猪身劈为两半,猪体内的肠子肚子心肝肺立刻流出来一大堆,接着便是厨师大显身手,归纳、选择、切肉、下锅……临时在院子里垒起的灶火上支着一口沙制大圏锅,这种当地特产的沙锅煮熟的肉不跑味,特香。肉香味顿时飘溢满院子,几个半大孩子馋得嘴里直咽口水,他们瞅机会钻进自己爹娘跟前便得一小块肉或是一小块馒头,喜滋滋地蹲在一边长时间地边咀嚼边观看大人们忙活着。女人们会用有限的白面节约出几个给孩子们解馋的小馒头而不会影响规定的数量。

院子台阶上的右厢房里还有俩仨女人剪窗花、贴窗花,整理床上新被子新褥子新枕头……看这情景,这人家像是要办喜事。

没错,姜家大院孙子辈排行在四的姜毓禄,明天要娶媳妇。

院内点灯熬夜忙得不亦乐乎,殊不知新郎官姜毓禄还远在省城太原的‘友仁’中学读高中,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此时,他大概正在学校加紧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毕业考试呢。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姜家财大气粗就能这样?分明是拿人娘家开涮哪,人家知道吗?

姜家大院这么多人,姜家想严密封锁这一秘密如何捂得住?这不,就在关键时刻不胫而走,招得街坊四邻及方圆附近爱凑热闹的人们早早地来到姜家大院门口等着瞧姜家的笑话,这等事可是稀奇少有,在平泉镇还是头一回听说。人们疑惑的是像这种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做出的怪事怎么会发生在姜家大院里精明的姜老太爷身上?听说新娘子是当地开肉铺张掌柜家的二丫头,又听说那个二丫头不但人长得俊而且还识文断字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当地人家的丫头哪有会认字的?这样的女子还配不上他姜家人?姜家的子孙何德何能要嫌弃人家?那个姜毓禄是何许人如此端架子小瞧人家闺女?不然的话到现在新郎官还不露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急于想知道事情端尾的人们似乎比姜家大院的人还着急,他们来回往返奔跑着四处打听。

姜家大院最高统帅八十一岁高龄的耄耋老人-----姜老太爷此时正安详地坐在正房大厅里的太师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右手随意地摸着扶手,左手搭在左腿上,五根手指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掌心里的两个核桃般大的小铁球,铁球均速度地运转着像是姜老太爷的心脏在跳动,从大清早姜老太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此时,家人以为他又迷糊着了都躲得远远的。姜老太爷有个毛病,只要他这样闭眼坐着就表示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一旦有人打扰了他,他就会动怒,他一动怒,就会抓起靠在椅子旁边的龙头拐杖狠命地敲打着地,就会有人倒霉,一般情况下谁也不去触这个霉头。

姜老太爷的大儿子、新郎官姜毓禄的老子、老实厚道的姜大喜着急火燎地奔到姜老太爷跟前,欲喊又不敢张嘴搓手的窝囊样惹得周围的兄弟们弟媳们互视窃笑,天知道,今天想看笑话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是院子外面有,院子里面还有一大帮呢,他们中间有些人巴不得这个笑话闹得越大越痛快。都说一家人一条心可姜家大院里不知有多少条心,姜老太爷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何尝不晓得自己在做一件离奇的事情?说白了,他是在赌,在与他的孙子赌,也与他自己赌,他倔巴巴地不信自己会赌输了,他不会让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以偿。

昨天,姜老太爷派了两个家人去省城无论如何要把孙儿给弄回来,如果顺利的话,搭早班车回来,一切都不误事,否则……

在新郎官姜毓禄没回来之前,姜老太爷不免有些心虚,他忐忑不安地酝酿着如何应付的办法……

姜老太爷一辈子经过风遇过浪,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有十几个孙子,到时叫一个与姜毓禄个头、身板相像的顶替一下就行了,只要把新媳妇娶进门坐到姜家大院屋里的炕头上他就放心了,孙儿迟一会儿早一会儿回来都坏不了事,他要的就是肉铺张掌柜的二丫头能成为姜家的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就赌赢了。

谁都知道肉铺张掌柜家几代人开肉铺,整天杀猪宰羊,虽然日子富裕,却是代代单传,故张家的男人都金贵容不得一点闪失,娶进的媳妇也都是粗粗壮壮有力气能干活的女人。殊不知这些女人把精力都用在了干活上还是咋的总归都没有多生出儿子,这一直是张家的困惑。张家的儿子都娇生惯养,从小被母亲宠着长大被老婆惯着,衣食不愁却萎靡不振一代一代就是这个样子,阴盛阳衰。有人说张家男丁不旺可能与经营杀戮生意有关联。

到了张掌柜这一代本想转行重塑家风,无奈干顺手的活计不舍脱手况且这生意进项可观。张掌柜打小就被父亲老张掌柜送入私塾进县立小学,一路顺顺当当培养得有了文化,言谈举止衣着穿戴文明且讲究,人长得随了他母亲,身材高大一身文人儒雅气,从哪方面看都与肉铺生意格格不入思想又极新潮。当他到了婚娶的年龄决定彻底改变张氏家族历代只会赚钱沒有文化素养的土财主门风,不想再由着父母包办随意娶一个粗野女人做媳妇。

恰巧,离此地不远的一个村子,听说一位在外多年居官的老翁带着家眷回乡养老,这位官人膝下只有一女,年龄与张掌柜相仿。张掌柜得知此信大喜,立即请人登门提亲。

这位老官人摸着胡须打量着前来相亲的年青人,怎么看也与经营肉铺尤其是与杀戮行当联系不起来。但现实就是现实,虽然人品滿意却接受不了与杀猪卖肉的人家联姻,犹豫不决本想推托,无奈宝貝女儿不答应,女儿说生意可以改行人却改不了,女儿相中了这个卖肉的,老官人夫妇拗不过女儿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张掌柜应诺了老官人,若今后生育二子有一子随官人姓氏延续老官人家谱,并且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老官人夫妇中年才得一宝贝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独生女儿打小生在官府长在官府,过着衣食不愁舒适悠闲的生活。老官人十七岁中举,文墨功底很深书生气十足,由于在官场上不善逢场作戏,厌恶曲意献媚的下流作派,故一辈子官运不顺政绩平平,用老百姓的俗话说,马尾巴提豆腐____起不了山也砸不了锅。老官人刧十分知足,他的兴趣是在家中与夫人女儿谈诗作画。女儿虽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是缝衣做饭一样不会,倒是学了一肚子诗书杂文,整天舞文弄墨,与人交谈之乎者也,偶尔还带几句诗词歌赋。

这女子长得非常标致,浑身透着文雅气,人们见着她总感觉是画中人,像是从古代走来一位女诗人。

见惯了粗野女人的张掌柜从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起,他的魂就没了,他根本不在乎这女子不会干这、不会做那。成亲后他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大事小事不要她动手,但这女子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她开始学做家务活。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灵手巧的张夫人学啥会啥。

张掌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张夫人百般依顺。

几年间,张掌柜夫妇生育了一子三女。生育子女后教育子女读书写字学文化便落在了张夫人身上,尤其是对三个女儿更是注重礼仪家教,女孩子知书达理才能受人尊重,招人喜爱。一个儿子由张掌柜传承计算方面的知识,毕竟以后还要接管家业。

认识张掌柜的人都说,张家的生意虽然没有改行但张夫人却把张家的门风彻底改变了。张家大院里少了些许肉膻气,多了几份书香气,朗朗的读书声时而从院子里飘出来,就连张掌柜的母亲张老太太一辈子大喊大叫大嗓门如今待人说话也有了几分克制矜持之态,且张老太太还有了一个重大变化_____服饰的变化;张家虽然日子富裕却不讲究穿衣打扮,尤其是女人们,整天与男人们捣扯猪下水羊骨架,衣服上下沾滿了油渍汚点,如今,张老太太早仮一过便更換一身整洁的衣裤鞋子,端一碗茶水坐在院子外面的椅子上,望着来往的路人点头打招呼俨然一副讲究人家的派头。

于是,人们达成共识﹔娶媳妇不可轻视,不可是个女人能生孩子即行,她能影响一个家族兴旺或衰退。

于是,姜老太爷相中了与孙儿姜毓禄年龄同庚的张掌柜的二丫头,这女子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张夫人的模子。

无奈孙子姜毓禄长年在外读书求学,灌了满脑子新潮思想,与姜老太爷守旧的顽固思想很反叛。

孙儿姜毓禄非常崇拜爷爷但坚决反对对他的婚姻包办,当他知道爷爷要为他物色媳妇时他立即反对并阐明自己的观点:“我的婚姻要自主,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姜老太爷一听茫然地问道:“不成亲咋就有了感情?等有了感情再成亲那才是不道德呢!”

姜毓禄莞尔一笑:“爷爷,您不懂。”

倔犟的姜老太爷十分担心錯过这位张家二丫头却又拗不过比他还倔犟的孙儿只好暗中托媒人秘密说亲,老太爷自信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那小子怕是笑还来不及呢。

时辰不早了,迎娶新娘子的花轿即将到来,姜老太爷睁开眼看着急得团团转的家人与媒人吴二婶,决定采取顶替的办法。正当老爷子抚膝起身准备安排他人顶替时,只见家人兴奋地跑进来禀告:“老太爷!小四回来了。”

姜老太爷长长吁出一口气,脚步未移重又坐下。

姜毓禄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清早起来他正在室外晨习中,忽听有人呼他,抬眼一看,见三叔跟长工刘三一阵风似地来到他跟前,这俩人只说了几句话便让姜毓禄的脸变了色,他顾不得收拾东西就近拽住一位同学替他请了假而后急急慌慌地随这俩人搭早班车直奔他的家乡_____平泉镇姜家大院。

院门外密密麻麻地围着好多人,众人看见姜毓禄一行仨人匆匆忙忙赶来急忙让开一条道,姜毓禄穿过人群迈进院门一看,院里的景象顿时让他晕晕乎乎,大院的人见他回来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不说话,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毓禄顾不了许多,他一个箭步跃上台阶,跨进上房大厅门坎,待他站稳之后看见爷爷威严地坐在那把独一无二的漆木雕花椅子上,一手搭在扶框上,一手抚摸着雪白的胡须。爷爷望着他,老脸的皱纹开始往一块挤,姜毓禄看见了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一迭儿地说着。

姜毓禄傻傻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不解地问:“怎么回事?不是说爷爷……”

姜老太爷瞬间明白了;孙儿是被骗回来的,骗的理由是拿他说事……这俩个兔崽子,你们办喜事却盼着我死!

姜老太爷不由火上心来,盯着一前一后跟进门来的三儿子和刘三正要动怒,忽而一想,别!好歹把这小子给诓回来了,不然的话,可咋弄?我一把年纪了还计较这些干甚?真是的!老了老了倒跟儿孙争起来了,也不看什么时侯。

姜毓禄这时也醒过神明白咋回事了,一种被人欺骗,被人捉弄的羞辱感使他涨红了脸,更使他愤怒的是欺骗他的人竟然是他最敬重的爷爷,爷爷在他心中高大的形像立刻矮了许多……

姜毓禄气哼哼地说:“爷爷,您不能这样!这……这太荒唐了!”

“我能咋样?你要不回来,我可就真的要死了。”

姜老太爷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平静地说,心想:孩子,你还嫩点,姜,还是老的辣,以后遇事要多思量,切不可轻信任河人。

“去吧,去准备准备,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给你娶的媳妇保准你满意!”

姜老太爷说完武断地一挥手,旁边立刻上来几个人连劝带拽把姜毓禄架走了。

看着爱孙可怜巴巴地被人拽走,姜老太爷心疼起孙儿了,他那张老脸怪异地挤弄着,竟然掉出两滴浑浊的泪花。

姜老太爷有五个儿子,眼下有十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孙媳妇已娶进三房,最大的重孙子已经满院子会跑了,而作为长子姜大喜的长子姜毓禄却刚刚到了十七岁娶妻年龄,在孙子辈里排行老四。莫不是姜大喜成亲后媳妇多年不生育才落在弟弟们的后面吧?

不是这样的。

早年,姜老太爷的夫人去世早,小儿子落地不久当娘的便撒手人寰,姜老太爷担心再续后娘会让儿子们受屈,他楞是咬着牙又当爹又当娘把五个儿子拉扯大。发家心切的姜老太爷忽视了儿子们的长幼排序,在五个儿子均未成家的情况下先为小儿子姜五喜张罗了婚事,娶了当地殷实人家豆腐坊李掌柜的独生闺女,只因这女子与姜五喜年龄同庚,姜老太爷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李掌柜执意要招姜五喜为上门女婿姜老太爷死活不答应。

李掌柜梗着脖子说:“你五个小子给我一个咋就不行!非要我闺女去你家?我咋办?!”

姜老太爷连劝带日哄地笑道:“谁说不行,你相中我家小喜子我可是二话没说就给了你。至于谁去谁家嘛……那肯定是你闺女到我家呀,我家人多力量大没人敢欺负,你们两口子就放心吧!要不,你干脆过继一个侄子,左右是你李家人,肥水也流不走。”

在姜老太爷的忽悠下,李掌柜心甘情愿地陪送了闺女一套做豆腐的家什。从此,姜家便多了豆腐的制作与销售这一项生意。

于是,姜五喜提早成亲给哥哥们立了个榜样,姜老太爷的儿子们程度不同地为姜家兴旺添砖添瓦,又娶媳妇又招揽生意,没过几年,老四老三老二全都娶妻成亲,大小生意增加了好几项,姜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只是,儿子们成亲的顺序彻底颠了个个,导致姜家后代的辈分有些乱也害苦了老实憨厚的长子姜大喜。轮到姜大喜娶媳妇时,弟弟们的儿子都参差不齐的好几岁了,五弟小喜子的儿子是孙子辈长孙已娶妻生子,另外两个弟弟的儿子也娶了媳妇。

姜大喜成天只顾跟在老爹屁股后面埋头干活,过了一年又一年,自己娶媳妇的事一直没着落,好女子都被挑选完毕,只剩些歪瓜裂枣,虽然姜家的家境发展成当地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虽然姜老太爷很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无奈。

三十九岁的姜大喜仅仅破费了不及弟弟们一半的财礼钱娶了一位口齿不清,不太会料理家务且与人交往非常实心眼的女人。不过,这女子眉眼不赖,只是家境太贫寒,住在偏僻的山沟里,讲话又不利索,又没有超人的一技之长,一来二去没遇上合适的人家,错过了最佳婚嫁年龄。

这女人过门后,姜家大院的老老少少都看不上眼,跟她讲话经常引起误会闹出笑话,人们认定比姜大喜还年长一岁的老女人八成不会生孩子,姜老太爷也无奈,不生就不生吧,把哥四个的孩子挑一个过继给老大也成,就这样了。

谁都没想到姜大喜两口子竟然没有过继兄弟们的儿子就连着生出自己的儿子,成为兄弟们当中生儿子最多的人,截止姜毓禄成亲时姜大喜已有四个儿子,老二和老三还是双胞胎,如今姜大喜夫人的肚子又微微隆起,姜家大院的人一致认为这未出世的孩子一定还是个带把的。

姜老太爷非常满意,生儿子是好事,姜家喜欢儿子,多多益善。

特别让姜老太爷满意的是姜大喜的长子姜毓禄,这孩子五六岁时就逐渐显露了出众的天资,姜老太爷为孙儿们请了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来家里施教,对孙儿们进行筛选,有潜力可挖者,继续进县立小学堂读书为姜家培养有学问的人,其余人认得几个字足矣,重点学会记账算账会打算盘之类即可,学会这些满能接管姜家的各种生意,无须再进学堂糟践钱。

姜老太爷会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持家过日子玩的就是个方略,在这方面老爷子把持得很紧,谁都甭想从他手里多抠出一个子。姜老太爷经常说:“钱是好东西,好东西就该办好事,不然,瞎花钱就是败家子。”

姜家生意品种多账目繁杂,姜老太爷独揽大权,凭着心里的超强记忆和用绳子打结的独特方法管理着一大家子的生意。姜老太爷唯一培养了从小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姜五喜,姜五喜一落地便没了娘,天下爹娘偏小的,姜老太爷尤其心疼小儿子,没让小儿子像他四个哥哥一样干出力气的活而是早早地跟着先生读书认字,姜老太爷拉扯着五个儿子个个都长大成人并建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时,他的小儿子姜五喜也读了几年书又在老爹的指拔下成了姜家精明的账房管家,姜家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五个儿子暂时有一个能写会算的就行,姜老太爷终于能喘口气了。

再看孙子辈里能出几个人才,姜老太爷虽不识字却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毕生带领全家脱贫致富却不甘于做一个没文化的土财主,他不惜重金聘请当地资深老先生来家施教,力求在后代里培育出几个有文化的人,姜老太爷一直关注着孙儿们的成长。

一天,教书老先生汗颜地向姜老太爷提出辞行,先生说:“你家神祖显灵了,姜毓禄这孩子不得了,读书过目不忘,从来不用对他多指教,这是天分,最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竟有计算方面的独特技巧,他根本就不用算盘,我让三个孩子各拿一个本子念数字,三个数字刚念完,他的得数立马就算出来,不论是加法或是减法准确无误。这种算法名谓心算,老夫以前只听说过无缘遇到,今贵府子弟令老朽大开眼界,老朽今生无憾矣!这样的神童老朽文辞掘尽再无法施教,恳请老太爷另请高明。”

姜老太爷再三挽留,无奈老先生执意要走而且拒收姜家多付的钱财,气哼哼地说:“无功不受禄!告辞。”

姜老太爷十分挽惜地送走教书先生后立刻焚香燃烛跪拜祖宗,他坚信是历代祖宗淳厚的祖德显灵了。

姜老太爷的太爷爷是位技术高超的接骨手,精通医术针灸,但姜家并没有以医养家的传统,姜家代代以农耕为主,太爷爷的医术保护着全家老少的身体不出毛病减少病痛,街坊临居有头疼脑热或是胳膊腿伤着脱了臼也都来找他,他便根椐病情从包包里取出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给人扎几下,有人一次即愈,遇着小孩子胳膊脱臼哭闹得厉害,他便想着法儿的一边逗孩子分散注意力一边摸着小胳膊,摸着摸着胳膊就接上不疼了,遇到较严重的病人他会亲自去家里诊治,再忙也是随叫随到,虽一辈子为人接骨揉捏施医诊治却从不收取分厘报酬,因为太爷爷的职业是种地放羊养活家小,脑子里没有搞副业的概念。但这一医术严格地让后代传承下来,姜家大院里一直都有施医针灸和技术高超的接骨手,并遵循祖训:不收取分文,只为行善积德,造福儿孙。

时下姜家大院的施医诊灸接骨手是姜老太爷的大儿子姜大喜,目前他还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的接班人,现在的年轻人没人喜欢干这个,成天价忙得不亦乐乎。

由于姜家人缘好,乐善施善在当地赢得了好名声,与姜家联姻也多半成为女方的一种荣耀。

姜老太爷送走教书先生的这年年底,老爷子把受过先生施教的孙儿们叫到一起与他和小儿子姜五喜一块对账。往年这一项工作只有老爷子自己与小儿子完成,出于对儿子的信赖和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对这些繁杂的账目有些力不从心,近几年年底对账这一程序形同虚设,老爷子心里一直是本糊涂账。今年借考核一下孩子们的学识如何,能否把这些年的账目澄清才是老爷子的初衷。

姜五喜的账房里一摞一摞的账本按年份排列着,在老爹的主持下与坐在一边的七、八个侄儿们准备开始一一对账。姜老太爷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慢,小四坐一边,让他三个哥哥各拿一账本只管念数字,小四算总数,不准用算盘,我倒要看看你们先生说的是真是假。”

姜五喜没能察觉老爹的本意,感觉老爹是在考核选拔账房接班人。小四算账有天赋但他还小,虽然姜五喜是兄弟五人排行老小但他的儿子却是孙子辈的排行老大,姜五喜平日里已向儿子传授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按这个走势姜五喜认定儿子是铁定的账房接班人,一旦儿子顺理成章地接替这项工作,宝贝儿子日后就能像他一样过着风不吹日不晒养尊处优的日子而最大的好处是花钱方便。

从账上支钱这一诀窍是豆腐坊掌柜闺女教他的。这女人自进了姜家门成为姜五喜的媳妇之后,不久便发现了一个发财的好门路,姜家这么多大大小小生意,进账出账全由自己男人一手掌管,一大家子老实巴交的男人们成天只顾埋头干活拿回钱来一股脑儿地交到账房了事,过后不闻不问,而且这群人都不识字,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称数字只有自己男人清楚,他们能看懂个屁!何不趁此捞一把,待今后都成了家,妯娌们多了就不好办了。

晚上,两口子躺在炕上,媳妇对男人说:“哎,当家的,我想要付金镯子。”

男人说:“你不有一付银的吗?”

“那是我娘家陪送的,再说是银的,我想要副金的。”

“有的戴就行了,买金的可贵了,我哪有那么多钱?”

“我带来的嫁妆可是值好多钱,我要付金镯子不该吗?”

“可我家也给了不少啊,能买好几付金镯子,你却戴了付银的过门,不觉得寒碜啊!丢得可是我们姜家的脸,再说,大院里老的少的有谁带金镯子的?你显摆什么!”

“嫁给你们这大户人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瞎霉!驴糞蛋、表面光!才给那几个臭钱就美的你们!”

“我家的钱臭,你家的东西也不香啊!”

“你……你买不买?!”

“不买,我没钱。”

“你有钱,有很多钱,就看你舍不舍得给我花。”

“胡说!我哪来的钱?有钱还不舍得给你花?”

“账上那么多钱,还不都是你的?爱咋花咋花……”

姜五喜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翻身用手捂住媳妇的嘴,低声训斥道:“闭住你这张臭嘴!刚进门就惹事,你想害死我呀!”

姜五喜一手捂着媳妇的嘴一手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扳着脸对媳妇说:“你给我听好了,这个念头想都别想!我们姜家没有这号人,你给我安安生生过日子,否则……”

“否则怎样?”

“……休了你”

“你敢!”

在娘家被宠坏了的这个小女人,不但跋扈且很有心计,她眯着眼斜视自己的男人,心想;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你就得乖乖地听我的,金镯子我是要定了。

年底,给姜四喜娶媳妇时,姜五喜媳妇的两只手腕上戴着一付明晃晃的金镯子,她见人便说这是俺妈给的。她在娘家受宠是众所周知且娘家光景厚实,大伙都没拿这当回事,都信。后来,四喜媳妇见她总是添置家什衣物后总说娘家给的,这就有些蹊跷了,四喜媳妇瞅机会当着众人面讥讽道:“你娘家富是富,我们比不了,可你娘家做事不地道。”

五喜媳妇一听马上呛道:“我娘家碍你甚事了?眼气得慌!”

四喜媳妇也不是盞省油的灯:“我不眼气,我是说你娘家有粉咋不往脸上擦呢?”

五喜媳妇一楞眐,不知这骚女人何意……

“就是嘛,有金镯子出嫁时不给,这长时日了还带出个甚名气?哼!”

五喜媳妇脸一红,嘟囔了一句:“你管得着吗!”

只有姜五喜战战兢兢,心里一直像揣着个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

姜五喜不知被老婆用什么办法调治得服服贴贴,跟娶妻前大不一样。他被媳妇怂恿着开始从账上支钱,支了三次的数额就够买一付金镯子了。到年底老爹与他一块对账时竟然没有发现,还夸他账目记得清账本管理得好。

五喜媳妇得意地对男人说:“人们都说姜老爷子精明得就是个活账本,敢情那都是唬人的!”

姜五喜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听着媳妇贬低老爹虽心里感到别扭却对媳妇敬佩得五体投地,后来逐渐变得对媳妇言听计从,事事都依着这个小女人。

姜五喜两口子一心钻到钱眼里哪能不露出破绽,后来几位哥哥连续娶进几房媳妇,时间长了慢慢就有了闲话,姜五喜媳妇就花言巧语地搪塞,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妯娌们除了姜大喜媳妇是个实心眼,别人说甚就是甚不会往歪处想,其他三个人都不是傻子,闲话像长翅膀似地渐渐飞进了姜老太爷的耳朵里。老爷子知道后按兵不动,没有贸然行事,毕竟这是家事而且是丑事,处理不好会影响家族的稳定和儿子们的团结。再说了,就算把姜五喜拿掉,让谁来接手呢?没一个能写会算的,姜五喜的儿子倒是能接上手,但精明的姜老太爷不会再干这样的蠢事,姜五喜的儿子、孙子断然不能再进姜家账房。

账房里,只见姜家孙子辈的哥四个像考场里的学子一样认真,三个孩子各拿一个账本按年份月份的进账出账钱额大声地念,第三个声音刚落地小四便大声说出得数,姜五喜坐在屋子里的桌子中央拔拉着一柄黑亮黑亮的算盘验证着,小四的得数非但正确且暴露出多处账目不符。一个上午已经把前几年的进账出账盘查完毕,小四无一出错,那就是说账目澄清了。本应皆大欢喜的事却令姜老太爷高兴不起来,老爷子摸着雪白的胡须沉默不语,内心却似翻江倒海乱麻一团无法平静,问题很明显,多年的疑团解开了……

再看姜五喜,耷拉着脑袋一直不敢正视老爹,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老爹的真正用意。他太大意了,他虽然做了手脚却并没有掩盖漏洞,只不过每年年底蒙混一下老爹而已,谁知老爷子一定要査个清楚。姜五喜也根本沒料到小四这个七、八岁的孩子竟然如神童一般,把账本上的真假数椐都算得一清二楚,这么精湛的技艺是打哪学来的?别说平泉镇没见过就是天底下有几人见过?难怪教书先生执意要走,这个人精谁还能教得了他?姜五喜就纳闷了,大哥两口子不识字,一个憨一个呆竟能生下这么个人精,不可思意、太不可思意了!

姜老太爷的老脸由猪肝色到铁青色不断地变幻,这位老人打心里不愿承认的事情被几个孩子证实了,确切地说是被小四证实了。姜老太爷不悦的心情又泛起一股兴奋,小四的心算技朮那叫一个漂亮!姜氏家族后继有人了。

正是这一事件让姜老太爷放弃了要姜毓禄展翅高飞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姜老太爷认定这个有计算才能且人品又好的孙儿就是姜家生意的管家,非他莫属,得想法子把他拽回来。姜老太爷打那时候起就暗暗地处心积虑地要拴住这匹野马。

当姜毓禄在县立小学堂高小毕业考入省诚的‘友仁’中学,学校敲锣打鼓,校长亲自为本校的头名状元姜毓禄披上红绸布带上大红花开欢送会时,姜老太爷已经看出这小子不是安分守己的料,他的心早飞出去了。要赶紧想法子拽住他,否则,这孩子将不再属于姜家。

只有张家二闺女才能拴住他的心,姜老太爷坚信。

姜老太爷几年间运筹帷幄,费尽心机终于促成这门亲事。

姜毓禄木偶似地被人摆弄着换了衣服,又被左右架着与新娘子拜了堂随后簇拥着进入洞房。

洞房门大开着,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大人小孩们,紧随着新郎新娘‘哗啦’拥进新房……俗话说;新婚三天没大小。这些人嘴里嚷嚷着不分辈分、没大没小的笑话楞往里挤,几个家人使劲拦着,赔着笑脸往外推让,兴奋的人们往后退两步又往前挪三步大声喊叫:“新郎官!快快掀盖头!让我们瞅瞅新娘子好看不好看!新郎官喜欢不喜欢!”

“新郎官!快把新娘子抱上炕吧!亲一口!哈哈哈……”

姜毓禄再也憋不住了,他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冲着人群大吼一声:“嚷嚷什么!都出去!”

房里房外看热闹闹洞房的人们惊讶地一下子安静了,新郎官这是怎么了,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唬着个脸,像人欠了他二百钱似的,娶媳妇是喜事好事,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张掌柜的二丫头,嫁给这样一位不识大体的男人,往后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在姜毓禄的怒目下,人们扫兴地退了出去,房门艰难地关上了。

姜毓禄跌坐在椅子上,心情沮丧极了,他一把拽下披在身上的红绸布、大红花随手一扔不料正好落在炕沿边端坐着的新娘子身旁,他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当他把余光拉回来时立即又射了出去,他发现了新娘子的一双大脚,这可是非同小可决非儿戏!姜毓禄惊喜之余便仔细打量起这个女人;身着红綢缎衣裙,她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盘腿坐在炕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坐着,两只手互相握着,两条腿耷拉在炕沿边下,衣裙没有遮盖住两只绣着龙凤图案的绣花鞋,两只大脚被姜毓禄发现了,否则,姜毓禄或许认为是小脚女人而撒丫子逃掉……

姜家大院的女人们个个都裹着脚,姜毓禄一见到年纪轻轻的堂嫂堂妹们一颠一颠地迈着小脚走路就恶心且同情,她们像不倒翁永远也站不稳。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要人为地把一双脚生生地用布缠裹让其萎縮不能发挥正常功能,他没有办法改变她们但他能主宰自己,他曾发过誓:决不娶小脚女人做老婆!

坐在炕上的新娘子是一双大脚,正常人的脚,姜毓禄有些心动了,他很想看一看蒙在盖头下面是一张什么容颜的脸,他可以接纳容颜一般但一定是大脚的女人,否则,他是绝不会承认这门婚事的,他的犟脾气上来就算是拜过堂,那又怎样!捆绑不成夫妻,他决不屈就!

姜毓禄轻轻地走到新娘子跟前站定,欲抬手掀盖巾,心却突突突地跳起来,这一掀,就等于他承认这门婚事了。

刚满十七岁的姜毓禄除了母亲这还是头一次与女性如此近距离接触,他还完全无知成亲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到羞怯恐慌。

脚的顾虑已消除,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看看这张脸。

姜毓禄在慌乱中哆哆嗦嗦地掀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这一掀让他的眼前煞时一亮,他看见了一副古典式的仕女图,他傻眼了。

姜毓禄的第一反应是爷爷说的那句话;给你娶得媳妇保准配得上你。

姜毓禄顿时感到爷爷太伟大太了不起了!爷爷从哪里寻到这样一位奇女子?

她的容颜长得实在美极了;两只杏子眼在弯月眉下被黑而长的睫毛遮盖着似两颗熟透了的紫葡萄,前额的刘海排列有序,鼻梁端端正正,一张薄薄的嘴略大一点,却大得恰到好处,不像传说中美人的嘴唇一定是樱桃大小,那样的美太俗气没有气度。乌黑光亮的发丝拢在脑后盘起一个好看的发饼贴在脖子上……如此五官被嵌在一张肤色如玉光润洁白的鹅蛋形脸上……啊,真是一幅佳作!

姜毓禄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幅画,这幅画却一动不动地眼帘下垂双唇紧闭。

姜毓禄看着看着笑了,美人生气的样子尤其美……

姜毓禄弯着腰,两手背着,侧头仰望着新娘子:“哎,你叫什么名字?”

“……”

“他们说你又识字,又会诵诗?你在哪里学的?谁教你的?”

“……”

“你也是这个镇子上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

“对不起,你不要怪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外地读书对镇子上的人知道很少……”

“……”

“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一定!”

“……”

“求求你不要生气了,你跟我说句话好吗?我错了……”

姜毓禄非常后悔,他低声下气一遍一遍地认着错,无奈新娘子始终不吭一声。

姜毓禄急得实在没有办法,说话的声调带了哭腔﹕“你要我怎样才肯饶恕我?难道要我跪……”

没容姜毓禄往下说,新娘子开口了﹕“我要喝水”

啊,开口了,说话了!

姜毓禄激动欣喜地赶紧收起准备当真要下跪的姿态站起身走到桌子边提起桌子上的水壺倒了一小碗水,自己先抿了一小口试试水温,有些烫,他又拿了一个小碗一边来回倒着一边用嘴吹着热气,再抿一小口,好,他双手捧到新娘子跟前,恭恭敬敬地说:“喝吧,喝吧,不烫了,水温正好。”

估计新娘子太渴了,双手接过小碗矜持了片刻,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全喝了。姜毓禄忙接过小碗又倒满了水再次拿着两个小碗来回倒着,吹着热气,试试水温刚好递过去,极温存地说﹕“喝吧,再喝一碗。”

这一回新娘子没反应,仍不理不睬。姜毓禄很尴尬,他怏怏地把小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坐在新娘子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我……”

“你要是不乐意娶我就赶快退婚……我不怕!”

“……不!不!”

姜毓禄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吓得他结结巴巴地急忙辩解: “我不会……决不会……我已经说了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我发誓!请你相信我……”

姜毓禄真得急出了哭腔,他被这个女人一惊一乍地没了辙。

女人抬起头睁圆了两只杏子眼,两颗紫葡萄像潭水般深邃。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嗯,是个俊男人,母亲说得没错,看样子不是个油腔滑调的纨绔子弟。

女人郑重地说:“那好,我们发誓,咱俩拉勾。”

“……拉勾?……好!拉勾就拉勾。”

姜毓禄一阵欣喜,他觉得很好笑又很好玩。

男人和女人郑重地调整好姿式挺严肃地伸手拉了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样的宣誓远比拜堂要认真得多,俩人都挺严肃。

宣誓完毕,俩人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姜毓禄大胆地搂住了新娘子:“告诉我,你的芳名?”

新娘子被新郎一搂立刻感觉自己的脸像被开水烫了一下,火辣辣的,她双手捂着脸抚摩了一会儿,轻声说﹕“弓长张、王白石碧、王字一点玉”

“张—碧—玉,好美的名字,人如其名,一块好玉!”

姜毓禄咀嚼着,欣赏着,望着两颊绯红的新娘子忽然想起了几句诗便念叨起来:“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玉,我的爱人,让我猜猜你几岁?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新娘子抬起眼帘妩媚地一笑:“你猜”

“……你也十七岁,咱俩同庚,对不对?你此时此刻在想,原来我的丈夫这么俊哦!对不对?”

新娘子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低下了头,两只手不自然地摆弄着衣角……

“猜对了吧!那么,你猜猜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新娘子眼帘向下,含笑闭唇不言语。

“猜不出吧?猜不出是要挨罚的……”

新娘子猛地抬头不解地望着新郎:“你要罚我?怎么罚?”

姜毓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坏笑:“嗯……让我闭上眼想想……哎,你也闭上眼,不许看。”

新娘子乖乖地刚把美丽的两只杏子眼合闭就被新郎紧紧地抱住,热烈的双唇快速地亲了自己的双腮……

“你……坏……”

新娘子通红的脸像熟透的蜜桃,新郎姜毓祿幸福地松开手随即又将新娘子揽在怀里,轻声地极温存地抚摸着妻子的乌发说:“玉,我的字是之心,意在修身养心。我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你需要我怎样做才能配得上你?”

新娘子张碧玉依偎在丈夫怀里,幸福地闭着眼听到了胸腔里咚、咚、咚强有力的跳动,她感觉这跳动声是为她而跳,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她只想这样多待一会儿,听见丈夫问话,她认真地想了想,反问道:“毕业后,你打算怎样?”

姜毓祿不无遗憾地说:“我本想去美国留学,我从小喜爱计算方面的知识,这对科学研究是很好的基礎。学校有四个名额,老师极力推荐我,校长已跟我谈了话,可家里不让我走,爷爷说,要走也得成了亲再走……成了亲,还走得了吗?娶你……就是为了拖住我……玉,如果娶的不是你,我……我一定要走的……可是,现在我不想走了……”

俩人都不说话了……

张碧玉打破沉默问:“你真不想走了吗?”

姜毓禄心里很矛盾,他真没了主意,他又摇头、又点头,弄不清是啥意思。

张碧玉心里明白的很,她说:“你权当娶的不是我,你走不走?反正之前你并不知道是娶我,是他们把你骗回来的,是吗?”

姜毓禄涨红着脸争辨:“我之前是不知道,他们从没说过要给我娶媳妇,可现实娶的就是你,怎么会假设不是你呢?那是谁?你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我不是那意思……”

张碧玉想起母亲曾捝过,一个好女人会把不成器的浪子变为有出息的男人,一个坏女人同样会使一个有出息的丈夫变为不求上进、禄禄无为的男人。

如果丈夫不走出去留在这个大院里只能经营生意管理账目做买卖赚钱,他的才华会埋没,他俩的生活会庸俗继而堕落,往好的说,只是家族会过日子的好管家与过小日子的女人没两样。张碧玉左思右想不能让丈夫留下来,况且,自己也不愿永久地在这个大院生活一辈子,她虽还没有正面与那些人接触但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的人并不好相处,自己根本应付不了,只有丈夫走出去才能将自己带出去。观察丈夫,他也是这个大院的另类,他不会在这里待长久,与其那样,何不让丈夫现在就走,去美国有一番作为也算是成就了他,不会因为眷恋自己毀了他也毀了自己,只是……分离是痛苦的……

主意已定,张碧玉抬起头见丈夫也两眼含情地注视自己,她嫣然一笑,道:“之心,去美国留学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符合条件的人很少,既然老师推荐你校长又认可,你就不能随意放弃,为了我,你也一定要去……”

姜毓禄很震惊:“玉……可我不能拋下你……”

张碧玉温柔地打断他,道:“这只是暂时的,一辈子光阴很长,我们暂时的分离就是为了长久地在一起,只有我们俩,好吗?之心,我真不愿与这么多人搅在一起,真别扭……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刚进门就要你与家庭分裂……”

姜毓禄早已激动地控制不住,他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眼里蓄着泪,嘴唇颤抖道:“玉,真没想到,上天赐给我一位美丽的知心爱人,我还不知好歹差点弃你而去,亏了你那双脚……”

姜毓禄把新娘子抱上炕,亲手脫下她脚上的两只龙凤绣花鞋,抚摸着套在红线袜子里秀气的两只脚往脸上摩蹭,嘴里还唸叨着:“恩脚,这是我的两只恩脚,谢谢你和你的主人。”

姜毓祿对妻子说:“玉,你说的对,我们不应该在这个大院里生活一辈子,那样会束缚得我们就像裹了脚的小脚女人迈不开步,永远在这个圈子里头转游定会窒息而死,想想真可怕。”

张碧玉望着丈夫的痴样感到又好笑又万分激动,她陷入深深的忧虑中……

过了一会儿,张碧玉猛地抬起头,双目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那……你还得走,现在就走!”

“什……什么!”

姜毓禄又一次被弹簧弹起来,吃惊地挺立在地上盯着张碧玉……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真像一个谜,解读她还真费事……

看着这个刚刚成为自己丈夫的傻样,张碧玉知道自己把他吓着了,她温柔地拽着他的手拉他坐在自己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胸前,道:“你听我说,我也舍不得你走,可你今天不走就走不了了,你出去尽快安顿好再把我接出去不是很好吗。”

姜毓禄紧紧地搂着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妻子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可新婚之夜过不成,要离心爱的人而去,太折磨人啦!他搂着妻子越搂越紧、越搂越紧,一股热流顿埘充满全身,燥热的嘴唇盖在了妻子双唇上,他贪婪地吸吮着,突然,他一把抱起她匆匆放倒在炕上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要解她的衣扣……

浑身酥软的张碧玉正晕晕乎乎地任自己男人摆弄,一下子发现他的意图,她一激灵,猛地将他推开翻身坐起来,她虽然也是朦朦胧胧,还没完全弄懂成亲是怎么回事,但下意识里觉得不能那样做,她满脸通红,羞涩地说:“我们现在不能……”

正在兴头上的姜毓禄被妻子猛地一推差点掉下炕去,这一惊如同浇了一盆凉水,好似跌到冰窟窿里,他爬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挣扎着坐起来自嘲地笑道:“唉,原来做一个圣人真不容易。玉,此刻我宁愿做俗人,可你不让……好了,为了我们的将来,现在就忍一忍吧。”

张碧玉也非常难受,她强忍着,她十分清楚,一旦放纵自己,她和他将永远困在这个大院里不会再有出头之日。她渴望自由渴望和睦的夫妻生活,她深情地望着丈夫,她相信他能给自己带来她想要的一切。

俩人面对面地促膝席炕而坐,四目对视了好一会儿,彼此都深深地把对方烙印在自己心里。

姜毓禄还告诉妻子,爷爷打算留住他接管姜家账房,高中毕业考试对爷爷来说考不考都一样,管理好家族的账房不要把钱流出去才是正事。爷爷老了,姜家账房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张碧玉忐忑不安地问:“你要是不乐意走,就……留下来?”

姜毓禄笑道:“玉,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来,我很同情爷爷但我帮不了爷爷,姜家大院是爷爷的世界,只要爷爷在,姜家存在,姜家大院存在,姜家总有一天会散伙的,谁也没有回天之力。我就是接管了家业也不能如爷爷所愿,我扛不起姜家的重担,所以我不能骗爷爷,只有一走了之。”

“我俩的世界在外面,玉,我会带着你出去筑一个只属于我俩的窝……”

“将来我们要养育两儿两女,女儿一定会像你一样美丽、贤淑、大方,儿子要像我,哎……玉,你的丈夫真的很帅吗?”

姜毓禄再次站在妻子面前展示着……

张碧玉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是蜜一样甜。

憧憬未来,俩人的心早已经飞出去,外面的那个窝正在向他俩招手呢……

这一天很长,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这一天又太短,不等好多好多的话说完天已经黑了。

姜毓禄说:“玉,我不打算出国了,毕竟我已成亲,留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学校马上要进行毕业考试,之后,我会尽快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我会很快回来接你,我俩在一起,一定会生活得很开心很幸福。”

张碧玉再一次深情地望着丈夫道:“之心,我信你,我等着。”

夜深了,姜家大院的人连着忙活了几天,本来办喜事的人是不觉困的,无奈姜毓禄白天怒目排斥看热闹的人,洞房门自打关上再没开,扫得谁也没有心思蹲在外面闹洞房,都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正是好时机,该走了。

不急,再等等,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

张碧玉眯着眼依偎在丈夫胸前,她的心不住地上下打鼓,她真舍不得让丈夫走,但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只要稍一松口,丈夫就决不会走,那样,他俩的计划就会破灭,他俩就只能在这个大院里平庸地活着,这不是张碧玉想要的,更不是姜毓禄想要的,他俩不怕日子苦,只要自由快乐。

姜毓禄紧紧地搂着妻子,幸福对他而言太折磨人了,他已经没了主意,他抓紧时间享受搂着妻子的感觉,他把脸贴在妻子头上,深嗅头发上的味道,头发上涂着头油,很香,这味道使人如痴如醉,他不能想象假如妻子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他会怎样?他一定会窒息憋死的,他可是亲手掀了人家盖头啊,哪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呢,说实话,他现在都有点后怕呢。他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两条胳膊又使了一下劲,把妻子弄疼了,妻子轻轻的一声‘哎哟’吓得他急忙松开两臂但又不敢挪开生怕把这块玉给撞碎了,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看着丈夫那心疼担心的样子,把张碧玉给逗乐了。

姜毓禄再三嘱咐妻子,他走后如何与大院的人相处,他说:“玉,你谨记,她们说啥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的几个弟弟会护着你,爷爷更会护着你,你可是他老人家亲自选中的孙媳妇哟!”

“玉,你是咱房头的大嫂,劳你替我对爷爷、对爹娘多尽孝,我在这里先谢你了。”

姜毓禄说着便弯腰做了一个戏台上书生鞠躬施礼的动作。

张碧玉嫣然一笑﹕“咱俩是夫妻何言谢字?”

“……之心,你可知道宋代文人苏轼的妻子曾写过一首《我侬词》给他吗?”

姜毓禄一怔,立刻明白了妻子的用意,说﹕“知道”

张碧玉挑衅地说﹕“咱俩一起背诵,好吗?你先诵,我来接,如何?”

姜毓禄立刻兴奋地大声说﹕“好!谁错一个字,挨罚!”

张碧玉想起刚才丈夫对她的惩罚,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我不会挨罚的”

姜毓禄先诵﹕“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

张碧玉接﹕“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姜毓禄诵﹕“将咱们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张碧玉、姜毓禄同时诵﹕“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我侬词》诵完,俩人已经流着泪紧紧抱在一起了。

姜毓禄边替妻子擦泪边安慰道﹕“玉,你不用提醒我,我不是苏轼,我是你丈夫姜毓禄,你在我心中是唯一,日月作证,如有杂念,天打五雷轰……”

张碧玉赶紧用手捂住丈夫的嘴﹕“不许胡说!我信你,我等你。”

姜毓禄把妻子轻轻地揽在怀里抚摸着,俨然像父亲对女儿又似兄长对小妹的呵护。张碧玉又一次感激地流出了泪:“之心,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我。”

姜毓禄忧心忡忡地说:“玉,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我会很快回来接你……很快……真的!”

姜毓禄多年在外求学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此时要走却沉重地怎么也迈不开腿,他依依不舍地一次一次拥抱爱妻,反复叮嘱这位洞房中的新娘……

张碧玉强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笑着再次安慰丈夫:“放心地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安顿好就回来接我,我等你……”

姜毓禄慢慢松开搂着妻子的手,两眼眷恋地看着妻子,缓缓退至房门口,毅然一扭头,正要抬腿迈出门槛时,背后传来妻子娇美的声音:“世情薄,人情恶,雾送夫君花易落……”

姜毓禄停住了,词的寓意让人听着温情且揪心,姜毓禄多么渴望能与妻子从此长期厮守,吟诗作词,促膝谈心,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可眼下却……唉……

好强的姜毓禄低头略一沉思,转回身抬头便安慰道:“人成各,今非昨,愿妻常似芙蓉朵……”

姜毓禄忍不住抬手用食指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子道:“你呀……你这个女人……”

不等说完赶紧转身冲出门去,再多待一秒钟他就要改变主意,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他把魂留给她了。

姜毓祿站在门外稍歇片刻,走到爷爷屋前跪下来很内疚地磕了头,又朝着爹娘的屋门磕了头。

这一切,被门缝里的张碧玉看得清清楚楚。

在众星捧月的夜幕下,新婚之夜的姜毓禄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爱妻,离开了姜家大院。

翌日,姜家大院像炸了锅似地沸腾开了,有人急有人乐,姜大喜顾不了老爹平日里这规矩那习惯,他扑到老爷子炕头大声喊道:“爹!不好了!老……老大不见了……”

姜老太爷昨儿自打姜毓禄入了洞房,他悬了几年的一颗心才落下来、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了。姜家娶了几房孙媳妇连儿媳妇说上,老爷子都没有像今天这般高兴,那样子就像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士,兴奋得像个孩子。晚上饱饱的吃了一顿饭还喝了几盅酒,一晚上在甜甜的梦里遨游……

姜大喜急促的喊声将老爷子从梦中惊醒,老爷子正待发怒,耳边又听到大儿子呼喊的内容,一惊之下,从被窝里坐起身来,姜老太爷有些疑惑:“不见了?去哪了?天仙一般的才女都拴不住他,这孩子是念书念傻了?念痴了?真要是那样,这可如何是好?”

把张碧玉叫到老爷子跟前一问才晓得孙儿是怕耽搁学业赶回学校了,姜老太爷一阵欣慰又不无遗憾地道:“毕业考试不考也罢,不就一张文书吗,给自家管账还需要文书?只是今天回拜岳父岳母该如何处置……”

张碧玉接口道:“爹娘那里我去解释,不会有事的。”

亏了张掌柜对夫人百依百顺,亏了张夫人开明的没了边,这场原本会闹得无法收场的事情却变得意外平静,没掀起一丁点风波,让一些等着瞧热闹看笑话的人非常扫兴。

姜家大院里只有姜五喜虚惊一场;原来老爹不等姜毓禄毕业就招回来成亲是打算让他立马接管账房,老爷子真狠啊!不显山不露水差点将我换掉,我怎么一点都未曾察觉?还忙前忙后为那小子的婚事张罗,幸亏这小子走了,走得好!走了就别再回来!

姜五喜气得七窍冒烟,既然老爷子不讲父子之情他也就不尽儿子之孝了。还是自家媳妇说得好,什么亲娘老子都比不上珰珰响的洋钱银元亲,那声响是世上最最好听的声音,他得瞅准机会能倒扯几个算几个,姜家大院这么多人,老爷子顾得上谁呀。

姜老太爷的心像绷紧的弦一样渐渐松弛下来,他非常感激张碧玉及她的父母没让他老脸丢尽。老爷子想来想去终于做出一个英明的决定;让张碧玉担任起辅导姜家子弟启蒙教育的家庭教书先生,姜家大院里凡是会讲话能独立行走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交给张碧玉。以往,姜老太爷重男轻女,虽然家里请了教书先生,女孩子却没有享受教育的份儿,只能跟随自己的母亲学做针线活,下厨房做饭。张碧玉娶进门,让老爷子眼前一亮,女孩子识文断字能增强家族的声誉,将来能攀附一门好亲家。姜家若能多出几个像张碧玉一样的女孩子岂非坏事。

姜老太爷吩咐:“在大院原来请先生施教的那间屋子仍做为孩子们的学堂”

张碧玉整天领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教他们认字写字,把母亲教她们姐妹的一整套全搬出来,再加上自己领悟的一些东西,不管咋样,张碧玉竭尽全力地要把这份工作做好,一来对得起姜老太爷的护佑之心,二来避开了与众多妯娌婶婶们的正面接触。她很头疼与这些女人打交道,即使这样,她也偶尔从她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妒忌与挑衅的目光。她清楚,她们之所以不敢明着来是惧怕姜老太爷的威严,老爷子越是对她赞赏,她就越是感到担忧,她每天小心翼翼地盼望着丈夫早些回来接她出去。

姜毓禄在成亲的当晚后半夜,告别了爱妻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登上了去省城的火车赶回学校。

经过紧张的复习,姜毓禄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友仁’中学高中毕业证书,他愧疚地告诉校长他不去美国留学了。

校长不无惋惜地非常不理解地说﹕“学校是经过严格的考察、筛选才决定给你一个名额,你怎么轻易地放弃呢?是家庭的原因还是你自己……”“我……”姜毓禄面呈复杂状,他难为情地没有说出他已成亲,他害怕校长瞧不起他。

校长是一位非常爱国的知识分子,他早年留学日本,亲眼目睹日本一个小小的岛国,科学军事都非常先进强大而我们泱泱一个中华大国较之落后得很,毕业归国后他倾其所有筹资在山西太原创办‘友仁’中学任校长,他致力于培养学生的爱国思想,尽力使成绩优秀的学生出国留学,多学国外的先进科学及有利于国家发展的各项知识,以致归国报效国家,中国太需要人才了。

姜毓禄卓越的计算技能使校长大为惊叹,他力荐姜毓禄留学美国,他坚信这个学子将来一定会为中国的科学发展起重要作用。

当姜毓禄告知校长他不去美国留学的决定时,这位对该生充滿希望的校长一时极度气愤与失望,他不知该怎样说服他……

校长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沉痛地说﹕“我们的国家已遭外强入侵,国共两党合而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合,拯救国家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国人同仇敌忾,枪口一致对外方能挽救,说起来易、做到就难了。九一八事变后,日军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境占领了东三省,痛心啊!耻辱啊!蒋介石却下令不准国军抵抗,放着外侵强盗不打却在国內忙着剿共,这是什么样的国家军队!盗贼一旦入侵再往外驱赶就是一项长期的艰巨的任务。共党力挺抗日有错吗?为什么要剿共?我倒觉得像共党这样的组织越多越好、越壮大越能扬国威!长国人志气!姜毓禄啊,你如能出国留学最好,以你的才智尤其是计算方面的特长将来在科学技能上定有所造诣,回来对国家会有大的贡献,中国太需要高科技人才了……不出国更要报国,多做一些对国家有益的亊情。”

校长一番忧国忧民的肺腹之言深深地感动了姜毓禄,校长的爱国行为深深地影响着姜毓禄影响着学校每一位学子。

姜毓禄含泪对校长最后一次鞠了躬,感谢校长几年来慈父般的教诲。

姜毓禄的好友同窗同乡郑子林原本也是学校敲定去美国留学的名额之一,见姜毓禄不走他也不走了,两位好友还有其他几位同学结伴一路南下来到广州。姜毓禄成亲的事同学们一概不知,他头天早晨回了趟家次日上午又赶回学校,谁都没想到他竟然成了亲娶了媳妇,连郑子林也被蒙在鼓里。几个人商量好要到广州这座繁华开放的大城市闯一闯,而姜毓禄远离家乡是怕被家人逮回去,他此时对家的思念又盼望又惧怕,他只有尽快在外面干出个名堂好回去接妻子。在外面时间越久他越是担心妻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妻子,终日徨徨不安。

然而,时局动乱,姜毓禄一直没有安定下来,几个同学也都各奔东西,只剩他与郑子林俩人,时至‘卢沟桥’事变,郑子林说﹕“姜兄,如今国难当头,我们应该报考孙中山先生创办的黄埔军校,当一名军人,报效国家,你看如何?”姜毓禄想起临毕业时校长的一番教导,颇为激动,当即表示﹕“成!”

于是,俩人报考了黄埔军校,成为黄埔军校第十四期陆军学员。

在军校里,姜毓禄与郑子林俩人很快被推荐加入国民党组织,他们极积宣扬孙中山先生提倡的‘三民主义’即联俄、联共、扶助农工。那时,风华正茂的姜毓禄以他英俊、矫健的体魄和满腹文才赢得了校长的赞赏在军校出尽了风头,连好友郑子林都羡忌得眼热了一阵子。

军校的教务主任非常欣赏他。一天,姜毓禄被叫到教务处,教务主任异常亲切地询问了他的家庭情况,并着重确认他是否有家室,姜毓禄犹豫了片刻,在入学时他隐瞒了这一事实,此时,他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心想,过不了多久就毕业了,等毕业了,他就不属于他们管瞎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令姜毓禄料想不到的是教务主任要为他的外甥女做媒,这让姜毓禄怔住了,他大张着嘴巴,英俊的五官僵得一动不动,这一惊,非同小可!早知这样,他承认有家室不就得了,这该如何是好?他仿佛看见碧玉就站在旁边看着他,那一对深邃的紫葡萄流露出极度的忧怨与不信任,甚至是鄙视。他的脸立刻臊得红一阵、紫一阵,他无法容忍自己在碧玉面前失去自尊。

姜毓禄面部表情的剧烈变化給教务主任的感觉是﹔这个年青人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提这样的事情太唐突了,容人家考虑考虑吧。不过,不能拖得太久了,得尽快答复我啊,去吧。

姜毓禄急慌慌地溜了出来,赶紧去找郑子林商议对策。

郑子林兴灾乐祸地说:“好事啊!别人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呢,看把你吓得这副怂样,至于吗?他那外甥女你又不是不认识,虽说配你还差那么一截,可在咱们军校人家也算是军花一朵,人品也很正,你就知足吧!”

到此时,姜毓禄不得不向郑子林摊牌了;他是有媳妇的人,不过,他回避了诸多细节。

郑子林听完后,乜乜着两眼注视了姜毓禄好半天才半信半疑地说:“你小子说得像模像样就跟真的似的,不过,你编的故事百密有一疏,时间,时间呢?这几年我与你那可是一天都没离开过呀!你不会是有分身术吧?你还真是神了!”

“咱俩离开过”

“啥时侯?”

“在太原友仁中学读高中,临近毕业考试时,有一天,我回了趟家……”

郑子林回忆着:“嗯……是有这么回事,可你第二天早晨就回校了呀,你说爷爷病危,回来后又说无大碍,没说回去成亲呀,再说,短短的不足一天……”

郑子林疑惑地望着姜毓禄……

姜毓禄真诚地冲着郑子林点点头:“就是那一天……”

“……这么说,你只是把人家娶回家,然后拍屁股走人,一撂就是好几年?你……你怎能这么做!如果你不屈从家庭包办,完全可以不成亲,你……你这不是坑人吗!”

面对郑子林的愤怒指责,姜毓禄无心作解,他只是无奈地连声说:“我是对不起碧玉,但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非常恩爱……”

“恩爱?”

郑子林哭笑不得:“不足一天,何谈恩爱?亏你说得出口!这些年,你还记得人家长什么模样吗?她这会儿站在你面前,你还认得人家吗?这叫什么事!”

“认得,记得牢牢的,她已铭刻在我心里,任何人不能替代,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又沒成过亲,可我懂得如何做人!”

“我不跟你抬杠,你真的不懂。这辈子我心里只能装下她一个人,别人休想插进来!”

“……”

郑子林无语,继而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教务主任你得罪得起吗?一副老奸巨滑的样子,哪像个军人!我看倒像个商人。不过嘛,他那个外甥女野是野了点,人品还是不错的……”

“你啥意思?我可不是陈世美!”

“我知道你不是陈世美,我还知道你们夫妻非常恩爱,对吧?”

郑子林讥讽地笑着,他根本不相信姜毓禄夫妻有多恩爱,他是看到姜兄遇到了麻烦事,只知道得赶紧帮他想办法解决,恩爱不恩爱,暂时无关紧要,这个傻小子,他哪懂得何为夫妻恩爱。

教务主任的外甥女____单姗,高挑的个子,走路、说话、标准的军人姿态,直挺挺、硬梆梆,做事情一丝不苟。看得出,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正义感很强。国字型脸,长这种脸型的女子不太好排例脸上的五种器官,况且,这五种器官均没有过人之处,平平然也。然而,这些平平然的器官组合在一起,居然能够产生出一种独特的效果,很耐人寻味:眼睛小而眉毛细长且弯,嘴巴大且薄,开口说话或笑的时侯细长的弯眉会越发地弯,把小眼睛温柔地揽在怀里,薄大的嘴巴会露出很多像珍珠般洁白整齐的牙齿,美丽的白牙齿很招人喜爱,为整盘脸添了一大亮彩。鼻子似一根小葱头扒在正中央,皮肤是标准江南嫩白色。

单姗在南京女子学院毕业后随舅舅来到黄埔军校学习军事方面的知识,她有一腔热血报国的心愿,是一名正直的爱国女青年。

单姗在档案处管理档案情报资料,她对每个学员的家庭、个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当她看到姜毓祿的档案时,被档案上的照片所吸引,她感觉照片上的两只眼睛在注视她,而且很专注,她顿时脸发烧心剧跳,一种幸福的羞涩从少女脸上荡漾出来。从那时起,她便关注起这个人,这个叫姜毓禄的年青军官。

最让单姗感到欣慰的是姜毓禄没有妻室,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单姗有权力在这个空间里活动,她最终要占踞这个空间,成为空间的主人。

郑子林借口去档案处找到单姍。

单姗按时去了约定地点_____军校外的小树林。

郑子林在那里等她。

单姗来到后第一句话便问郑子林:“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是我约的你。”

郑子林不温不火。

“你……”

单姗顿时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心中美好的愿望立时燃成一团火,两只小眼睛努力地往大挣,两道好看的弯眉在渐渐地拉直,薄薄的大嘴没有張开,没有露出整齐的白珍珠,却从牙齿缝里发出了声音:“你走,叫他来!”

“叫谁来?”

郑子林明知故问。

郑子林本就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帮姜兄处理这种事他十拿九稳,他得先出场把单姗的气引出来发到他身上,然后见机行事。姜毓祿躲在树后面,等待郑子林的暗语。

“姜毓禄!叫姜毓禄那个混蛋来,快去!”

“你找他有事吗?什么事?”

“什么事?难道他不知道?我舅舅跟他说了的!”

郑子林望着面前气昏了头的单姗,心想,这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论文化修养论家庭教养而且又是堂堂黄埔女军官,她不应当这么沒函养吧?也许她太爱姜毓祿了以致失去理智也情有可原,可姜兄已经……单姗并不知情,这……这还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单……单姗小妹……”

郑子林这样称呼单姗感觉有些肉麻,他可是从来没有与女性单独谈过话,既然已经叫出口了就只能这样了,为朋友嘛,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何况仅仅说了一句肉麻的话而已。

“单姗小妹,你先别生气,有话慢慢说,我和姜毓禄是好朋友,有事我会真诚地帮你们。我问你,你了解他吗?他的家庭,他本人的情况等等……”

“怎么不了解?我就在档案处,我了解的比谁都清楚!”

“那不一定。比方说,在婚姻方面,他有没有……啊……那个……”

郑子林拖腔带调地诱导着单姗。

“不可能!档案里没有,我舅舅跟他当面确定了,他亲口说没有。”

“我是说,他确实没有成亲……可他……万一定亲了呢……”

躲在树后面的姜毓禄脑袋瓜子一醒,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郑老弟真是绝顶聪明,什么难题都能化解。若他早知自己已成亲,或许就不会有这麻烦事,唉,早该告诉他。

单姗怔住了:“定亲?……不是成亲,还是有回旋余地么,他可以退亲,理由是常年在外,还有……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根本不爱她……”

这个女子太霸道了!爱不爱她是你主宰的吗?你凭什么断定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你怎么就能确定我爱你?

姜毓禄顿时感到极大地伤害了碧玉,这些年他已经愧对她了,现在无端地插进一个女人侮蔑她,他决不会答应。要说一开始姜毓祿还慌栖栖地想把这件事处理好,基于诸多方面因素不要得罪她那个教务主任舅舅,不要伤害单姗。此刻,他忽然坚定起来,他为自已的懦弱不敢承认已经成亲有妻室的事实而羞恨!他要维护碧玉,他要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站出来为碧玉作证;张碧玉是我姜毓禄的妻子,明媒正娶的妻子,我非常非常地爱她,她也非常非常地爱我,这辈子不会有第三个人插进我们中间,决不会!

姜毓禄慢腾腾从一棵歪脖子树后面走出来。

单姗怔住了……

郑子林也怔住了……

姜毓祿走过去站定对单姗说:“对不起,单姍。我是有妻室的人,你和我之间不可能,请你自重。”

说完,姜毓禄礼貌性地点点头,表示歉意,转身走了。

望着姜毓禄英俊威武的身影渐渐地在眼前消失,恼羞成怒的单姗突然两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跑了。

郑子林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为姜毓禄的勇气拍手称赞,但又觉得这勇气来的晚了点,维护了自己的女人同时又伤害了另一个女人,何必呢。这人哪,真是……

郑子林又感觉姜毓禄是真情流露,不是为了应付单姗而故作姿态,他不是那种人,他演不了戏、做不来假,那就是真的成亲了。看得出姜兄很在乎他的妻子,那么,他的妻子是何许人呢?姜毓禄是个很挑剔的人,一般的女子很难入他的眼,他成亲不足一天便对妻子如此深情,以致这多年在外对妻子念念不忘,连单姗这样优秀的女孩子都打动不了他的心,不难想象,他的妻子定是个超然淑女。他俩是同乡,同在一个镇子上,他的妻子也是镇子上的人,会是谁呢……

不会是她吧?!

这个念头一闪,激得郑子林的心一颤,胸腔里突然空落落的虛出一头汗;不会的、不会的……

郑子林极力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是她!

多年前,郑子林在家乡与張碧玉偶尓邂逅,少女张碧玉便带走了郑子林一个梦,他痴痴地望着这个如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像丢了魂似的幻想;我遇着仙女了,将来我学业满、事业成时,我一定回来娶她为妻!郑子林后来离家时将心事跟母亲说了,希家里早日去女方家提亲说媒。

两位好朋友竟为了同一个女子在前程上努力奋斗。平日里他俩无话不谈,唯独在自己心上人的话题上,各自守着自己的阵地,不与外人分享。时间久了,相互之间也能猜出八、九分,只是互不刨根问底罢了。

不同的是,姜毓禄有个精明的爷爷用了几年的时间为孙儿运筹帷幄,促成了此事,但姜毓禄不愿因此而成为爷爷的接班人,但他没想到自己在外奔波多年至今却没有能力养活妻子,给外人一种错觉,认为他是个清高的人,只有像单姗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与他谈婚论嫁,故被单姗的舅舅猎捕到了。

而郑子林的家境虽富裕,不愁温饱,却缺乏深谋远虑的人。他的爷爷勤俭持家,很滿足现状。父亲又很守本分,儿子不到谈婚的年龄是不会瞎张罗的。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郑子林本人相当聪明,有智慧且稳重,但有些事情不是仅仅靠这些先天条件就能办成的。

郑子林虽不确定姜兄的妻子就是他多年来一直暗恋的梦中情人,但他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再也静不下来了。

军校训练两年学期已满,毕业典礼上凭着优异的成绩与执着的精神,军校为姜毓祿颁发了最高荣誉奖____中正剑,并由校长蒋介石亲自颁发,蒋校长在典礼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

毕业典礼完毕,军校的学员们即将奔赴前线上战场,这一别,何时再会,生死难卜,均是未知数。学员们三人一堆、五人一群地互相道别。

姜毓禄、郑子林被几个学友们拉着来到军校的校场边往地上一坐围了一圈,每人面前摆放着一瓶杜康,姜毓禄与郑子林互望伸了下舌头,妈呀,这是要往死里灌呀!

军校有规定,平日里不准酗酒。这俩人的酒量有多大,只须看一下他们的神色便知。

一个学友撬开瓶盖举起酒瓶示意大家照着做,没办法,只能随波逐流,一个个也都撬开瓶盖举起酒瓶,那情形真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回还的悲壮。

同学们!兄弟们!如今,国破家亡,今天我们喝了这瓶酒,再聚首时不知还剩几人,就趁着都在,谁有什么话,什么心愿都说出来吧!将来活下来的人可把这些话和心愿传递给家人。

同学们!记着,我们上了战场,比赛谁杀得鬼子多,谁就是英雄!我们决不做俘虏!必要时,为自己留一颗子弹,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同学们!记着,我们是黄埔生,不论在哪里,我们决不给黄埔丢脸!

有人带头唱起了军校校歌;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励,继续先烈成功,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毋忘今日本校!

歌声强烈而悲壮!

再唱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黃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

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进,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歌声越唱越激昂!

喝!

喝!喝!喝!

……

不知不觉,每人的手里都成了空瓶子。

姜毓祿和郑子林喝了几年的酒量,他们能不醉吗?醉得不省人事,成了一堆烂泥。

姜毓祿被抬进一间屋子里的床上,他嘴里哼哼叽叽地昏睡过去……

门开了,单姗走了进来。

单姗望着床上酩酊大醉的姜毓禄,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单姗奇怪自己被多少异性追着讨好却无动于衷,唯独遇到姜毓禄就情不自禁地燃烧起来,被姜毓祿拒绝后,心中的这团火非但没有息灭反而燃得更旺,难道这就是爱情?爱情的种子一旦发芽便不可抑制地要开花结果。明知不可能却欲罢不能,被爱情折磨的滋味又痛苦且幸福。

姜毓禄即将离开军校上战场,生死难以预料。她不能想象他如果战死她会怎样,她还能否活下去?她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她只有这短短的、少得可怜的时间了。时间一过,他将从她眼前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将在思念中痛苦地生活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与其那样,何不干脆些!一不做、二不休……她要得到他……

一阵脸红心跳后,单姗开始行动

此时的他任她摆弄……

她首先抚摸了他的脸,然后吻了他……

她小心奕奕地把他的衣服从外到里一件件脱掉,然后叠好整齐地放在一边……

她把他的姿式摆弄好盖上被子……

她开始自己脱衣服,她望着他把自已脱得一丝不挂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此时的她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全身心地投入,没有一丁点杂念……

在赤裸裸的爱情面前,她准备为爱情献身,她认为自已是一个高尚的人,没有丝毫羞耻感,没有丝毫的虚假。

昏睡在醉梦中的姜毓禄潜意识里感觉有一个肉体在蠕动,他吃了一惊,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一个人睡觉,虽然成了亲,却形同虚设。他努力想睁开眼终究无济于事,大量的酒精还在体内混淆着他的思维,她与他的皮肤接触一下子把他拉回到当年的新婚之夜;啊!玉,我的爱人,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在确定了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后,姜毓禄就确定是张碧玉了,霎时,他的体內有了反应,他一翻身压了上去,泪水随着湧了出来,他与她狂吻……

翌日,姜毓禄醒来发觉自己睡在别人的宿舍里,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衣服仍然穿在身上,没出什么丑吧?他不放心地努力回想昨天夜里好像有人睡在他身边,好像他还做了那事,他很心慌,可是现实却一点痕迹也没有,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想得头痛,头痛得历害,他以为自已或许是因长久思念碧玉而产生的幻觉吧。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姜毓禄才拿出这把‘中正剑’仔细观赏,他只能在这个时候悄悄地享受自己的荣耀,白天他怕招人眼气一直没有机会。

‘中正剑’是蒋校长赠给黄埔军校优秀学生的随身佩剑,拥有此剑者,如同佩带者的魂魄,透着一股军人的不凡气度,代表着军人的坚强意志和强大的民族精神,更是黄埔军校的威望!

当时,孙中山先生还在世时,混乱的中国传播着好些这主义、那主义能救中国,甚至有人认为‘孙克主义’能救中国,即孙中山与俄国的克鲁泡特金结婚能救中国,真是无稽之谈!

孙中山先生在认识到中国只有民国之年号没有民国之事实,国民革命力量很薄弱的情况下,倾其所有与共产党合作创办了这所军校。先生希望革命者都到这个学校内来求学,共同担负起救国救民的重任,只有拿起武器,有一支强硬的军队,中国四万万同胞便不至灭亡、灭种。

姜毓禄在军校感触最深的便是学校门前的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正是这副对联激发了无数励志青年踏入校门学本领,迈出校门奔赴战场杀敌人。

姜毓禄心情激动地欣赏着这把剑,赤色的金属发着闪光耀眼的光亮,他抽出小短剑,一股寒光射出来,短剑是开刃的,剑身长二十五厘米,足以护身或自杀成仁。说实话,姜毓禄只想护身不想成仁,他认为人的生命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众多亲人,当然,在不被敌人(指日本鬼子)俘虏的情况下尽可活下来,活下来还可以做许多事情。在这一点上,他非常赞同法国思想家蒙田的哲学;就是学会怎样死。

当他把小短剑插进做工精致的剑鞘时,姜毓禄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与妻子就是这把剑的合成,他是剑,妻子是鞘,再锋利的剑一旦套入剑鞘便变得温顺起来。

这几年东奔西波,姜毓禄离开张碧玉身不由己地走到现在,当初与妻子的盟誓已成泡影。短暂的接触,却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无时不在折摩他撕裂他,而且这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妻子娇美的身姿,端庄典雅的五官,两颗深邃的紫葡萄,从薄薄的嘴唇飞出来的词句……不断在他眼前回旋。在潜意识里,他感觉并不孤单,妻子一直在陪伴着他,就像这把剑,剑与鞘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他倚窗望天,明月如娇美的妻子悬空与他对望,姜毓祿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玉,我亲爱的妻,你看见我了吗?你过的怎样?还好吗?哦,不,一定不好!兵荒马乱的,战火连天一定泱及到家乡,一家老小怎能过安稳日子?爷爷呢?一把年纪了还在操心,一定在怨恨他的孙子不知好歹,费尽心机为孙子娶来一位仙女却被撂在家里不管不顾,自己就是个不屑子孙。碧玉,你也是这样认为你的丈夫是个负心汉?你一定恨他!恨他忘记了对你许下的承诺,还与你拉了勾,共诵《我侬词》……

玉,告诉你,他根本没忘,只是他很无奈,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外来侵略,国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想必你们也是如此,恕我不能回去照顾你照顾家,爹娘只能辛苦你尽孝了。为了你,为了家,你的夫君要有所作为,如今他成了一名军官却没有了行动自由,他是国家的人,他的行动应听从国家调遣。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纵然有女性想接近他,而他的心已被你占得满满的,容不下任何人,他遭到过报应,但无怨无悔,你的丈夫永远属于你。

玉,你的夫君马上要上战场杀鬼子了,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人世了,你不要怨恨他,他定会在那边祝福你护佑你。

玉,我亲爱的娇妻,倘若你心有灵犀能听到我的声音,此时此刻我正在与你说话,我荣获了一把中正剑,这把剑就是你和我,我是剑你是鞘,我永远被你套着,永远属于你,你永远在我身边,你听到了吗?玉,你听到了吗……

明月徐徐移动着,一会儿害羞似地躲进云层里,一会儿又急切地钻出来与他对望……

姜毓禄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明明知道作为一名军人最忌讳儿女情长,可他此时就是不能自已,中正剑给他带来荣耀,更增添了他对妻子的思念……

就在此时此刻,姜毓禄做梦也想不到在遥远的家乡姜家大院里,一位年迈的老人由于长年思念孙儿终于淤积成疾,倒下了……老人始终弄不明白自己费尽心机给爱孙娶回的媳妇到底有哪一样不顺心以至新婚之夜出走至今未归。孙儿啊,就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至于吗?

……姜老太爷临终前嘱咐儿子姜大喜认张碧玉为干闺女另择门再嫁,张碧玉坚决不从,她说:“之心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张碧玉发誓﹔生是姜家人,死是姜家鬼。她是不会离开姜家的。

姜老太爷爱怜地拉着孙媳妇的手,一声‘唉’字没说完便咽了气……

张碧玉娶进姜家大院的那年年底,她的婆婆姜白氏产下第五个儿子;小五。第三年年初又产下第六个儿子;小六。

姜白氏四十岁嫁给姜大喜,二十年的光景生了干巴巴六个儿子,创造了老女人不能生育的奇迹。她说不清话,不会干这、不会做那只会生儿子,姜家大院的人没有谁敢小瞧她,小六与姜毓禄相差整整二十岁。姜白氏的身子骨已经精血抽干,小六生下来像只小猫含着干枯的奶头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只好交给大嫂张碧玉每天喂面糊糊。小五比小六虚长三岁,姜白氏整天在炕上躺着连自己都顾不了懒得管他,这哥俩就都甩给了张碧玉,张碧玉除了教大院的孩子们读书写字剩下的时间就一心扑在小五小六身上。张碧玉自己没有孩子,对这哥俩却像母亲似的照看着,虽是大嫂却胜似母亲。小六刚刚学说话时,分不清大嫂与母亲,冲着张碧玉喊娘,见着姜白氏叫大嫂,姜家大院的一些女人们就逮机会怂恿小六小五喊张碧玉娘。刚开始,张碧玉没在意,后来时间长了发现那些人是有意取笑她,便背地里嘱咐小五小六不要喊娘要喊大嫂。

响午了,姜家大院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姜大喜的一号院厨房门前等着开饭,一群闲人们便开始了闲谈说笑。张碧玉手捧着两个盛饭的大盆子,小五小六一边一个站着,姜大喜和姜二喜忙活着还没来,姜大喜夫人身子虚弱一天三顿饭都是张碧玉送到屋里。

姜五喜媳妇左瞅瞅右瞧瞧,眼珠子一转,抿嘴一笑慢悠悠走到张碧玉跟前冲着小六说道:“小六,快帮你娘拿一个盆,看把你娘累的,真没眼色!”

小六抬头望着张碧玉大声叫道:“娘!给我一个盆,我帮你拿。”

当着大院好些人小五小六又被怂恿着喊张碧玉娘,引得一院子人哄堂大笑,恰在这时姜大喜和姜二喜一前一后走进院里,听见大家伙的笑声便说:“甚事?看把你们给喜的。”

大伙笑的更历害了。张碧玉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在众人的哗笑声中她又气又恼抬手打了小六一巴掌,捂着脸跑回屋里趴在炕上痛哭,小五小六吓得楞眐着大气小气不敢吭一声。

姜大喜便知有人又在欺辱碧玉。老爷子在世时,那几个臭婆娘平时妒忌碧玉只是不敢明着来,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就仗着都是平辈谁能把她们咋着?

姜大喜黑虎着脸扫了一下众人冲着小五小六吼道:“你们两个说!你大嫂为甚打小六?嗯?!”

小六从没见老爹这样吼喊自己,吓得哭了。

姜大喜又冲小五吼:“你说!”

小五毕竟比小六大三岁,见老爹不依不饶要问个淸楚便指着姜五喜夫人说:“五婶硬要小六叫大嫂娘,小六就叫了,大嫂就打了小六,大嫂就哭了……就这。”

姜大喜气得脸色发青,他慢悠悠转过身两眼直勾勾盯着五喜夫人,好半天才开口问:“是吗?是头一次还是经常这式说?”

姜五喜夫人心虚地躲闪着姜大喜射来的那两道刺人的眼光,喃喃地嘟囔道:“闹着玩呢么……至于那么凶……真是的……”

“有这式闹着玩的吗!你都是当奶奶的人了,辈分能胡乱叫吗?要有个做长辈的样子!不像话,吃顿饭也不得安生。”

“小五小六!先给你娘盛好饭送进去,再给你大嫂也盛上饭送进去,顺便给你大嫂赔个不是。记住,今后要懂事,别白披了爹娘给的那张人皮!”

用这样的语气训侃小五小六,他俩能听懂多少?明摆着就是在教训五喜家的,也有警告其他人别想着欺辱碧玉。其实这情况姜大喜早有耳闻只是今天碰了个正着那就得说一说了,以正家风。

“大伙别楞着了,吃饭!”

姜大喜扫了一眼沉默着但表情各异的姜家人发出了吃饭的命令。

姜五喜虽然看着自己女人挨了训却不敢与大哥对着干,一来自己老婆不占理二来被大哥那张脸唬住了,他从没见过大哥真动怒的样子,还真是吓人,跟老爷子在世时一个样,况且,大哥处处吃亏处处照顾着兄弟们护着这个家,没人能说出大哥的不是,他如果护老婆顶撞大哥恐怕会招惹众怒的,说实在的,他也真沒那个胆。他瞟了一眼老婆见那女人正恶狠狠地瞪自己,他忙转移视线,心想,今黑夜是免不了挨这女人一顿臭骂,唉,骂就骂吧,管他呢,习惯了。

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窩窩囊囊大半辈子的姜大喜此时才露出了真面貌,敢情不窩囊,难怪姜老太爷临终时将姜氏家族大权交给这个看似没出息的大儿子,没有谁更比他老人家了解自己的儿子们了。

张碧玉哭了一阵抬头看见小五小六哥俩站在门外胆怯的样子忍不住破涕而笑,她招呼他俩:“来,到大嫂这边来。”

小五端着一盆菜汤,小六手里举着一个两参面馍,哥俩蹭着墙走到大嫂跟前,小六抬起小手将馍伸到张碧玉嘴上紧着说:“大嫂,吃!大嫂,我再也不喊你娘了。”

张碧玉一下子搂住哥俩又哭起来,小五小六见大嫂哭也跟着哭,还争着为大嫂擦拭眼泪,张碧玉更哭得止也止不住,她告诉兄弟俩:“记住,今后不许叫娘,那是骂人的,要叫大嫂。”

小五小六很认真地点点头,哥俩牢牢地记住了。

夜晚,小五小六睡熟之后,张碧玉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星与月默默地发呆……

群星善解人意地向她眨巴着眼,逗她开心。明月则温柔地与她对望,张碧玉想起了唐代诗人白居易,当年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张碧玉顿时心绪翻滚,望着明月,好似姜毓禄就在上面腑视着她,她好激动,脱口而诵:“洞房记得盖头掀,印心间,不曾想,化作离情别绪,一切寂寞凭谁诉?曾记否,海誓盟,不知夫今何处,数年长相思,日日如年度……”

之心,你听见了吗?你快回答我!你快回答我……

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明月,张碧玉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来,之心,你还在人世吗?如果在,快给我托梦吧!

然而,姜毓禄连一次梦都没有托给张碧玉。

一年、两年、三年,姜毓禄没有回来。

四年、五年、六年,姜毓禄仍没有音讯。

姜毓禄好似在人间蒸发了。

战争的烽火燃到了平泉镇,燃到了家门口,没有盼到姜毓禄回来,日本人却闯进来了。

大街小巷都是扛枪的日本兵,一群狼似地吼着呜哩哇拉的日本话冲进一家一家的民宅里把大人孩子撵出来,他们乱翻东西见粮食就抢,一时间闹得整个平泉镇鸡飞狗跳墙、乌烟瘴气……

几个当官的带着一群兵带着翻译闯进了姜家大院,翻译说﹕“乡亲们!皇军要帮咱们共建家园需要借住你们的房子,你们就先搬出去吧,带上几件衣裳出去投奔亲戚友人吧!”

我们有家园用得着他们来帮吗?我们住得好好的被赶出来,凭甚?倒是他们没有家园跑来抢占我们的,这不是强盗这是甚?

强盗们嘴上说得软绵绵的实际行为却是端着带刺刀的枪,在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姜大喜连夜把姜氏家族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人召集在大院的老槐树下,黑鸦鸦满院子人呜呜咽咽地悲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精明的姜五喜躲过了日本兵的搜查,他穿的破破烂烂一脸的灰,在日本兵的眼皮底下将四个钱包分别塞进老哥四个人的衣袋里,这些救命钱被老哥哥们立刻转移到包袱里裤筒里,姜大喜则塞进烟荷包里,他是咋样塞得呢?姜大喜的烟荷包很特别,又厚又大笨不拉叽,是他那说不清话生了六个儿子的老婆给缝制的,姜大喜不嫌弃,二十几年換了好几个都是这个样子,虽不好看却挺结实耐用。姜大喜沉着气当着日本兵和翻译的面将烟锅子伸进烟荷包里装滿了烟絲又向翻译借了个火,他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两个鼻孔便徐徐地冒出了浓烟炝得翻译和日本兵一扭头,趁这功夫姜大喜变戏法似地把一包钱塞进了烟荷包。这个绝妙的动作被姜五喜瞅见了,他不由得暗暗竖起了大姆指﹔绝!

日本军官的家眷走进厨房将需要的灶具一一筛选出来,基本也没什么多余的,因姜家人吃饭的碗、筷、小勺以及盛饭的盆之类都是各自保管,这些东西日本人是不要的,他们很讲究,外人用过的餐具一律不用。姜家人只准带了些衣服和碗盆一类,连做饭用的铁锅、砂锅一个都不准带,这里几代人辛辛苦苦建起的几座宅院和囤放的粮食物品转眼间更換了主人,姜家大院的人干瞪眼只能在心里咒骂却无可奈何。

姜大喜两眼布满了血丝,扯着沙哑的声音说:“大家伙各自逃命去吧,记着,不论走到哪里咱都还是一家人,隔仨俩月互相通个信。我就在你大嫂娘家那个山圪崂里,有事去那里找我。”

姜氏家族在明晃晃的刺刀下一个不落地走出姜家大院,一个个悲哀地抚摸着院门外的两个石狮子,哭哭啼啼地离开了,一家人各奔东西逃命去了。

姜大喜带着他的夫人和五个儿子及三个儿媳和不满三岁的小孙子一行人,挑着担背着行李来到姜白氏娘家附近的一座山腰上,这里山多僻静人烟少,一行人放下担子和行李马不停蹄地开始刨挖土窑洞。姜白氏老爹和兄弟闻讯立马扛来了两把铁锹和一把镐头还有半口袋玉茭面半口袋玉茭籽。白老汉面带歉意地对女婿姜大喜说﹕“实在是再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了……”

姜大喜清楚老丈人的光景,丈人和丈母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单靠养种四、五亩地过日子,膝下只有一女一子,一女四十岁嫁给自己做了媳妇,一子娶妻生育二女,家里的重劳力就是父子二人,除了种地甚也顾不上干,说实在的,他们也没能力干别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次来就怕给他们添麻烦故绕着道上了山,许是有人看见递了话,姜大喜一行人刚到不久白老汉父子就赶来了。白老汉家虽穷却从不奢求沾女婿一丁点光,自己闺女没什么出息还说不清话,老闺女了稀里糊涂掉进了福洞里,亏了姜大喜厚道拿老婆当人待,不然的话,白老汉认定闺女嫁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如今女婿家遭了难投奔自已来了,自己这做丈人的却寒酸的管不了几顿饭,白老汉都快羞死了,硬着头皮赶快上山来帮着干点什么。

非常时期也顾不得客套了,见了面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这里都是土山好刨好挖,用了多半天功夫,一眼窑洞挖好了,女人们赶紧进去安置衣物。临离家时姜大喜瞅机会带出一张狗皮褥子,他知道姜白氏身子弱怕冷怕凉,狗皮褥子这时派上用场了,姜大喜拽出那张黄绒絨的狗皮褥子往地上一铺扭头招呼姜白氏﹕“他娘,你快躺下歇会儿!”

张碧玉搀着姜白氏扶她躺下。

站在一旁的白老汉见此情形心窩里一阵热乎紧接着眼睛就湿了……

用了三天又挖了四眼窑洞,除了居住剩下一眼窑放杂物,一家人暂时有了栖身之处。姜大喜把带来的钱买了一些农具和做饭用的大锅在窑洞外支起来,上面搭了个简易的顶棚算是做饭的厨房了。白老汉又腾出一个放粮食的大瓮,庄户人家最值钱的就是瓮了,谁家都有大小不等的几个瓮。这些瓮除了盛水盛粮食还能盛衣物,夏天把棉被放进去根本不担心受潮。姜白氏的老爹和独根苗弟弟,父子俩将这个大瓮连轱辘带抬送到姜大喜住的半山腰,可把姜大喜一家激动坏了,姜大喜知道老丈人不易随即拿出两块银元硬塞给白老汉,老人掂着手里的钱不无感慨地说道:“这钱我要是收了那咱们的翁婿关系也就断了,钱虽是好东西不能干啥都往钱眼里看吧。我这瓮是送给你们的可不是卖给你们的呀,大喜,你说呢?”

一席话说得姜大喜的脸红到耳根子,自从娶了姜白氏姜大喜也曾想多接济老丈人但不论送钱物或粮食都被白老汉婉言相拒,白老汉总是说:“富光景富过,穷光景穷过,俺不能聘了闺女指望女婿接济过光景,那样的话,俺的脊梁骨就软了直不起腰了。”

姜大喜因此对老丈人格外敬重。

姜大喜带领儿子们说干就干在山坡上挥起锄头镢头开垦了两亩荒地赶在谷雨前点种了玉茭。白老汉是庄户人家知道女婿得垦地种庄稼,拿来旳半囗袋玉茭种子能帮他们顶上大事,熬到秋收会好一点,否则真要饿死了。

姜大喜又拿钱去讨获了些杂面,这时节天气逐渐往暖和地走,山上山下的闲地里陆续冒出了绿芽芽,有些绿芽可以食用,姜大喜的儿媳们便一天价蹲在地里采摘野菜芽,拿回来拌些极少的杂面粉搅在鍋里熬野菜糊糊,一家人才得以勉强活存下来。姜大喜说只要日本兵别来祸害,能吃上这样的糊糊就烧高香了。这穷山恶水暂时没招来日本兵,还算庆幸。

谁知到了来年刚刚开始秋收的时侯,白老汉和儿子正在地里忙着掰玉茭割谷穗,忽地不知从哪冒出三个日本兵,他们叽哩哇啦地嚷嚷着带比划意思是要白老汉与儿子将收割下的粮食给他们背到炮搂去,这可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啊,给了他们全家人还能活命吗?前几天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已被他们抢去,如今又要抢,这不等于要命吗?粮食没了一家老小也只有锇死了。这些狗日的,不好好在自已家里待着大老远跑到俺们中国来祸害人,凭什么?他们是人,俺们也是人,咋这样不讲理?白老汉一辈子窩窩囊囊沒出息,可他从没坑害过任何人,没占过别人一丁点光,虽然自家闺女嫁了个殷实大户人家他却从不索取亲家半点钱财,他也从沒跟人争斗过,别说杀人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在地里干活时,从土里爬出个活物他都要举着锄头等爬走了才落锄。今天可是撞上鬼了,其中一个端着枪见俩人犹豫不决照白老汉儿子的屁股就是一枪托,儿子立时扑倒在地,白老汉又气又急见那个日本兵又要举枪时,白老汉不由分说举起锄头照那个日本兵的后脑勺就砸了下去,横竖都是死,干脆跟他们拼了!那个日本兵还没弄淸咋回事脑袋壳便裂开一道缝,白花花的脑浆,红殷殷的血顺着脑缝流了出来,那畜牲一声没吭立时倒地毙命。另一个日本兵惊恐地大叫一声端着刺刀朝白老汉肚子刺了进去还转了个圏才拔出来,白老汉双手捂着肚子,血和肠子从手指缝淌出来,白老汉在倒地时得意地望了儿子一眼像是说﹔你老子还行吧。儿子绝望地喊了声﹕“爹____!”猛地蹦起来抱住一个日本兵滾到旁边的崖底下……剩下一个日本兵吓傻了,他顾不得两个同伴和满地的粮食扭头便跑。这里发生的一切前后没用了半袋烟的功夫却被在不远处躲避日军的邻村人看得淸淸楚楚,他们见那个日本兵要逃跑,忙说:“不行!不能让那狗日的逃回去报信,弄死他!”

一伙人忙掏出打鸟的弹弓抄小路截住了那个日本兵,没等他举枪就被几个弹弓射出的石子打得扒下了,村人们扑上去一顿乱揍将其一命鸣乎。

再看白老汉躺在血泊里已奄奄一息,血肠子流出来一大滩,几个村人忙分头去通知白老汉家人又爬下崖去把白老汉儿子抬上来将父子二人平放在一起,白老汉半眯着眼喃喃着:“……一命抵一命……值……”

白老汉儿子已断气,村人找见他时只见他两条胳膊紧紧搂着那个日本兵,两人的前额都皮肉血糊想必是白老汉儿子用脑袋硬与日本兵相撞同归于尽的。

姜白氏的老娘、弟媳闻讯立马急风楞怔跑来扑在两个顶梁柱男人的身上哭得呼天喊地,她们简直没法活了……待姜大喜赶来时,只见老丈人和小舅子都直挺挺躺在血泊里早已断气,看着丈母娘一家子的惨状,姜大喜腿一软身子凉了半截……

姜大喜一家尽了最大能力帮着忙里忙外安葬了白老汉和儿子。

一家六口一转眼剩下四个女人,能干重活的俩男人都死了且死得极其悲惨,姜白氏的老娘悲伤得几次背过气,她可怜男人一辈子没舒舒展展活一天,临了还被刺刀捅死,那得多疼啊,她心疼儿子年纪轻轻就走了,撇下这老的小的就不管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姜大喜欲将丈母娘一家四口接到山上一块过相互有个照应,可老人死活不去,说老头子在世时从不麻烦人,俺不能在老头子刚咽了气就跑到闺女家依靠女婿养活,假如老头子在天有灵肯定会说俺没骨气,俺哪也不去,就守在家里,是祸躲不过,该咋咋吧。

姜大喜只好留了一些钱并让姜白氏留下来陪老娘和弟媳还有俩半大侄女。姜白氏陪了老娘没几天便被老人撵回来了,老人说:“谁也替不了谁,你还是回去吧,咱们各过各的,心安。”

姜大喜在山腰自己的窑洞和姜白氏的娘家来回两头跑。姜白氏看着自己娘家雪上加霜的状况,感叹姜大喜为人厚道,自己这模样嫁过来却得到姜大喜的善待,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姜大喜说落难之时还分什么你我,大家相互帮衬着一起渡过难关能饿不死就行,哪怕菜糊糊也能多喝几囗,苦日子就像这野菜糊糊一样,熬吧,熬到哪时算哪时。

初秋的连阴雨下了好几天,雨水滲入了土窑洞顶端,瓦解了并不坚固的土疙瘩,一眼窑洞“轰”地一声,顶端塌了,姜白氏被埯在土洞里,男人们都到外面干活去了,一群女人和孩子正在洞外张罗烧火做饭,突然发生的洞塌把女人们惊傻了,张碧玉端着一盆野菜正要往锅里倒手一抖一下子撒到锅外面,她几步扑到洞口疯了似地两手往外扒土,一面扒一面声嘶力竭喊叫:“……快!快来……都快来!快往外扒!娘在里面,娘……娘……”

女人们顾不得寻找工具代替手,老二媳妇、老三媳妇和四岁半的孩子一起扑到窑洞口,拼了命地往外扒、扒……

娘……娘……

奶奶……奶奶……

女人孩子嘴里喊着叫着,手不停地扒着……

姜白氏正蒙着被子睡觉,突然被塌下来的土块压在身上动殚不得,被媳妇们救出来时安然无恙,整个人被被子蒙得严严实实连一小块土疙瘩也没挨着,她老人家只是被吓得不轻,一旦媳妇们体力不支或是动作慢了些,她不是就死了吗?阎王爷可是不等人啊。几个女人见婆婆无大碍,心一放松才发现手指早已皮破血流,突然感到手指钻心地疼,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一个个披头散叐,脸上身上全是泥土,姜白氏“哇”地一声搂住孙子搂着儿媳们,几个女人哭成一团泪人儿。

姜大喜领着儿子们回来见此情形弄不清咋回事,姜白氏不在窑洞里躺着却干眉净眼,几个媳妇和孙子在外面倒是一个个泥里巴玑、土眉怪脸,血淋糊渣……弄清情況后仍然余惊未定,他看着一家人抱在一起,不无感慨地说:“患难见真情,咱们一家人只要团结一心,再难也能活下去。”

三年后,盘踞在平泉镇的日本兵被八路军、国民党的部队赶跑了,留下的只是日本商人,有的开矿挖煤,有的开店做生意。

姜家大院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清点了一下人数,在外面病死饿死了五六个年龄尚小的孩子,其他人总算是劫后余生沒全死在外面。大伙一见面,互相瞅着一个个破衣烂衫,面容蜡黄,神情呆痴疲惫的样子,就知道这几年都不易。走进各自的宅院,狼藉一片,进到屋内,更使人伤心极至,谁家都是被翻箱倒柜洗劫的差不多了,幸好,粮食还剩一点点,唉,这日子还咋过呀,要啥没啥,谁的兜里都空空的,一个子也没了。

关键时刻,还是管账先生姜五喜给大伙解了燃眉之急。

当年,姜五喜隔三岔五地从账上支钱,他想,既然老爷子已有所察觉,将他換掉是迟早的事,索性能倒扯几个算几个。他把倒扯下来的一堆钱装在一个瓷罐里封好埋在后院猪圈旁边的茅厕里,臭轰轰的茅厕没有招惹日本兵的搜查,瓷罐幸存下来了,非常时期,姜五喜也顾不了大伙的非议,他赶紧把瓷罐挖出来取出钱全交给大哥姜大喜给大伙分了。姜五喜这一行为歪打正着,私心变为善举,大伙非但无怨言,还从心底里感激,一致认为姜老五是个过日子的好管家,姜五喜很是得意。

有了钱,姜大喜带领姜氏家族按部就班,该干啥干啥,日子一天天又好起来了。

军校毕业后,姜毓禄与郑子林分别开赴前线与日军作战,临行前俩人握手告别,相互鼓励﹔不贪生怕死,不要钱,不要命,爱国家,爱百姓,多杀日本鬼子,早一天将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只要活着,后会有期。

姜毓禄去了呂梁山阎錫山第六集团军司令孙楚的部队。爱惜人才的孙楚将军本不想派姜毓祿去打仗,担心他有个闪失,想把他留在身边与自己一起进行军事方面的各项研究,孙司令喜爱研究军事苦于没有得力助手,姜毓禄的到来使他喜得一才子,他不想把这位优秀人才推向战场,但这个刚出校门的才子不知好歹一心想展示自己的才华执意要上前线打鬼子。

孙楚将军望着面前这个刚出茅庐的英俊军官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吧!到战场上去磨练一下也好,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

孙楚将军给了姜毓禄一个团的杂牌军,这拨人是各团从前线回来的溃散人员,一帮一伙的很难凝聚。

孙将军问:“敢接吗?”

姜毓禄的自尊心受到挑战,他想大不了战死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便昂头挺胸道:“敢接!”

“好!有股子军人气概!”

孙楚将军特意给姜毓祿派了一位身材高大、躯体魁梧的贴身副官吴畏,吩咐吴畏形影不离地跟着姜团长,并命令这位副官一定要保证姜团长的生命安全,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姜毓禄忙与吴畏握手仔细打量着,先不说他长得人高马大、彪悍得很,单听他的名字_____吴畏,你就弄不淸是他怕你还是让你怕他,还是什么都无所谓。再看他的神态;沉着、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姜毓禄心里不免有一絲疑惧,自己恐怕是这个团的空架子傀儡了,实权并不在自己手上……

事实真如姜毓禄预料的一样,假如没有副官吴畏在姜毓禄身旁站着,姜毓祿就是个天兵天将都难以驾驭这群兵痞子。这群国军的散兵们也是血性汉子,并不是见了日本鬼子就掉头逃跑的怂包蛋,他们之所以溃败是有很多原因。这些当兵的听说又被编成一个团重新上战场能一雪前耻,个个都摩拳擦掌异常激动,但一看团长是个乳嗅未干的学生娃娃,虽说是军校毕业的高才生毕竟没有跟鬼子真刀真枪干过,不免有些泄气并怨恨,认为孙司令是拿这些人的命开玩笑没当回事,但军令不敢违只得硬着头皮集合起来听这个娃娃团长训话。

姜毓禄整整军容阔步走向队伍前站定,望着面前一群衣帽不整、对他不屑一顾的兵们,姜毓禄不免有些畏惧不过他立即打起精神像在军校听教官训话一样亮开嗓子大声道:“兄弟们!鄙人初来乍到,蒙孙司令抬爱,任兄弟们团长,我自知力所不及还望弟兄们鼎力相助精诚团结。目前,外强入侵,国家蒙难,国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作为一名军人,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将生死置之度外,誓与日军不共戴天!时刻准备为国家为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从我做起,严以律己,如有触犯军规,全团随便哪一位都有权将我正法!反过来,我做为一团之长,对违反军规者也决不会询私情,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多杀鬼子!杀一个就减少一个对人民的残害!早一日将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

队伍里立刻有人插问﹕“请问姜团长见过日本兵吗﹖那可是一群狡猾的狼,弄不好就被吃掉了。”

一阵哄笑……

“打仗就是杀人!你不能杀他他就要杀你,那活儿可不是耍耍嘴皮子,喊喊口号就行的!”

“对!对!那是我们这些不要命的人干的活!”

“我们这些人的命贱!不值钱!”

……

原本就不太整齐的队伍现在更乱了阵,这些侥幸活下来的兵们根本没把自个的命当回事,仗打败了能怨我们当兵的吗?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窩,是你们当官的怂才打了败仗,现在又派一个学生娃娃来当团长,明摆着就是让我们去送死!横竖是个死!还不让撒撒气,说两句气话啦!

姜毓禄半天没吭气,他极其严肃地望着这群人,他深知作为一名指挥官要沉住气,此时无声胜有声。

骚动的队伍渐渐安静下来,姜毓禄不失时机地又大声道﹕“兄弟们,我既已受命就决不能渎职!愿随我姜毓禄一起与日本鬼子拼命的就要坚决服从我的命令!大家不怕死,我难道怕死吗!我们的目的不是去送死,我们是要日本侵略者死!多杀鬼子就是死了也死得其所!部队打仗要有铁的纪律,一旦到了前线,大家就是一个人,绝对地服从命令听指挥!大家说,能不能做到?!”

能做到!能做到!能做到!

这群人一下子变了,不知是姜团长的讲话激起了当兵的斗志还是那个黑塔似的神秘人物走过来压住了阵,总之,全团人肃目静听训话后发出了雷声般的怒吼!

姜毓禄很是得意。他即刻带着一团人整装出发,按照孙楚司令的命令在山西呂梁、洪桐、临汾一带与日军打遭遇战。

两年后,姜毓禄又被孙楚将军召回另派任务。

接到命令,姜毓禄准备即刻起程,副官吴畏却告诉姜毓禄一个情况让他迟两天再走,国军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将军病重已回成都就医,吴畏建议姜团长先到成都去看望将军后再回吕梁山。姜毓禄疑惑地望着吴畏副官,心想﹔他怎么知道我与宋将军有交情?宋将军是倾向共产党的,万一孙璴知道,我……太可怕了!这个人究竟还了解我多少?

姜毓禄想着想着由疑惑变为责问﹕“孙楚派你来监督我的吗?这两年你也都看到了,我做错了什么?除了拼命杀鬼子我还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国的事吗?”

吴畏平静地笑笑﹕“不是监督是协助,是保护你。”

姜毓禄眼神复杂地望着吴畏,半响没吭声。说实话,这个人并不惹人讨厌。

恰巧,姜毓禄带着部队正走到山西边界西南方向,姜毓禄将部队暂时交于副团长原地修整待命。

背地里,姜毓禄又用眼光征询吴畏,吴畏副官笑道:“我就不陪团长一块去了,我得随部队留下,我为团长挑了两名士兵,不知团长滿意否?”

两年期间,姜毓祿明显感觉到吴畏时时刻刻在保护着自己,而且军事知识并不逊色自己,出谋划策点到为止,对自己始终唯命是从。姜毓禄视吴畏最信任的战友、兄弟,但对吴畏的真实身份仍是一团雾,吴畏决不只是副官那么简单。姜毓禄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狐假虎威,真正的团长是吴畏,吴畏甚至还有比团长更大的权力。一个七拼八凑的散团人员大多都是兵痞子,姜毓禄虽说是一个黄埔生却是一个光杆司令,单凭他是绝对治服不了这帮人的,吴畏成就了他展示军事才华的愿望。这次吴畏不随他前去看望宋将军意在留下帮他看管好部队,吴畏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姜毓禄带着吴畏为他挑选的两个士兵而没有惊动警卫,这样便于不被军中其他人猜疑,吴畏留在部队替姜毓禄挡着,没人探问团长的行踪,姜毓禄一百个放心马不停蹄地赶到成都去看望了宋哲元将军。

姜毓禄与宋哲元将军在军校时相识,俩人交谈了两个时辰,从军事的战略战术谈到对当前时局的看法,都有一种忧虑,这种忧虑不是对日作战的忧虑,至于对付日本人他们都认为不在话下,他们坚信小日本迟早会滚蛋。但抗战一旦胜利中国将走向何方?泱泱大国需一个扛得住的人为领袖,蔣介石行吗?这次谈话使两人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因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将军早已很难进食,靠着输送药液与营养液维持尚有生命的躯体,整个人消瘦得皮包骨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严然一具木乃伊。

姜毓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年,宋哲元曾是一位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宋将军在军器装备极差的情况下训练了一支举世闻名,仅凭手中一把砍刀就让日寇闻风丧胆的大刀部队。一个中国人力砍九个躯体彪悍训练有素的日本兵,大长国人威风!二十九军将士在抗击日军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为此,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曾给将军致信赞扬:先生情殷抗日,曷胜仰佩,曩者日寇入关,先生奋力边垂,慨然御侮,义声所播,中外同钦……

姜毓禄的眼睛潮湿了模糊了,他弯腰附在将军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将军……”

宋哲元将军微幑睁开眼皮,双眼一亮立即辫认出这位年龄相差甚大的挚友。由于激动,连连干咳不止,姜毓祿急忙握住老人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医护人员赶紧喂了几滴不知是水还是药液才稍微止住。

将军强撑着面露微笑对姜毓禄动了动嘴巴,缓缓地问道:“毕业了?带兵打仗了?”

姜毓禄连连点头:“是,是。闻悉将军身体欠佳,学生正好路过,特赶来看望。”

将军不屑地说:“无大碍,人么,总得走这一步,遗憾的是,没有倒在战场上……不是一个完美的军人。”

姜毓禄激动地说:“不!将军永远是我们的楷模!”

将军显得心事重重,他两眼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壮志饥餐日寇肉,笑谈渴饮东洋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人生快。”

与岳飞同曲异词的“滿江红”

姜毓禄顿时明白了将军此时的心情,将军的浩然之气是有信心打败日军侵略者的,无奈身体已衰竭极至,命在旦夕,他是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了,这无疑是将军一生的遗憾。

姜毓禄腑在将军面前,轻声说:“将军还有什么教悔,学生在聆听。”

宋哲元将军的声音很轻微却很有力地说:“中国革命需有一位杰出的民族领袖!此人不在我们这边……切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决不能打内战,不能让小日本看笑话,谁要挑起内战,决不苟同!国共两党只有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中国才有希望……”

姜毓禄望着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宋哲元将军仍然心系国家安危,对时局的担心,他明白将军指的那位杰出的民族领袖是中共领导人毛泽东,他俩私底下探讨过。

姜毓禄立刻站起来郑重地向将军行军礼,并郑重地说:“学生仅记将军教悔!”

宋哲元将军抖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两本约两寸见方一寸见高的袖珍小书拿在手中,示意姜毓祿接着。

姜毓禄小心奕奕地接过,像捧着两块传世家宝。

将军说:“我一辈子喜爱读书,世上的道理有时侯人说不清,但一看看书就明白了。这两本书体积虽小却容纳百川,我随身携带了多年,今后我是用不着了。今天你来看我,也是跟这两本书有缘,小老弟,你好好收起,它会对你有用的。”

古铜色的封面,掀开书的第一页白纸上写着恭恭正正三个字;宋哲元

姜毓祿再次含泪向宋哲元将军沉重地行军礼,他清楚,这是最后一次向将军行礼了,他行礼的手久久没能放下来。

姜毓禄带着部队昼夜不停地赶往吕梁山,路上与日军进行了几次遭遇战。受过严格训练的黄埔十四期学员姜毓禄在实战中运用了他学到的军事知识,可谓一展鸿愿。

接近陝西与山西的交界处时,部队将要进入一条山谷。

姜毓禄命令部队停下来,他与几位参谋走上山头察看地形。这里多处呈凹字形,如果有敌人在两边山腰埋伏的话,是典型的打伏击战最好的地段,前面侦察连还没有消息,不知情况如何,不可大意。姜毓祿命令部队迅速在两边山腰隐蔽,山腰凹进去的地方被草丛遮盖不易被发觉,即使从山顶往下射击也无大碍,射程呈直线不会拐弯。

这里很寂静,但寂静不表明安全。

侦察连有人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的侦察兵不待站稳便举手报告:“团长,有情况!”

姜毓禄沉着地:“说!”

“距这里几华里外的山崖上住着一大股土匪,有一个中队的日军正往山上偷袭,土匪发现了刚接上火。连长问要不要管?”

“混账!为什么不管!”

“他们可是土匪啊!平时无恶不做……”

“土匪怎么啦?土匪也是中国人!土匪都不投降日本人在跟他们拼命,我们难道还不如土匪?!”

姜毓祿气哼哼地命令:“准备战斗!”

“命令;一营长带一个连悄声快速赶到鬼子背后,火力吸引他们下山,二营长带两个连从两侧迂迴上去,不能惊动敌人,等敌人被一营长的火力吸引掉转身时,两边一起开火包了他饺子!注意!不能伤着一个土匪,中国土匪的命,一人值一百个日本人!听懂了沒有?其余人原地待命以防敌人有援军,对付一个中队的日军虽不能大意也犯不着全团扑上去,行动!”

姜毓禄大声下着命令,全团人肃静,命令完毕,迅速执行。

站在旁侧的吴畏副官向姜毓禄投去意义深刻的一督。

这里确实住着人数相当多的一股土匪,这些土匪不全指截财、杀人维持生活,他们的家眷就在附近的山凹里,这些人大都是‘业余土匪’或白天务农晚上出来行窃,或农闲时上山入匪待俩仨月,这里匪门大开来去自由,这里的山大王就是本族族长。他们行窃截财的范围仅限于这片山脉的沟道两端而且有不成文的规矩;都自觉地不搔扰方园左右的邻人,只截外来的陌生人财物,尽量不杀人。

最近,这股土匪刚刚截获了一批日本人的军用物资,重要的是里面还有枪支弹药,押车的一小队日军全被干掉了,这才招来了愤怒极至的日军报复。日军端着枪嗷嗷叫喊着,大有不把此山踏平、不把这里的人杀光不罢休之势。但是,此时的日军也决不会想到,他们的命也会像那批军用物资一样永远也不属于自己了。

姜毓祿的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时,战局不太乐观,土匪虽人多但会持枪打仗的大约只有几十号人,大多数男人、女人和孩子被日军追打着满山跑。

姜毓禄临时改变了作战方案;部队从中间插过去把敌人分成两段,一营长带两个排将尾端未与土匪接上火的敌人往山下赶,集中火力快速消灭掉,二营长派一个排接应群众,其余的人呈扇形状,枪枝刺刀全上……

日军正打得带劲,指挥官举着望远镜搜索着躲起来的人,发现一处就叽哩哇啦地大声喊叫……

姜毓禄命令:“先把那个指挥官干掉!阻击手,快!”

二营派了三个阻击手从不同方位扫瞄,等着最佳点入镜。

日军指挥官举着望远镜正得意地看着被搜索到的中国人被杀、被砍,突然,他的镜面里出现一个比他还得意的人,这个人也有一个长筒镜面,与他的镜面成一条直线,当他快速反映不好的同时,他的眉心被穿了一个洞,洞里的液体喷出来时像一束好看的櫻花飘散开来,这个指挥官倒地时或许在想,这个外星人是从天而降的吗?

好!群龙无首!

日军看到指挥官被击毙,顿时大惊失色,愤怒的叽哩哇啦喊叫声更加凶狠。

就在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又有十几个日军倒下……

被截开赶到山底下的那股日军被沒有顾忌的国军甩开膀子杀了个痛快。

战斗进行了一顿饭的功夫,日军败下阵来,只是山上还有十几个鬼子把女人和孩子当人质要挟国军放下武器投降。

笑话!一败涂地了还痴人说梦,不过,解救这些女人和孩子还需谨慎,一群女人和几个老人搂着一些孩子们被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吓得浑身发抖,外面的男人们却不敢轻易出手,干着急跺脚没有办法……日军被大批国军围住渐渐缩小了包围圈,气急败坏的鬼子立刻一人抓住一个女人或孩子把刀架在脖子上,形势非常紧张,姜毓禄举手示意大家停下,他知道日军特看重战死的军人尸体,一般都要烧成骨灰带回国,尤其是他们的长官。

姜毓禄命令把日军指挥官的尸体抬过来,他用日语对这十几个日军说:“你们胆敢杀我们一个人,我们就当着你们的面把这个人碎尸万段然后扔到后山里喂狼!”

这一招很灵,十几个日军一起抗议。

姜毓禄又用日语说:“你们只有放下武器不伤害这些女人和孩子,我们允许你们抬着这具尸体滚蛋!”

日军叽哩哇啦商量了一下,表示不杀这些中国女人和孩子可以,但他们必须带着武器走。

意料之中

姜毓禄同意了,先把人解救出来再说。

山坡站满了持枪的国军,站满了持枪端刀的土匪及男人女人和受惊吓的孩子们,山林一片寂静,所有人眼睛仇恨地盯着这十几个日本兵很不甘心放他们走。

十几个日军也两眼含着极端仇恨在更多仇恨的眼睛注目下抬着他们指挥官的尸体跌跌撞撞地直奔山下。

山下谷沟里到处都是胳膊、腿、挂在树枝上的肉片、碎衣服、一滩一滩的血,这些大都是日军的,或许看到同伴们残缺不全的躯体刺激了十几个活着的日军,他们瞬间忘了刚刚的承诺,放下指挥官的尸体掉转身举枪就要射击……

晚了,埋伏在两边的四挺机枪一起扫射,十几个日军倒地毙命。

站在山上的山大王、业余土匪头子、本族族长鹿振天看得出了一身冷汗:“啊呀呀!姜团长让他们带着武器走,我颇有不满,这不是放虎归山吗?日后再来禍害咋办?原来姜团长早有防备,佩服!佩服!今日如果不是姜团长出手相助,我们全族人恐怕要遭大殃了!我代表全族人感谢贵军的救命之恩,我给你们跪下了……”

姜毓禄急忙上前扶住这位身材高大抖着白胡子的老人说:“自家人不说外话。”

姜毓禄转身环视了一下站满山坡上的人,高声说:“乡亲们!军人兄弟们!我们的国家正在受难,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正在受难,每天都有人被枪杀!我们中国军人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受欺侮不管吗?不能!我们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抗击日本侵略者!决不放过他们!”

打倒小日本!

小日本滚出中国去!

山坡上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所有人齐刷刷地跟着喊起来。

“对!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中国人决不作亡国奴!更不能当汉奸!只有一条路,就是团结起来一致抗日,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刚才大家都看到了吧,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是不会变的,与日军作战必须从精神上打败他们,竭尽全力彻底消灭他们才能杜绝后患!”

姜毓禄简单讲了几句后,赶紧走过去与鹿振天商议:“我们的兄弟阵亡三人暂时埋在贵处,伤员八人,其中有四人重伤能否留在贵处疗养,等伤好后我们再接走……”

“行行行!不用商量, 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请姜团长放心,我们保证把每个伤员都养得壮壮实实的…… ” 不等姜毓禄说完,族长鹿振天忙不迭地应诺,并马上安排人把重伤员抬到安全地方进行包扎处置,这里漫山遍野树木花草不缺药材,这里的人很会处理受伤的人,因为他们经常受伤。

山里人一时间忙活起来,男人们在山上采药采野菜,女人们烧火作饭护理伤员,大部分人和部队的人打扫战场,所有日军的尸体埋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坑里,三位阵亡的国军兄弟分别占了三个墓穴,族长鹿振天还命人赶制了三副棺材,虽粗糙却很是尽人意了,姜毓禄和国军兄弟们感激不尽。

把重伤员安顿好,其他受伤者也及时得到包扎治疗。

接近深夜,一切事宜才基本妥当,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已把饭做好。饭很简单,几个男人杀了一头猪,拔了毛,剁巴剁巴扔进大锅里和菜煮在一起,莱是山上现采的野菜,这样的猪肉野菜汤,肉鮮、味美、营养丰富加上用少量的棒子面和大量的野菜烙的菜饼子,这已经相当相当不錯了,行军打仗能喝上热呼呼的肉菜汤,能吃上热呼呼的菜饼子,野菜的味道并不逊色于家菜,这不就是在家过年吗。

鹿振天特邀姜毓禄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边吃边说:“姜团长,你们走了,万一鬼子再来报复咋弄?”

这正是姜毓祿要考虑的,他把筷子轻轻一放,说:“鹿老先生,我建议您首先约束大家从今往后别再截持他人的财物了……”

见鹿振天要解释,姜毓禄忙摆摆手:“我知道,你们不搔扰左右邻人只截外来人,可那外来人不也是咱中国人吗?是中国人就是一家人,就好比你我,我们之前不认识,碰到日本人欺侮你我有责任要帮你,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一家人。你好意思截持了兄弟的财物自己享用?”

一席话说得鹿振天脸红到耳根无地自容。

姜毓禄接着又说:“你们截了日本人的军用物资,这件事做得非常好,是英雄之举!日本人跑来报复,你们不屈服奋起反抗,长了国人的威风!中国人就该是这个样子!说实话,日军只派了一个中队百十来号人,是根本没把咱中国人当回事,他们认为来几个日本人就能把这里杀光、抢光、烧光,今天正巧我们路过,是决不会放过他们。目前,我们国家有多少村庄被烧得焦土一片,村人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一个小小的日本岛国就把我们折腾成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不团结,只想着自家的小光景……”

不等姜毓禄说完,鹿振天又汗颜又悲痛地说:“我们这里也有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人……”

几十年来,他作为族长带领这一大帮人实属不易,这里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外面的人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出去,过着自生自灭的原始生活,倒也清静。近年来,时不时地闯进一些当兵的来搔扰,不是抢东西就是杀人,族里这才组织起人自卫,有时也截持陌生人的财物,尝到甜头的族人们便收不住手,鹿振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他们从没祸害过方圆左右邻人,他们自认为是仁义。今天遇到姜团长明白了好些道理,他说:“我鹿振天不是糊涂人,只是这里与外界不来往,有些事情弄不清楚,说实话,日本人第一次到这里,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们热情地招待,让他们住下来,谁知,他们起歹意想糟踏我们的女人,女人反抗竟被他们杀了!这还是人吗!打那以后,我们就恨上了日本人,一见到叽里哇啦不说人话的我们就往死里干,这仇也就越结越大了。我们打不过他们,只有拼命,拼命就会死人,我们已经死了二十多个人了,照这样下去,我们全族人迟早会死光!今天,假如不遇到你们,我们定是难逃一劫。”

鹿振天心有余悸地再次问道:“姜团长,你们走了,我们咋办?”

姜毓祿说:“办法总是有的,这里的山脉是很好的地形,利用好的话,能阻挡鬼子前来搔扰。”

姜毓禄详细地讲给鹿振天:“我们把日军的武器弹药全给你们留下,再加上你们截获的那一批足够建立一支小型队伍,这支队伍什么也别干专负责安全保卫,要派人白天黑夜地在指定的重要卡口设立岗哨,一有动静立即发出信号。另外,这么多山脉要选择隐蔽安全的地方做备用,一旦有情况可躲进去,里面要备粮、备水、备急救药物、甚至武器弹药,总而言之,人一旦躲进去可以生存一段时期。只是……”

姜毓禄停下来,漫不经心地吃起饭来,见周围的人都忙着做其他事情并沒有人注意这里,他低声边吃边说:“老先生仅记,做这些事情要谨慎,要派可靠的人担任队长,尤其选择臧身的地方,知情人越少越好,可多选几处,真假虚实,以蒙蔽外人,现在非常时期,不可不防。”

姜毓禄着重嘱咐鹿振天把重伤员安置在极隐蔽处有专人照护,不可外泄!具体事宜由参谋交待。

族长鹿振天神情肃穆地一一点头,他有一种预感,今后的日子可能有大风大雨或是雷雨交加,不轮什么都得接招。

姜毓禄的部队在此地住了两天,他规定﹔部队一天只吃一顿饭。

鹿老先生过意不去,执意坚持一天两顿饭,他说,“别的好东西我拿不出,但棒子面野菜饼子我还是能让弟兄们吃几天。”

无奈姜团长下了命令不可违抗。

两天里,一是防备日军再来报复,二是抓紧时间培训新建立的护卫队队员们一些军事常识,比如瞄准射击,不要瞎打浪费子弹,这些人在原来的基礎上很快掌握了要领。培训他们如何利用熟悉的地形与敌人周旋,达到以少胜多,或不战而胜夺得武器,等等。

姜毓禄带着吴畏副官和几个参谋,鹿振天也带着几个人,这一行人很游闲地这儿逛逛、那儿转转,漫不经心地交谈着,转游着转游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吴畏副官和几个参谋赶忙与那几个人交待这里的军事步署,臧身地的选择,卡哨的设防,一切都不能明着来……

姜毓禄与鹿振天走到一旁,姜毓禄语重心长地说:“老先生将要肩负重任,这也是大势所趋,不保国就没有家,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不一定人人都能做到。日本鬼子很狡猾,他们会不择手段挖解我们,利用金钱美女物资诱惑,于是有些人就被拉过去当了汉奸。不用多,你这里只要出一个叛陡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再好的的防御倾刻间被摧毀。所以,老先生用人要谨慎。”

鹿振天却非常自信地说:“我还是信得过我们这里的人,他们不会出卖自己亲人!”

“那就好!但愿如此!”

后来,这里在鹿振天的带领下,这个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发展成共产党的根椐地,收留了好些八路军伤员、国军伤员、游击队伤员。

鹿振天谨记姜毓禄一句话﹔是中国人就是一家人,就是亲兄弟。

有些伤员伤好后留在这里参加了护卫队,姜毓禄的四个重伤员伤好后全都沒走,他们已和这里的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其中一人还和服侍他的一位姑娘成了亲,扎根在这里。

鹿振天的一亩三分地曾被一个叛徒出卖遭到过相当惨重的损失。日军连吃两次大亏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他们派了一个精通中文的日本人化妆成老百姓住进山里用重金买通护卫队的一个队员获得重要情报后,紧接着日军发疯似的对山上进行了猛烈攻击。山上设得暗岗被杀,根本来不及报信,发射点之准确让人防不胜防,处处攻入要害,人们一时间乱了套,幸亏鹿振天根椐姜毓禄的建议,建立了许多个真假虚实的备战洞,鹿振天拼着老命和护卫队力挽狂澜,指挥着吓懵了的人们躲进只有几人才知道的备战洞里,这个大洞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启用。洞内粮食、水、药物、武器弹药足能抵挡一阵子,是鹿振天平时攒下的全部家当。鹿振天的护卫队在山上与日军周旋了一月有余,日军最终没有一个人活着出去,但鹿振天的护卫队损失了一多半,不过大洞完好无损幸存下来。鹿振天对此事件感到蹊跷,认为事情并不简单,定有内鬼。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那个叛徒见死了这么多人,吓得魂不守舍,行为反常,很快被揪出来,不用审问便一一招来。鹿振天气得铁青了脸,搧了两大巴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个没有脊梁的软骨头,剁了你都不解恨!去!把他扔到后山喂狼!让他永世不得再做人!”

鹿振天为当年在姜毓禄面前拍着胸脯说大话的自信感到羞愧难当。

姜毓禄带着部队回到吕梁山,第六集团军司令孙楚将军笑着问他:“怎么样?当团长的滋味如何?过足瘾了没有?”

姜毓禄含蓄地笑笑:“在下不是当团长的料,将军抬举了。”

“呵!学乖了,当初信誓旦旦的那股劲哪去了?丢到战场上去了?哈哈哈……”

姜毓禄被孙楚将军笑红了脸,但他仍倔犟地说:“没丢!永远也丢不了!”

“好!我就喜欢你这股犟劲!军人痲,没这股犟劲甚球也干不了!”

姜毓禄问:“将军为何召我回来?难道就为了看在下这股劲丢没丢?”

“放肆!你敢将老子的军!”

“在下不敢,只是……跟日军打仗很过瘾,看着小鬼子倒在弟兄们的枪口下有一种快感!”

“哼!还快感,缺过钱沒有?”

“缺过。”

“挨过饿没有?”

“挨过。”

“这就对了,打仗,离了钱寸步难行!拿破仑说过一句话,打仗要有三个条件,第一,钱!第二,钱!!第三,还是钱!!!”

孙楚将军突然大声喊道:“姜毓禄!”

“到!”

姜毓禄立刻双腿并拢、举手行礼大声回答。

“派你做生意给老子抓钱去,你行吗?”

姜毓禄迟疑了一下马上回答道:“行!”

“呵!答应得挺干脆,你一个军校毕业生,你会做买卖赚钱吗?”

“不知道,但我会学,谁也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啥也会。”

“那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抓钱吗?”

“不知道!”﹙其实是知道。姜毓禄不是笨人,他一听就猜到与家族有关系﹚

果不然,孙楚将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的老家是产煤盛地,阎长官早已派人到那里抓钱了。我请示了他老人家,派你去,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也。暂时给你一个排的人,人员由你挑。”

姜毓禄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官吴畏,他很想要求吴畏同他一起去但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出来。

孙楚是何许人?姜毓禄的心思他能猜不出?他一脸坏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吴畏还要替你带这个团,他不能再给你当副官了!”

姜毓禄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心里骂道﹔这个老滑头!

姜毓禄带着人日夜兼程地回到平泉镇,他不敢懈怠立刻去见阎长官的人。

这是个干炼精明的瘦小老头,听说曾在日本留过学,不知为何姜毓禄与他一见面就颇无好感,尤其是他痩长的马脸本来就难看,颇像魚嘴的上唇留着浓浓的八字胡须,下巴还艺术性地点綴了一小撮,实在令人作呕,这不是标准的东洋人形象吗?还听说此人是阎长官跟前的财神爷,抓钱的一把好手。难道说人不可貌相,奇丑有奇才?

一番交谈下来,姜毓禄重新认识了这个人,这实在是个温和有智慧的老头儿。瘦老头告诉姜毓禄:“这一带的煤窑自八国联军侵入中国,英商就想覇占这里的矿权,省商务局与英商议定了这里的开矿、制铁及转运各色矿产章程20条,等于出卖各处矿产60年。为争矿权,这里的商绅、乡绅,官府、学校和老百姓跟英商足足斗了三年,历经艰辛终于以赔付275万白银的巨额代价争回了矿权。后来,日本人又来了,这只狼的野心更大,日本人预言,仅一个矿按目前的日产量就可采四百年。”

姜毓禄犹虑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瘦老头往椅子后面一靠,笑着说:“怎么办?当然有办法!要不,派你来干什么?小日本在整个华北战区跟国军、八路军还有各地区的民兵、游击队打得红了眼,仅仅三个半月就进行了大小一千八百多次战斗,敌人死伤五千余人,小日本大伤元气。不过……感到羞耻的是,这个数字不全是日本人,其中有不少是伪军和我们国军投诚过去的人,丢人哪!”

这情况姜毓禄并非不知道,这次派他来就是要争夺地盘不能让小日本全占了。

瘦老头端起茶杯礼让姜毓禄道:“小老弟,喝茶。”

接着又继续说:“人家共产党在这方面就比咱们强,为什么?教育问题!我们的部队往往在临阵前的动员工作不是为国为民而战而是以金钱诱惑刺激,那就导致谁给的钱多就为谁卖命,不是吗?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不能代表整个国军官兵。可就是这一小部分就相当危险哪!唉,没办法,这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

姜毓禄越听越烦心,他放下杯子插嘴道:“先生,说正题吧,我该怎么干?”

瘦老头也放下杯子郑重地说:“你来之前,我已接到命令,这里煤源丰富日本人哪有能力全垄断了?护矿的日军大部分调去了战场,我们趁机要多建几个矿,你的人主要负责护矿与销售,销路已给你安排好,现成的,将来能发展多大就看你的本事了。”

“好!我听从您的安排。”

“小老弟,在账务上,咱俩可是小葱拌豆腐要一清二白,赚的钱各交各的长官,不可含糊。不过,这是各自的事,不归我管,我只是提醒小老弟,不要在钱字上栽跟头哦!”

姜毓禄笑道:“您放心,一定不会!”

“你买我的煤款不可拖欠哦!”

“那是一定!”

办完事,姜毓禄迫不急待地要回家。这几天,他真有一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感觉,耐着性子将亊情安排妥当,一切就緒,姜毓禄带了两个贴身警卫直奔姜家大院。

初春的太阳像刚刚睡醒的少女一样,懒洋洋地把阳光洒向大地,人们感到几许温暖,几许清凉。

姜毓禄身着国民党军官装健步迈进姜家大院,他今天特意穿着这身军装回家的,平日里他着便装。

院子里静悄悄的。

早饭后,人们该干啥干啥去了。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院子西屋传出来,姜毓禄好奇地顺着声音走过去,他以为家里的私塾先生在授课。

他站在窗外隐侧身子向里张望,这一望立马把他全身的神经都支棱起来,他睁大两只眼,瞪得圆圆的,像一只狐狸见到猎物那样放射出惊异喜悦而又紧张的光芒,他看见了日夜思念的爱妻在教孩子们读书。看着看着,姜毓禄的双眼注满了泪水,他抬手擦了去,他的胸膛起伏翻滚,心率跳动加速,他转过身子等情绪稍稍缓下来便轻轻地走到门口,轻轻地推开门,轻轻地顺着墙根往里走,他轻轻的脚步仿佛怕踩着地上的蚂蚁似的没有一点声响,屋子里孩子们也配合默契地不吭声,都瞪着眼睛随这个陌生人移动着。

张碧玉身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布夹旗袍,上身着一件鹅蛋黄细绒线织的坎肩,乌发仍是贴在脖子后面的发饼,脚穿一双自制的圆口黑布鞋,这一身装束让人看了顿觉赏心悦目。

清淡雍容、文雅大方。

孩子们朗读完了她编写的课文,准备给孩子们讲解。她背转身往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春耕___播种。夏耘___锄草。写毕,一转身正欲张口念,恰好与走到跟前的姜毓禄碰了个正着,张碧玉张着嘴愣住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满脑子空白,尘封太久的心扉来不及打开,接纳不了突然降临的喜悦。

有时候大喜来的太急太快会把人喜懵了喜傻了。

张碧玉此时就有些懵有些傻,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缓缓地搜索着大脑的记忆﹔很久以前与此人有短暂的接触却深深地烙印在心里时刻思念着他,这思念像魔鬼似地无时无刻不在缠绕她折磨她……难道是他?他真的没死?他……他……他回来了?还穿着军装……

张碧玉与姜毓禄四目相对,眼泪哗地一下子决堤而出,止也止不住……

张碧玉木讷地半喜半悲,只是不停地流着泪,她忘记了擦,她忘记了一切……

他抬手为她擦,擦也擦不尽,擦了仍流。

他也边擦边流泪……

他将她揽在怀里任她尽情地哭,他和她的眼泪融在一起浸湿了衣服,流吧,流吧……憋了整整十年了,该流一流了……

姜毓禄抱着张碧玉缓缓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孩子们早就报出信吆喝来满院子人。

张碧玉被丈夫抱着被众多长辈晚辈瞅着臊得她满脸通红,她挣扎着要下来反而被姜毓禄抱得更紧并附在她耳根小声说:“别动”

姜毓禄抱着张碧玉对满院子的人说:“叔叔婶子们,哥哥嫂嫂们,小四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请大伙原谅,明天我挨家去看你们。”

“好了,好了,快抱媳妇进洞房吧!”

大伙接着十年前的那一天嬉戏着、嚷嚷着……

姜毓禄和张碧玉拜跪了爷爷的灵位,拜跪了二老,姜大喜和姜白氏喜在心笑在脸,他们的大儿子终于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几个弟弟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尤其小五小六哥俩真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位这样帅的大哥。

到了掌灯时分,姜毓禄特意让警卫准备了十根红蜡烛燃亮了他俩的小屋,烛光欢快地跳跃着,庆贺迟到的洞房花烛夜终于来临。姜毓禄与张碧玉激动地搂在一起,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离别一何久?

十度过中秋。

那一夜,他俩有说不完的话,各自叙说这些年的境遇。姜毓禄拿出中正剑让张碧玉看,他说:“玉,记住噢,这把剑是我俩的,我是剑你是鞘,我俩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姜毓禄把剑插进剑鞘里笑着递给张碧玉。

张碧玉拿着那把剑鞘又抽出小短剑左看右看,赞许道:“真是一把好剑,之心,我俩真的会像这把剑一样再也不分离吗?”

张碧玉期待地看着丈夫。

姜毓禄笑望着妻子,坚定地点点头:“会的,一定会!”

张碧玉放心地笑了,她信他。

张碧玉告诉丈夫,姜家大院曾被日军占领,一家人逃到姥娘家的山腰上住了三年多,姥爷用锄头敲死一个日本兵同时也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了,肚里的肠子都流出来了,舅舅抱着一个日本兵也跳崖同归于尽了……

俩人沉默了很久……

姜毓禄说:“姥爷和舅舅都是好样的”

夫妻俩依偎在一起,哭一阵,喜一阵……

一床未曾动过的花被褥復盖着他与她,他把她拥裹在怀里,吻她……

他将压抑在心底的激情从炽热的吻里一点一点地复苏,一点一点地释放,他说:“这不是梦幻,现在,我终于确确实实地和玉在一起了。”

他与她流着泪耕耘着爱的土壤……

洞房花烛夜在十根红蜡烛的照亮下履行着名副其实的内容……

那一夜,悬空皎月作证,他俩成了真正的夫妻。

应妻子的要求,姜毓禄要带走两个弟弟小五小六,一来减轻爹娘的负担,二来张碧玉与两个小叔子虽是嫂叔关系却情同母子割舍不下。小六第一次见到大哥心里有些怯,他扯着大嫂的衣角直往大嫂身后躲,惹得众人不住地笑。姜毓禄离家时那年年底才生下小五,更别提小六了,兄弟俩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哥别别扭扭,不过有大嫂在,他们还是很乐意跟上走,大哥长得很帅,姜家大院里没一个人能跟大哥比,真的。

姜毓禄的生意做得很顺溜。

有些人有个不好的毛病,总爰妒忌别人如何如何了,然后制造些事端整治一下,想着法地把这个人弄下自己顶替。好在姜毓禄是个名副其实的活账本,算账那叫一个绝,又快又准,而且每笔账目都在心里清清楚楚,在姜毓禄手下办事的人都十分可靠,不给别人留一点可乘之机。姜毓禄也清楚,生意做得越大,招致妒忌的人越多,尽管这生意是为国军抗日筹款。

军校的同窗好友郑子林从前线回来在太原找到姜毓禄准备筹借一笔款子,同来的还有一个陌生人。

惊喜之余,姜毓禄一拳捶在郑子林的肩膀上:“你小子这几年跑哪去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说你为国捐躯了呢!”

“能跑哪去?在中国的版图上整天跟日本人作迷藏,想着法儿消灭他们呗!日本人还没死绝,我可不能死!哪有功夫讯长问短。”

“那你今天有功夫来讯长还是问短?”

郑子林环视周围没有外人便敞开窗子道:“哎,听说你发财了,我是来跟你借钱的,钱是给共产党用,借条是我签名。”

郑子林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把姜毓禄说懵了,他看着郑子林又望望旁边的那个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郑子林指指旁边那个人说:“共产党,你要害怕现在就可以抓起来,甚至连我……”

姜毓禄一听不由怒上心来,他指着郑子林的鼻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朝我要钱,钱是那么好要的吗!你们知不知道我的难处?上面隔三岔五地来查账少一个子都要追问去向,你来要钱就说要钱还连讥带讽地嘲弄人,好像就你一个人爱国别人都是汉奸叛徒!这样子对待老朋友,我就是有钱也不给你,看你怎么着!”

郑子林‘扑哧’一声笑了:“怎么好事都让你小子摊上了?一起上个军校吧只有你得到一把中正剑,军校毕业后都上了前线,你却转了个圈回到这钱堆里养尊处优,听说把嫂子也接来了?”

姜毓禄瞟了一眼郑子林,鼻子‘哼’一声。

“不行!既然是好朋友好事就不能你一人独呑,今天这钱你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怎么?你还要抢啊!”

“该抢时就要抢!你赚的钱没用到正道上还不如抢过来买枪买炮去打鬼子,总比你们糟踏了好。”

“我们怎么糟踏了?你别血口喷人!”

“你知道你为他们赚的钱都干什么了吗?层层贪汚都装到个人腰包里了……去买官,逛窑子、养女人……”

“不会!孙将军亲自派人下来盘账,有椐可査,上缴的钱都被孙将军掌控着!”

“哼!重新做几本假账还不是小菜一碟,孙将军也不可能知道的那么祥细。亏你还是个商场能手,真是一根筋!”

“你们不可以胡乱猜测!”

“我们说的有根有椐,前两个月你上交了多少?为啥上面又派人来督促你须加紧干,投入这大的资金回报不甚乐观,不行再打开几条销路,是不是有这回事?你上交的钱额不乐观吗?”

姜毓禄张大了嘴:“情报真厉害!都搞到我头上来了。”

“为的是让你清醒,别再为老蒋卖命了,不值!”

“你在为谁卖命?怎么你们我们的?说不清楚别想借一个子!”

这时,坐在一边的那个人站起来了,这个瘦得浑身只见骨头不见肉的人,两只眼射出来的两束光却能穿透人心,他两手一抱拳:“兄弟,搅扰了!我是中共共产党员,具体职务不便说。子林兄带我来是想向你筹借点资金为前线的战士赶制棉衣。说实话,我们的战士已经冻死饿死了很多至今仍在跟日军拼死疆场,我们都是穷苦人实在拿不出钱财,只能向国人四处求助。方才听你与子林兄一番对话,知道给你添麻烦了,请谅解。告辞!”

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

姜毓禄臊得滿脸通红抢先一步挡在此人面前,抱歉地说:“老兄留步!请容我把话说完,我与子林兄说话口无遮拦,怕是让你误会了,兄弟我也曾带兵与日宼拼杀过,与你们共军有过接触,了解你们的处境。今天,你与子林兄既来到我门下,不论共产党与国民党都在抗日,我岂有不管之理?”

姜毓禄说着瞪了郑子林一眼,又道:“如果借一些,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们,但车水杯薪解决不了大问题。目前,我正在开拓几条销路,可以你们的名义建立一、两条,首期投入资金我出不用还,以后经营就是你们的事了。切记!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事我是死不认账!该谁掉脑袋谁掉。”

郑子林脸上的阴云散了:“我就知道这一趟不会白跑!哎,你有那么多钱吗?你小子是不是早就中饱私囊了?你别跟我说你是清官,你们不可能有清官!”

“才几天就你们我们的,不都是中国人!”

“明面上是咱们,实际是你们跟我们。”

“你小子脚踏两只船,存心害我哪!”

“我来不光为借钱还有另一桩重要事……”

“啥事?快说!”

“我已退国入共,你也赶快退国入共!”

“……这个……”

郑子林期盼地望着好友道:“有什么好想的?不就一把中正剑吗?你不想有负于他,你明明知道老蒋接下来想干什么,可你就是下不了决心脱离他,我太了解你了,听我的!这位大哥就是共产党里分管组织的,你写一份退国入共申请,我是证人签了名,这事就妥了!”

“要想救中国,国民党没指望了!否则,泱泱中华大国岂能被一个蛋壳大的島国欺辱?从‘九.一八’到现在还没把日本人赶出去,就是老蒋的‘攘外必先安内’错误的决策导致的恶果!一个心思全用在剿共上,共产党抗日有错吗?”

“……可是,党国也有好多爱国将士至始至终都在浴血奋战抗日,与共军携手保家卫国,他们也没退呀?国民党也不是他蒋介石一个人的……”

“可他是决策者呀,你怎么这么糊涂!”

“他是他,我是我,我崇信的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我也是这么做的!你不也崇信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

“你……你不清楚孙先生已经不在了,现在是老蒋说了算吗?”

郑子林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心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变成商人只知赚钱不知论世了?

“我……容我想想……”

郑子林明白姜毓禄是婉言相拒。

两位昔日好友不欢而散。

郑子林走后,姜毓禄沉默了好一会儿……

姜毓禄的四弟也在八路军里,妻子说,四弟十四岁那年和三弟一块离家出走要找部队当兵打鬼子,听说三弟去了国民党部队如今不知在哪里,四弟参加了八路军现在是某部的连长,四弟的部队就在太行山一带活动。四弟曾找过姜毓禄也是求他筹集点资金解一下燃眉之急,姜毓禄为避兄弟之嫌没有答应,四弟当下就指着姜毓禄的鼻子用尖刻的语言挖苦他,说他不是中国人,不配当过军人,不配在黄埔军校受过训练,哼,更不配是他大哥,他为有这样的大哥会在八路军部队抬不起头,他回去就说大哥打日本鬼子战死了,否则别人会瞧不起他。

姜毓祿在郑子林面前直起了腰,但在心里总觉对四弟亏欠点什么,他不由得挂念起四弟……四弟如今在哪里?还是缺少经费没有棉衣穿吗?挂沒挂彩?……

身为八路军连长的姜毓祿四弟姜明福此时正在与日军激烈地交战中……他接到命令带着两个排人马急速去支援反扫荡的兄弟部队,谁知在途中竟与一股日军相遇,看样子这股日军也是前去支援扫荡的日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二话不说立刻拉开了战势,从人数上讲,势均力敌,从地势上看,八路军占了有利地形,这就对了,天助我也,姜明福沉着地指挥战士们。这个连平常训练时经常讲:打仗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我们是为捍卫国家、保卫人民的正义而战,正必压邪!不论遇到多强悍的敌人,我们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他,决不能怂!让小日本害怕,要他们明白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惹的,赶快滚回去!否则留下命一条!

连长姜明福是这样讲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个连是团里的尖刀连,担负着完成最艰巨任务的使命。连长是关键人物,姜明福深知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窩。他十四岁时与三哥姜毓胤离家出走,兄弟二人在半路分道扬標,击掌盟誓,分别投奔八路军与国民党,看谁能混出个人样来为家族争光。姜明福长得虎头憨脑,非常壮实,与兄弟们的相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最重要的是只有他的名字中间不是毓而是明,与五个兄弟的名字不沾边。家族里有传言说他不是姜氏血脉,他很纳闷也很茫然。当三哥与三嫂赌气要离开家时,他央求三哥带他一块走,但行至半路,他决定自己单闯,要证明自己不是孬种。三哥一再安慰他,说:“娘生你的时候我就在门外蹲着,别听姜家大院那几个女人瞎说,她们就爱说娘的闲话,挑拨爹嫌弃娘,可咱爹从不嫌弃娘,咱爹咱娘都是好人,你别傻脑子着了别人的套!”

姜明福又问:“那我的名字为啥跟你们不一样?”

“咋不一样?这是小名,大哥的小名叫来福,二哥玉福,我叫财福,小五冬福,小六叫秋福,这不都有福字吗?毓字是大名,你还没起大名呢,着啥急!”

姜明福点点头,像是懂了,可转而一想还是不对:“小五小六咋都有大名了呢?小五姜毓奇,小六姜毓仙,他俩都比我小啊!为甚我还没有大名?”

姜毓胤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大张着嘴没法为弟弟解释,就是嘛,四弟为甚还没起大名?他还真没想过这事,老爹是否忽略了?也不对,爹没文化不识字,姜氏家族后代的名字都是五叔看着书根椐生辰八字起的,四弟十四岁了为甚还沒有大名?这不合常规呀,爹已经接了爷爷的班,执掌姜氏家族,他们是否不服气?故意……姜家大院里有些人和事呀,真看不透……

姜明福虽然因名字对老爹有怨气,认为爹偏心,但已经确定自己是姜家血脉无疑,分手时,他轻松又倔犟地对姜毓胤说:“三哥,等着瞧吧!我不会让姜家瞧不起我,我要混不出个人模狗样就不回去!”

姜明福参加了八路军,在部队里年龄是最小的,但在几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中,以机智、勇猛赢得首长们的赞许。从班长、副排直接提升为连长。

八路军的部队里有几个是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宋哲元的部队过来的。当时这几人听说他们家乡被日寇占了,都急得要回去救父母老婆孩子便开了小差,结果跑回去一看,全村人都死了,整个村庄焦土一片,几个人抱头痛哭一场,把亲人掩埋后发誓与日本人誓不两立。他们不敢再回到二十九军怕受处分,便投奔了八路军。

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的部队在国民党军战斗序列中,是以人手一把大砍刀闻名于世,由于西北军的装备较差,不得不训练成以使用大砍刀与敌人进行近身肉搏。这个队伍里的兵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人人都有一身绝活。八路军的首长特别重视,委任这几个人为教练,没有战事时加紧训炼。当地百姓会铁匠活的都纷纷跑来为部队锻造大砍刀。

姜明福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他抡起大刀来虎虎生威,寒气咄咄逼人。他带领的这个连犹如一群猛虎,机警而凶猛,只要碰上对手,不把敌军杀个片甲不留全军覆没,也会让敌军元气大伤。在这一带八路军的部队里这支连队是远近闻名的,日本鬼子也是闻风丧胆,一不小心碰上就会倒大霉吃大亏。

今天,让这支不长眼的日军碰上了,他们急着想速战速决,打了半天,人员少了近一半,八路军的人像影子时隐时现,在眼前晃来晃去,机枪扫射时,人好像全钻到地底下去了,一个人也看不到了。气急败坏的日军队长,个子矮且粗,没有脖子,大脑袋直接从肩膀上长出来,他冒着虚汗看看手腕上的表,已接近命令到达时间,他果断地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呜哩哇啦”地大吼一声,所有的鬼子立即把抢栓卸掉插上刺刀准备肉搏。

姜明福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打了一声口哨,战士们忽地从地下冒出来,大砍刀还均不到人手一把,拿着砍刀的战士向前与鬼子对接,没有砍刀的持枪紧随其后,冷兵器相接时,子弹便射入鬼子的脑袋、胸脯,但营养良好、训练有素的鬼子非常强悍,这个猪头队长别看人长得笨,挥舞着指挥刀,刀刀出手狠,姜明福的人瞬间倒下去好几个,不过八路军仍处于优势,战斗持续了近半个钟头,鬼子只剩下六个人,猪头队长被五个部下围在中间。这个身材礅实长着一颗大脑袋的日本军官,没有丁点惊慌,仍沉着迎战。不过,内心的恐惧在不经意间闪出来,他用手向下示意停火,他从日本来到中国还没立过一丁点战功就要这样消失,他很不甘心,他用不精通的中国话说:“你们的……不讲规则!……不讲信誉……拼刺刀不能开枪……你们大大的坏!”

“放你妈的狗屁!你们闯进中国,烧、杀、抢,那就是你们的规则?!你们的信誉?!”

“连长,别跟他废话,宰了他!”

“宰了他!”

“宰了他!”

姜明福一挥手,手持大砍刀的战士扑了上去,六个日军抵挡了几下,被乱刀砍死。

姜明福命令几个人留下看护受伤的战士,他赶紧带着队伍奔向鬼子扫荡的地区。

那里,敌我双方正持胶状式难解难分。

姜明福带着队伍赶到,一口气沒喘直接投入战斗。

一支新生力量的注入很快决定了战斗的胜负。

日本人由于自己的侵略野心与不量力,一心想占领全世界,一九四二年日本战争赌徒山本五十六偷袭了美国珍珠港,惹怒了这头沉睡的巨人,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了日本东京,迫使日本投降,但日本人仍不认输结果又惹来了两颗原子弹,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被威力强大的原子弹击得不复存在,再不收手就是自掘坟墓,形势越来越明显,小日本眼看完蛋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小日本终于以失败告终、正式宣布投降灰溜溜从中国滾了出去。

这么大的喜事却没有高兴几天又让蒋介石给搅黄了。

国共两党由于政治观点不同,战略意图不同,基本出发点不同,两党与国外的外交关系不同导致维持了一年多的谈判破裂,和平谈判的愿望被国民党当局关闭,1946年6月26日国民党军向中原解放区大举进攻,蒋介石与共产党彻底翻脸,中国全面內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蒋介石挑起的内战立即让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亊精英们成了中国战场上两大对立阵营的主干将。

这一下子全乱套,这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好些人与事来不及躲避、处理就遭了殃,大批共产党人被杀,好些合作的事情无法继续而夭折。

姜毓禄与郑子林促成的煤炭销路随着时局的突变也东窗亊发,虽共产党那边全揽了过去,但姜毓祿受到怀疑不宜再用。

郑子林单独找到姜毓禄说:“咋搞的?这事好像你们有人捅上去了,客户婉转提出不再需要我们的货实际上买了你们的,你没发现你们发货量增加了吗?”

姜毓禄平静地说:“我发现能怎样?我早说过,出了事我死不认账!”

“现在不是认不认账的事,是他们要整你,你难道一点没察觉?”

“我没有情报来源,不过,整我是迟早的事,这块肥肉早有人眼馋了。”

“那我告诉你,你早做准备,眼下有人想整你是最好的时机,你遭人妒忌太深,你快过来吧!不然来不及了,部队马上要南下,留下所有的人都转入地下,找个人真费事,光我一个人办不了。”

“我现在退出那不等于告诉他们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没亊也成有事了,我不想玷污清白。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怎么样?卸磨杀驴呗!……你怎么一根筋?!”

“我主要是不想背叛孙先生。”

“可孙先生死了,是老蒋背叛了孙先生!你扭转不了党国的决策!”

“……”

“姜兄,我知道你很矛盾,道理上,你赞成共产党是对的,感情上你不愿落一个背叛的名声,对吗?要我说呀,你把国家与个人混淆了,你……你好糊涂啊,你会后悔的!”

姜艈禄仍然无语,举棋不定……

“真正的爱国人士会识大体、行大义,你这算是哪档子事啊!”

“子林兄,你的心意我领了,随缘吧。”

郑子林不知说什么好,临走拋下一句话﹕“你就是根木头!朽木不可雕!”

不等姜毓禄随缘他便接到命令调回总部,他向接替他的人用了三天时间交接了所有业务账目便只身回到呂梁山。

一见面,孙楚将军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姜毓禄!姜才子!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我好糊弄?让你去给老子抓钱是老子看得起你,信任你,你倒好,身在曹营心在汉,把钱都装到共产党的衣兜里了,说!是不是有这回事?你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气死我了!”

姜毓禄一听,有门!悬着得心暂时落下来。他略带委屈地辨解:“在下早就知道最终会是这么个结果,承蒙将军信任,在下干了这么长时间才被赶回来。不过,将军放心,一切事务都已理顺,党囯的事业不会受到损失。”

孙楚将军眯着眼瞅了姜毓禄半天,道:“你小子好像还很委屈,难道是别人诬陷你?人家可是说的有鼻子有眼有证人,老子能不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在下心里没鬼,怕什么!”

“呵!那你敢与证人对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找几个证人,易如反掌。小儿把戏,前人早已用过。”

派姜毓禄一个外人去干抓钱的事实在让一些旧部的人垂涎欲滴,但这正是孙楚的如意算盘,一个圏外人没有帮派嫡系去干这桩事少了好多麻烦,即使出了事处置起来也无顾忌。这些人在耳边嚷嚷了好一阵,说姜毓禄这、说姜毓禄那,开始,孙楚没在意让心腹吴畏兼管了财务这一摊子。吴畏不但人长得身高马大、膀阔腰圆且有一身绝活武艺,一张络腮胡子铁青脸谁见了谁怕。自从吴畏接管了财务后确实是安静了,没人敢再嚷嚷了。但最近又有人反应说姜毓禄跟共产党扯在一起了,越说越邪唬,孙楚不能不当回事了这才把姜毓禄调回来。但孙楚不想听任手下这些人的建议按叛党除掉姜毓禄,他根本不相信姜毓禄会干胳膊肘往外拐的蠢事,这小子无非是想往自己口袋里多装几个钱罢了,这才招致一些人的非议想置他于死地。孙楚对姜毓禄有好感,不忍心下毒手,况且这小子没少孝敬自己……如何处置这小子呢?

关键时刻,吴畏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司令何不把他送个人情给委座?黄埔军校不是正选择教官吗?姜毓禄会三国语言,正符合条件。”孙楚一拍脑门:“对!一举两得,既给姜毓禄留下条命又为委座推荐了人才,姜毓禄不是颇受委座赏识吗?有什么事推给委座吧,对,就这样!”孙楚如释重负,又问:“这小子会哪三国语言?”吴畏说:“美德日,在下亲眼见他与日军对话那叫一个顺溜。”孙楚不无惋惜地说:“我最欣赏这小子的计算天才,要知道,这种技能很少见,起码我还是头一回遇见,说实话,我真舍不得让他走。”

孙楚速决速办,召回姜毓禄的第三天便打发他去黄埔军校成都分校报到。

孙楚叹了口气,说﹕“到军校当教官去吧,我看你也就是那块料。”

姜毓禄走的时候,孙楚让吴畏送他一程。

吴畏对姜毓禄依旧两腿并拢、举手敬礼﹕“团座……”

“不可,不可!如今你与我平起平坐,叫我之心吧。”姜毓禄忙上前握住吴畏两只手说。

“哈哈哈……”孙楚将军哈哈大笑。

要说姜毓禄要么没有朋友要么结识一个朋友就是掏心掏肺的知己,郑子林算一个,再就是眼前这个吴畏了,与吴畏带兵打仗两年有余,这个东北汉子给姜毓禄留下深刻的印象。‘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领东北,吴畏母亲是小字教师因拒绝教学生日文放弃中文而被日军杀害,父亲带着他逃到山上加入了抗联,后来这支抗联队伍与日军作战,由于敌众我寡,弹尽粮绝,抗联战士几乎全部牺牲,父亲也战死,他成了孤儿,父亲的生死兄弟郝老伯凭着一身武艺把他救出来带回陕西老家,吴畏发誓要学本领为父母报仇,吴畏怀着满腔仇恨跟着郝老伯在陕西刻苦学武艺。后来东北军大帅张作霖被日军炸死,少帅张学良带着几十万军队蹍转来到西安,吴畏就要投奔张学良打回东北去,郝老伯说:“打鬼子还能再指望老蒋?老蒋一门心思都在剿共呢!张学良想给他老子报仇都做不了主,东北军被老蒋东拔西调,散处关内各省,来到西安的东北军又被老蒋命令围剿陕西刚刚组建的红十五军团,结果国军第一一0师被全歼,一个人都没有跑出来,还有一0七师第六十九团的四个营也被全歼……唉,死的这么多人要都是日军该多好,东北也不至于沦陷……”吴畏问:“我该咋办?”郝老伯望着面前这个虎腾腾的年青人,一身胆气,老人早就给他安排好了去处,老人说:“日本人一旦打进来,中国的抗日就是个长期艰难的过程,国共不合作就给日军有机可乘,我们必须渗入到各条战线……”郝老伯又说:“山西阎锡山的第六集团军司令孙楚将军正在物色一名贴身副官,条件是身怀绝技,胆大心细,重要的是人要绝对的忠诚,我们的一位同志与孙楚是同乡发小,我考虑由他荐你去很合适。”吴畏知道郝老伯是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自己虽然也加入了组织却对郝老伯的身份不甚知详,组织纪律严明,不容许瞎打听,郝老伯代表组织派吴畏潜入国军内部,时机成熟时要将这支部队拉过来与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共同抗日。具体任务由郝老伯详细说与吴畏……

姜毓禄军校毕业来到孙楚部下,吴畏被孙楚命令保护姜毓禄,这几年吴畏确实保护了他也了解了他,不然,姜毓禄早就倒大霉了,同时,姜毓禄也觉察吴畏决不是简简单单国军副官,此人有一种无形的智慧力量能左右孙楚,孙楚部下的各级官员也都与他关系非一般,吴畏安排姜毓禄与宋哲元将军秘密见面,孙楚根本不知道,吴畏究竟是什么人?此时,姜毓禄决定不能放过最后一次机会,他心中的疑团必须弄清楚,他问吴畏:“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只是孙楚的贴身副官?你对他忠诚吗?”

吴畏平静地说:“我对国家忠诚。”

姜毓禄说:“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国共翻脸了,要打内战了,你要帮着国军打共军?这就是对国家忠诚?”

吴畏说:“对国家忠诚就是对人民忠诚,谁挑起内战,决不苟同!”

姜毓禄说:“宋哲元将军病危时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投降了,谁来掌天下?”

吴畏说:“顺应民心呗!”

姜毓禄说:“宋将军说,中国人决不打中国人,不能让小日本看笑话!”

吴畏说:“目前军校很复杂,你可得看清形势。”

姜毓禄一脸茫然看着吴畏道:“请吴兄指点一二”

吴畏一笑:“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又道:“你知道这几年有多少人瞅着你吗?想整你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有多少?你一定清楚,大概有一个排了吧?”

“我当然清楚,我在那里挡着,他们动不了你。再说,你又孝敬了司令不少好处,司令能不护着你吗?”

“我……我?我孝敬司令好处?”

姜毓禄如坠雾里……

吴畏诡秘地望了姜毓禄一眼:“天机不可泄密哦。”

姜毓禄止步不走了,这几年的疑团原来在这里,他一拳捶在吴畏彪悍的胸脯上,说:“你真是个神密人物!但你是好人。”

姜毓禄一直认为自己好好干,账目不可马虎,为部队多赚钱便是尽职尽责,这里面的猫腻他是一窍不通,幸亏有吴畏,否则,他早就遭殃了。

姜毓禄盯着吴畏刨根问底:“你和郑子林一样?也倒向了那头?”

吴畏倒是很坦然,没有回避:“我和他不一样,我本来就是那头的。”

姜毓禄惊得张大了嘴……

“啊呀呀!真是神人!我自愧不如。”

姜毓禄觉得自己活得太简单了,智商犹如六岁孩童。

吴畏很真诚地说:“你很聪明但性格太直,遇事不会拐弯是要撞墙的。我们生不逢时,处在乱世就要适应,首先得学会保护自己。”

“下去査账的那仨人是你派去的?”姜毓禄一点一点地在解迷。

“是。”

“回来你们再重新做账?”

“是。”

“除了孝敬司令的,再给他们封口费?”

“是。”

“那你呢?一个子不要?”

“是。”

“为什么?”

“我要的是人心。”

“怎么讲?”

“到时候都听我的。”

“反戈?”

“不!是起义。”

“……”真像大白

“姜兄不必沮丧,你该听郑子林的,申请办个手续。我不分管组织,只能替你递个话。”

“小老弟,认识你非常荣幸,代我谢谢郑子林,你们都是我的挚友。”

“还是你亲自谢他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啊……”

姜毓禄前脚回到军校郑子林后脚也鬼使神差地回到军校,俩人同时任陆军战术教官,姜毓禄不用问也能猜到郑子林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姜毓禄猜的没错,郑子林是身负重要使命回到军校,他要与潜伏在军校的中共地下组织发动军校教官学员起义。郑子林同军校的共产党组织秘密地接上了头,很快展开动员教官认清形势,发动学员拥护正义不要误入岐途。

郑子林表面对姜毓禄很冷淡,他不用做姜毓禄的工作,关键时刻姜兄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姜毓禄回到军校当天碰到了单姗,姜毓祿倒没啥,他当初拒绝了单姗的感情,那是因为他有妻子故而不能随便接受,想必单姗也能理解。

“你好!单处长。”

单姗一直在军校档案处,如今升为处长,军衔﹔中校

姜毓禄回军校之前,单姗预先就知道了,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等着姜毓禄,等见到姜毓禄时她反倒很平静,不激动了,她知道了姜毓禄是带着家眷回军校的,他的夫人和两个女儿,居住在离军校不远的一座小宅院里。

单姗是搞情报工作的,要想了解一个人的情况是极容易极快速的。

不过,见到姜毓禄她还是很开心。

她落落大方地伸手回应:“你好!姜教官,没缺胳膊断腿,还是个大活人!”

“哈哈哈!”

姜毓禄开怀大笑。

“听说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能到贵府登门拜访吗?”

“可以呀!我和你嫂子欢迎你到寒舍喝茶。”

单姗沒有接他的话茬,含蓄地笑着走开了。

下午,张碧玉在家里接待了一位军校学员,学员说:“我们处长想见见你。”

张碧玉的心忐忑不安,军校处长要见我,为什么?她想告诉丈夫,可丈夫不在家,他很晚才会回来,或许好几天才能回来,怎么办?她又不敢不去,这个处长要拜访可以来家里沒必要在外面,他如果非礼怎么办?张碧玉做好了心理准备,既不得罪他,又不能让他得逞。

张碧玉缓缓来到军校外的小树林,远远望见前面一个军人背对着站在那里,从背影看好像是个女人,张碧玉缩紧的心顿时松驰下来。

单姗背对着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心并不平静,来之前,她精心地做了一番打扮,換来換去,最终还是觉得穿军装较有自信。

单姗感觉张碧玉从背后走过来时,她很有风度地转过身,看见了一直想见到的这个女人时,她顿时庆幸自己穿了军装。

张碧玉,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她的服饰使单姍联想到中国的旗袍好象是专门为这种女人设计的,恰到好处,展示了中国旗袍是世界上最美的服装,东方美人必须是着旗袍无疑。一件合体的淡綠色缎面旗袍罩在这个女人身上,使人的呼吸都感到清新。乌黑的头发全都拢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饼贴在脖子后面,衬托出女人的高雅贵气。她的面容似一张素描,一张出自大师级画家的素描,不带一点色彩却扣人心玄。

单姗的底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她从来沒有遇到过这样美,这样有气度的女人,难怪姜毓禄坚定不移地被她牢牢地栓着不动摇,他俩真正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神仙也难与他俩媲美,令人羡慕至极。

但是,单姗不甘于输掉姜毓禄,她太爱他了,况且她手里还有一把杀手锏,是该亮出的时侯了。

“你是碧玉吧。”

单姗的问话有着与生俱来和长期职业习惯形成的口气,这种口气削弱了她的女人味,使她总是站在审讯人、指责人的角度与人对话,而且是背着手问讯张碧玉。

张碧玉沉着礼貌地点点头,她等着这个女军官问下一句。

“我叫单姗,是军校档案处处长。今天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谈件事情。”

“对不起,我刚来不认识你,如果是军校的事,请你跟我丈夫姜毓禄谈。我是家庭主妇,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可谈的吧。”

软绵绵的几句话就将了单姍一军。

单姗大度地笑了笑:“不是我俩。是你、我和姜毓禄之间的事情,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女人见女人,不用挑明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果不其然。

“愿闻其详”张碧玉不急不燥,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我和之心……”

单姍有意在称呼上显得跟姜毓禄关系不一般:“我和之心已有一个儿子,今年八岁……”

张碧玉微微颤了一下,没想到事情会到了这一步,丈夫竟然瞒得如此严实,张碧玉的心像是有把刀在捅……

“那你想怎样?”

“我……”

单姗斟酌着,毕竟姜毓禄不知情,她想达到的目的在见到张碧玉的一刹那就变为泡影了,但她为儿子着想应该与姜毓禄父子相认,只有求助他的夫人才能办到,她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有这个能力。与张碧玉短暂的接触,单姗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家庭教养与文化修养不亚于自己,明知争不过何苦再徒劳?不如坦诚相告也不枉自已真爱了一回,因为姜毓禄是真君子。

单姗主意已定,心态也随之坦然放松没什么顾虑了,单姗是个果断的人,军人麻,就该是这个样子。

“我不奢求你帮助让之心认下这个孩子……”

“怎么?他不认?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儿子……”

“不知道?……那你们……”

“我……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了这个孩子……”

“他不知情?……这么说……是你强暴了他?”

单姗背转了身,她在心里承认却说不出口。

“当时他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以为我是你……”

张碧玉一切都明白了,无须再追问。

张碧玉再次仔细审视单姗,这个女军官乍看硬梆梆,不可一世,内心却是善良的,她是真心爱姜毓禄,真诚地处理这件事。难为她几年来一个人承受却不伤害自己所爱的人,这样的女人让人心碎、敬佩。

張碧玉考虑再三,说:“我认为这件事最好还是你跟他挑明了好,毕竟是你们两人发生的事,怎么处理他决定。如果他选择你,我不会纠缠,我会带着俩女儿马上离开这里。我同情你但我不会与别人分享一个男人,请你理解。”

单姗说:“我不会跟他讲,我也不会和你争,我只是想吿诉你,我为他生了个儿子,与其让他增加不必要的负担不如让他继续蒙在鼓里,只要他幸福,我也安心,等孩子大了自己去父子相认吧。孩子暂时随我性,乳名单芯,希望我们两人共同保守这个秘密,好吗?因为我们都爱他。真爱,是付出不是索取。”

单姗的一席话感动得张碧玉流了泪,一个女人用命去爱着一个人却得不到爱的承认,她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吗?而自己也是为爱独守空房整十年……这个姜毓禄,是可恨?是可爱?

“碧玉姐姐,有你陪着他我很放心,只要他幸福我就开心。我走了,后会有期。”

“妹妹!”

张碧玉拉住单姗的手:“让我说什么好呢?谢谢你让他有了儿子,却又这么辛苦,这么委屈,你放心,等将来他们父子相认时,我一定要他偿还你!”

“谢谢姐姐,这种事不能强求,我们没有权利决定。”

单姍缓缓从张碧玉紧握着的双手抽出自己的手,含泪微笑道:“我已知足了。再见!”

两个善良理智的女人就这样挥泪告别了。

打了两年内战,形势渐渐明了,人民解放军收复了大片土地,解放了众多城市,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局势胜败已定。

中共方面于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通知南京政府定于四月一日在北京举行和谈。

这是中共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给足了老蒋面子,都是中国人,啥事都好商量。

姜毓禄在等,全国的老百姓和各界人士都在等,都在翘首盼望这一和谈成功。

公元一九四九年四月二日,南京国民党政府和谈代表团终于到北京了,举世瞩目的时刻到了,国共将举行第三次合作。此次和谈成功,中国将结束战乱迎来和平,共建家园,是国之幸、民之幸的大事。

可是,协议却迟迟没有达成意向……

四月二十日,南京国民党政府仍然拒绝接受和平协定条款。

姜毓禄心急如焚,这情况可不妙,人家共产党干吗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你呀,你的败局已定,这是从全国大局考虑,给你面子,给你台阶,干吗不接受呢?共产党等得起,全国人民可等不起呀。

果不然,第二天,即四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和朱德总司令发出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解放军随即在东起江苏江阴、西至江西湖口的一千余里的战线上分三路强渡长江,二十三日全部渡过长江,当天晚上占领了南京。

谈判破裂,国民政府谈判代表团首席代表张治中留在了北京。六月,张治中发表了《对时局的声明》宣布脱离国民党阵营,并于九月致电陶峙岳将军和新疆包尔汉主席,促成新疆和平解放。

之前,一九四九年一月,北京已由傅作义将军率军起义、和平解放。

是年十二月九日,国民党西康省政府主席刘文辉、国民党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邓锡侯、潘文华等在四川彭县致电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宣布率部起义。

其间,接二连三地有国民党军队宣布起义。

人心所向、大势已去,党国彻底完了。国民党拥有八百万军队和精良的武器装备却败得如此惨重,就是因为有一样东西他们没有;民心

孙先生哪,您如果还在世能容许他们这样胡闹吗……

姜毓禄为国民党惋惜,他们辜负了孙先生的期望。

作为黄埔军校陆军战术教官,姜毓禄为人民解放军〈从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战术大大赞赏:妙哉!

为中国共产党有毛泽东这样英明果断的领袖,从心底由衷地喊一声:伟哉!

军校开始紧张起来,一九四九年初入学的学员年底十二月四日匆匆毕业。

当时,姜毓禄的同族兄弟姜毓虎也从山西老家投奔姜毓禄考入黄埔军校,刚刚毕业。姜毓禄再三叮嘱郑子林一定要把姜毓虎带出去,脱离国民党,那小子是个直炮筒,搞不好也是个倒霉蛋。

界时,军校着手准备撤退,姜毓禄被命令留下来转入地下,组织武装力量将来配合国民党东山再起时做内应。

姜毓禄及时将此情况告诉了郑子林,郑子林让他尽快搞到一份潜伏人员名单。

十二月十二日,校长在成都飞往台湾前夕突然决定要带走姜毓禄,姜毓禄猝不及防又不得不服从……

他找机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回家与妻子告别。

时间紧迫,姜毓禄急促地喘着粗气难以开口:“玉……我……”

张碧玉等着丈夫说话,她预感到情况不妙,她清楚,国民党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整个国军与政府都成鸟兽散,丈夫急匆匆回来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姜毓禄俩手托扶着张碧玉的俩肩膀,艰难地说:“玉……我要走了……”

张碧玉虽有预感但此时听到丈夫真正说出口时身子还是不由地颤抖起来,她强作镇静地望着丈夫问:“要去哪里?”

丈夫说:“台湾。”

妻子说:“你们这是逃跑吗?”

丈夫:“……”

妻子说:“校长不是跟你谈过话,要你留下吗?”

丈夫说:“他又改主意了,要带我走。”

妻子说:“他们不是怀疑你通共,不用你了吗?”

丈夫:“……”

妻子说﹕“是不放心,才要带你走?”

丈夫低下了头:“……”

妻子说:“你们……你们都走吗?”

张碧玉本想问单姍也走吗?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这个时侯就别添乱了,单姗果真要走的话到了那边也好有人照顾他。

“那我们怎么办?”

丈夫无言

张碧玉与姜毓禄夫妻二人无言对望……

姜锍禄瞅一眼腕上的手表,他松开妻子抱起站在身旁仰望着他们的两个女儿大兰小兰。五岁的大兰聪明懂事,正搂着妹妹瞪着俩大眼睛注视着父亲和母亲,她被父亲抱起来的时候幸福极了,父亲很少抱她,父亲总是匆匆忙忙地回到家,要么待一会儿就走,要么住一晚上。父亲回到家总是先拥抱母亲然后再搂着她和妹妹亲一亲,刮几下鼻子就走了,剩下的时间全归母亲。父亲和母亲有说不不完的话,俩人咬着耳朵听不清在说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俩人一整夜一整夜地坐着说话……夏天,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依偎到天麻麻亮时,父亲匆匆洗了脸,母亲在一旁帮着父亲打理整齐衣服送父亲走出院门,母亲站在院门口目送父亲一直到望不见才恋恋不舍地转回身来。父亲每次离家时总要过去再搂着大兰和小兰亲一亲,摸摸两颗小脑袋,即使这样,大兰小小的心里头仍然非常羡慕母亲。

大兰和妹妹被父亲有力的胳膊一边抱一个,大兰搂着父亲的脖子歪着头,看见父亲眼睛里亮晶晶的,大兰知道那是泪,大兰还知道大人心里难过才会流泪的,大兰见父亲难过流泪,大兰也难过流泪了,大兰一边哭一边抬起小手为父亲擦眼泪。

三岁的小兰对世事朦朦胧胧,一开始被父亲抱着挺高兴,见父亲和姐姐都流泪,她感到很委屈,小嘴一张‘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母亲赶紧抱过小兰,父亲腾出一只胳膊顺势将母亲揽住,一家人四颗脑袋聚在一起,泪水流到脸上,流进嘴里,咸咸的……

时间来不及了,姜毓禄一边嘱咐跟出来的弟弟小六,小五在外地上高中不在家,家里还有养女翠姐,一家人跟在院子里,张碧玉见丈夫一转身就要走,声音凄凉地问:“还要我等十年吗?剑与鞘不是永不分离了吗?”

像射出来的钉子把姜毓禄钉在那里不动了,他愧疚地无法回答妻子,他像逃兵一样要逃离妻子,不,他现在就是一个逃兵,要逃离祖国,逃离人民,逃离家人,他自顾自地走了,她们怎么办?

无奈……无奈……

姜毓禄强装笑脸转过身安慰妻子道:“哪能呢,我会很快来接你们。”

说这句话时,姜毓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还能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他第一次向妻子撒了谎。

姜毓禄顺手从腰上解下那把‘中正剑’,他抽出小短剑递给妻子道:“鞘……”

他称呼妻子‘鞘’,他说:“剑,永远在鞘里套着,相信我,咱们暂时分开,心不会分开,永远不会!剑随你,鞘随我,懂吗?”

张碧玉当然懂,这是他俩的暗语。她双手接过短剑紧紧握住剑柄,像是握住了丈夫的魂。姜毓禄重新将剑鞘挎在腰间,俩人会意地点点头。

姜毓禄犹豫了片刻从衣兜里掏出支钢笔,拽开笔帽,从里面抽出一个小胶巻,向妻子说﹕“玉,务必把它交给郑子林!记住,如果见不到郑子林,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它毀掉,决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懂吗?千万记住!”

姜毓禄又重新将胶巻放进笔筒交给妻子。

张碧玉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快要痉挛了,她捧着那支笔,想着里面那个像做针线活中指戴的顶针一样大小的胶卷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姜毓禄无限眷恋,神情极其复杂地刮了一下娇妻的鼻子,笑着凝望着向后退,一转身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一幅二十年前洞房花烛夜离别的画面又重现了……

外面,天黑得要命,天空像泼了一碗墨似地伸手不见五指,张碧玉扑到院门外已不见丈夫身影,她的心颤得紧紧缩了起来,仿佛丈夫掉进了万丈深渊……

从此,一把中正剑,一分为二,剑与鞘已然分开。

姜毓禄匆匆告别了妻子急忙往机场赶,他是偷着跑出来没有车子送他,他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有没有人跟踪,他犹豫不决,他想悄悄躲起来,干脆不走了,他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停下来,他怕这是老蒋的伎俩,欲擒故纵,一旦发现他的企图会立刻干掉他。他佯装喘着气拼了命地跑,跑着跑着他放慢了脚步……他远远地望见飞机起飞了。

他望着望着心里突然踏实了许多,轻松自由了许多,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侥幸地留下来了,一种长期被束缚一下子松了绑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略停顿了一会儿掉转头往回走,他想,是该去找郑子林的时候了。

军校里乱乱哄哄的,解放军的炮声越来越近,军校里大部分教官学员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带领下已宣布起义,郑子林带领着一支起义教官学员与一小部分逃跑的顽抗分子交上了火,郑子林说过所有起义人员左胳膊都裹一白布条作为标志还有临时的接头暗语。姜毓禄看到起义部队正朝附近山上追赶,一定是郑子林怕误伤被蒙蔽的学员,一边让人喊话一边指挥集中火力将顽固派首领等人击毙。

姜毓禄无法找到郑子林,心里又急又乱,他发觉有些人知道他被校长带走现在又见他回来,都用异样提防的眼光看着他,他越发地心急如焚心想这样的情况可不妙。

他随着人群急急地走着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不待他回头旁边又上来一个人不由分说便挽住他的胳膊,他瞬间醒了神﹔他被捕了……

郑子林听说后已是姜毓禄被捕第三天,他急得一拍大腿,遭了!这个倔脾气……

郑子林忙把手头工作安顿了一下急急忙忙赶到县政府大院,见到负责这件案子的余主任便把姜毓禄的情况仔仔细细地汇报了一遍,末了,又着重向余主任解释说姜毓禄这个人其实心里早就向着咱共产党了,只差没办手续,我证明……

听到这里,余主任打断了他,问:“子林同志,你了解他?”

郑子林点点头:“我们从小在一起直至现在,他的心早就向着共产党了,还帮咱们做过事……”

余主任又打断,问:“那为啥你早就退出国民党加入共产党,他还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蒋介石往台湾跑?”

郑子林无语,他确实不知道此事,前几天姜毓禄还说他被命令留下了,怎么……这不会是误会吧?

余主任严肃地说:“不是误会,是事实!子林同志啊,看来你只是想为他求情,可你并不了解他,他蒙蔽了你,他想通过你得到我们的情报,你确保没有向他透露过?”

余主任异样的眼神让郑子林不寒而颤。

余主任紧接着又问了一个关键性问题﹕“那他为啥临上飞机又留下不走了呢?”

郑子林被问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余主任轻蔑地望着郑子林,说:“我来给你解释,老蒋公开要带姜毓禄走是要营造一个假象,其目的是让他留下来组织秘密武装搞破坏,我们能让这样的人得逞吗?我们早就注意上他了!”

余主任说到这停顿下来,审视着郑子林,说实话,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退国入共的国民党军官们,假如哪一天共产党败了,他们立马又会跑到国民党那边去了呢,哼!一群软骨头、墙头草!

到此时,郑子林清楚姜毓禄没救了,他十分沮丧,无奈,他问了一句非常愚蠢的话:“他死定了吗?他可是个优秀的军事人才啊!他能为我们所用啊!”

余主任斩钉截铁地说:“人才我们有的是!我们决不会像收垃圾一样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郑子林瘫坐在椅子上。

余主任十分厌恶地说:“子林同志啊,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干革命怎能不讲原则呢?怎能分不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呢!”

郑子林长出一口气,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能见见他吗?”

余主任勉强地点点头。

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姜毓禄在一张凳子上坐了整整三天了。他没什么可交代的,没说他回家的事,有些事情说不清,干脆不说,既然难逃一劫,认了,有什么灾难就让他一个人扛吧,不要连累家人。

他觉得活得窝囊,空有一肚子才华却得不到坦然施展。校长要带他走的原因,是决不让他为共产党所用,没杀掉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至于还有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大概这辈子是不会弄清楚了。阴差阳错没走成他不后悔,宁肯自由地死在大陆也不愿被人左右捆绑虏到台湾。

事到如今,他唯一牵挂的就是妻子,今后她可怎么办?

屋门开了,郑子林缓缓走了进来,外面的人随手把门关上。

姜毓禄望着郑子林站了起来……

郑子林见着姜毓禄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怒地一拳击在姜毓禄胸脯上:“你这个蠢货!你这头犟驴!你一会儿走,一会儿又不走,你在干什么?你在玩命!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

姜毓禄被郑子林一拳击得贴在墙壁上,他无言地低下头。

郑子林问:“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说!”

姜毓禄说:“我没什么可说,只是惦记碧玉,我的妻……”

郑子林说:“你不要提碧玉,你不配!你自顾自地走了,你想过她吗?她的路还很长,你让她如何面对?”

姜毓禄说:“这正是我要说的,我……我知道你也很爱她,喜欢她,你至今不娶就是因为她,对不?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今后,你们……”

郑子林大怒道:“你放屁!你混蛋!你以为碧玉是一件东西?想给谁就给谁?你错了,她不会背叛你,即使你死了她也不会。我是喜欢碧玉,但我更是尊重她,我决不会乘人之危!因为她是你唯一的爱人,我是你唯一的挚友,没有第二,你明白吗?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你放心,她是个圣洁的女人,我敬重她,她永远是我嫂子。”

郑子林的一番话,感动得姜毓禄泪涕直流:“谢了……我这辈子有碧玉这样的女人为妻,有你这样的人为友,我足矣!”

郑子林又问:“你一点都不想申辩吗?”

姜毓禄平静地说:“不想……想也没用,根本说不清。国民党、共产党谁都没错,只因各派的领袖不同,引向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我为国民党惋惜,因他一人,多少优秀将士被葬送了。我又为共产党庆幸,庆幸有毛泽东这样的伟人做领袖,此乃国家之幸,人民之幸。国共两党都是中国人,是俩兄弟,对于兄弟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跟兄弟争斗吗?我相信,总有一天国共还会和好的,我只盼共产党领导国人好好建设咱们的国家,中国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郑子林不无感慨地:“唉,你让我如何说你呢……”

姜毓禄苦笑:“性格即命运。”

郑子林望着姜毓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姜毓禄说:“我只申辩一点,希望你如实汇报上去。我的军衔是大校这你是知道的,但在我的审讯笔录上是少尉,这恐怕不是笔误吧,我知道,我的级别不在地方的处置范围。”

郑子林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无奈,对于一个将死的人他只能违心地点点头。

郑子林还告诉姜毓禄,他的同族兄弟姜毓虎在军校参加了起义,同顽抗分子奋战到底,表现得非常英勇,现已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任某部一名小班长。小伙子很神气,姜毓禄的事情他还不知道,郑子林没有告诉他。

姜毓禄点点头说:“不要告诉他,不要影响他的情绪。”

郑子林踌躇再三终于鼓足勇气,他不想让姜毓禄做个糊涂鬼,要他死个明白。

郑子林盯着姜毓禄说:“你还有个儿子……”

姜毓禄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你有个儿子,今年十岁了。”

姜毓禄茫然……

“单姗为你生的……”

姜毓禄不等郑子林说完,便道:“不可能!怎么会呢?我拒绝了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我们从来也没有……”

“有一次……”郑子林不等姜毓禄说完也抢着说。

郑子林望着茫然的姜毓禄说:“毕业时,我们在校场上喝醉了酒,你被抬进别人的宿舍,那是单姗的宿舍,就是那天晚上……”

姜毓祿愤怒地责问:“你怎么知道得这般祥细?!是你导演的恶作剧?!”

“不是,我当时也醉成一堆烂泥,哪顾得上你,这次回来是单姗告诉我的,本来想瞅机会跟你说……”

姜毓禄想起了那个晚上,朦朦胧胧好像有那么回事,原来是单姗……

姜毓禄痛苦地抱着脑袋:“我对不起碧玉,我不是有意的,你一定要替我向碧玉解释,我并不知情,这个单姗怎么可以这样……”

“碧玉知道这事”

姜毓禄又是一惊:“什么!碧玉知道?不会吧?她从没提起过……”

“单姗找过碧玉……”

“什么!”

姜毓禄又一惊:“她竟敢威协碧玉?!”

“没有威协,你还不了解单姗,碧玉是个理智的女人,单姍同样也是个理智的女人……”

“单姍怎么会是理智的女人!她都那样了你还咵赞她?”

“那是因为她太爱你了,又不知道你已成亲……”

“可我已经跟她说明了呀,她还……”

“她已对你产生了感情,一发不可收拾,所以……”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姜毓禄连连摇晃着脑袋,痛苦地双手抱着垂下的头:“死到临头才抖露出来,又是单姗又是儿子……你们这些人哪……我连向碧玉解释的机会都沒有……”

郑子林不无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不管怎样,临终也要让你明明白白地走……”

“还有,孩子现在随她母亲姓,乳名单芯,,官名须你这个父亲起。”

姜毓禄抬起头,略一沉思,道:“要真是我的儿子,就叫他姜单归吧!”

“姜单归,江___山___归,江___山___归”

郑子林默念着说:“嗯,这名字起得好!”

郑子林离开的时候望着姜毓禄终究没有勇气告诉他张碧玉就被拘审在隔壁的房间里。

然而,张碧玉同样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丈夫与她仅有一墙之隔,她甚至想到丈夫已飞到了台湾,不管怎么,能活着就好。

姜毓禄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站在城门外的城墙下望着蓝天,天气真好,湛蓝湛蓝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娶亲的那一天,也是这么好的天气,当他鼓起勇气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脸……

次日,张碧玉接到了丈夫的判决书

十几天后,中共中央下达一道命令﹔凡一切大案要案均须上报,地方没有处决权。

姜毓禄﹔

时也

命也

十一

姜毓禄被枪决的第二天,张碧玉接到了判决书,她一下子傻了,像突然遭到雷击简直惊得要休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身子软得就像一根面条慢慢地往下溜,好在她的意识尚未混乱赶紧扒住身旁的一张桌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县政府大院。

张碧玉失魂落魄地迈着不规则的碎步,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路小跑,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走着跑着、跑着走着,失神的目光突然间亮起来,她远远地看见丈夫正微笑着朝她走来……

还是原来的样子,穿着合体挺拔的国民党黄埔军校教官军装,迈着英姿勃勃的步伐,透着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放射着风度十足的魅力迎面走来……

是他,是他,他没死,他还活着!

“之心!”

张碧玉一阵狂喜张开两臂喊着向丈夫扑了上去……

‘扑通’她摔倒了,身体倒地的撞击使她清醒了许多,她趴在地上揉揉眼,眼前什么也没有,零星的路人各顾各地行走,没有人理会她,她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继续往前赶……

城门外的城墙下竖起了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土堆,土堆里的血腥味招来了几条绿眼睛的野狗,这些猛兽疯狂地刨着尚未经历过风吹日晒雨淋仍松软的土堆,从坑里拖拽出一具一具的死尸嘎巴嘎巴地撕裂着死尸的骨骼,骨胳连带着衣服碎片飘落散开,一片狼藉……

疾步奔走的张碧玉快到土堆的时候突然停住了,眼前的景象让她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畏惧地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得一步也挪不动了,她心惊肉跳地正想赶快离开这,就在她欲闭住眼扭转脑袋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物体扑进了她的余光,顿时,她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像烧开了的水一股一股往上冲,她嗖地一转身顺手从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声嘶力竭地喊着冲了上去……

张碧玉的尖声怪叫惊动了不远处田里干活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喊声一起望去……

活费用。

谁知这个弱女子竟然谢绝了他的好意,她说这是她的家事她会处理好,她们有能力生活下去,希望他好自为之,以后不要再来了,而且希有三、五只野狗正争抢着啃咬已经被拖拽出来的死尸,死尸被迅速肢解……

张碧玉拼命地拱打另外两只野狗,这俩野狗刚刚拽出一具死尸兴奋地顾不得砸来的石头,绿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物体,一边躲着石头一边贪婪地吐着长舌一窜一窜地往前扑,张碧玉挥舞着双手像个疯子不停地从地上抓起石头、捧起土块朝那俩畜生掷去……正在兴头上的两只野狗拼着狗命却无法靠近即将到嘴的美食,牠们终究被张碧玉和赶来的农人用木棒和农具拱跑了,其他的野狗也被一群人赶跑了,有几只野狗还叼走了被嘶下来的碎骨……

筋疲力尽的张碧玉俩眼直愣愣地盯着地下躺着的这具尚未被野狗糟蹋的死尸,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眼泪随着喷涌而出。她抖着手拂去死尸脸上的土灰,双手抱起死尸光秃秃的脑袋,像抱着一个青皮西瓜,这张脸睡熟一样极平静,没有丁点痛苦,没有任何怨恨一副与世无争的容颜。张碧玉一点也不嫌恶心,她腑下头把脸贴在死尸的脸上来回磨蹭,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外淌,嘴里喃喃地与死尸对话,她坚信,他在聆听,甚至有回应。从某种意义上讲,她还挺感激那两只野狗,不是吗?这俩畜生不早不晚单等张碧玉一到便把丈夫拖了出来,真是天意呀,要晓得这可是阴阳两界,想见得一面谈何容易。

有一位农人对他的俩同伴说,张碧玉是他家大院外面的近邻,这女人不赖,他认识,他们要帮张碧玉把死尸重新埋葬好。他们用干活的农具在土堆旁重新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帮着张碧玉把她丈夫稳稳地端放进去。

张碧玉仔仔细细地把丈夫的衣裤摆弄好,丈夫生前最爱整洁,眼下没办法只能这样了。望着丈夫熟睡一样的脸,想到俩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看她了,紧闭的嘴巴像两块肉片粘在一起再也吐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他的四肢像四根木棒摆在地上再也不会抬起手抚摸她了……此时,张碧玉多么渴望丈夫神奇般地坐起来再搂搂她抱抱她……但是,他死了,人死了就是这样子?几天前,他还活着,他临出门时还抬手刮她的鼻子,如今,这只手像木棒一样摆在地上一动不动……人,迟早是要死的,自己将来也要死,与其将来死,不如现在就与丈夫死在一起……佛家讲,人死就是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那多好,陪着丈夫到另一个世界不失为一件美妙的事情。张碧玉恍恍惚惚地想着想着竟调整好姿势躺在丈夫身边,一只手搭在了这具死尸的胸脯上,她闭上了眼睛……

坑上正忙着填埋其他死尸的几个人督见此状都吓了一大跳,慌忙跳下去两个人连托带拽把张碧玉弄上坑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坑填好并作一记号以日后辨认。

张碧玉跪在土堆前磕了三个头,她恨自己没有能力让丈夫躺进棺材里,就这样与丈夫永别,她的心似针在扎刀在割,这种痛与悔纠结了这个女人一辈子。

农人邻居与他的同伴好事做到底,一路搀扶着张碧玉将她送回家。

张碧玉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她默默地走进院子里,小院里堆放着家什衣物,乱糟糟的。她与丈夫的卧室、丈夫的书房都贴上了打着‘乂’的封条,俩小叔子的卧室、厨房和放杂物的屋子还有养女翠姐的屋子原封未动。

张碧玉失神地站在院子中央抬眼望去﹔丈夫依稀还站在屋子门前微笑着看她……

张碧玉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已经是幻觉了……

卧室是进不去了,里面的东西不再属于她,那把中正剑不知是否还在书房桌子的抽屉里,反正是不属于她了,就如同丈夫已经埋在地下面,与她今生今世是阴阳两隔了,剑随人去,此乃天意。

小五小六和翠姐拉着大兰小兰一窝蜂地从翠姐的屋子奔出来,见到张碧玉,大兰小兰哭着楞往母亲怀里钻,翠姐站在一边抹眼泪,小六有些茫茫然,对家里突然发生的事情还没醒过神来,小五在省城读高中,听说家里出了事昨天连夜赶回来。他稍微沉住气轻声问张碧玉:“大嫂,出啥事了?听说大哥坐飞机跑……坐飞机走了,是吗?”

张碧玉望着眼前这群孩子们恍若隔世,她俩眼发直、俩腿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吓得小五小六赶紧拽起大嫂搀进翠姐的屋子里扶坐在凳子上,翠姐急忙端来一碗水服侍张碧玉喝下。过了好一会儿,张碧玉才缓过一口气,她看看身边站着的小五小六和翠姐,抚摸着钻在怀里的大兰小兰,目光呆滞……

“他……回不来了……他死了……”

“什么?!死了?咋死了?”

“毙了……”

“啊!……啊!”

小五小六张着嘴同时跌坐在地上……大兰小兰抬头望着母亲,她们不懂毙了是啥意思,一脸的茫然……

翠姐惊得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满屋子来回乱转。

张碧玉少气无力地在床上躺了三天把孩子们吓坏了,小五小六和翠姐拉着大兰小兰齐刷刷地跪在地中央求大嫂快快起来吃饭,不要扔下他们不管,他们已经没有了大哥万万不能再没有大嫂,孩子们哭着求着……

张碧玉梦游似地一直在胡思乱想﹔丈夫拉着她一会儿走到这,一会儿又跑到那,满世界静悄悄地就他俩人到处乱转……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喊大嫂,她微微睁开眼,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我这是在哪里?在干什么?她一骨碌地坐起来望着大家说:“哎哎!你们哭什么?谁又死啦?”

张碧玉的反常行为把孩子们吓着了,大嫂这是怎么啦,千万不要脑筋受刺激出毛病,若是那样可咋办?

经过几天的观察,张碧玉的行为都属正常,几个孩子才放下心来。

小五和小六决定辍学出外扛活挣钱养家,张碧玉也要出去揽些缝补浆洗的活儿贴补家里,小五坚决不同意,他宁愿累死也不要大嫂出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张碧玉爱怜地对俩小叔子说:“干活挣钱不丢人,穿衣吃饭量家当。今后,我们不管外人说什么,我们只需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事情,记住,在外面多干活少说话不要惹事。”

小五小六每天带着干粮早出晚归,不论挣下多少钱全都交给大嫂,兄弟俩一个子也舍不得花。

张碧玉脱下旗袍换上素色衣裤,头发还是老样子,拢在后面挽一个发饼。自从出嫁以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使在流行烫发的时期她也没有变过样。

张碧玉开始走出家门,当她站在别人家门前的时候心里直打鼓,她平时是不串门的。她双手捂住胸口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鼓足勇气抬起了手……

当主家打开门看见张碧玉时惊讶地不知这个女人要干吗,张碧玉虽然不串门,可她家的情况外人并不陌生,有些人家为避嫌拒绝了她,也有些人家出于同情给她一些零活。这女人并不惹人讨厌不像有些出来揽活的人不顾自己的形象一副邋儿邋遢卑躬屈膝的奴颜样让人感到不舒服。

张碧玉把揽到的活儿用心地做好按时送去赢得用户信任,她的活儿渐渐多了起来,翠姐除了做饭照顾大兰小兰也帮着搭把手。懂事的大兰基本把妹妹带好不让大人操心,一家六口心贴着心相互照顾,日子过得虽紧巴却和睦。每天晚上,张碧玉仍旧要督促孩子们学文认字,小五小六有课本接着自学,大兰小兰和翠姐有张碧玉自编的教材,以文字、古诗词为主。张碧玉常对她们说:女孩子有必要多识几个字要好,学了文化才知礼、识大体。

张碧玉几乎每天熬夜才能把活儿赶出来,她消瘦了许多,一张鹅蛋形脸由于过度劳作与营养不足,面容呈淡青色,比原先显得略大一些的两只杏子眼在长睫毛的遮盖下透出了些许忧郁伤情,反而更加冷颜动人。当她把做好的每一份活儿送到主家时,主家总会用欣赏的目光盯她一会儿﹔这样一个女人出来揽活让人怜惜,付工钱时顺便交给她下一次的活儿。

张碧玉木讷地把挣到的钱装进衣袋里,向主家点头致谢后背着一大篓衣物赶回家,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就张罗往洗衣盆里添水,将衣物分类,该缝的、该洗的不能混在一起。时间对她太重要了,一分一秒都得算计好。

她一边干一边嘱咐翠姐:“吃完饭赶紧带大兰小兰写字去。”

教孩子们学文化是丈夫与她达成的共识,孩子们从小都已养成习惯,小五小六每天回来再累也要攻读没学完的课文。

一家人自觉的各行其事,谁也没闲着。

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位衣着普通整洁的深灰色中山装,鼻梁上戴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迈步走进来。

中年男子走进院子站住了,他看见坐在小凳子上埋头洗衣服的张碧玉一点也没有发觉他,一副专心致志地干活的样子,他立刻涌现出爱怜愧疚的复杂状,他甚至眼睛湿润了模糊了,他轻声地喊了一声:“碧玉嫂子……”

张碧玉正用力地摆动着身子跟两只胳膊揉搓木盆里的衣物,听见有人喊自己,这声音好熟,是谁?家里好久没人登访了。

她好奇地停住手,一抬头,惊喜地喊道:“是你!子林。”

来人正是郑子林,自从姜毓禄被处决后,他一直无法面对张碧玉。他现在是一名名正言顺的政府工作人员,为策反军校国民教官党起义立了功,又为姜毓禄的事情受到质疑,现在总算没事了,他惦记着张碧玉,他本该早点过来。

郑子林气恨姜毓禄,更是怜惜张碧玉母女,尤其是张碧玉,让这样的女人为其守寡,真是天理不容。姜毓禄这个直性子犟脾气对谁都可以拍桌子瞪眼大声训斥,唯独在妻子面前从没高声嚷嚷过,特温柔、特顺从,可谓百依百顺。可就一件事,郑子林托张碧玉劝他应当认清形势,劝说他退国入共时他怎么也转不过那个弯,他坦诚地对妻子说:“玉,道理我都明白,国民党成了烂摊子没指望了,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我的信仰没有错只是我们的领袖错了,我不能背叛孙先生……”

妻子说:“正因为领袖错了,你才不能跟着他瞎跑。”

丈夫摸着腰间的‘中正剑’说:“他栽培了我,给了我荣誉,我……”

这把‘中正剑’是姜毓禄的软肋,它像一条绳索缠绕着他,无法摆脱,他很矛盾。

姜毓禄由于举棋不定最终导致走向灭亡,说他不识时务也好,说他咎由自取也罢,为时已晚。

郑子林要兑现他的承诺,他给张碧玉放下一笔钱让她不要再做这些杂事了,他会负担起她们的一切生望他尽早地成个家,这样,对大家都好……

张碧玉的言外之意郑子林心知肚明,他对这个女人的敬佩之心越发地油然而起,心想,姜毓禄这个混蛋……

郑子林告诉张碧玉姜毓禄走之前他去看了他。

张碧玉万分激动地说:“是吗……谢谢你!子林。临終前还会有人去看望他而且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也走得安心了。”

张碧玉心事重重地说:“之心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愚忠,他太看重那把“中正剑”。他把我俩比喻成剑身与剑鞘,到头来人去剑无踪,何苦呢?如果他听你开导听我劝,早些脱离国民党离开那个姓蒋的,能走到今天这步吗?”张碧玉停了停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好久了,总想找机会试探他一下可总也没开这个口,不是我自私是我与别人有约定发了誓不跟他说。如今他走了,走得糊里糊涂,我很内疚,觉得对不起他……”

“那件事,我告诉他了,他走得明明白白,没有一点遗憾……”

张碧玉吃惊地望着郑子林:“你清楚那件事?”

郑子林点点头:“单姗找过你以后跟我讲,我也是总想找机会告诉他,可是单姗不让说,我也就沒说。我去看他时不得不说了,你不用愧疚,你们三个人都没错,错就错在爱得太深了,谁都不愿伤害对方。单姗一个女孩子初恋就遇到这样的事确实很惨忍,但她不后悔,很坚强。她说,她不仅爱姜毓禄更爱碧玉姐姐,她这辈子有幸能与你俩成为一家人,她的生命会更加有意义。她要全身心地抚养孩子让孩子长大成为像他父亲那样优秀的人。但她不知道姜毓禄已经不在了,她去了台湾。”

张碧玉急切地问:“她去了台湾?孩子也去了?唉……终归脱离不了那个姓蒋的,万一有个啥事,这该如何是好?”

郑子林爱莫能助,但他仍劝慰道:“事已至此,谁也没办法,不过,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们也一定能够解放台湾!到那时,孩子平平安安地回来,踏踏实实地生活工作,你和单姍,还有大兰小兰都生活在一起,孩子们也都成家又有了孩子,你和单姗也老了,可以帮他们带带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享受天伦之乐,那样的生活该有多好啊!”

郑子林不亏是搞政工做人思想工作的,他策反了军校大部分学员与教官在关键时刻举旗起义为解放这座城市起了重要作用,但他策反了那多人其中还有姜毓祿的堂弟姜毓虎却沒能把好朋友拉过来,以致给他遗留下诸多问题亟待解决。

他能解决得了吗?

他给张碧玉描绘了一张美景蓝图,用画餅充飢的方法安慰她,真是用心良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聪明的张碧玉不会看不透郑子林的用意,她很感激但她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丈夫不在了,不便与异性多来往。

张碧玉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棉衣,拆开一条线取出那个笔筒抽出小胶巻交给郑子林,说:“之心要我务必亲自交给你,千万不能落在他人手里,我一直担心见不到你。”

郑子林知道这是他要姜毓禄搞到的敌特潜伏人员名单,姜毓禄最终不负重托为维护国家安全杜绝了多少不必要的损失。郑子林非常感慨地抬头望着窗外的藍天说:“姜兄,我在这边谢你了!”

郑子林收起钱和胶巻郑重地向张碧玉说:“嫂子保重,有事情务必告知小弟一声。”

张碧玉回敬:“谢谢,子林兄保重。”

张碧玉目送郑子林走出院门,她清楚,子林兄从此将不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仰望蓝天,仿佛看到丈夫正在上面俯视她,她真想大喊一声:“之心,我想你!”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张碧玉一家刚吃罢晚饭正待关闭院门,忽地从外面闪进一个乞讨老者,这老人衣衫褴褛,头顶一破烂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驼着背,两只脚的鞋子开帮脱底,不成个模样。

老者可怜兮兮地接过张碧玉递来的一些食物后却不走,盯着张碧玉询问能否进屋喝碗热汤。时下已入秋,早晚凉意渐增,老者衣着单薄,张碧玉顿生一丝怜悯,便欣然答应道:“老人家进来喝吧,我虽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给你,喝两碗热汤总还有的。”

老者坐在屋里的凳子上很快将一碗汤喝完,张碧玉又要给他盛第二碗时被老者示意制止,老者把空碗放在桌子上随即摘下了头上的破草帽,俩眼炯炯有光地盯着张碧玉开口问:“你是碧玉吧……”

张碧玉一听,猛地一怔,她倒退两步警惕地用手指着老者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别怕”老者双手往下一按,说:“你丈夫姜毓禄生前托我一件事,为保险起见我观察你们好久了……好人哪……”

老人说话间往屋外瞅了一眼,张碧玉忙让翠姐关好院门并把小五叫进屋里。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灰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还裹着两层布,当布包即将被掀开、里面的东西即将亮露的那一刻,张碧玉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剑鞘!丈夫带走的那把鞘。她紧张激动得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等老人递给她便一把抓在手里,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说不出一句话……小五也是紧张得语无伦次:“老人家,你……这东西咋……咋在您手里?”

老人长舒口气,慢慢向张碧玉道来:“我是军校的伙夫,我们都知道你丈夫人很正派很有才气是一位优秀的教官。后来又听说他与共产党有瓜葛,军校一渡时期冷落了他不再受到重用,没想到校长又突然要带他走,看起来校长还是很重视他的,姜教官毕竟是个人才嘛。可是不知为啥又不走了,好多事情都弄不清,我是一名伙夫不可能清楚军情秘密。那天晚上姜教官慌慌张张遇见了我,他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一旁,托我务必把这东西交给夫人你,姜教官边说边拿出本子匆匆写了字撕下来塞进剑鞘里,这纸条我没看过我也不识字,我怕惹事便把它藏了起来。后来,新政府确定我没问题批准我回老家还给我发了路费,在临走前我得了却这桩事,好对死者有个交代。姜教官去了,我很难过……姜夫人,请你节哀……”

老人一口气讲完站起来对张碧玉弯腰躹了一躬,然后赶紧带上破草帽往下拉了拉又遮住半张脸,老人匆匆走出屋子对送出屋门口的张碧玉说:“夫人请留步,务请夫人千万别对人提起这件事,我只求个相安无事。”

张碧玉识趣地停住脚步,点点头说:“谢谢老人家,您走好。”

目送老人走出院门外,张碧玉赶紧吩咐小五小六闭好院门。眼下,张碧玉大兰小兰跟翠姐挤一间屋子,小五小六住原来的屋子。小五小六送走老者后,小五又回到屋里见大嫂从剑鞘里抽出纸条展开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纸条上的字迹:

玉:

你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好好活下去(假如我不在了),告诉他们要拥护新政府不要干坏事,最好回老家去。其实,不论哪个政党执政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就应该拥护。原谅我……剑鞘托人还给你,切记,你是自由的。

夫:之心嘱

我是自由的。张碧玉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她明白丈夫的意思,丈夫在危急中不忘还妻子一个自由身。张碧玉心如刀割,丈夫对她太好了,她埋怨丈夫不该给她留下这句话,你要置我于无情无义吗!告诉你,是我们的女儿需要我,否则我会断然随你去的!

张碧玉简直要崩溃了,她沙哑的声音喊着:“请你把这句话收回去!我不要听!”

小五手足无措地在旁边哭着劝大嫂。

张碧玉失眠了,只干活不吃饭也不睡觉,不停地仔细回味着与丈夫在一起的一桩桩、一件件恩爱之情仿佛咀嚼着食物,品尝着美味佳肴。

美好的东西一旦被储存,它将成为一种精神伴侣,陪同你的生命一直走下去……

张碧玉一点不漏地储存了她与他的一切一切……不然的话,她不知自己将如何活下去。

她要将这把剑鞘郑重地收藏好,这物件是丈夫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拿着这把剑鞘如同丈夫仍身边,她不会再把它弄丢了。她想了想,决定把它缝在自己的棉衣里,如有情况她可以穿在身上,心想,这种情况最好发生在冬天千万不要在夏天。

十二

张碧玉要按照丈夫的嘱托带领孩子们回山西老家。

在动身之前,她先要把翠姐安顿好,翠姐是丈夫在一次野外军训时带回的一个孤女。

四年前,十三岁的翠姐刚刚病死了爹紧接着又失去了娘,孤女翠姐悲伤极至不知该怎么办,只是不住地啼哭,在那偏僻的山腰上幸亏没招来狼,招来了姜毓禄和他带领的军校学员们。姜教官询问了情由,认为女孩的娘一定是被歹人掳走了,否则,穷人再穷,只要饿不死决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的窝。现在留下这个女孩很危险,周围又看不到人家,姜教官决定把女孩带走。

姜毓禄对妻子说:“翠姐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等她长大了寻个好人家我们也就放心了。”

翠姐虽然和小五小六一样称张碧玉大嫂,但在心里却把大嫂视作娘。张碧玉有俩半大小叔子又多了个半大小姑子,加上自己两个年龄尚小的女儿,一家人和睦又温暖。刚出来时,带着一个远房亲戚寡妇嫂子帮着张碧玉带孩子料理家务,姜毓禄出事前寡妇嫂子的独生儿子把她接回去帮儿媳带孙子了,时隔不久姜毓禄也去了,如今又要把翠姐嫁出去,张碧玉的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按说翠姐十七岁也该嫁人了,自己当年不也是十七岁出嫁的吗,可总觉得把翠姐像甩包袱似得甩出去了,心里好不自在。

出了张碧玉家的小院往左十几步就是城隍庙大院,这个院子好大好大,里面住着好些平民百姓,这些小家小户干什么的都有。卖菜的、卖肉的、卖旧衣服、卖布的、看相算卦的,耍把戏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各种行当都聚集在院子中央进行交易,遇上赶庙会更是热闹非凡,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要放下手里的营生跑到这里来聚一聚、乐一乐。

届时,有专业的戏班子在台上演出,大院的前后两个门便有专人把守售票。戏台对面的神爷塑像们会从平时遮着的大幕布后面显身亮像,接受人们虔诚的祷告与求愿,据说是很灵验的。如果平时有急事想求神祖保佑,可悄悄地等到深夜潜入幕布里面跪在神爷脚下磕头焚香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帮你渡过难关。张碧玉曾进去为姜毓禄求过神祖,不知是哪道程序没到位或是心不够诚,神爷终究还是没佑姜毓禄渡过难关。

切记,神爷是不会轻易承诺的。

城隍庙大院里的老少爷们别看没文化,却个个有能耐本事大,他们自己的事自己办,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从不让外人进来掺和。不知是和神爷们长年住在一个庙院里沾了神气的光还是这里头人多力量大,总之,这里的人都很牛,谁都惹不起。别看平时大院里成天乱嚷嚷,吵骂声不断却很少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原因是外面的人不敢在里面滋事,里面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熟人熟脸的谁还好意思动手,再说了,大家的生活境况都差不多少,都是凭力气吃饭,天下穷人是一家麻,互相罩着点比啥不好。这里如同一个大家族,年长的特有权威,要是谁家两口子绊个嘴生了气,邻里之间有个小摩擦,只要老人们出面一说合,矛盾立时烟消云散,老人们公正地指出是哪一方做得不对,应该认错,他就得认错,毫不含糊,而另一方也要大度不能记恨。大院里发生的一切相关事情都能在第一时间自行解决,起着维持治安的作用。

大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简单、快乐。据说,在战乱时期也很少有人进来跟神爷过不去。

这里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

张碧玉看中了里面的一户人家。

马娘是这户人家的长者,是大院里的老人之一。

马娘有五个儿子,长子与幼子的年龄差了一辈之多。马娘的丈夫在四十七八得痨病去世,病因多半是为养活这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子累死的,丈夫死时两个大儿子已经顶了事帮着马娘拉扯底下的三个弟弟们。如今,马娘的四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膝下有一大堆孙儿孙女可谓享有天伦之乐。她的幺儿子也已到成婚年龄,不乏经常有人上门提亲,幺儿子好像一个也没上心的。也难怪,四个哥哥虽然都长得生龙活虎可都是在家境紧巴的情况下成的家,哪顾得上挑三选四。现在家境好了,幺儿子又在工厂当了工人,属于新政府招的工,很神气,人又长得虎头憨气招人待见。小伙子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做媳妇,不愿像哥哥们一样傻乎乎地就成了亲。

张碧玉和马娘还是认识的,虽说张碧玉的小院是个僻静的世外桃源,但张碧玉很喜欢大院里的人,住了好几年也和一些人打招呼说话。一开始,大院的人觉得张碧玉是另类,丈夫又是军校教官,和他们说不来。后来张碧玉家的寡妇嫂子经常出来买菜买东西便与这些人有了接触,相互逐渐熟悉了解。有时,通过寡妇嫂子知道谁家有了过不去的坎,张碧玉还慷慨解囊接济一些。但,张碧玉家的人从不随意串门也不邀请外人来家作客。大院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对这一家人感到既神秘又好奇,私下里说,人家是有文化的人,举手投足都有讲究,不像咱们大字不识干啥啥都没规矩,婆姨喂娃子不管啥场地当着人就敞开衣襟露出俩大奶子,给自家男人多丢脸。往后注意着点,多学学人家没坏处。

总之,大院的人不讨厌张碧玉一家,他们觉得这家人很好很有意思。

张碧玉先征求了一下翠姐的意见,一提到马娘的幺儿子,翠姐脸一红哭了,她舍不得张碧玉一家人,她已把她们视为最亲的人,一下子要分开她有些受不了。

张碧玉毕竟是过来人,女孩子的细微之处被她捕捉到了,她心里有了底。

张碧玉没有请人传话,她亲自在晚饭后登门拜访马娘并带了礼物。

大院里有人瞧见张碧玉进了马娘家门便好奇地围在外面小声议论着、猜测着……

几年来,张碧玉头一次到邻家串门,她也十分清楚自家发生的事情周围人一定都知道。

惊喜之余的马娘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张碧玉,俩手摸着她的手问:“么事?说吧,孩子,茣怕。”

这是明摆着的事,如此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马娘的心里冒出好几个问题来,不知张碧玉此番登门究竟为何事?

张碧玉却突然感到有些撑不住了,她的眼泪噗噗噗地掉下来,她像见到亲娘一样想痛哭一场。自从丈夫死后,孩子们还小,有些事情只能她一个人扛着,她孤单,她想娘了,她看到马娘真想扑到她怀里,但她还是强行压住了。

张碧玉的神态让马娘一家慌了手脚,马娘示意让家人离开。

张碧玉缓了好一会儿,她擦干净眼泪苦笑了一下:“真对不起,打扰了。”

张碧玉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恨自己没出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对马娘说:“马娘,我是为我家翠姐的事……”

马娘静静地听张碧玉说着,脑袋瓜里就有一个大姑娘晃动起来了﹔苗条健壮的身子骨,不高也不矮,好看的瓜子脸上忽闪着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一条齐腰的黑辫子从脖子后面搭在胸前……

这女娃在张碧玉身边熏染了几年,少了几多山野气多了几分淑女气,而且还学了不少字,有了些文化,这才是出众的,在当时女娃子极少有认字的,大院里的女娃就没一个认字的,马娘的脸上流露出一絲自豪。

马娘又寻思着,假如张碧玉的丈夫不出事张碧玉会委身登门来提亲吗?如今家境败落,翠姐这朵花有幸落到我家来了,不管怎么着,这个时运我可不能让她跑了。

这样想着想着,马娘的脸上就幸福地笑起来了。

马娘亲热地已经把张碧玉视为一家人了,她拉着张碧玉的手说:“碧玉呀,你能来家里看我,这样抬举我老婆子,我很高兴。我向你保证,不管幺儿子乐不乐意,翠姐我是认定了,成不了媳妇当闺女反正就是我家的人了。你就放心地回老家去吧。”

谁说没文化的人脑子就一定木讷?马娘就很有心计,她既给足了张碧玉面子又维护了自家儿子的自尊还不费事地得了个送上门的好媳妇,这样的好事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这就是城隍庙大院里的人﹔聪明、善良、会来事,张碧玉渴望与这样的人联亲。

第三天,马娘就正式请人去张碧玉家提亲,两个孩子也见了面,马娘的幺儿子甭提有多高兴了。虽说两家离得不远,平时,这个幺儿子偶尔见着翠姐也只是望尘莫及,不敢有非分之想。谁知,不敢想的事做了一场梦就成真的了,世上的事啊,有时候真怪。

两家按着传统的礼仪与程序进行着,两家都本着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张碧玉家已今非昔比,折腾不了多大的排场了。马娘的家境虽说一般般,但马娘是个明白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家娶媳妇,两家的事花一家的钱。老婆子尽量不让张碧玉张罗,大院里有的是人,大伙把两家的杂碎事全都包揽下来,一时间,帮忙的人来来往往奔于两家之间好不热闹。

张碧玉再怎么着也要为翠姐做两身新衣服,这已经够寒碜的了。这几天,翠姐陪在张碧玉身边寸步不离,这孩子心思重,她知道自己一旦出嫁大嫂就要带着全家人走了,一想到这,翠姐就非常难过,又非常无奈。张碧玉一再嘱咐翠姐,嫁过去要和四位嫂嫂和睦相处,少说话多干活,吃点亏没什么,马娘是个好人会善待你,女婿也会疼你,张碧玉想着法的让翠姐开心。

翠姐出嫁的那一天,马娘家和大院里的人热闹得就像开了锅。而大院外面巷子里张碧玉的家里就如同生离死别,翠姐跪在张碧玉跟前哭着死活不肯走,大兰小兰也抱着翠姐哭,小五小六在旁边看着也被感染得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张碧玉急得直让小五小六快把大兰小兰拉出去,她说:“你们都快别哭了!别让人家以为是抢人呢!”

张碧玉从右腕上摘下一只玉镯,这是她出嫁时母亲送的一对翡翠玉镯,非常珍贵,生活再拮据她也没舍得卖。此时,她把这只玉镯送给翠姐,她说:“我们相处一场,送给你作个念想吧,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张碧玉把玉镯带在翠姐的右腕上,自己伸出左腕并在翠姐的右腕旁,两只不同的手腕带着两只相同的玉镯,张碧玉和翠姐会心地笑了。

翠姐再次跪下给张碧玉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猛地一甩头大步跨出门槛,她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几个过来接新娘子的人急得追上去说:“新娘子别跑!新郎还在这等着背你呢……”

弯腰弓背准备背新娘的新郎见新斏子跑了急得急忙站起身追出去……

一群人紧跟在后面闹着笑着好不热闹……

张碧玉的眼泪刚刚溢出来也被这喜趣的一幕逗得破涕而笑:“这孩子”

十三

入冬了,张碧玉终于带着一家人准备动身了。

动身前,她去姜毓禄坟前捧了一把土用布包起来,她要把它带回去,将来与自己一起入土。

她把那件棉袄穿在身上,抚摸着缝在里面的剑鞘说:“之心,我们一起回家吧。”

南方的初冬天气犹如北方的深秋是个多雨的季节。一早起来,一种极细极细的雨丝从灰蒙蒙的天上飘洒下来,飘落在人的脸上,飘落在人的衣服上,不一会,人们就有了冰凉的感觉。这种细雨天气把人的精神也沾湿了,院子里的梧桐树缄默无言地站立着,潮湿的树叶流下的雨滴仿佛在悄悄地哭着向这家人告别。

马娘领着幺儿子和翠姐早早地来为张碧玉一家送行。大院里来了以前曾得到过张碧玉资助的几位邻人以及张碧玉做零活的几位雇主也都来了,她们没有虚套的寒暄,逐个地将自己的礼物放进张碧玉的行李包里,张碧玉也没有过多的谦让,真诚地接受大家的赠予。

她鞠躬谢过大伙,说:“佛家讲缘分,今生有缘与大伙相识,我会记得你们的。愿上天保佑大伙平安多福。”

马娘的孙子九岁的牛娃走到大兰跟前将一盘绿莹莹的颗粒饱满的莲子送到大兰手里说:“大兰,这盘莲子送给你和小兰路上吃……”

大兰忍不住哭了:“牛娃哥……我……以后长大了一定来看你……婆婆……”

大兰扑到马娘的怀里大声哭起来。马娘颤抖着手抚摸着大兰小兰的头安慰着︰“娃不哭……娃不哭……”

小院门口停着一辆瘦马拉着的破车,张碧玉一行五人带着行李勉强挤进去,车夫转到车子后面大声吆喝了一声便俩手扶着车框、俩臂伸平使劲往前推,帮助瘦马启动。单凭那匹比狗大不了多少的瘦马根本动不了这辆车,这是一辆人推马拉的运输车。

送行的人缓步跟在车子后面挥手告别……

翠姐挺着笨重的身子在丈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哽咽着随着车子碎步小跑着……

张碧玉又着急又担心,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回去吧!回去吧!当心摔倒……”

送行的人七嘴八舌地喊着:“你们路上要当心……”

“到了家就来信……”

“……”

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互相道别,灰蒙蒙的天和极细极细的雨絲把两拨人渐渐分开。张碧玉的眼睛被泪水和雨水模糊着,望着越来越远的人们渐渐变成了一个个黑影影、黑点点……

当张碧玉一家坐着马车刚刚离开的时候,郑子林闻讯赶来扑了个空,他掉转头疯了似地跑到街上截了一辆黄包车尾随追赶……

出了县城来到平展展的郊外,望见一辆马车正缓缓地行驰在前面……

郑子林停住了,他没有让车夫继续往前赶,他跳下车付了车费静静地站在雨地里出神地凝望着前方,凝望着那辆马车正朝着天边驶去,很久……很久……

别了,碧玉,今生今世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但你会永远印在我心里,请你相信,天的这边,有一个人在他的心里永远为你留了一块净地,他会日日为你祈祷,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你生活得平静、安康……

细雨不停地下着,郑子林头顶上的水珠浸透了他满头浓密的黑发顺着发梢流到脸上,他的双眼模糊了,他摘下眼鏡擦了擦又带上去,仍然模糊,雨水混着泪水不停地流,流到身上浸湿了衣服、裤子,穿着黑亮皮鞋的两只脚浸泡在浅浅的雨水中,他浑然不觉。突然,他眼前出现了幻觉……一位如出水芙蓉的超然淑女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瘦马拉着破车艰难地行驶着,马夫时不时地转到车子后面用力推车,车速仍然很慢,无奈,小五小六轮着跳下车来随车行走。天很晚很晚的时候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口,车夫招呼车上的人下来并对张碧玉说:“你们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儿一早有汽车,到时候店家会叫醒你们。”

张碧玉谢过车夫付了车钱,在店家的招呼下住进客栈。

一家五口草草嚼着干粮喝了些店家送来的水和衣躺下,四个孩子挤了一天早困了,不等嚼完嘴里的干粮已呼呼睡着,张碧玉心疼地逐个把干粮从孩子们的嘴里掏出来。

在又困又乏的熟睡中被店家的大声喊叫惊醒:“起床了!起床了!汽车马上就到了,车不等人啊!”

孩子们眯眯糊糊地坐起来,张碧玉从水盆里拧出抹脸布挨着个地往他们脸上擦,孩子们被冰凉的抹脸布一激,一个个睡意立即全无。

载满了旅客的汽车像蜗牛一样在山腰上吃力地爬行着,满车厢里无一人不被汽车摇晃得昏昏欲睡,张碧玉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两只好看而疲惫的杏子眼。

突然,‘叭’的一声响,张碧玉噌地就站起来……她愣怔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是汽车爆了轮胎发出的响声。

小兰被母亲的突然举动惊醒滑到车板上,她抱怨地抬起头,两眼含泪︰“妈妈……”

张碧玉歉意地把小兰抱起来重又放在座位上,座位不能空出来否则就没有了,小兰闭住眼很快又睡着了。

张碧玉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自从丈夫死后她落下一个毛病,时不时地在听觉上老是有‘叭—叭’的响声,吓得她心惊肉跳,胡思乱想,经常失眠。

汽车停了好久,司机和助手古捣着换了轮胎又重新启动。车厢里的人们仍旧在‘呼呼’睡大觉,丝毫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睡眠像传染虫爬进每个人的脑袋里,人们不失时机地抓紧时间休息。

张碧玉调整了一下坐姿,微侧身子透过车窗朝外望去,外面仍然是极细极细的毛毛雨从灰蒙蒙的天上没完没了地飘向大地。路的两边都是山,是郁郁葱葱径幽林茂的山,一座连着一座绵延着,山与山手牵着手,此起彼伏,漫坡漫山的绿树夾杂着开着白花、黄花、紫花的花树,花树与綠树一样高大,像公主一样被绿树包围着组成一个个庞大的植物世界,太美了。沿着公路两边长着直挺挺的大树像卫士一样注视着车来人往,稍微往里的一些树像挤着看热闹的调皮顽童探头探脑将树枝延伸到马路中央在过往的汽车顶上抚摸着,很可爱。这里有多种多样数不清的植物,谁也不晓得哪一天哪棵树、哪颗草、哪朵花会枯竭了,萎殁了,更不晓得不计其数的花呀、树呀、草呀从何时冒掘出来,繁延着它们的生命。它们的树史不知要早于人类多少多少代才繁殖成如此庞大无比的王国,人类的年轮只是它们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它们自生自灭,不依附人类任何施舍,它们只接受上天赐给的阳光和细雨,足矣。

人类的争强打斗丝毫影响不了这里的一片叶子、一株草……

相比之下,自认为聪明的人类其实很愚蠢且又不安分。

假如人类有树木的知足,安分守己地在各自的领域生活,男耕女织,日出作、日落息,那将是人间天堂。反之,就会出现种种的不幸……

张碧玉想着想着有些飘飘然,她由衷地羡慕窗外植物的世界,甚至很想跳下去变成一棵树或是一株草,溶进这多彩的怀抱里,优哉游哉……

“妈妈……妈妈……”

张碧玉正在美妙的世界里遨游突然被小兰的喊叫声打断:“怎么啦?”

张碧玉意犹未尽,还没从植物的美景里拔出来……

“我想撒尿……”

小兰委屈地望着母亲不太关注自己的眼睛说。

自从没有了父亲,平日里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兰一下子变成了无人待见的土疙瘩,她常常被冷落而感到委屈,会伤心地哭,这时候,懂事的姐姐会把她搂在怀里哄她:“别哭……别让妈妈看见,妈妈会伤心的,啊,要懂事。”

其实,姐姐的眼泪早顺着脸上流下来了。

妈妈每天忙着做活,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急匆匆走过来走过去,偶尔朝姐姐喊一句:“看好妹妹啊!”

翠姐也忙,除了做一天的三顿饭还要帮妈妈干这干那,妈妈不让她干她也闲不住。如今翠姐嫁人了,小兰好想她啊。

两个小叔叔在外面挣钱,晚上回到家里累得连饭都不想吃了哪还有闲工夫逗她玩。父亲一个人不在了,全家忙得乱了套。

没有人陪她玩,她寂寞的时候经常去马娘家找牛娃哥玩,这时候数牛娃哥对她好了,要么给她半盘莲子,要么带她到外面的桂湖池去玩。

桂湖池里真好玩,那里有好多好多的桂花树,等到桂花开放时,满园子的桂花香气会扑进每个人的鼻子里,使人陶醉,醉人的花香会飞出园子飘散到方圆几里以外,让很多很多人都会闻到桂花香味。

桂湖池里的荷花一池一池的,等到粉嘟嘟的荷花一落,下面便是绿莹莹的莲子了,那莲子像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绿宝石盘踞在一起,可好看了,但是,不能随便摘,要收钱的。看门的那个倔老头瞪着两只凶巴巴的眼睛会盯着每一个在湖边玩耍的娃子,不要说偷摘莲子就连一片叶子谁都甭想拿走。但是,牛娃哥真牛,只有牛娃哥的莲子从来不用掏钱,牛娃哥说看门老头儿在眨眼的工夫莲子就到他手上了。小兰再也没有比牛娃哥送她莲子的时候高兴了,她会想像牛娃哥如何像孙悟空一样逃避了看门老头儿的眼睛拿到莲子的。唉,真舍不得离开牛娃哥啊……

汽车走走停停,像个裹脚老太太行驶了两天一夜终于从大山里爬出来了,中途还在半山腰歇了一宿。

在黄河边上,要渡河的车和人排得满满的。这辆载满旅客的汽车像刚耕完地的老黄牛一样喘着粗气排着队等待。

等待,是挺熬人的。

小五小六带着大兰小兰在河边上玩,他们脱了鞋和袜子在泥沙上走来走去,脚底凉絲絲的很爽。

等待了多半天,终于轮上他们了。

当汽车驮着满车厢的人爬上了简陋的汽轮上时,人们这才真正领阅了咆哮的黄河浪是如何的恐惧,它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巨蟒不停地向人们扑来,但在汽轮下面又是如何俯首帖耳,不敢胡作非为。

汽轮载着汽车,汽车载着旅客安全到达对岸。这一段水路是最顺利、最舒畅的旅程,旅客们没一个瞌睡都瞪大眼睛观赏这难得一睹的奇观险情,只可惜时间太短了。

汽车仍旧行驶在弯曲的不太平整的公路上,公路两旁仍旧是尽收眼底没完没了的树木与山脉,车厢里的旅客们仍旧在催人入睡的‘嗡嗡’声中度过漫长的无聊的昼与夜。这辆破车在行途中不时地停下来被司机和助手古捣着,一会儿修俢这里一会儿又敲敲那里。

清晨,天麻麻亮时,雨停了,天空出现一派新气象,雨后的万物格外清新,给旅途中枯燥的人们带来一点好心情。

汽车驶入市区后,减缓车速开进火车站,然后,这辆疲惫的汽车终于把疲惫的人们迅速从车厢里倾出去就停在那里不动了。

人们像散了的沙子按照各自的目标流向四方。

张碧玉一行五人背着行李在乱糟糟的候车厅里询问准确的售票口,在售票人员的指点下为了省钱她买了五张站票,也就是说在接下来最后近一天一夜的火车旅途中,她们将一直站着或是蹲着。

再忍忍吧,就快到家了,到家就好了。

张碧玉极力安慰着孩子们并破例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吃了几天来仅有的一顿热面条。

饭毕,体力得到恢复,基本上能支撑她们回到家。

火车上,张碧玉坐在行李卷上,小兰躺在母亲怀里,她能舒展身子安然入睡。懂事的大兰和两个叔叔一样一路站着或蹲着,从不和妹妹争宠。

历经艰难终于回到山西平泉镇老家了,这一行五人疲备得已经像逃难的叫花子了。

天上,不知啥时候由细雨变成了白茫茫的雪花飘飘洒洒散落下来,满世界银装素裹。大兰小兰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两个孩子又兴奋又好奇地仰着头张着嘴,一片一片的雪花掉进嘴里就像品尝糖块一样吧咂着……

张碧玉站在姜家大院门前发愣怔……

当地的人们对二十年前姜家大院里那桩让人啼笑皆非的姻缘至今还在茶余饭后闲谈着,猜想着当年的新郎新娘如今过得咋样了……

十四

长工刘三打开大门惊喜地跑出来拉着小五小六说:“你们可回来了!”

刘三急着帮拿行李领着张碧玉一行走进姜家大院,大院里静鸦鸦的,大雪覆盖了一切,一片白花花。

姜大喜和夫人姜白氏吃罢午饭正躺在炕上眯糊着,听见有人进来,姜大喜问了一句:“谁来了?”

刘三轻声说:“大伯,是四嫂她们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

“是四嫂和小五小六回来了,还有俩孩子。”

姜大喜这回听清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趿着鞋从里屋扑到厅里,看见了大儿媳妇张碧玉,儿子小五小六,看见了大兰小兰,这定是自己的俩孙女。老人僵住了,小五小六急忙上前一边一个扶住老爹,连声喊着:“爹!爹!”

张碧玉也喊了声:“爹……”就哽咽起来。

这时,躺在炕上多日没有下地的姜大喜夫人姜白氏奇迹般地从里屋走出来站在那里发怔,张碧玉赶忙上去扶住婆婆喊了一声:“娘……”

姜大喜和夫人姜白氏自从碧玉的哥哥来向他们说道了大儿子的事之后,老两口就像秋后的庄稼遭霜打了一样再也支棱不起来了,近八十岁的人哪里经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发生,况且又是这种死法,姜大喜垮了。

姜大喜娶妻晚、生子晚,生性厚道的姜大喜什么好事都排在弟弟们的后面,吃苦的事尽量一个人扛。他跟在老爹姜老太爷屁股后面撑着这大个家,任劳任怨。先前,老爷子准备把家交给小儿子,认为小儿子有文化会管账定会管家。但是其他几个儿子感到不公,却又敢怒不敢言,姜大喜安慰弟弟们说:“不论谁管家,咱们不还是一家人嘛,五喜识文断字不让他管谁能管?”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姜老太爷临终前把家交托给大儿子姜大喜,并立下规矩;五喜十天向四位哥哥一交账,省得年底太麻烦,支出数额需向大喜说明,大喜同意后兄弟五人同时按手印方可执行,其他人无权私自动用账上一个子。

再傻的人都明白这项规矩套住了姜五喜,老实巴交的姜大喜开始做恶人。

熟悉历史的人应该了解清朝康熙皇帝传位给儿子雍正,看似一个灿烂的盛世,实际上是个千疮百孔的烂倭瓜,好人都让老子做了。姜氏家族也一样,姜家的生意看似红火,实际在账目上扒着多少钱只有管账先生姜五喜心里清楚,精明了一辈子的姜老大爷到死也是一本糊涂账。但老人家极爱面子,不愿承认小儿子的过错,他把难题留给大儿子,自己落了一身好名声。

姜毓禄死后张碧玉曾写信告知家里并要求寄一笔钱作盘缠尽快回来,可是直到她们动身启程也未收到回信。后来张碧玉只好给娘家哥哥去了信,哥哥寄去一笔钱又将事请转告了姜家,姜大喜才知道出了事。打那以后姜大喜就落下个心痛的毛病,这种心痛从精神上导致他得了名副其实的心痛病,一发作起来就像吃进个蚂蚱在胸腔里张牙舞爪地折腾,折腾得他一身一身的出冷汗。

最近,这种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他感觉自己活不长了,他留着这口游游气硬撑着等,等着儿媳回来,等着见一见自己未见面的两个孙闺女。

姜大喜和夫人姜白氏被张碧玉小五小六搀扶着分别坐在了八仙桌两边的椅子上,张碧玉拉着大兰小兰跪在厅子中央,小五小六跪在大嫂后面一起给两位老人磕头:“爹、娘,我们回来了。”

姜大喜弯下腰张开两臂颤声道:“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碧玉对俩孩子说:“起来,快去叫爷爷叫奶奶。”

大兰瞪着两只大眼睛慢慢走到姜白氏跟前轻轻叫了声:“奶____奶”

姜白氏‘哇’的一声搂住大兰大声号啕起来,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她本来说话就口齿不清连哭带说别人就更听不清了,不过大致意思就是想念大儿子姜毓禄。

姜白氏好久没有这样放开嗓门地哭了,当她听到儿子的死讯时当下就闭了气,大儿子是她的骄傲,是她的精神支柱,大儿子能让她在姜家大院挺直腰,母以子贵,姜家大院的小脚女人们就因为姜毓禄的出息才对姜白氏少嚼了许多舌头。随着这根支柱‘咔嚓’一声倒了,姜白氏的身子也像剔了骨头的一摊子肉一下子瘫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她整天精神恍惚胡乱做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作息完全颠倒,姜白氏剩下了半条命。

这边姜白氏紧紧搂着大兰哭,那边姜大喜弯腰低头仔细端详着小兰,小兰长得像父亲这就让姜大喜有了看头,他搂着小兰仿佛搂着儿时的姜毓禄,他仔细地品读着小兰的眼睛、鼻子、嘴巴,不无遗憾地想﹔要是个小子该多好。皱巴巴的脸上老泪纵横。

院子里各房头的叔叔、婶子、大伯哥、嫂子、兄弟们、弟媳们、侄儿男女们闻讯呼呼啦啦地挤进来满厅子人。人们看到了与十年前大不相同的张碧玉,十年前的张碧玉虽已做了姜家媳妇却仍然是女儿身,整天像只蝴蝶似地在院里飘来飘去,姜毓禄回来接她时她依旧光彩照人不逊于当年做新娘子的容颜。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姜毓禄抱着张碧玉引起姜家大院小脚女人们的羨幕嫉妒。如今张碧玉落魄了,土头灰脸地回来,尽管这些小脚女人们脸上嘴上表现出极同情的样子,心里头却是千称心万如意。

大厅里的人都相互拉扯话问讯着,谁也没有顾及张碧玉这五个人还饿着肚子呢。

掌家人姜大喜站起来拿眼扫视了一下说:“老二家的、老三家的,你俩快去厨房给你大嫂她们做一锅汤面,记住,不要参面要一码子白面再荷包五个鸡蛋,快去!”

大厅里的人都不言语了,自打姜大喜接管家业以来还没让谁享受过如此殊荣。姜家过日子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是祖训,姜老太爷在世时也没有吃过几顿荷包鸡蛋纯白面的汤面,姜家虽有许多房产与田地却过着极其节俭的日子。当年,姜老太爷曾为一斤香油而站在院子中央用手杖狠命地捣着地大声吼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一个正月喝了一斤香油,一群败家子!就知道吃、喝!把这个家吃喝败了,喝西北风老天爷都不给你们刮!”

姜大喜和夫人双双病在炕上这些日子也没吃过几顿变样的饭。姜家大院母鸡下的蛋是有数的,一般都会拿到集市上换了钱回来入账。姜大喜约束自己一来他是当家的要以身作则不让家里人说闲话,二来他本就是个厚道人吃苦吃惯了消受不了享清福。正是他的这些淳厚的品德赢得了姜老太爷临终改变主意把家交给了他,也赢得了兄弟们的认可。可家里人越来越发现姜大喜自接管家业以来整个人都变了,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家族的账务清清楚楚,丁是丁、卯是卯,处理家务事说一不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顾及面子袒护谁的事。都是一家人,都是亲兄弟,做事要公正、公开,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姜大喜一改从前只干活少言寡语的窝囊形象,兄弟们都说大哥原来是真人不露相、露像不真人。老爷子不愧是咱爹,知子莫如父嘛。

人们都说关于姜大喜意外成为姜家大院的掌门人一事,倒合了佛家一句经典之语: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这句精辟的语言用在姜大喜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姜大喜让自己的大儿媳,自己的俩儿子和俩孙女吃了一顿特殊的高级小灶,是姜大喜首次使用手中权力的特事特办,即使有人心中不满也是不敢表露的。姜大喜为安慰死去儿子的在天之灵,也为苦命的大儿媳做了主,意在告诉大家﹔张碧玉和俩孩子是我堂堂姜家的人,谁也甭想小瞧她们。

晚上,张碧玉安顿大兰小兰睡了以后,她站在屋子中央两只杏子眼一点一点地慢慢移动着,这间小屋勾起了她太多太多的心酸、美好与凄凉。

当年,她穿着大红衣裤绣花鞋,头顶红绸盖巾被一顶花轿抬到这里与自己夫君仅仅接触了不足一天的时间,便又以女儿身孤独地度过漫长的十年。

夫君就像哪里的过客一样在她身边匆匆歇了一下脚就不见了,他像一个魔法师勾走了她的魂,她靠着那短暂的异常清晰的记忆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时是个头的日子。

她空守这间屋子的第十个年头上,他回来了,他与她在这间小屋里又度过了整整三天____人世间最甜蜜的三天,他说,他欠了她十年,他要以一天等于两天偿还她,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他带上她四处漂流后定居在那所幽静的小院里,小院留下了她与他甜似蜜的恩爱,又是整十年。这精彩的十年,张碧玉值了,完全可以支撑她后半辈子活下去,她不要低俗的一辈子。

时常在她眼前晃游的是他那张脸,对她总是笑嘻嘻的,在张碧玉脑海里,没有印记丈夫生气的样子。丈夫高大挺拔的身子,流畅洒脱的说话姿态,尤其忘不掉的是那一双眼睛,他看着她的时候是多么的眷恋,永远也看不够,这眼神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享受着珍惜着这种眼神,她知道一个女人这辈子拥有这种眼神是很不易的,她拥有了。

他的学识很渊愽,他俩经常在一起诵诗作词,她的诗文功底不在他话下。他还会吹拉弹唱,他为她弹奏,为她吟唱,他俩在一起的时光令人陶醉,令人羡慕,令人生忌。她为此遭到别的女人的羡慕嫉恨,她甘愿承受这种惩罚。他与她一样,同样也遭到别的男人无来由的妒忌。他俩共同享受着这种妒忌,他俩乐在其中。

他死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拿出那把剑鞘不停地抚摸,今夜,她又拿出了丈夫留下的这唯一的物件,对于张碧玉来说任何贵重的物件都比不上这把剑鞘金贵,丈夫说过她是鞘。

每次张碧玉看着这把剑鞘的时候总会想起丈夫说的话﹔我是剑、你是鞘,剑鞘合一就不会再分开。

如今剑没了只留下鞘不是分开了吗?冥冥之中听到丈夫说﹔没有分开,我就在鞘里面。

张碧玉一下子释然了;对,没有分开,剑鞘里那张纸条就是丈夫,纸条上丈夫留下的字迹历历在目,如同丈夫在与她说话,她清晰地嗅到了他的气味,他没有离开我,我俩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

张碧玉将剑鞘贴在脸上能听到丈夫说话的声音,贴在胸口上能感觉到丈夫的呼吸,当丈夫带着这把剑鞘时丈夫的魂魄就已经融到剑鞘里了,无论剑鞘代表谁都不重要,反正已是一回事了,仿佛剑鞘里面仍然套着那把剑,剑鞘依然合一,她放心了,踏实了,她重新将剑鞘收藏在棉衣里压在箱子底下。

张碧玉古古捣捣了一晚上,不知何时一抹晨曦悄悄地从窗外爬进来,天麻麻亮了。张碧玉准备去厨房为公公婆婆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并决定从今日起负担两位老人的饮食。看着两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病歪歪的样子,张碧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断定此举定会招来闲言碎语,可她顾不了那么多,说就让她们说去吧,她已经习惯了姜家大院里的闲话,在这里,如果把闲话当作一回事,那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姜家大院有个规矩﹔新娶的媳妇三天后要进厨房顶替婆婆轮班做饭,进厨房之前必须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就如同唱大戏赶庙会一般,在家里服饰可以平平常常,到了五天轮一次的做饭日可是姜家大院的女人们显摆风头的日子。忙忙碌碌地做了一天饭衣服上连个污点也不沾会受到全族人的夸赞给男人脸上争了光,否则邋里邋遢的让人看不起,男人也不待见。

一夜未合眼的张碧玉怕惊醒大兰小兰,她悄没声地梳洗完毕换上一身整洁的素色衣裤,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她依旧雍容素雅,两只杏子眼里的两颗紫葡萄显露出遮盖不住的忧郁。

大院里曾有人这样评价张碧玉的美﹔老四媳妇长得美是美,就是不会笑,从来也没见她笑起来是啥模样,这女人就像一块冰,谁要是挨着她谁也就不会笑了,她就是个冰美人。

张碧玉大概从今往后真的不会笑了。

张碧玉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一看门上没锁,她记得从前是上锁的,大概昨天傍晚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为她做了汤面忘锁门了。在姜家大院生活了十年她没做过一顿饭,但她并非不会做饭,她要赶在大锅饭前就做好两位老人的小灶不会耽误大伙开饭的。

张碧玉在这间既陌生又熟悉的厨房里准确地判断出搁放粮食与调料的位置。从前,她在门口取饭时大致知道这些东西搁放在哪里,故找起来不费事。

张碧玉先把灶火用火棍捅开放进炭块,炭块很快燃烧起来,再把砂锅坐到火上添进适量的水与比例适量的小米,待水开后熬一阵便端下来放在灶火旁边以小火慢慢熬,小米在水中翻腾着漂出了米香,散发出米的精华,精华使原来的清水变成黄澄澄的液体只留下米壳在水中漂浮着沉不到锅底,这样,一锅小米粥算是熬到家了。这样的米粥充分发挥了小米的营养作用,小孩子喝了能强体健脑,女人坐月子喝了能补元气,老人喝了能抗衰提神,因此,小米在五谷杂粮里排首位,是上天赐给人间的宝。

这一技术是母亲传授的。母亲虽然在成亲之前啥饭不会做,但母亲告诉她﹔世上无难事,只要用心就会做好。母亲养育了一子三女,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赢得了奶奶的好评,受到父亲的尊重。母亲与父亲相亲相爱从未争吵一句,给儿女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但是,母亲没能长寿,在她成亲第八个年头母亲就去世了。母亲悔恨自己看走了眼,是自己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她说姜毓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他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他坑了我家二丫头……

母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我不该让二丫头学李清照的诗呀词呀的,我怎么就不明白命苦的人才能写出那样好的句子,写唐诗宋词的人没一个好命的。一个女孩家学会缝衣做饭就够了,干吗满脑子诗呀词呀的能过好日子吗?哪个男人喜欢把诵诗当日子过的女人?

张碧玉的母亲终归带着对自己的悔恨与对女儿的牵挂撒手人寰。

其实,母亲最喜欢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诗词,也非常敬佩女诗人的才气与坚贞不渝的爱情。母亲经常在晚饭后给一家人诵读古诗词并讲解其作者的生平与经历,每当这时候父亲便如痴如醉地坐在一边欣赏着母亲,显露出对母亲极爱慕的神情,母亲喜欢诵诗读词丝毫未影响父亲与她的感情。张碧玉认为母亲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女人。

母亲走后,父亲思念过度终于病倒,有幸的是父亲临终前见到了姜毓禄,姜毓禄十年后带着对妻子的承诺与忠诚回家的行为让岳父大人放心踏实了,父亲说他日后到了那边一定对母亲说明他们的二女婿是如何如何的优秀。

幸好,姜毓禄的死没有伤及父亲、因为父亲早他一年就去会见母亲了,父亲给母亲带去的是一个好消息……

张碧玉熬好小米粥又找出两个杂面馒头,姜家大院平时不轻易吃纯白面馒头。她把馒头切成片围在灶火四周将两面翻调着都烤成金黄色外焦内软的馍片,然后她又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个腌制的芥菜疙瘩切成细丝与葱丝、香油调拌好,赶在大锅饭前做好了公公婆婆的早餐。张碧玉将饭菜放在一个大托盘里准备给两位老人送去,今天不知轮着谁值班做饭。

正要走时老二媳妇与老三媳妇相跟着进来了,看见托盘里的饭菜老三媳妇惊叫一声:“好香的饭啊!大嫂真有福气,顿顿吃小灶啊。”

张碧玉连忙解释:“这是给爹和娘做的。这些年辛苦你们了,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今后就让我来给爹娘做饭,伺候他们吧。”

“那哪行啊!你这么娇贵的身子干不了这粗活,就是我们答应爹也不会答应,好像你一回来我们就欺负你似的,我们可担不起这罪名。我们比不得你,有人袒护,你说是不是?二嫂?”

老三媳妇跟炒崩豆似地一句赶一句且眉毛眼睛一起动,站在一旁的老二媳妇含蓄地微笑着不言语。这是个玩心不玩嘴的人,她可不像老三媳妇是个二杆子直炮筒,心里搁不下针尖大的事。虽然有时她也受到老三媳妇的冲撞,但她需要和这个女人搞好关系,需要这个没脑子的当枪使。她对她略施一些小伎俩便极容易地掌控了她。这次张碧玉回来不走了,张碧玉的落魄让她心里舒服了许多。说实话,她没料到张碧玉会这么倒霉。

凭什么同样是儿媳妇她就可以不进厨房做饭总吃现成的?那几年,老二媳妇非常嫉妒张碧玉教孩子们读书,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一顿饭也不做。一群孩子围着她转,这个叫四嫂那个叫四婶,小五小六那俩小屁孩当着人叫四嫂背转人叫大嫂,看张碧玉比他们亲娘还亲。老二媳妇的儿子成天跟着张碧玉念诗认字,学老掉牙的孔孟之道。儿子总在当娘的跟前念叨大娘这好那好,老二媳妇和男人吵嘴儿子从来都说是当娘的不对,这些都是张碧玉调教的。自己生的儿子与自己离心离德,这口恶气非出不可。这个张碧玉真是个狐媚精,姜老太爷活着的时候护着她,现在公爹姜大喜护着她,她的男人姜毓禄更是把她当宝貝似的看待,可惜这个男人死了,为啥死的,不知道,定是让张碧玉克死的。假如反个个,让张碧玉死在外头姜毓禄回来该多好,每天和这个俊男人即使不说话能看上几眼心里也得爽。

老三媳妇见老二媳妇光笑不言语一下子醒过神来,知道又着了她的套。昨天公爹命她俩为张碧玉做了一锅荷包蛋汤面,本来她还没怎么想,毕竟人家刚刚到家落魄得土头灰脸的,着实可怜,做就做吧,只当打发了一群讨饭的。不想背地里二嫂发了一顿牢骚,把这件事分析得太邪唬,说张碧玉刚刚登进门就被抬举得骑到她们头顶上,这亏得男人死了要是男人也跟着回来可就没咱俩的活路了。今后咱俩可得拧成一股劲,不然准得受气。老三媳妇被她说得五迷三道,想想也是这么个理。

老三媳妇出嫁前有一个相好的,无奈爹娘嫌贫爱富死活不许她嫁给那个穷小子,爹娘做主硬是攀了家大业大的姜家姜大喜的三儿子姜毓胤。成亲后老三媳妇不仅带来了娘家陪送的嫁妆顺便还带来了家传的小家子气,爱占小便宜,爱说闲话,没心没肺等等诸多小毛病,但人长得挺俊。老三姜毓胤生性寡言本分受大哥的影响勤奋好学,模样却逊色于大哥好多,老三媳妇总说男人不是公婆亲生的,老三就说你别瞎猜。日子长了,老三媳妇有些轻视老三,动不动拿话刺激他,老三看不惯自己媳妇张牙舞爪缺教养的样子,常教训她遇事多动动脑子别冒傻气,多学着点大嫂,有个女人样。老三媳妇一听醋劲就上来了:“你要觉得你大嫂好去跟她过好了,反正你大哥也不在家,这多年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什么话?太过分了吧!”

“就是嘛,你要有种就去跟你大嫂过!”

“你再说一句!”

“再说就再说,去跟你大嫂过!”

老三来了劲,你当老子怕你不成!一顿拳脚并用把媳妇打回了娘家。

岂不知老三媳妇正瞌睡呢,老三这傻小子就递过个枕头,老三媳妇乐得赌气不回来。

老三一开始也赌气不理她,心想过一段日子气消了再去接她。

过了些日子,老三提着礼物登门看望岳父岳母并给媳妇赔不是说咱回家吧,老三媳妇却蹬鼻子上脸不给男人这个面子,俩字:“不回!”

老三憋住气又接连去了几次还是不回,一来二去老三看出有些不地道,人们对媳妇的风言风语难道是真有其事?要真有的话这就由不得你了。老三看似憨,其实是倔,真要倔起来也像头驴,姜家大院里有太多的倔驴脾气。

老三硬是把媳妇拽了回来关住门与她摊牌:“看在俩儿子的份上与那个人断了便不再提及此事,否则……”

错就错在老三媳妇没把这当回事,她就不信凭自己的俊模样老三能把她咋的,再加上老二媳妇在一旁不住地怂恿,出馊主意,说事已至此你可不能服了软,不然这辈子甭想翻身了。老三媳妇就硬着头皮不知收敛,大有要与男人决一高低之势。

突然有一天,老三留下一封信,说是要去打日本鬼子,啥时候把日本人赶走了啥时候回来。

这头倔驴终于带着对妻子的爱与恨离开了姜家大院。

同时走的还有老四姜明福,姜明福因自已的名字里沒有毓字而受到大院里一些人的讥笑,说他不是爹娘生的是在外面炉灰坡捡来的,他因此很气恼很迷茫,整天像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当他发现三哥要离家出走时便极力央求三哥带着他一块走。

老三姜毓胤说﹕“好!那你今后不准说是捡来的!”

老四姜明福说﹕“行!不说就不说!”

兄弟俩一块出走连声招呼都不打,这还了得?这个家还有长辈吗?老爹姜大喜刚刚接管了姜家大权就被自己的俩儿子抹了一脸的灰。

据说,兄弟俩行至半路姜明福突发奇想提出来要与三哥分道扬摽,一个去寻找八路军,一个去投奔国民党,反正都是打日本鬼子,看谁能混出个人模狗样,只是谨记一条;不许给爹娘丢脸,宁可战死决不投降当叛徒。

兄弟俩击掌盟誓后便分手各奔东西。

老四姜明福参加了八路军,后来还当了连长,后来生死不明。

老三姜毓胤参加了国民党部队,他有文化受到重用,很快提拔任某师三十七旅电台台长。据说他在一分钟内能击一百八十个密码数字,云云。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参加过武汉保卫战,等等。日本投降后,老蒋挑起内战,在一次战役中,老三姜毓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看到遍地都是中国人的尸体,他恐慌极至吓破了胆便溜了号,沿途讨饭流落在某地落了脚,靠打工谋生。

老三媳妇一下子没了男人,恓恓惶惶有些后悔,这亏可吃得大了去了。

她气急之下把这笔账记在张碧玉头上,处处与张碧玉过不去,直到姜毓禄接走了张碧玉。

老三媳妇与老二媳妇走得很近,老二媳妇乐得把她当枪使。

张碧玉见老二媳妇与老三媳妇还是从前老样子,一点没变。心想,当年在外躲避日本人时这俩人并不是这样呀,那时侯虽苦一家人却一条心地过日子,吃饭时你推我让多亲近。想起那次土窑塌顶婆婆被埯在土窑洞里,她与老二媳妇老三媳妇不要命地把老人家抢救出来,手指破了血流得止不住,多少日子啥活都不能干,公公与几个弟弟让她们歇着养伤,男人们轮着在家做饭洗衣,可是女人们咬着牙抢着要干。那种亲情多感人哪。自打回来后,这俩人渐渐地就变了,变得真难相处,自己哪里得罪她们了没完没了。念在那一段患难之情,张碧玉凡事都让着,她们却得寸进尺不依不饶。离开这么些年刚见面还要接着干,总爱用尖刻的话语挖苦自己,这哪像一家人?难道日子富裕了就要窩里斗?想想,真不如再回到逃难那时侯好,自己一忍再忍忍到何时是个头啊?

张碧玉无奈地咽了口气端着托盘默默地走出大厨房。

姜大喜和夫人姜白氏津津有味地一口接一口就着咸菜丝把馍片吃完,将米粥喝光,咸菜丝一根不剩。老两口吃得满头大汗,脸上放光。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这不就是普通的小米熬的粥,杂面馒头和芥疙瘩咸菜吗?平时的小米粥米是米、汤是汤,米在锅底沉淀着,汤的颜色是浅灰色根本没有米香味反而有一股泔水味,馒头一掰两半有时烤得硬邦邦咬不动有时还凉冰冰的,咸菜切得像指头一样粗细,虽说也是吃小灶但送饭时间与大锅饭同时。姜大喜是掌家人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但身子骨越来越虚弱,饭菜跟不上,只能想吃就吃一口,不想吃就饿着,不定哪天死了算了。没想到还能得上大儿媳的济,昨天到家今天早早地就为他老头子和老婆子做了这么一顿不寻常的饭,她是用心做的。姜家大院这么多亲人用心孝敬老人的有几个?唉,儿孙多有什么好?家业大有什么用?姜大喜感叹人生之凄凉,又感激地看着儿媳张碧玉,多好的一个孩子,我姜家对她有亏啊!

张碧玉来到小五小六的房间,帮他们收拾、安顿。

这间房子是当年孩子们的学堂,如今墙上依然还挂着那块黑板,上面依稀还有模糊的字迹。张碧玉触景生情,那字迹是她最后一次写上去的,她写完之后一转身,看见了他……张碧玉盯着黑板恍恍惚惚看见丈夫依然站在这里,她闻到了他的味道……

“大嫂”小五在一旁注视张碧玉好久了,他知道大嫂在回忆往事,在思念大哥。大嫂旁若无人,置身于往事之中,神态忽悲忽喜不能自已,这样可不行,会伤身子的,我要替大哥照顾好大嫂,尤其回到这个家。小五从昨天到现在总感到不自在,大院里的人就像一群狼在盯着他们,他和小六还好说,俩大小伙子怎么着都行。只是大嫂和俩孩子,大嫂心眼好,处处总让着别人,自己再苦再难也不愿麻烦别人,这要吃亏的。瞅瞅旁边住着的二嫂和三嫂就不是什么好鸟,一副副小人奸人相。小五和小六商量好,谁要是胆敢欺负大嫂和俩孩子,那得先问问他俩的拳头答不答应,哼!

“大嫂,歇歇吧,我和小六能行,我们都长大了。”

张碧玉被小五从思念的往事中叫回现实,她揩了揩眼睛,疼爱地看着小五。这俩小叔子如同自己两个儿子,她有底气从南方回来也基于有这哥俩的缘故。她非常清楚回到这个大院今后会有好多麻烦事,但既然丈夫留下话她也就没有二话,眼下不管怎么着总算回来了,一切随遇而安吧。

十五

姜白氏很快被张碧玉一日四餐的小灶饭滋养得有了精神,可以说,这些日子是她活到这大岁数被人伺候得最最如意,最最舒服的一段日子。老天保佑,希望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她咽气入棺的那一天。

姜白氏虽然口齿不清,说话不利索,脑子也简单,影响了她没有按正常年龄谈婚论嫁,不过她有幸嫁给姜大喜印证了老人们说的一句话,人好不如命好、命能拨得天转。

姜白氏高挑的个头和均匀的五官与姜大喜矮礅的身材浓眉大眼睛造就了六个儿子三高三低,除长子姜毓禄全部继承了爹娘的优点外其他五个儿子各优劣参半。

要问姜氏家族的女人什么功劳最大?

生儿子。

姜白氏一口气生了干巴巴六个生龙活虎,而且长子姜毓禄才气相貌排在姜家之首,母以子贵,姜白氏很是得意。

姜白氏不会料理家务,不要紧,姜大喜会,姜大喜不仅会料理他们的小家还会料理几十口人的大家。

姜白氏做的饭菜一塌糊涂,没关系,五天一轮的做饭日她只需将菜洗干净切好,干一些杂活即可,其他的有人干。

姜白氏不会缝衣做针线,不碍事,姜家大院的所有人逢年过节、換季的衣服都是统一量身制衣。

姜白氏这不会那不会姜大喜都一一承揽下来,姜大喜这辈子娶的老婆只会做一件事﹔生儿子,而且还有他自己一半功劳。

姜大喜生病躺在炕上姜白氏也紧跟着躺上来,别奢望她伺候,就是她想喝口水还得姜大喜爬扎起来给她倒。

看到姜白氏恢复得这样快,姜大喜无奈何地长叹一声︰“唉,没心没肺的人就是好调养,倒得快,起得也快,命,都是命呀。”

傍晚,各房头的人吃罢饭都回各屋歇息去了,姜大喜强打起精神从左厢房走出来坐到椅子上。张碧玉收拾完正要回屋见公公还在椅子上坐着,便说:“爹,早点回屋歇着吧,看着凉。”

“嗯,不急。老大家的,你过来,我问你事。”

张碧玉好奇地走过来,看着姜大喜问:“爹,啥事?”

姜大喜指着旁边的凳子:“你坐下说”

张碧玉疑疑惑惑地坐在凳子上等着公公问话。

“碧玉,你跟我说实话,老大在外面是不是干了坏事,是不是祸害老百姓来着?”

张碧玉一听,理了理思绪,郑重地回答:“爹,据我所知,真没有。”

“那他为何遭此下场?!”

“……”

“嗯?”

“这都是背了他那个校长的害。”

“哪个校长?”

“就是军校那个姓蒋的。”

“老蒋?到底咋回事?你,你倒是说说清楚。”

在姜大喜的脑海里,大儿子两口子拢共在他眼皮底下生活了不足四天,给他的印象却是非常地深,看得出来俩人是无话不谈,儿媳妇无事不晓。他一直想弄明白大儿子的死因,想必小五小六不怎么知情,只有问儿媳,在姜家大院里老爷们的事是不会跟女人讲的,但这个儿媳不同……

张碧玉本来是要把丈夫的事向公公禀告的,回来看到老人病怏怏的身子不忍开口,想等老人的身子骨壮一些再讲,既然老人问起了,那就把知道的说给他吧。

张碧玉定了定心绪,向姜大喜说道:“爹,之心在黄埔军校时很受蒋校长器重,毕业后去吕梁山参加了两年抗战,后来就委派他回山西搞煤炭生意为国民党部队筹集经费。那年他回来接我就是正在做生意……”

姜大喜打断了儿媳:“别,别,他回来时不是穿着军装吗?哪有穿军装做生意的?”

老人的心真细,连这他都能看出来。

“他那是临到家换上的,为的是走了十年混出个军官来,显摆一下嘛。”

姜大喜嗷了一声:“这小子……”

张碧玉继续说:“那时候,不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在前线打日本,但是国民党经费充足装备精良,我听之心说共产党不仅武器差,经费相当困难,到了冬季大都没有棉衣穿,穿着单衣跟日本兵拼命,那场面很惨。”

“咱这地方不是有一个叫郑子林的年轻人吗?跟之心一块念书一块考进省城的那个人,那人也跟他一块上黄埔军校来着,他俩关系很好。郑子林毕业后上了前线打仗,后来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表面上还在国民党。他找到之心要借款给共产党,他说,同是中国人在前线打日本,一个穿着棉衣棉裤头戴棉帽手持先进武器,一个穿着单衣单裤头顶单帽手持落后武器或者大刀木棒,就是这样的人都把日本兵打得稀里哗啦,都是中国人为啥不能帮他们一把?之心听说后就帮着郑子林也搞起了煤炭生意,之心出资,赚到的钱都资助了八路军。时间长了就受到上司的怀疑,上司不放心便把之心调回军校任教官,后来遭到排斥。郑子林后来也调回军校任教官,但郑子林是带着共产党的任务回去的,他要组织军校教官与学员起义,配合共产党解放军解放那个城市。郑子林曾劝之心退出国民党参加共产党……”

听到这里姜大喜忍不住又插一句:“那老大为啥还不赶快退出国民党参加共产党?国民党都不信任他了还有啥干头!”

之心说,“信仰不可随意改变。”

“那你也不劝劝他?眼看他一条道走到黑?你不是说啥他都听你的吗?”

听到公公这样说,张碧玉的脸微微一红,那年月,男人宠老婆会被人耻笑,可姜毓禄对此说法不屑一顾,他说那是指没有爱情的婚姻而言。他一般情况都会与妻子商量而且会以妻子的意见为准。可偏偏这一条没听张碧玉的,张碧玉感到很遗憾。

“之心说当一个人经过慎重思考选择了他的人生信仰时他会为这个信仰奋斗终生,甚至献出生命,哪怕因别人不理解而受到委屈,重要的是自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国家。其实参加国民党或共产党都不重要,那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国民党八百万军人都错了吗?没有,错的只是以蒋介石为首那一小部分人,大多数还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国民党不是他蒋介石一个人的,国民党的创始人是孙中山先生,他是信仰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才参加国民党的。”

姜大喜又问:“那后来怎样?”

张碧玉接着说:“军校本来决定之心留下来组织秘密武装对共产党建立的新政权进行破坏,可是老蒋不放心,他担心他走后之心是不会听从他的安排,他太了解他的学生了。我也劝过之心,要不咱们逃吧。之心说,逃?往哪逃?不等咱们逃回老家,半途就全被干掉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蒋临逃往台湾时突然决定要带走之心,之心心里也清楚自己即使不愿再为蒋介石卖命老蒋也断然不会将他留给共产党。”

“之心在上飞机前悄悄溜回家见我们最后一面不料延误了飞机起飞时间,他没走成,后来就被捕了。”

姜大喜说:“那个老蒋咋就恨共产党比恨小日本还厉害?这不跟兄弟俩吵着打着分家产一样吗?国家这个家产可是天下老百姓的,得人心得天下,你老蒋的人心都跑到共产党这边了,你还能得天下?哼,笑话。不然,你老蒋咋就败了呢,蒋介石可算把国民党给害苦了,也害了我儿子……”

“老大家的,说到这里我明白是咋回事了,爹的心也踏实了。老大不是死于人品,你爹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然的话,我是断不准老大进姜家祖坟的!告诉小五小六将来把老大的尸骨弄回来。”

张碧玉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担心姜家会埋怨是因她延误了飞机导致姜毓禄没走成而丧命。

“爹……之心还有个儿子……”

张碧玉要把真情告诉公公,她不能隐瞒这一事实。

“什么?儿子?老大还有儿子?当真?”

张碧玉点点头:“当真。孩子已经十一岁了。”

“那……”

姜大喜糊涂了,他左右看看,两手摊开:“孩子呢?在哪?为啥不带回来?”

“带不回来,他去了台湾。”

“去了哪?台湾?!”

姜大喜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台湾,这个地名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太可怕了。去了那里的人都是反革命,与那里有牵联的都是反革命家属。虽然政府一再强调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他人。但是,有这种情况总不是好事,况且,自已年纪大了又重病缠身,入棺之前能否见到这个孙子很难说,怕是没指望了。

姜大喜静下心来又一想,不对,这个孙子的来龙去脉有问题,碧玉才出去几年,滿打滿算整十年,哪会有那大的儿子?难道老大在外面另有所欢?

姜大喜郑重地讯问儿媳:“这个儿子是谁生的?”

“是军校的一个女军官。”

“老大是成了亲有媳妇的人,他咋能跟别的女人生孩子?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孙子我不能认,我怕别人说闲话,丢人!不认,不认,就是不认!”

姜大喜嘴硬心不硬,他是说给碧玉听的,不管咋的,老大虽不在了却留下了根。碧玉生了俩丫头,姜大喜正为这事遗憾呢,突然天上掉下个孙子来,管他谁生的是老大的种就行。姜大喜放心了,只是苦了碧玉,碧玉守了老大十年他却在外寻欢有了儿子,从理上讲他不该这么做,但做了就做了,儿子已去不能再责怪他。我姜家只有善待这个大儿媳,不要让她再受委屈才对。

张碧玉不便把丈夫与单姗的细节对公公祥叙,他知道有个孙子就行了,了却了老人的心愿,其他无须再告诉他,并一再嘱咐这事只有他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跟其他人提起,连我娘也别说。

姜大喜不傻,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十六

过罢年,迎来了春天,姜大喜没想到拖着病身子还能迈过年坎,多亏了大儿媳碧玉的精心照料,还基于大儿子留下了根,这件事如一剂灵丹妙药注入体内,延缓了行将就木的生命。姜大喜这一阵子也下炕出去活动活动身子骨,掌门人不能总躺在炕上一种病歪歪的模样,像要快死似的,那样的话这个家就要散架了,没有主心骨了嘛。

小家大家都一样,顶梁柱绝不能倒,要倒也得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停当才能够咽气,否则,就会乱了套。就好比皇上驾崩时没来得及选好新皇上就驾崩,那天下非乱不可。姜大喜已经做好了准备。

天气暖融融的,姜大喜逛游到院子后面的菜园子来,一到菜园子他就有了精神头,就跟没生病的好人一样。他把手中的拐扙一丢,很麻利地挽起袖子拾掇起菜园的活计。

姜大喜一直负责菜园子的工作,是个种菜老把式,姜氏家族的饮食供给全指这个菜园子。自从他病倒后,姜三喜接过手按照原来的老样子打理着。

地处姜家五处大宅院后面连起来的一大片空地,就是姜家大院的菜园子。姜大喜把这个菜园子打理得像个花园一样美丽,菜园子倾注了他大半辈子的心血。

菜农姜大喜首先留出一块地种些普通药材,一大家人有个头疼脑热,小灾小病的不用请先生自己就能医治。种的这些药材时不时地熬一大锅药汤子每人喝一碗,能防止大病滋生。老祖宗留下的保命技术在姜大喜这一代传不下去了,这正是姜大喜焦急的,有希望传下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离家出走了,留在家里的好像都不上心,不想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甚至认为姜大喜一辈子为人揉捏医治自己却落下一身病,还是各人顾各人吧,别操那么多心了。不过,姜三喜倒是继承了一些针灸熬药汤子方面的技术,姜大喜发病后一直是姜三喜给他施针熬药,姜大喜把希望寄托在三喜身上,嘱咐三喜务必传给下一代。传给谁呢?

除了种药材这块地再把剩下的像切豆腐一样分成三块。一块四周全栽上葱,这种大葱的绿色主干像篱笆一样把四周围了起来,如手持标枪的卫士守卫着中间一棵棵饱满得犹如孕妇的大白菜,一个个大胖小子似的白萝卜,人参娃娃似的红萝卜和埋在地里的山药蛋。

第二块地里,一色的芥菜被四周的黄瓜架围着,摘取黄瓜时很方便,黄瓜既能当菜又能给孩子们当水果吃,一举两得。芥菜收获后能腌制几大缸酸菜,整个冬天不用愁。

第三块地就像一群小娃娃在玩耍,花花绿绿地种了好些品种。先在中间种了豆角、茄子和西蕃柿,挨着这些菜四周见缝插针种了蒜呀、姜呀、辣椒呀,一些无关紧要的调料类。有一块小小的空间种的是韭菜,韭菜有宿根不用费太多的精力去侍弄。这些品种不能占据主要田地,只能围着主菜靠边长。姜大喜在这块地里没少下功夫,他亲手搭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方形或三角形枝条架,交叉的枝条用绳子扎得紧紧的,枝条架上爬满了豆秧、番茄藤等。一到这些植物开花结果时节,便把菜园点缀得生机勃勃。那时,菜园子会招来很多人观赏。

在菜园的东头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全是稀粪,姜家大院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菜园最理想的肥料,木桶屹立在那里像个卫士长。

挨着木桶是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两头猪,即使母猪下了多头小崽,也只留下两头喂养,其余的全卖掉,两头猪喂养大足够姜家几十口子人过年过节食用。

姜氏家族过着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生活。

姜老太爷去世后姜大喜便在大厨房的院中央老槐树上挂了一口大铁钟,到开饭时轮班做饭的人兼管敲钟鸣示,过时不候。浑亮的钟声敲击着姜家老少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在很短的时间内来到大厨房门前按着辈分大小年纪长幼,各执一份统一发给的盛饭器皿排着队井然有序地在厨房门口领饭。

这时,姜大喜会坐在正房门前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俩眼眯成一条缝透过鼻孔里喷出的浓烟往下观看,姜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同一群兵们在按照他的指意做事,他的心会感到美滋滋的。尽管有些饶舌的女人背着他瞎叽喳,但当着他的面她们绝对规规矩矩,不敢乱说话。

姜家的饭菜很简单,除了过年过节的传统饭菜外,平日里的饭菜很单一,每日三餐不变样。过日子要节俭是祖训,吃饱为好,不能变着花样地吃,那样会把家境吃塌、吃败。

姜家讲究的是脸面上的排场,吃饭好赖没关系,吃进肚子里没人看见,好赖一样都会变成粪拉出来。穿衣服可就不一样了,那是给外人看的,穿得好就说明日子过得好,就会被人瞧得起有脸面,人活着就是活一张脸,有了脸面,儿子能娶到好媳妇,闺女能寻个好婆家,故衣着穿戴就是这张脸,很重要。

在姜大喜的治理下,过年换季的衣服也由原来各家领布料回去自己做改成统一量身、统一制作式样统一的服饰。过年期间,姜家大院包了戏园子,分批由指定的人带领大家伙去看戏。

姜家大院有十几个重孙子辈的闺女们一律身穿黑底小碎红花棉袄、花棉裤,脚穿虎头花棉鞋,头戴花格布尖顶棉帽,帽檐一圈白色兔毛。十几个大小闺女们坐满了戏园子整整一排溜,为戏园添了一大亮点,惹得满戏园的其他观众纷纷翘头张望,窃语着姜氏家族如何如何。

姜大喜把姜家大院治理得跟个大军营一样,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就差走路都得迈一样大小的步子了。对此,小脚女人们颇有不满,说姜老大是为了他那啥也不会做只会生儿子的傻媳妇才定下这破规矩,弄得一大家子人都得随着他的性子过日子。但发牢骚归发牢骚,背地说说而已,谁让人家是掌家的,谁敢不听?谁能想到外表看起来憨憨的姜大喜骨子里跟他老子一个德行,独断专行,说一不二。

姜家大院的集体化食堂、集体化服饰在平泉镇人们的眼里被视为另类,怪现象,故姜家发生的一系列怪事都与这种过日子的方式有关联。

清明前夕,姜大喜就觉得心口窝不适,晚饭后早早地脱衣服钻进被窝。

半夜,果然心痛病又发作起来,这一次来势迅猛,不是一个蚂蚱而是好几个蚂蚱在胸腔里张牙舞爪地互相撕扯,折腾得姜大喜喘不过气,姜大喜挣扎着用脚蹬了好几下睡在旁边的女人,姜白氏都没有被蹬醒。

姜大喜大张着嘴喊不出一点声,只能呼呼地大口大口地出气,渐渐地出气也越来越微弱,好像那些蚂蚱也折腾得累了,爬在胸腔里不动弹了。

姜大喜扭动的手脚渐渐地松松散散地随意搁置在炕上一动不动,寅时时分,姜大喜瞪着眼张着嘴终于呼出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死了。

姜大喜晚年唯一渴望能得些许女人的温存,在他难受的时候能像娘一样摸摸他哄哄他,哪怕就那么一次,很遗憾,一次也没有。

姜大喜活到七十九岁时的一天深夜里,在拥有房屋家产三百余间,家族六十几口人,兄弟五人居住在五座大宅院的姜氏大家族里死得很孤独,身边只有一个睡得死沉死沉的女人。

姜大喜的灵堂没有设在正厅,设在他咽气的左厢房。

姜老太爷在世时给五个儿子修建了五处面积同等的大宅院,每处宅院都是正房在台阶上,一明两暗,台阶下面东西两侧各三间屋,靠南是厨房。姜老太爷跟着长子姜大喜住在一号院正厅左厢房也就是现在姜大喜住的屋子。姜毓禄成亲时姜老太爷为了看管住这个不听话的孙儿便让姜大喜腾出右厢房给姜毓禄,自己与大儿子住在一起,中间隔了一堵墙成了里外间,也方便姜大喜照顾老爹。姜老太爷死后姜大喜便拆了这堵墙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张碧玉回来仍旧住成亲时的右厢房。时下左厢房成了公公的灵堂张碧玉便和俩孩子在大厅守灵腾出右厢房让婆婆姜白氏住。

姜大喜在去世前刚过罢大年就当着兄弟们的面让姜二喜接管了姜家大权。但姜二喜生性懦弱绝对担不起这副担子,他连自己的小家都不会料理全指着夫人给撑着。姜大喜一咽气,姜家大院的几十双眼睛全瞅着他,凡事等着他拿主意,他顿时心里发慌发毛,连忙召集兄弟们在姜大喜的正厅商议大哥的丧事。

姜二喜是兄弟五个中最没脾气最不肯讲话,八杠子也压不出个屁的老好人。嘴不巧却心灵手巧,从十三岁开始跟着祖上学石匠,是唯一继承了祖传石匠手艺的人。菜园子西头就是姜二喜的石器作坊。

姜家院子大门外的一对石狮子就是姜二喜的杰作,那两只石狮子忠实地蹲在门外长年累月为姜二喜作了大量广告。凡是前来定做石匠活的客主无一不漏地要站在门外仔细观赏匠人的精湛手艺,然后发出‘啧啧’声,然后一拍板订下活计并在价格上很少有人斤斤计较。有些财大气粗的大户主还会另送一份礼物以表谢意,姜二喜推辞不过便把礼物折成钱顶在工钱里。这一做法常常被姜家大院的一些人背地里讥笑姜二喜老实得过了头,傻里吧唧的还做什么生意,也就是个出苦力干话的人。

姜二喜的厚道在当地赢得了好名声,那一对石狮子成了姜家的进财之宝,姜家人对它格外宠爱有加,长工刘三每天再忙也要抽时间把它擦摸得油光锃亮。

姜三喜带着两个长工负责种地,年复一年,春耕夏耘在地里忙活。他是一个种庄稼好把式,同样也是个厚道人,从不把长工当作下人看待。吃饭尽着长工吃,干活从不吼喊训斥长工,年底除了账房应结算的工钱外,姜三喜总要用自己的钱买一些年货给俩人带上。这俩人交了好运,他们出尽力气地干活来报答东家的善待。解放后,姜家的土地上交了好多,俩长工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姜家。姜三喜寂寞时就去马厩来看马,马是他的好伙计,每天晚上吃罢饭他总会来到马厩看着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然后摸摸牠的头,念叨着:“吃饱了?老伙计。”

姜三喜甚至觉得跟马在一起比跟兄弟们还要贴近。

去年初夏,刘三收到一封信亲手交给了姜五喜,姜五看过后立即放进抽屉里并吩咐刘三不准声张。刘三对姜家很忠诚,当年从河北老家逃荒来到此地被姜老太爷收留,后来还给他张罗娶妻住在姜家,姜家视他为姜家一员,他从不做对不起姜家的事。姜五喜此举让他感到别扭,但主家的事不便插嘴。他跟姜三喜脾气性格很投缘,刘三将这事对姜三喜说了,姜三喜听后沉默不语,只对刘三说:“不让声张就不声张,等等看是什么事。”

很快,碧玉的娘家哥哥专程来家告诉大哥姜毓禄出事了……

大哥没等碧玉哥哥说完就从椅子上跌下来,大哥躺在炕上睁着微弱的眼睛望着刘三问:“咋?没收到信?到邮局查查……”

刘三心虚地看看姜五喜说:“没……有……”

姜五喜慌忙插嘴道:“我看查也没有用,那里兵荒马乱的,兴许邮局弄丢了,等碧玉回来再说吧。”

好家伙!这么大的事姜五喜竟敢压住不言语一声,还置刘三于不义之地。刘三气愤不过要找姜五喜对质,被姜三喜制止了他,说已经这样了,就别添乱了。

姜三喜背地里狠狠训斥了姜五喜一顿,给他留了面子,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提及。

姜四喜两口子一个败家子,一个奸诈小人,一对混球。姜四喜一辈子只会吃、喝、玩、乐,除此之外干啥啥不成还要惹事,姜老太爷虽严厉却对这个儿子没辙,只好随他去吧。

姜四喜的夫人一张口讲话总是又阴又怪,难得好好说一句话。她经常手头很紧,家里的钱都让姜四喜给胡撇了,实在紧得不行就回家跟爹娘讨几个子,还得瞒着哥嫂。按说这女人不是个善茬可就是惹不起男人,在姜四喜面前是只温顺的羔羊,背转姜四喜却是个阴险的刁女人。大伙背后议沦﹔姜四喜甭管咋起了镇邪的作用,不然的话这女人会把姜家大院搅得鸡犬不宁。

姜老太爷的小儿子姜五喜跟着老爹吃足了偏食,老爹只供他一人读书,其余四个儿子大字不识一个。在他十二岁时开始接触家族生意上的账目管理,老爹虽不识字但心里的一本账非常清楚。在老爹的指拨下他把各种账目逐渐完善,十五岁时正式接管了家族所有的账簿,包括房屋、地契、生意上进出账全归他一人管理,是姜家大院名副其实的大管家。

姜五喜原本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管家,好得让姜老太爷喜欢得忘记他排行老几,竟然先给这个小儿子娶妻成亲,好在其他儿子们没有闹腾,害得姜大喜等到姜五喜抱上孙子了才轮到他娶媳妇。

姜五喜的媳妇精明得很,在她的怂恿下,姜五喜一步步从小额发展成大额不断从账上支钱,这亏了是自己家族的财产,换了给国家干活早就判刑坐牢了。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句话套在姜五喜身上应当改一个字;

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

姜二喜跟兄弟们商量的结果﹔大哥的丧事一切按照地方风俗进行,停灵七天。

下葬的那一天,大兰代替父亲以长子的身份给姜大喜披麻戴孝举了幡,姜大喜带着对女人的遗憾,对儿子的思念,对兄弟们的牵挂等等躺进棺材里,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哀乐声中和一群族人真真假假的号啕声中由阳间转到阴间安息去了。

十七

接下来的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

张碧玉把左厢房收拾停当准备让婆婆住回去,没承想老二媳妇惦记上左厢房了,她想让姜白氏住在张碧玉的右厢房别动,让张碧玉走下台阶随便住进哪一间,然后她住进左厢房,将来姜白氏不在了,她的儿子成亲娶媳可占右厢房,这样一来,整个正厅一明两暗就是她的了。但目前不能明着说自己要住,得先把张碧玉挤出来。

老二媳妇瞅着大家都在,逮住时机便开了口:“大嫂,阴阳先生说过,左厢房最好不要再住人,那屋子阴气太重,爹那么壮的身子都服不住,娘这弱身子哪能顶住?……要不……还是问问娘吧,娘愿住哪就住哪。”

姜白氏这几天又犯眯糊了,她弄不明白老头子是怎么死的,头天黑夜还好好的,还夸碧玉做的汤面好吃,第二天早上她一睁眼看见姜大喜大张着嘴,大瞪着眼,脸上的五官都错了位,姜白氏被一种本能的恐怖吓呆了,她尖声怪叫,喊来了儿子媳妇,随后她被搀扶到右厢房直到姜大喜入棺她也没敢再瞅老头子一眼,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不知又听谁说老头子是半夜里让鬼给叫走了,吓得她一直不敢进那屋子。当儿子媳妇问她愿住哪时,她嘟嘟囔囔地指着右厢房说:“我就住这间,哪也不去。”

老二媳妇料准她会这么说。

小五指着左厢房说:“这好办,娘住这间,让大嫂住那间……”

“不行!”

不等小五说完,老二媳妇坚决反对,理由是:“左厢房为大,不能窜了辈分!”

“那让大嫂住哪?”

“住哪……哪不能住?”

见小五处处护着张碧玉,老二媳妇有意使坏,她左瞅瞅右看看,说:“这么大个厅住不下仨人?”

“你……你这是欺负人!”

小五气愤地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掴这妖女人俩耳光,碍于二哥的面子,他忍住了。

“咋的?你还想打人啊!知道你看大嫂亲,要不,你跟大嫂换换?你住大厅大嫂住你那屋,行吗?”

“底下不还闲着两间吗?为啥不让大嫂住!”

“哪间闲着啦?不都堆得满满的!”

“二哥,你倒说说……”

“……”

没有人吭气。老二媳妇心里明白自家男人是不会跟她顶着干。

老三媳妇这回头脑尚未犯傻,她倒要看看老二媳妇的能耐,反正也不关她的事,闹起来才好看呢。

小五气愤不过,去找姜二喜,要二叔出面解决。

姜二喜又叫来兄弟们商量,姜三喜说:“按理,只要大嫂在,晚辈们就不能住左厢房,要不,跟大嫂商量一下,让大兰小兰跟她做伴住左厢房,碧玉还住回右厢房,这样的话,大嫂有事也有个人照应。”

于是,老哥几个又跟姜白氏商量。

谁都没有料到,姜白氏跟换了个人似的躺在炕上嘟嘟囔囔态度很坚硬地表示:“碧玉不能再在姜家大院待下去,她克死了我儿又克死我男人,她就是个狐猸精,她的俩丫头长大也是外人,续不了姜家香火,让她带着俩孩子走吧。”

姜白氏啰尔啰嗦地嘟囔了半天大概就是这意思。

姜二喜哥几个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互相瞅瞅,不知该说什么。

怪事。

姜白氏不是吃闲饭不理事吗?怎么姜大喜一咽气,把掌家的能耐扑到他夫人身上了?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鬼魂附身?

姜二喜摊开俩手说:“这这……”

姜三喜憋着气心想这叫什么事,哪有婆婆往外撵媳妇和孙女的?再糊涂有这么翻不清扣的?跟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大哥是怎么熬过来的?

姜四喜不知在哪胡窜,没来。

姜五喜明明看出这是老二媳妇在使坏,他要是出面硬管也能管了,但他不这么做,维护张碧玉得罪老二两口子他能得什么好,让她们自家个闹去吧,有本事的欺负人,没本事的受人欺负,就这样。

老哥几个不知该如何再管这事了。

小五跪在姜白氏炕头前,哭着说:“娘,你咋啦?你为甚要撵大嫂走?大兰小兰可是大哥的骨肉,是咱姜家的人,你要她们娘仨去哪?”

姜白氏似吃进秤砣铁了心,嘟囔着:“去哪我不管,反正不能在姜家,谁挨上她谁倒霉!”

小六在旁边憋不住了,大声喊:“要走我们都走!我和五哥也走,我们出去养活大嫂,这个破家,谁稀罕!”

姜白氏被镇住了,再没敢言语一声。

天下爹娘心疼小的,小儿子撒糊气,没辙!

姜白氏的反常行为持续了三天,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过,她仍然坚持不住左厢房,至于张碧玉住哪她不管,她只管自己。

老二媳妇不能再教姜白氏说什么了,不争气的婆婆没能把戏演下去,没坚持到把张碧玉撵出姜家大院,这出戏再唱下去就演砸了,把她抖搂出来就丢人现眼了。不过,这样也好,点到为止,张碧玉是个爱面子人,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赖着不走?真要是不走留下来那就是自找罪受,活该!

张碧玉沉默了两天,她感觉到自己讨人嫌了,她很想一跺脚带着大兰小兰离开这个家,但她舍不下小五小六,这俩孩子都还没有成亲,没个女人在身边照顾不行,再说,这哥俩一再护佑自己,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至于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妒忌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们一再找碴给自己小鞋穿就是怕自己赖在右厢房不走,尤其是老二媳妇,她为儿子打主意,张碧玉心里清楚得很,也理解她。

张碧玉有心走下台阶住下面的一间屋子,但又觉不妥,一来婆婆一人住在这一明两暗偌大的厢房里,八十岁的老人了,身子又不好,万一有个好歹身边没人,如何是好?二来张碧玉实在不愿与那俩人为邻,别扭。婆婆不愿回到左厢房那左厢房就得空着,她要住右厢房,就让她住吧,她就那样,一辈子了能怎么着。

下面不愿去,右厢房又住不成,那就只能住大厅。

大厅能住人吗?人来人往的,自己怎么着都行,俩孩子咋办?大兰小兰是俩女孩子,方便吗?又不是住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张碧玉被难住了,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就是要撵她走,可她要是认定这就是欺负人,小五小六就要跟她们干仗,张碧玉不能让他们闹起来,她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肚里咽。算了,为之心、为小五小六……也为脑子糊涂的婆婆……

张碧玉权衡着﹔有什么苦有什么委屈就冲自己一个人来吧,只是委屈了俩孩子。

张碧玉对小五小六说:“别闹腾了,我就住大厅吧,娘那大岁数了也得有个人照应。”

刘三和小五小六在后院找到一块木板,宽窄正合适,正要抬走,姜五喜赶过来拦着说:“这是寿板不能动,回去自个想办法吧!”

想来想去,只有把正厅的一面门板卸下来放在地上,四个角垫了四块砖以免潮湿。小五小六看着地上的门板又看看张碧玉难过地说:“大嫂……要不,咱们换换……”

张碧玉淡淡地一笑:“不用了,你们又不会照顾娘。”

小六把手里的笤帚狠狠地往地下一摔:“早知道是这样,咱们干吗要回来?哼!还一家人呢,真不如外人!”

张碧玉带着大兰小兰娘仨就住在了大厅靠窗子下的一面墙根。

白天,不等天明张碧玉就要起来赶在大锅饭前为姜白氏熬好米粥,给婆婆端进饭又紧着叫醒大兰小兰,然后把被褥叠好放进箱子里,再把门板扛起来支在门框上。

晚上,等人都走散了,各回各屋歇息了,姜白氏也躺下了,忙了一天的张碧玉赶紧再把门板摘下来,蹑手蹑脚称着劲地扛到客厅的窗子下面支起来,又厚又重的门板像一座山把张碧玉压得虾一样蜷缩在门板下面。大兰小兰还小,张碧玉怕伤着她俩,坚决不让俩孩子到跟前。看着母亲这样受罪大兰小兰只有哭的份,姐姐搂着妹妹又不敢哭出声。

支好门板,张碧玉总得喘好一会儿气,笑着安慰孩子们:“睡吧,妈没事,妈能行。”

俩孩子紧着蹲在一边洗涮完毕后赶快钻进被窝抓紧时间睡觉,白天就没有床铺可躺了。

刘三媳妇搜寻着把家里的碎布连起来缝成一个大门帘送给张碧玉,她摸着张碧玉的手,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说:“嫂子,憋住一口气熬吧,总有出头的一天。”

张碧玉感激地点点头:“熬吧。”

硕大的门帘挂在厅门上,张碧玉又把椅子搬到门口压住拖在地上的帘布,好歹能遮风御寒,张碧玉感激不尽。

小五小六开始时坚持每天晚上帮大嫂卸下门板支好才回自己屋里睡。后来小五参加了工作三班倒,有时时间冲不上,张碧玉又坚持让小六再读两年书把高中读完。小六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已很晚,倔强的张碧玉不会一味地依赖别人帮自己,她憋着劲慢慢地做这些事。

窄窄的门板容不下娘仨齐排排地躺,张碧玉只好掉过头躺在孩子们的脚底,两床被子勉强遮着这娘仨。

张碧玉经常和衣躺下尽量给俩孩子盖严实。夜里,大厅里静悄悄,惨淡的月光从窗外照到厅子中央,厅子里的家什朦朦胧胧,随着月光的移动,这些影子也活动起来了,像变幻莫测的光怪鬼影,张碧玉娘仨就像在破庙里的避难之人。

只要有月亮,张碧玉总会对天而望,与那一轮明月倾诉衷肠,她相信,这轮明月会把她的哀思传递到心爱的人那里。

张碧玉又想象着远在台湾的单姗和那个孩子,她们的日子如何?单姗会不会因时变境迁另嫁他人?嫁人也无妨,这又不是古代的女子从一而终老死在夫家。但愿她嫁一个爱她的人。

单姗决不可能像爱之心那样爱别人,或许为了孩子她会舍弃自己的感情给孩子筑一个窝也未必不可。

或许她坚决不嫁,信守诺言,独自抚养孩子,用一生的贞洁博得心爱的人接纳她。可怜的女人并不晓得在她到达台湾之时她心爱的人便从世上消失了,她还一如继往地做着美梦。

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靠着那虚幻飘渺的幻想,靠着那顶着别人的名字得到暂短的少的可怜的情爱施舍打发着漫长的时光。

单姗,好妹妹,别等了,别傻了,别痴了,他已经不在了……

别做古代的烈女,烈女不好做,何苦用自己美好的一生換取一个虚名?

最重要的是,你爱他他不爱你,这才是可悲的。

张碧玉从小受母亲影响颇深,老二媳妇、老三媳妇再怎么挤兑她给她小鞋穿,她也不会像她俩那样撒泼,她做不来,她只有默默忍着,咬碎牙往肚里咽,按着丈夫留下的遗愿苦熬着。好在在这间屋子里有丈夫的影子,有丈夫的气息味道,而且挨着她身边的箱子里还有那把剑鞘,剑鞘里留有丈夫的字迹,这一切一切萦绕着她挥之不去。右厢房虽然眼下婆婆住着,但她每天进去都会感受到丈夫的眼睛在看着她,在这把椅子上丈夫抱着她坐过,在贴着炕沿边的这块地上,丈夫站在这里掀开了她的红盖巾,丈夫坐在炕沿边上搂着她窃窃细语,那些话语时常在她耳边响起,有时她还会为那些俏皮话臊得脸红。丈夫与她谈诗论文,丈夫在这盘炕上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这里,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他,她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虽然时光让他在这里只逗留了四天,已经精彩得让她无法抗拒而时时想起……靠着丈夫赋予她的这些点点滴滴,支撑她打发着孤单的日子,盼着大兰小兰长大成人,她也就了无牵挂了。

张碧玉每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除了干活很少与人交谈。丈夫时时刻刻都在陪伴着她,她不感到孤单,她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不在乎别人怎样议论她,甚至不在乎别人给她小鞋穿,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这间屋子,只要能在这间屋子生活就足够了。她生活在那些看不见的片片幻影里,她乐在其中。这些,别人永远也弄不明白,也无须弄明白。在别人眼里张碧玉就是一怪人,一傻呆呆的人。

正似:别人笑我太痴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十八

一天,姜家大院里来了两位解放军干部,核实一位在解放太原时牺牲了叫姜福明的烈士,他们拿着一张〈烈士死亡通知书〉准备送给烈士的家属。

姜福明?姜大喜的四儿子叫姜明福,名字颤倒了一下。

除外,年龄、地址、籍贯都对,应该是姜家的人。

在姜大喜的这所宅院里接待了两位贵宾。院子里有姜白氏、张碧玉、老二媳妇、老三媳妇和几个半大孩子。刘三通报了掌家人姜二喜,姜二喜又让刘三叫其他几个兄弟赶紧来。

姜家老哥几个面对这张名叫姜福明的通知书沉默不语。姜大喜的三儿子姜毓胤和四儿子姜明福当年是离家出走了,并留下一封信说是打日本鬼子去了,面前这张通知书的名字叫姜福明跟姜明福颠倒了一个字,其他的都丝毫不差。

姜二喜很有心想为大哥收下这张通知书,他认定这是大哥的四儿子,他扭转脑袋征询兄弟们的意见……

姜三喜低沉地说:“要是的话就收下吧。”

“不行!不能收!”

姜五喜斩钉截铁地大声反对:“名字不对咋能乱收!收下是要进祖坟的,认错了谁敢负这个责?二哥,你敢吗?你是掌家的,你说了算,我们都听你的。”

姜五喜算是把姜二喜捏巴死了,这个老实巴交遇事没主意的二哥能掌了这大个家?他也不想想,收下来作甚?就算是大哥的老四,人都死了收下一张纸有甚用?这张纸可是代表一个人,这孩子没成家,按照风俗还得找个女尸配婚,无缘无故认个死亲,这来来回回得花多少钱,多麻烦,这不没事找事吗!再说大哥好几个儿子不差这一个,放着清静不清静,脑袋瓜有病,况且,人家有部队管,咱干吗揽这档子事,显能耐啊!

姜五喜大声吼了几句确实把姜二喜吼住了。说实在的,姜二喜掌家以来还没有一件事说了算,啥事都是绕来绕去绕到姜五喜那边去。今天这事他很想自己拿主意,人家部队都已经送上门来了,至于找女尸认死亲他倒没想那么多,他没那么多心眼,他就是想认下但又怕认错了,在这节骨眼上他的摇摆不定的脾性又摇向了姜五喜。

姜三喜见二哥又要听五弟摆布,心里很生气。他最看不惯二哥这副遇事没主见的脾性,这明摆着的事你就拿个主意怕咋的!

姜二喜唯唯诺诺地跟部队的人说:“这……这不是我家的人……”

部队的两位军政干部平静地看了看姜二喜,郑重地将姜福民的〈烈士通知书〉放进了公文包里默默地走出姜家大院。

姜三喜一跺脚气哼哼地走了。

姜五喜松了一口气,就是嘛,这笔冤枉钱能不花就不花。

张碧玉追出去望着走远的两个人,心里好难过,那明明就是四弟嘛,亲人回来了咋不相认,四弟,悲哀啊!无奈她没有主宰权。

姜大喜的四儿子姜明福此生就因为自己名字的缘故离家出走,死后又因名字的緣故被家人否认最终又回到部队。戓许,部队才是他的家,只有在那里,他的灵魂才能安息。

姜大喜的四儿子不论魂归哪里总算有了着落。那么,三儿子姜毓胤呢?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老三媳妇等了这些年已经不耐烦了,这个姜老三算是把她害苦了,她真希望他也死在外面也弄回张烈士通知书,她一定收下哪怕他的姓颠倒了她也要认,不能就这么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地耗下去,她都快疯了。

老天爷终于同情这个女人了,时隔不久,姜毓胤活着回来了。谁都没有想到姜毓胤竟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跨进了姜家大院,老三媳妇顿时从头凉到脚。当年,姜毓禄回来接张碧玉时,那是何等的风光,虽然他死在外面了,可留给人们的印象却是美好的。老三媳妇见丈夫如同讨吃要饭的,大院的人越是热情地问寒问暖关心倍至,老三媳妇的脸越是挂不住。这群人里大多是嘴与屁眼子不冲,是存心看笑话的,尤其看老二媳妇那吊样,就数她热情得过火了。她手脚麻利地给姜毓胤做了一大鍋混汤面端来,又亲自拿碗盛得滿满的用一只手递给老三,那架势、那表情真如打发门前讨饭的一个样。老三或许真饿极了迫不及待接过饭碗狼呑虎咽地吃了一碗又一碗,三下五下一大鍋汤面见了底。老三拽起袖筒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大伙,这才有力气说话:“唉,终于到家了,还是家好!”

老二媳妇连收拾锅碗连问:“三弟,吃饱了没?要不二嫂再给你拿块馍去?”

老三感激地说:“差不多了,二嫂,不用麻烦了……”

老二媳妇说:“差不多就是没吃饱!”说着跑进厨房拿了个馍出来又递给老三:“把这个馍也吃了,不饱,再吃,咱还有!”老三贪婪地正要伸手去接却被自己媳妇一巴掌将馍打落在地,老三媳妇快要气炸了,她声嘶力竭地冲着男人吼道:“你还要脸不!你讨饭也不看个地方?滚,滚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爱去哪去哪!永远也不要回来……呜……呜……我的命好苦呀……”

姜家大院在场的人谁也不言语了,只听老三媳妇一边哭一边数落男人姜老三……

姜毓胤抱着头在地上蹲着。

姜白氏自打进来坐在老三媳妇的炕沿边就一直瞪着三儿子浑身上下打量着,像是看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望着儿子吃,听着媳妇哭诉……姜毓胤或许饿坏了,刚进得家门就被媳妇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接着就一碗接一碗地嘴不离碗、碗不离嘴地呑食,吃完又被接着数落,他根本顾不上跟大家伙打招呼也没叫姜白氏一声娘。

张碧玉也在一旁站着,她本来要进厨房帮着老二媳妇做饭却被老二媳妇冷冷地说了句:“这里不用你,你出去吧,我一个人满行!”

张碧玉很清楚她的用意,左右为难却无奈地只好默默退出来。

小五小六从外面回来闻讯直奔三哥的屋子里,见姜毓胤这副模样,兄弟俩鼻子一酸抱住三哥就哭:“三哥!三哥!你可回来了,呜……呜……”

兄弟仨人这一哭把姜家大院的人哭醒了,原先想哭的人现在也跟着哭起来,原先不想哭的人见这阵势也连忙抹眼泪甩鼻涕地做做样子。

坐在炕沿边傻呆着的姜白氏猛地一声吼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姜白氏俩手拍打着两条大腿一声一声地哭喊着儿呀……儿呀……她谁也不看,抬头两眼望着屋顶一个劲地呼喊着,人们越来越听不清她在念叨些什么……

熟悉姜白氏的人慢慢明白了,其实姜白氏在哭她的老头子姜大喜,在哭她的大儿子,在哭她的四儿子,至于哭没哭三儿子就弄不淸了,毕竟三儿子没死,不管他混得像个讨吃要饭的总算讨到自家门口回来了,其他仨人都死了,而且一点症兆都没有说死就死了,这人哪……真他娘的怪。

分别多年的两口子见了面却丝豪热情不起来。老三姜毓胤见俩儿子都长大了,尤其是大儿子,言谈举止颇有教养,他由衷地感激媳妇,自己走了这多年混成个这模样,实在是汗颜,过去对媳妇的诸多不满,如今也烟逍雾散。

掌家人姜二喜安排姜毓胤在他二哥的铁匠铺里帮着打点理账,尽管老二媳妇一百个不乐意,无奈这是姜氏家族男人们的事,她做不得主。

姜毓胤安顿下来有一种游子归来的感觉,他也慢慢地在人跟前挺起腰杆了,慢慢地人们发现了一个现象﹔每天早晨天不亮姜毓胤穿得整整齐齐就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地挺胸直腰阔步走戓是小跑步,俨然一个军人的姿态在训练,这已经是很新奇的行为了,更让人们新奇的是姜毓胤两手还带着两只雪白雪白的手套,在麻麻亮的早晨很是显眼。

平泉镇的人们开始议论着姜家又出怪现象了……

在街委会的关注下认为这不是简单的问题,中国已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建立人民政府,蒋介石国民党已被撵到台湾那个蛋壳大的小岛上,中国大陆上已没他什么事了,姜毓胤的行为代表什么?他想干吗?

街委会速将姜毓胤的历史调查清楚上报,尤其是曾经担任国军某师第三十七旅电台台长一职引起政府警觉,后经执法部门审核批捕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入狱改造。

姜毓胤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幅好画,这些特长使他在服刑期间很少参加体力劳动,整天配合狱里搞一些文字与绘画的宣传工作,他反而因祸得福,在里面没伤着一根毫毛养得白白胖胖壮实得很。刑满释放时他恋恋不舍不想走,真想再延判十年,监狱长两眼一瞪﹕“走吧!开什么玩笑。”

老三媳妇坚决不等了,决定与老三离婚与那个多年相好的要名正言顺地厮守后半辈子,那个傻小子竟然痴情地为她至今孑然一身令她感动不已。但大儿子不允许,申明她若与父亲离异将与她断绝母子关系,姜家的财产她一分钱也拿不到。老三媳妇简直崩溃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个儿养活大的儿子原来是只狼、一只白眼狼,她与儿子交涉了几次仍拗不过儿子,儿子大了能撑家了,不知从啥时侯起,这个家的一切事情由儿子说了算,他说不给就是不给,他说不认就是不认,她这个当娘的成了摆设,有她不多没她不少。那好,既然这样,不认就不认,她很想一跺脚赶快离开姜家大院,但一分钱拿不到净身出户,那亏可吃得大了去了,她决不干,思来想去,最终,她失望地放弃了离婚。

老三媳妇从此萎靡不振地瞎胡打发着日子。

二儿子随了她,吊儿郎当游走好闲甚至还多长出一只手,走到哪里人们都要提防着他,像躲瘟疫一样尽量躲得他远远的。这小子偷人东西不分远近,姜家大院的人没少被他偷,大到几块钱,小到日用品,就连谁家洗脸盆架上香皂盒里的香胰子都会被他捞摸走。姜家大院的人不仅十分地瞧不起且恨透了他,背着他总要厌恶地‘呸’一口,骂一声‘造孽’。

不管怎么说,姜大喜的儿子们死的死、判的判都有了着落。

十九

姜白氏前一阵子刚刚缓过神来如今又被老三老四俩儿子的事弄得一惊一乍,她本来就不经事,从前有老头子姜大喜扛着,天塌下来她都不怕,该吃吃、该睡睡。现在天塌了,没人扛了,一遇事她就怕得要命,她的六个儿子死了俩判了一个还有仨。二儿子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处处看媳妇的脸色行事,根本指望不上。小五小六倒是能扛事,可他俩从小跟着他们大嫂长大,心地善良却性格耿直,看见不地道的事就容易冲动,在姜家大院里不地道的事,不入耳的话太多了,张碧玉怕他们惹事尽量把事情能瞒则瞒能压则压,老四姜明福的‘烈士通知书’亏了当时他俩不在场否则非闹腾得认下不可。

姜白氏虽脑子简单却非痴非傻,她被老二媳妇怂恿着要撵走张碧玉没弄成,老二媳妇嫌她啥事办不了只是个累赘,便不多搭理她。老三媳妇能顾住她自己不闹事就烧高香了,姜白氏就只能依靠大儿媳张碧玉。她拉着张碧玉的手套了一大堆近乎话却只字不提屋子的事,看着俩孩子跟儿媳挤在窄窄的门板上她无动于衷。

张碧玉一如既往地为姜白氏做小灶,姜白氏一天天地又有了精神。

晌午过后,姜白氏午睡起来,张碧玉就进厨房为她做第三顿小灶。刚坐上锅,老二媳妇跟老三媳妇就进来了:“大嫂,你歇歇吧,我们给娘做。”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俩女人的热情让人猝不及防,不知又要耍什么伎俩,俩人边说边动起手来。平时,张碧玉做饭的用面量掌控得很准,婆婆的饭量她很清楚,每顿饭姜白氏既吃饱又不剩。

老二媳妇把和面盆递给老三媳妇,老三媳妇拿起面瓢一下子挖了多半瓢,张碧玉心里惊了一下忙说:“用不了那么多……”

“娘现在可能吃了,要做就得让娘吃饱,咱家又不缺粮!”

老三媳妇手脚麻利地很快和好面、擀开、切好,老二媳妇抖开面条就下进开水锅里,随着荷包进去两个鸡蛋,末了,烘油炝了葱花、倒进酱油醋,一锅香喷喷的荷包鸡蛋汤面就做好了。这时,姜五喜的夫人跟孙媳妇领着小重孙还有姜四喜的夫人也带着小孙孙相跟着进来了。

“啊呀呀!这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做得什么饭呀这么香,馋死人了!”

老三媳妇端着锅笑着说:“给俺娘做的荷包蛋汤面。”

老二媳妇拿着碗筷勺跟在屁股后面进了正厅右厢房。

后面的一群人紧跟着。

姜白氏坐在炕上等着吃饭见‘呼啦’进来一群人,她受宠若惊忙撅起屁股热情地招呼众人坐这坐那。她这里平时很冷清,张碧玉和俩孩子虽然跟她门里门外隔着,但俩孩子很少进来,尤其是姜白氏一日四顿进餐时间俩孩子根本不进来。

姜白氏在一群人的注目下享受着特殊待遇,她吸溜吸溜地一口赶一口地吃得满身冒汗,一锅汤面剩下大半锅,老二媳妇忙跑进自己家里拿了两个碗和两个小勺,把剩在锅里的汤面分着给姜五喜的小重孙子和姜四喜的小孙孙吃了,一群人嘻嘻哈哈皆大欢喜。然而,姜白氏竟想不到这将是她最后的一顿小灶。

站在墙角的张碧玉平静地望着这一切,望着姜家大院的这些小脚女人们,她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识得一箩筐文字,但与人交往的心计却特别特别的多。张碧玉斗不过她们,也无须跟她们斗,她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但是,张碧玉鄙视她们,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们,整天无事生非,勾心斗角,唯恐天下不乱。此时又费尽心思地算计一个老人,这些伎俩张碧玉一眼就能看穿她们想干什么。哼,算什么能耐。

哼,姜大喜活着时你们俩口子成天偏吃偏喝,我们不敢吭气也就罢了。如今姜大掌柜不在了你还倚老卖老地吃起小灶没完没了,凭什么呀?我们也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为啥捞不到一顿小灶吃?太不公平了,找姜二喜去。

“二哥、二嫂,我们大家伙可都看着呢,一个人的饭做了满满一锅还荷包俩鸡蛋,吃一半剩一半,这样随着性子糟践粮食,这日子还咋过?我们也都上了年纪,我们也要吃小灶!”

果不然,姜二喜随后就来告知姜白氏:“大嫂,身子骨好些了就跟大伙一样吃大灶吧,不然就有闲话了。”

姜家大院里,辈分最高、年龄最长、八十二岁的老人姜白氏吃着吃着一日四餐的小灶嘎嚓一声断顿了。她的仨儿子顿时愤愤然,脸上特没面子,这算什么事?要搁在平常小家小户人家,根本就不算个事再正常不过,而在姜家……这里面一定有人使坏,小五小六用询问的眼光逼视二哥,老二心虚地低下了头。

胳膊拧不过大腿,姜白氏开始和大伙一样吃一日三餐的大灶了。张碧玉领回饭来先尽着她吃,然后才和大兰小兰吃。

大厨房五日一轮现在改成六日一轮,张碧玉正式进厨房轮班做饭。但张碧玉没有固定的同伴只能临时指定,来的人也只是做做样子,凑合一天拉倒。

今天轮到张碧玉值班,她早早来到厨房准备把灶火捅开,放进煤块让火慢慢燃起来。张碧玉拿起火棍捅开封火的煤泥,发现灶火里没有一点火星,一派熄火景象,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在姜家,厨房里灶火熄灭是一大忌,象征着光景有塌败走势,责任者会遭到重罚。听长辈们说姜家上两辈曾有一刚过门的新媳妇把灶火鼔捣灭了,遭到重罚让娘家人跟着丢面子,这位新媳妇羞愧得无地自容寻短见了。自这件事后的几十年里,厨房里的灶火一直是值班主妇的重点经管之事,不能有半点疏忽。今天让张碧玉遇到了,她顿时吓得心跳腿软,幸亏来得早,赶紧找柴火补救,忙活了一阵子总算有了火苗。这时她的同伴姜三喜的二儿媳也来了,张碧玉没跟她说叨这些事,俩人赶紧张罗做早饭。

再轮到张碧玉值班时,她惦记着一晚上没睡好,更早地来到厨房,一看灶火又是没有火星,她赶忙找柴火急救,等同伴来到之前一切准备妥当。

一连几次都这样,张碧玉心里犯了疑惑,怎么回事?她暗中观察别人从没遇到这种情况,莫非这是头天晚上封火时的疏忽大意?真要出了事,谁能说得清呢?张碧玉是接姜五喜儿媳的班,难道她们……

轮到张碧玉值班的头天晚上,姜五喜的夫人来到厨房帮儿媳孙媳在厨房收拾。按理说,姜五喜的夫人有了儿媳有了孙媳大厨房轮班做饭早没她什么事了,放着清福不享她掺和进来干什么?

姜五喜夫人将孙媳妇打发走,婆媳俩最后准备封火时,婆婆舀了半瓢水浇在和好的煤泥上,煤泥立刻成了稀糊糊,这样的煤泥灌进灶火里,灶火不熄灭才怪呢。儿媳妇有些担心地说:“娘,万一灶火真的熄灭,那可咋办呢?”

“咋办?真要熄灭是她张碧玉的事,与咱们有啥相干!”

儿媳妇犹豫地操起稀泥糊糊正要往灶火里灌,一抬头看见张碧玉幽灵似地站在旁边盯着她笑,吓得她手一抖,稀泥糊糊啪嚓溅落在她两条腿两只脚上,她红着脸尴尬地不知所措。张碧玉平时几乎不笑,姜家大院的人见惯了张碧玉冰美人的容颜,根本不知道这女人还会笑。此时张碧玉的笑容很丰富很深刻,她一言不发却把姜五喜的儿媳笑得不寒而颤。姜五喜夫人见状,眼球得溜溜一转,立刻愠怒地冲着儿媳妇道:“看你!煤泥不能和得这么稀,说了多少回了就是记不住。快,再掺进些煤面和土,好好和匀了再封火。”

第二天,张碧玉来到厨房,见灶火燃得旺旺的,她不再需要寻柴禾急救。

从此,再也没有出现灶火熄灭的事情。

在姜家大院过日子,如履薄冰,处处提防着有陷阱。

没有了婆婆一日四顿的小灶,张碧玉清闲了许多,她抓紧对俩孩子的学识进行辅导,大院里有些孩子们也凑过来跟着一起学,张碧玉乐得教他们。大兰小兰从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她与丈夫就教她们背三字经,三岁开始学写字一直到现在。张碧玉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是再忙再累也要教俩孩子读书认字,这是她与丈夫定下的事不能因故而弃。夫妻俩始终坚信知书达理的理念,知书才能知理、知理才能做人、知理才能知人、知人才能论世。

二十

九月初,姜家大院里有几个入学的孩子都由大人领着到姜五喜的账房领了学费去学校报名了。

张碧玉问姜白氏:“娘,大兰也该上学了,您看该咋办?”

姜白氏看着聪明伶俐瘦弱懂事的孙女,心里泛起一股酸楚。她放了话:“去找你二叔吧。”

姜二喜对张碧玉说:“去找你五叔吧。”

张碧玉像皮球一样被踢到姜五喜跟前,姜五喜晃着脑袋,跷着二郎腿,他这个架势很让人反感,在小辈面前没个做长辈的样。姜五喜慢悠悠地拖着长腔:“碧玉啊,按说你们一点进项也没有,三张嘴吃饭,我已经尽力了。现在孩子又要上学我从哪里给你们弄钱啊,我看,你还是回去跟你们那一股商量商量看咋办。”

姜五喜不会轻易给张碧玉钱的,他要报当年姜毓禄揭露他账目不清的一箭之仇。正是由于那件事失去了老爹的信任,与十拿九稳的掌家人失之交臂。姜老太爷临终传给姜大喜,姜大喜临终传给姜二喜,如果等到姜二喜、姜三喜、姜四喜都死光了恐怕他也老掉牙了,他这辈子是当不了掌家人了。不过,姜家的大管家非他莫属,这是谁也夺不走的。由于当年被日本人逼走逃难时,姜五喜把平日里偷偷倒扯下来本该属于自己的钱慷慨分给大伙的一次善举,愽得大家伙的赞誉与信任,认为姜五喜管账会把钱用在刀刃上,姜五喜是姜氏家族当之无愧的管账先生,使姜五喜日后在家境逐渐好转后旧毛病依旧有持无恐,姜家人都不好再说什么了。二哥是个软性子软耳根人,姜五喜把姜二喜拨调得像拨拉算盘珠子一样顺溜,什么这规矩那规矩,啥规矩都得照着姜五喜的规矩走,骂名留给二哥,好处自己得,何乐而不为?

姜五喜过着风不吹日不晒、衣食无忧的日子。大钱明里得,小钱暗里拿,大锅饭不对口便下馆子。衣着穿戴更是讲究,姜家大院的统一服饰被他搁置一边不屑一顾。夏天,他上身着米黄色绸衫,下身着黑色绸裤,脚蹬青直贡尼圆口鞋,手托一只黄铜水烟壶,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东游西逛。冬天,更是华贵得不可一世,头戴狐皮帽,身着礼服尼大氅,一整条毛茸茸的狐狸皮绕着脖子围到胸前。近六十岁年纪了,乌黑的头发油光锃亮,几乎不见几根银丝,脸色红润,双目精明。在外面,碰到他的人都眼气卑躬地尊他一声﹔五掌柜。

这不是口误,在姜家大院里,他是管家而不是掌家。在外人眼里,掌柜即掌家,姜五喜甚至听着喊他掌柜比喊掌家、管家都舒坦。比起姜二喜整天土腾腾地总是蹲在作坊里凿石头,眉毛鼻子一脸的灰,姜二喜就是一石匠。而他,名副其实的掌柜,姜家没有掌门人,只有五掌柜,姜家五掌柜就应该是他这副模样。

小五替母亲召集了他们房头所有的人,这是姜白氏自进到这个院子里第一次主事。

小五替母亲阐明了商量一下大兰上学的事。

二儿子是个只管干活不管事的人,大伙都知道老二凡事都得看媳妇的脸色行事。

老二媳妇说:“这不干我们的事吧,这事该归账房管,全大院的孩子上学都是账房出钱,为啥单单不给大兰出?大兰不姓姜啊,这不欺负咱房头吗!”

张碧玉自从与老二媳妇成了妯娌,这是她听到的唯一一句像个人说的话,这使她对老二媳妇刮目相看,一个人再奸也有公道的一面。

老三媳妇却说:“闺女家上不上学没关系,长大了一样嫁人,有什么用?再说,大兰就是不进学校也比进了学校的孩子们识得字多,何必再花钱上学。大嫂倒是识俩字跟我们这不识字的没啥两样。大嫂,算了吧,就别让大兰上了,你在家教教她就行了。”

老二媳妇急忙说:“那可不一样,从学校出来的人有身份,国家承认的,能找到好工作!”

老三媳妇不屑地撇着嘴把头扭在了一边。

老三媳妇的话刺激了老二媳妇,老三媳妇有俩儿子没闺女,老二媳妇两子一女,明年闺女也该上学了,老三媳妇的话是说给谁听?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妖精竟敢冲着老娘来,不给她点颜色,又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了。再说,咱们房头再不拧巴成一股劲今后受欺负的可不只是张碧玉了。

老二媳妇很后悔听了姜五喜夫人那个老妖婆的挑唆,一股沒主意断了婆婆的小灶。姜白氏再痴再傻也是自己男人的亲娘、孩子们的亲奶奶,再说有张碧玉伺候着,吃的是姜家的粮,自己又没少一根毛,还显得我们这个房头比别的房头都高成些,有啥不好?跟着她们一闹腾,得,在别人眼里自己也和老三媳妇一样是个不够数的二百五,分不清里外。老二虽然老实,处处让着自己,但这件事让他在心里恨上了自己,连小五小六见到她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不免有些心颤。这些天她发觉自家男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对了,冷漠加恨,晚上也不和自己亲热,想到这,老二媳妇脊背就发凉,心里就发怵,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做了一件大大的傻事。老三媳妇的活样板在那摆着,自己可不能步其后尘。这些年她也看得出来,老二表面上看似老实疙瘩,不哼不哈,啥也依着自己,其实倔着呢,姜家一个个全都是倔种,惹恼了他,万一哪天也来个离家出走可就麻烦了。她恨自己精得过了头,男人宠得晕了头,放着好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

老二媳妇实在害怕成了老三媳妇那样,男人虽还活着却形同虚设。老三媳妇和张碧玉,一个守死寡、一个守活寡。守死寡的张碧玉心静如水,不浮不臊,任你们说长道短,玩心眼、使绊子,她永远是一副不理不睬,任劳任怨,见了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多说。她看似软弱却硬得很,她的音容举止好像她男人还活在世上。

守活寡的老三媳妇一天价痿迷不振垂头丧气,死气怏怏地像真的死了男人似的。

老二媳妇打心底是真瞧不起老三媳妇了,离她远点吧,免得走近乎了沾上晦气。老二媳妇有时候也很想跟张碧玉拉拉话,想知道一些她与姜毓禄在外面的情况。但老二媳妇再会绕也绕不进张碧玉的心里去,这女人不食人间烟火,怪不得她活得那么苦,别人像她那样早就爬下了。

老二媳妇又觉得张碧玉很傻,凭她的长相还年轻又识字完全能再嫁个好男人,她却像个叫花子似的跑回来受这份罪,想不通这到底为什么。

老二媳妇近来对张碧玉好像有些愧疚,说实话,像老二媳妇这样的人能有愧疚之心那可真不容易。她从来没把张碧玉当一个大嫂,除了妒忌还是妒忌,总是想法子让她难堪,鼓动上老三媳妇给她小鞋穿,可这个女人压根没有因此跟她俩吵过嘴、斗过气。老二媳妇的闺女虽然还没进学校却跟着张碧玉学会了不少字,闺女经常给她和老二背一些诗呀词呀的,老二说,这没上学的比上了学的还有文化,了不得。

老二媳妇不打算再与张碧玉作对了,也不再怂恿老三媳妇放枪放炮,这个二百五她爱咋咋,那是她的事,跟人家斗就像硬拳头砸在软棉花上,一点意思都没有。老二媳妇思来想去,有时觉得在自己的儿女面前都臊得慌,张碧玉并不是软弱可欺,人家是大人有大量。一个寡妇带俩孩子吃尽了苦,受尽了屈,可她身上总有一种东西让人不可小视,不像有的女人死了男人就在人跟前一副奴颜婢膝,永远也直不起腰。难怪小五小六看他们大嫂比自己的亲娘还亲。老二媳妇记得老三也是很敬仰张碧玉,就连老二虽不多说,却能看得出他是很尊敬他大嫂的。老二媳妇不是个笨人,她如果一味地和老三媳妇合起伙来对付张碧玉,无疑拉大了跟自家男人和儿女们的距离。这个精明的女人想通了,起码暂时不犯傻了。

一家人商量的结果说不下个长短,明摆着姜五喜不管。

小五呼地站起来说:“别求他们了,大兰上学我出一份!”

小六跟着也站起来说:“我也出一份!”

老二拿眼睛移向媳妇,那眼神不是过去的懦弱,而是表明一种态度。老二媳妇领会男人的意思,她赶紧忍着割肉的疼痛说:“我,我们也出一份。”

老三媳妇意义深刻地盯着老二媳妇看了半天,弄不淸这个女人怎么了?老二媳妇躲避着没有看她。

晚上,老二和一家人吃完饭围在一起坐着说话。

老二说:“你们兄妹仨将来长大可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着,不要一长大成了家就跟仇人似的各顾各,那样的话我跟你妈就白疼你们了,等我们老了就有罪受了。记着,不论啥时候咱们都是一家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啥事能难住咱?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记下了?”

仨孩子齐声喊:“记下了”

老二媳妇吃惊地望着自家男人,心想﹔男人本是个吃粮不管闲事,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人,他对自己的一味忍让大概就是爱不是怕吧?自己却把这种爱贬为窝囊,太没文化了。

她自惭地靠在男人的肩上哭了,老二拍拍她的头说:“别哭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

仨孩子真的笑了。

老三媳妇算是把老二媳妇恨上了,恨得牙直痒痒。自己被人卖了还帮着她数钱呢,合着你们都成好人,就我一个赖人,咱俩不是说定了吗,不管啥时候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是你亲口跟我说,张碧玉的孩子上学凭啥让咱们出钱?为啥到时候就变卦了呢?把别人当枪当炮使完了一扔,没事了?她倒成好人了。呸!什么东西,不要脸,不害臊,你以为窑姐从良就成黄花闺女了?想得美,过去干的那些破事可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现在想把屎盆子往我一个人身上扣,没门!就是跳河跳井也得把你拽下去。老三媳妇咽不下这口气,她就是破罐子破摔,也不会让别人安生。

姜家的账房制度就是由姜五喜一人制订,姜老太爷临终留下的话随着姜大喜一咽气也进了棺材。他一手遮天,谁也拿他没辙。

姜家各项收入全得入账,到了年底把租金、生意利润等等统统结了账再按等级不同年龄长幼发放例份。说来也怪,账房的花名册上竟然没有张碧玉和俩孩子的名字,当然也就没有例份。问题是张碧玉也不吭声,小五知道后找过姜二喜,姜二喜跟姜五喜提过这件事,姜五喜说﹕“大哥在世时就没有张碧玉的名字,这账上全都是姓姜的爷们啊!外姓人咋能上来呢?再说,账上虽没有张碧玉的名字可姜家并没有不管她们呀,没饿着她娘仨呀,要说年底拿份例我可是按账上名单发的,这事咋能赖我?”

姜二喜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他根本没胆量让姜五喜把张碧玉的名字写到账上去。反正张碧玉不闹事别人也就不放在心上。

小五拿钱给大嫂,张碧玉不要,说有吃有穿要钱干啥,小五说大嫂要用钱跟我拿。

这件事只有姜五喜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能拖一年拖一年、能不给则不给,他暗里观察这女人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张碧玉吃着哑巴亏,咬碎牙往肚里咽,她一年到头基本不花钱,兜里装着从南方回来剩下的那点钱快让她攥出水来了,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张口的。

小五小六和老二媳妇帮她解决了大兰上学的费用,她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小五小六是应该的,老二媳妇捐钱是她意料之外,老二媳妇是把钱看得如命根子的一个人,没想到这件事她非但没出难题反而很痛快地就拿了钱。一个人转变得太快太突然让人觉得不正常。

张碧玉拿着老二媳妇送来的钱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她弄不清是福是祸。老二媳妇是个人精,张碧玉心里咋想她很清楚。

说实话,这钱她是一万个不想掏,她没那么高尚,没那么大方,她只想拿钱买男人的心,买孩子们的尊敬,买一家人的安稳,要是那样的话这钱就掏得值了。老二媳妇是个很会算账的人,一个子都不会白白花掉。

姜五喜原本想看大房头的笑话却弄巧成拙,他自己讨了个没趣,想不到大房头的人为了张碧玉的孩子上学竟然团结起来了,剩下一个老三媳妇光杆司令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也好,只要你们不朝我要钱那这钱可就归我了。

有吃亏的,就有占便宜的,账目上走平了,一切相安无事。

二十一

小五谈了个对象,准备年底结婚,张碧玉兴奋得如同自己的儿子要娶媳妇。可不是吗,张碧玉娶进门不到一年姜白氏生下小五,后来又有了小六这哥俩就跟着她吃喝拉撒昼夜在一起,形影不离。张碧玉白天教大院的孩子们读书就把小五带到那间屋子里让他坐在凳子上等着,小五很听话,只要大嫂在他哪也不去,也不闹腾,还时不时地跟着堂哥堂姐们哼哼呀呀地念着。小五启蒙早,读书很用功,如果不是姜毓禄的事耽搁了,他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小五现在一所工业学校任木模工教员,教技术上和书本上的知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小五心灵手巧,对木匠活很有兴趣,他结婚用的家具就是自己设计自己打造的。

小五的对象是一位乡村教师,很文静很善良的一位姑娘,与小五很般配。

张碧玉很高兴,小五一定会幸福。

老二媳妇和姜三喜的大儿媳妇为小五缝新被子新褥子,她俩都是爹娘健在儿女双全,最重要的是有男人,这些吉利条件张碧玉都不具备。

没关系,只要对小五好,不用张碧玉缝就不缝,虽然她很想亲手为小五缝一床新被褥。

万事俱备,就差新房子定在哪间屋子。

小五想占左厢房引起了争议。

院子东西两面的六间房是兄弟六人一人一间,六兄弟死了俩还有四个,目前老二、老三各占两间,小五小六各占一间,小五想住左厢房一来可帮帮大嫂,二来娘百年之后让大嫂再住进右厢房与他做伴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行!”

老三媳妇坚决反对。

老三媳妇知道老二媳妇一直惦记着左厢房,让姜白氏住进右厢房把张碧玉撵出来就是她使的计。如今老二媳妇想做好人不理这茬了,老三媳妇不能不理,自己住成住不成不管,就是不能让你们舒坦了。

老二媳妇是向老三媳妇透露过想占左厢房,可那是过去,如今,她与老二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从一言堂变为民主化,老二不同意占左厢房。

老二说:“娘能回到左厢房,让大嫂再住回右厢房,再好不过,大嫂太苦了,我有些于心不忍。如果不成,那就别动,反正我是不住左厢房,我怕人笑话。”

老二媳妇依了老二,但又不甘心让小五住,于是,她想撩逗一下老三媳妇,她太了解她了,她根本不用动嘴,只需脸上的表情稍微表演一下,那个二球货就会立马出招。

怎么样?闹起来了吧,老二媳妇非常得意,她坐壁上观。

老三媳妇上杆子撵在小五屁股后面喊:“左厢房哪能轮到你住?还没个大小了!”

小五双手叉腰也不示弱:“怎么,莫非你还想住?”

“我就想住!咋?不成?”

“要论大小,该大嫂住也轮不上你!”

“张碧玉是你娘啊?你这样护着她……”

老三媳妇瞅了一眼张碧玉,根本不在乎姜白氏就在一边坐着。

‘啪’小五不等老三媳妇说完就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混账得太没边了!小五终于忍无可忍打了老三媳妇。

老二媳妇心想﹔这女人真是越发的成猪脑子了,当着人家的娘说这话,那不是硬往枪口上撞吗?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等着挨打还等啥,欠揍!

多年前,张碧玉曾告诉兄弟俩﹔记住,今后不许叫娘,那是骂人的,要叫大嫂。

小五小六很认真地点点头,虽然那时候还小,不太明理,但哥俩牢牢地记住了。

如今,哥俩都长成大人了,懂事了,就要成亲了,老三媳妇还敢如此放肆,嘴无遮拦,她压根没把姜家的男人放在眼里。

张碧玉见小五动了粗赶紧扑过来护住老三媳妇训斥小五:“不许胡来!”

老三媳妇挨了打顿时像疯了一般吼叫着正欲反击见张碧玉扑过来,她的气不打一处来顺势将张碧玉狠狠地一推:“都是你这个寡妇妨得!”

张碧玉被推得站也站不稳一直倒退着眼看就要仰倒,小六正好走过来赶紧从后面抱住大嫂。

小五见状,好家伙,还反了你,想起平日她欺负大嫂的那些事,火气一下子见长,一不做二不休,来吧,今天非教训教训这个成天挑弄是非的女人。他抬手巴掌提腿揣脚把老三媳妇三下两下撂倒在地,张碧玉甩开小六拼命扑上去抱住小五急得快要哭出来:“不能这样……不能……”

这边,小五被拉开了。那边,老二两口子却怎么也拽不起老三媳妇,不是拽不起,是根本不想拽,做做样子罢了,老二媳妇有意让老三媳妇出洋相。老三媳妇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肯善罢甘休?她摇头晃脑地大声号啕,发卷也抖开了,披头散发地一副疯子状:“快来人啊!快来看看吧!一家人欺负我,我不能活了我……”

各房头的人听到报信都急急慌慌地跑过来……

大房头的人是在正厅里开战的,厅里的物件七倒八歪,姜大喜的遗像也被掀倒在一边,张碧玉正扶着像框擦抹上面的灰污。

老二媳妇扶起歪倒在地的椅子凳子,她才不陪着老三媳妇在那丢人败兴。老三媳妇今天走到这一步,就怪她是个猪脑子,还光想逞强耍横,当年把男人逼走,现在又招惹小五小六,活该她倒霉。

除了一天不着家的姜四喜外,姜家老哥仨都来了,还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挤得厅里厅外都是人。

姜白氏一开始在厅里椅子上坐着,小五结婚用房子,用哪间她也做不了主,她又心疼儿子又惹不起媳妇,事情还没说个长短就打起来了,吓得她赶紧跑回右厢房坐在炕头上,越想越伤心唔唔哇哇地哭起来,还模糊不清地念叨着。她哭诉着自己命苦,哭说着姜大喜走得急走得早,哭说着希望把姜大喜的魂能哭回来给她压一压阵,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姜白氏现在是真想念姜大喜,姜大喜在的时候啥事也没有,她啥心也不用操,姜大喜不在了,成天价有事,这到底是为啥呀?

姜家大院虽说兄弟们妯娌们之间也有大大小小说不清的磕磕绊绊,但都在脑袋瓜子上嘴皮子上耍功夫,要说翻脸打架这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

掌家人姜二喜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咋的啦?打……打成这样?”

老二媳妇搬过两把椅子和一条凳子让姜二喜姜三喜姜五喜分别坐下。姜五喜未坐前打着手势示意大伙都出去:“这有甚看的,好事啊!”众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

听见姜白氏在屋里还不住声地哭说,姜五喜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别哭了!烦不烦哪!”

姜白氏见管事的都来了便止住了啼哭。

老三媳妇坐在地上很沮丧,在众人面前这副模样真丢人,毕竟是女人嘛,一次不雅的形象会让人记一辈子,在三位叔公面前她羞得无地自容。想想自己的处境,遇事没一个人帮忙尽是看笑话的,她像个斗败的公鸡俩胳膊交叉着放在弓起的两条腿上,脑袋深深地埋在胳膊肘里,身子一抽一抽地号啕。

姜三喜很少管闲事,只侍弄庄稼菜园子,喂好那匹黑马则行。其实他也是直性子暴脾气的人,为了抑制自己,他基本上是待在田地里马厩里,家里的事眼不见心不烦。姜大喜去世后他又接管了大哥的菜园子,这些活足够他干的了,哪有时间操家里的闲心,反正家里有二哥掌管,管了管不了他得撑着。自从那次他背地里训斥了五弟后,他就不太愿意搭理他。今天,正巧他回家拿镰刀要锄地里的杂草碰上了他就过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问清缘由,姜三喜开口了:“结婚娶媳妇是好事,你们把好事变成坏事,于情于理都不通。老三家的你当嫂子的有话好商量,出口伤人首先是你不对,你娘还在那坐着你能说那话?反过来说小五,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打人,咱姜家不兴这个,不能因为你们小辈坏了祖宗的名声。我看这样吧,既然大嫂不愿住左厢房就让碧玉跟俩孩子住,碧玉一直住厅里也不是个事。小五结婚就在你现住的房子……二哥,你说呢?”

姜三喜征询姜二喜的意见,姜二喜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姜二喜又问姜五喜:“这样行不?”

姜五喜知道三哥不稀罕他,说实在的,姜五喜还真有点怕姜三喜,他能捏巴姜二喜却捏巴不了姜三喜。眼下,虽说二哥掌家可三哥已说了话,自己不能明的跟三哥拧着来,姜五喜是个灵人不会干那傻事,万一哪天二哥‘咔嚓’一声完蛋了,三哥接了手,自己不是给自己添堵吗?再说了,大哥家里的这些破事犯不着自己得罪哪一个,让他们闹去吧,看能闹成个啥样。

姜五喜顺水推舟地说:“就按三哥的意思吧,早该这么着,不然也不会闹成这样。”

言外有抬举姜三喜贬低姜二喜之意。

事情就要这么定下了。

张碧玉却突然说:“我不住左厢房,还是让小五结婚住吧,我住哪里都行,不行的话,我住下面小五那间屋。”

“不行!我不和她挨着!”

老三媳妇又犯糊气了,她闹腾了一顿吃了这大的亏,不但一根毛也没捞着反而让小五张碧玉一个个都称了心,她咽不下这口气,反正已经这样了,豁出去了,胡闹也罢、胡搅也罢,大家谁也别想安生。

老二媳妇变得规矩了,站在一边静观其变,在这场争斗中没她的事,她不吃亏也不沾光,她从自己种下的祸根里跳了出来,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没有得罪一个人,至于老三媳妇,她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姜家老哥仨看着大哥的这一群儿子儿媳们不知该说什么,来硬的吧,都是老大不小成了家有孩子的人,尤其是老三还在狱中服刑,老三媳妇就是再无理取闹他们作长辈的也无法指责她。无奈之下,老哥仨的意思是商量商量再说吧。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小五的婚事只好拖了下来。

张碧玉无意之中听到一些闲话,说自从张碧玉进了姜家大院的那一天起,这个大院就开始出现怪事。具体的就是姜大喜这个房头接二连三地出现怪事,哪有成亲当天新郎就离家出走的,以至年纪轻轻的就丧了命。接着就是姜老太爷气死,姜大喜也因丧子而咽气,姜毓胤跟姜明福离家出走等等这一桩桩倒霉事都与张碧玉有关系,他们怀疑张碧玉真的是狐猸精转世,妲姬女再现来祸害姜家的。等着吧,下一个不知谁又要倒霉,云云。

张碧玉不由心里一惊,怎么会是这样?她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事招致闲言碎语,她思来想去,慢慢省悟过来,本来嘛,三张嘴在这里蹭吃蹭喝肯定招人嫌,罢了,与其在这里像叫花子似的锩缩在墙根下不如挺直腰杆自己养话自己,不能因为眷恋而失去尊严。她决定走,带着俩孩子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主意已定,她需要先去找一个人。

二十二

刘三,由于诸多原因早已搬出姜家大院另立门户,临走时他给张碧玉留下了住址说有事可以去找他。

张碧玉跟姜白氏说要回娘家走一趟,并告诉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虽然老三媳妇一直都不搭理她。姜白氏基本上都是张碧玉一人照顾,比如一日三餐领饭这是必须的。

张碧玉出得门来走在大街上,顿觉精神清爽精力倍增。她很少出门,因囊中羞涩,不愿被商品所诱惑。

街道上新人新事新气象,自己也好像瞬间变得跟出门前不一样了。街道两旁店铺里的人跟路人热情地打招呼,路人也礼貌地回应,路人与路人礼仪相让。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如同自家院子,店铺的玻璃、台面擦得镜明瓦亮,处处让人感到连呼吸都非常舒畅。街上还巡逻着戴红袖章的妇女,她们极认真极自豪地行使着自己的职责,张碧玉打心里羡慕她们。

按着刘三写得地址张碧玉找到了刘三家。

刘三夫人热情地接待了她。

刘三如今是干部。刘三离开姜家大院后参加了工作,他历史清白出身贫寒,受尽了地主阶级的剥削等等优越的政治条件使他进了一家国有企业,他很快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很快升职为党委书记。

刘三的儿子也参加了工作在政府当一名通讯员,工作很忙,经常晚上守着电话在办公室就寑。家里只有刘三两口子,屋子并不宽敞却整洁温馨。刘三夫人也比过去胖了白净多了,过去或许累的,脊背有些驼,如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说话举止有了端庄持重的样子。

张碧玉的第一感觉是变了,一切都变了。

人已回真,人,本该是这样子的。

中午,刘三回到家听张碧玉说了她的想法。

刘三当即表态:“早该如此。”

但是,刘三强调说:“一定要跟姜家争取抚养费,俩孩子的抚养费。”

“不,不!”

张碧玉连连摆手:“我不要、一分钱都不要,我有能力养活孩子。”

“不对”刘三解释说:“这是政策,共产党的政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他人。俩孩子有权享受姜家的财产。”

张碧玉的心里‘咚咚’直打鼓,这恐怕又要惹麻烦。大兰的学费都不肯给,要财产?这不要命吗?

刘三安慰张碧玉:“别怕,有政府做主,必要时通过法院解决。”

“那更不能要了!因为财产,一家人打官司成何体统?我不能那样做。”

“四嫂,这财产就是俩孩子的,你有义务为孩子争取,这是你的责任。要离开姜家的话,你必须这样做!我支持你。”

张碧玉忐忑不安地回到姜家大院。她想先对小五讲明,不料,到了晚上小五找到她很小心神秘地问:“大嫂,大哥留下的那把剑鞘还在吗?还有那纸条?”

张碧玉警觉地望着小五不知啥意思,她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有什么事吗?”

小五犹豫一下说:“我没跟她照实说大哥的事……”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大哥是得病死的。”

“那以后她能不知道?”

“以后再说以后。”

张碧玉沉思不语。

待小五站起来要走时,张碧玉叫住了他,小五回转身问:“大嫂,还有事吗?”

张碧玉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跟你说件事……”

“啥事?”

“我,我想出去……”

“你走吧,我能照顾俩孩子。要不,让她来照顾两天也行……”

“不,不……”

张碧玉知道小五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见小五疑惑地看着自己,张碧玉定了一下神,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打算,但她没有提财产的事。

小五不听则罢,听完大吃一惊,他理解成大嫂要改嫁。在他心里,大嫂与娘的称呼等同,大嫂改嫁就如同娘要改嫁,小五顿时像吃进肚里一个苍蝇感到恶心,他厌恶地把头一扭说:“你咋能这样!有我跟小六,谁也不敢把你咋样……”

张碧玉连忙解释:“我不是走那一步,我就是想出去自己过……”

“那还不是一回事!”

说不清,谈不拢,不欢而散。

小五这一关没过,张碧玉暂时就不提了。

张碧玉不提了有人要提,姜二喜的闺女婉儿也在政府工作,她听刘三的儿子说张碧玉想出来过,还有关于财产等等,她马上就去找刘三并要插手管这件事。她的工作就在市妇联,专门帮妇女打抱不平,解救苦难中的妇女儿童。张碧玉就是她姜家的人,她太了解了,碍于好多方面的缘故她没有管,现在好了,张碧玉觉悟了。婉儿要在提出申请入党的考验阶段与姜家的封建势力作一番斗争,以表入党决心。

她首先告知了自己的老子姜二喜:“张碧玉要独立,要脱离姜家大院自己生活,姜家必须给属于俩孩子的财产作为抚养费!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就到法院告你们!”

姜二喜猛不丁听闺女这一说就气蒙了。他膝下一子一女都十分宠惯,宠惯得儿子倒是十分乖顺,规规矩矩从不惹事。闺女却失张得没个样,如今在政府工作动不动就搬出政策来,实在拿她没办法。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她要是张碧玉早就出去另立门户了,何苦在这里受窝囊气,也不知图了啥?

今天看闺女那架势像是动真格的。姜二喜慌了神,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忙去找兄弟们商量。

老哥几个问张碧玉:“是真的吗?”

张碧玉被逼上梁山只好硬着头皮承认。

老哥几个沉默了,他们要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姜五喜说要不分家吧,分了家他们爱给她多少给多少。

姜二喜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但他不敢说,他掌管这大个家很吃力,纯属赶鸭子上架。背地里他跟姜三喜说过想让他接了手,姜三喜说万万不能。姜二喜还跟姜三喜商量过分家的事,如今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有在外面上学的,有在外面工作的,经济不好管理,大家伙都有意见。姜三喜说适当的时候就分了吧。

眼下就是适当的时候。

意见统一了;分家。

接下来就是怎么分,分多少的问题了。

姜氏家族除了姜家老哥五个住的五处宅院外还有大大小小三百余间房屋,虽然房屋多,姜家人口也多,划分家庭成份时按照财产人口比例,划为中农。有些租赁在外,有些是店面,这些财产凡是姓姜的家人都有份。但男女不同,怎么不同?有待商讨。以往没有分过家,姜家的闺女出嫁时,除各人的爹娘陪送的嫁妆外,账房再另送一份嫁妆,无非是几身衣服布匹一类,那是过去。现在解放了,讲究男女平等,没有出嫁的闺女要是分得财产那已出嫁的老闺女回来找后账咋办?

老哥几个难住了,开会吧,开全族大会,都说说,看大伙是啥意见。

姜家大院有史以来首次召开了全族大会,在姜大喜的院子里围着那棵有两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下席地而坐,全族人男男女女像和尚尼姑念经似的每人屁股底下都垫着一个用苞米皮编成的圆蒲墩。紧靠着台阶下面摆了一张长条桌,条桌后面四把椅子,是老哥四个人的位置。

姜五喜当之无愧是主持人。

姜五喜环视着满院子懒懒散散的人愠怒道:“都过来往一搭凑凑,野鸡占坡哪!”

一院子人听到命令就全都起身重新选择位置,反正就数他们辈分大了,想咋训斥人都是对的。

院子里老老少少穿戴着过年过节的好衣裳好手饰,作为姜家人,这些小脚女人们第一次被抬上桌面有发言权,她们都拿捏着一股劲,尽量让自己的仪态显耀显耀。男人们自然而然地靠拢到一块,场面上,他们是不愿和女人们坐在一起的。

姜五喜阐述了分家的必要性,他特别强调说:“按规矩,家产分男不分女,只是碧玉这个情况特殊,男人不在了,又没儿子,只留下俩闺女,咱姜家不能看着不管。啊,这个……”

姜五喜拖着声调扫视着所有的人,然后又说:“仅此一例,仅此一例,啊……嗯……”

姜五喜弯腰附贴在姜二喜脸前征询:“二哥,你看,还有啥?”

姜二喜觉得有必要站起来言语几句,毕竟他是正儿八经掌管着家业,如今,一家人要散伙了,要各过各的了,谁也管不着谁了。他难过地未开口先抹起了眼泪:“兄弟们、侄儿们、姜家老少爷儿们……”

姜二喜提了一大堆爷儿们只字不提女人们,这让坐在地上的老女人小女人们脸上有些挂不住,我们不是人哪?叫我们来做甚?我们还不如一只蚂蚁,踩死算了。

愤怒的女人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今天是分家产,不能因小失大,忍着点,看他们咋分。

有几个女人已经站起了身,左右看看其他人原封不动,想了想,又重新坐下。

姜二喜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他没注意到前面女人们的变化。

“我愧对先人,愧对祖宗,没把家管好,到头来还是走散了。我,我真该死,真没用,我没脸去见祖宗……呜……呜……”

姜二喜捶胸跺脚,一把鼻涕一把泪,他难受,他确实太难受了。想当年,老爹咳嗽一声,大院里连只苍蝇都不敢嗡嗡叫了。后来大哥管上了,大院里也还是静悄悄地,谁该干啥干啥。到我手里为甚就不行了?成天价有乱七八糟的烦心事,竟然还走到分家散伙的地步,在老辈人的眼里,分家就是败象,就是没守住家业把日子过塌了,是辱没祖宗的事。姜二喜又瞧见全院人打扮得跟过年一样鲜亮,把分家当作喜事来庆贺,他气得俩手发抖嘴唇发颤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原指望大伙聚到一起会齐声反对分家,哪怕是出于面子说些安慰他的话,那样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眼前这种景象让他情绪十分沮丧,十分气愤,大伙一个个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言不发,等着瞧他的笑话。

姜二喜是个老实人,他虽不如老爹和大哥有魄力管理家,但他是实心实意一心扑在这个家上。自姜大喜去世后他接了手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除了接揽石匠活,还要操持大大小小的家务事,经常为家务事耽搁了做活计而加班熬夜,害得他身子骨大不如前。这明摆着的事,大伙为啥看不到而无动于衷呢?

姜二喜顿时生出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一种无名火油然而起。

姜二喜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感到委屈,委屈伤心得说不出话就只有掉眼泪哭了。

姜二喜哭得撕心裂肺,却感动不了一个人,姜家大院没有人欣赏姜二喜那副模样,也没有人碍于面子说上几句话劝劝他,人们都冷漠淡然地盯着一个地方极耐心地等待他快点哭完好说正事。他的夫人在前面如坐针毡,恨不得上去一把把他拽下来别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了,这哪像一家人?简直就是一群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最可恨的是他闺女婉儿在单位请了假,专程回来观看这场表演。

姜五喜一开始还担心大院有些人会跟着二哥哭起来,别弄得跟死了人办丧事似的败兴。还好,谁也没哭,看来大伙跟他一样都盼着分家。就是嘛,分家的好处实在多,可是不能表露出来,二哥哭一哭也好,说明我们哥几个本不想分,这都是让张碧玉给逼的。

哭得差不多了,姜五喜扯扯姜二喜的衣袖,很伤感地说:“二哥,别伤心了,已经这样了,哭也没用,咱还是说正事吧。三哥、四哥,你们看……”

姜三喜对分家持淡漠态度,分就分、不分就不分,没啥了不起,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匹黑马归他。其他爱咋分咋分,他都没意见。

接下来是姜四喜。

分家对姜四喜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天大的好事,他正巴不得呢。他一天价除了吃就是玩,要不就去赌,手头啥时候都是紧巴巴的。一听说要分家他兴奋地就跟抽了大烟似地好几宿睡不着觉。

姜五喜作为主持人不能冷了场。

“都说说吧,谁有啥想法都说出来,这可都是大家伙的事……”

没等姜五喜说完,就听到一声高喊:“俺来学学(说说)!”

人们刷地扭过头,惊讶地望见姜白氏一扭一歪地正往起站。

咦,奇了怪了,姜家大院真是怪事百出。说清话的不开口,说不清的抢着来。

姜五喜不由得心里想笑:“好,好!说吧,长辈起个头。大嫂,别站!坐下,坐下说,慢慢说清楚啊。”

安静,大院里特安静,人们都屏住气竖起耳朵极费劲地聆听姜白氏讲话。姜白氏一反平日的窝囊样,掉了门牙的嘴绷得紧紧的,一句一句用力往清楚地说。人们虽不是每个字都听得十分准确,但大致意思是说她生了六个儿子,财产就该分得六份,不管这个死了那个死了,只要她不死就必须得到六份……

不等姜白氏说完,人们不约而同哄堂大笑。大伙笑姜白氏许是老糊涂了,痴人说梦,这哪行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姜白氏语惊四座,就连精得头顶冒烟的姜五喜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姜五喜瞬间冷静下来,这绝不是她想出来的,她要有这脑袋瓜就不是姜白氏,一定是有人提前教她这样说的。

姜五喜站起来双手往下按,示意大伙安静,一边用眼光扫向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他说:“别急,大伙都说说,有什么想法都提出来,啊……”

他的眼球得溜溜地在一个个的脸上转:“不说?不说就这样定了啊!定了可别后悔啊……”

安静,各人都在思忖,都在等其他人先开口。

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都很淡定,在利益的天平上俩人又走到一起了。

婆婆今天很争气,一字不差地说出她们的意思,她俩总算没有白费劲。

姜五喜看在眼里,他断定就是这两个小妖精使的坏,哼,想得美!

开会分家只是一个过程,摸摸底,看看大伙心里是怎么想的,别以为让你们说两句话就由了你们,给你们二两颜色还当真要开染房?不自量!哼,我是掌柜,最终怎么分还得我说了算!

张碧玉总感到分家是由自己引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拿定主意随他们,给多少算多少,不给拉倒,横竖要走,她坐在墙角低头不语。

小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坐在离张碧玉不远的地方,他时不时地要督视一眼大嫂,他对大嫂是又敬又爱又疼又气又恨。他见大嫂日渐憔悴的面容心疼得不得了,他趁着结婚要占左厢房就是想要好好照顾大嫂,没想到大嫂竟然提出要走,小五真是伤透了心,小五和小六劝了大嫂几回都不顶用,许是铁了心。

大嫂啊,看在大哥的份上你别走,你不是很爱大哥吗,大哥留下的纸条上让你带着我们回家来你不是照做了吗,为啥不从一而终半途抛弃我们呢?你是不是怕我和小六结了婚不管你了呢?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我媳妇绝不是那号人,她很善良,我俩已说好,等你老了,干不动活了,我俩会伺候你,就像你伺候咱娘一样,给你养老送终。大嫂,你说别人让我叫你娘是骂人的话,可我总想叫你娘,你在我心中就是娘!让我在心中好好地叫你一声嫂娘吧,嫂娘!求求你,别走!我和小六离不开你……

小五的眼睛有泪花。

小六压根就不来,他说开这会球用没有,瞎胡闹!他们早就想好咋分了。

姜三喜的夫人要说话了,这是个精打细算特会过日子的女人。她伺候姜三喜就像照顾一个小孩子,就差没拿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了,姜三喜有时候却不领情,姜家人就会一起指责姜三喜的不对,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摊上姜白氏那样的老婆看他咋办。

姜三喜的夫人躲过姜三喜递过来制止的目光,她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说:“大嫂说得对,大嫂生了六个儿子受了六份罪,理应得到六份财产和六个儿子一起享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话又说回来,人都死了咋享受?要是死人都能享受的话,那咱们都去死!到阴曹地府享受算了,省得活着受这份罪……”

不等说完又是哄堂大笑,有人捂着肚子,有人笑得眼里直流泪,大伙都笑得前仰后合没了样……

老哥四个笑不起来,都到这份上了还能笑?这哪是开会说正经事,简直就是放着活不做聚起来瞎谝。

等人们笑够了笑累了,姜五喜看看说不出个子五卯六,老哥四个绷着脸商量着正欲宣布散会,姜四喜的二儿子站起来大吼一声:“我说两句!”

这儿子与他老子正相反,是个力求上进,做事认真勤奋好学的青年。大学即将毕业,回家考察正在写毕业论文。他理直气壮地朗声道:“大伯大叔们!大娘婶子们!哥哥嫂嫂、兄弟姐妹们!我要说得不是分家产的事,趁这个机会我要提醒大家,咱们不能光算经济账忽视了政治账,不要封闭在姜家大院里与世隔绝……

“听说咱们家族里曾经有一位参加了八路军为国捐躯的英雄,部队将他的烈士阵亡通知书送回来却被我们拒之门外不承认,不认领!这像一家人做的事吗?是可悲?是可忍、孰不可忍?

“请问,为什么?国家都没忘记这些英雄,我们作为他的亲人却如此冷漠,良心何在?我后悔当时不在场,否则我会拼死认领这位未曾谋面的亲人!我要让世人知道,姜家大院里不是只有国民党军官,国民党谍报人员,我们还有为祖国解放抛头颅、洒热血的八路军英雄!让我们也跟着光荣光荣!可悲啊,我们的亲人到家了却被亲人抛弃,这个家还是个家吗?!”

这小子越说越激动,竟然举起拳头大声吼喊:“这个家早该分了!你们早不该管我们了!”

“说得好!早该如此!”

婉儿大声赞同,举手高喊:“推翻封建制度!男女平等!”

“保护妇女儿童!”

“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

“……”

“……”

好家伙!后面不知啥时候站满了放学回来的半大孩子们,他们跟着哥哥姐姐们喊并且喊出在学校刚刚学到的新口号:

“打倒帝国主义!”

“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解放全世界!”

“……”

“……”

大人们赶紧制止:“别胡喊!这是在分家产。”

“分家产?啥意思?这词老师还没教我们呢!”

哭笑不得。

家族会形同声讨会,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现在的孩子们是一茬比一茬管不住了。

赶紧散会!各家领各家的孩子赶紧走,别在这瞎胡喊了。

折腾了一下午,落了这么个结局,姜家老哥四个鸣金收兵以后,再也不敢提开会分家的事。

不过这家还得分,赶紧分,夜长梦多,别再滋生出什么事来。

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包袱甩给他们,咱只做好人。

在经济方面,哥哥们都是低智商,只能依着姜五喜。

把财产分成五份、一家得一份。

姜五喜果断地说。

库存的钱额好说,总数除以五,谁都会算,这没意见。

下来是田地跟菜园子,这事也好说,有些人给也不要他根本不会侍弄,但有人不会侍弄也要,雇人不行吗?算了吧,还不够给人家工钱呢,那就不要了,不过挺心疼的。

姜三喜大度地表示:“你们需要啥过来拿就是了,家分了把姓也分了?不是一家人了?一撇能写出俩姜字吗?”

最难分的就是房子和店面,除了五处大宅院各归各另有房屋三百零三间,但大小好赖不等,再搭配也有意见,有意见就有意见,就这么着了。眼下的店面谁经营着就归谁,比如豆腐坊的制作与销售自然归姜五喜没商量。姜二喜的石器作坊就是给谁谁也不要,不仅没人会操作而且灰腾腾的脏里巴几谁要那玩意儿。人们把目光都盯在了租赁的房子上,不干活只收租金是最惬意的事儿。

姜白氏带着儿子、媳妇领回人民币二千八百万元﹙当时一万元是现在一元,即二千八百元﹚,房子四十五间,铁匠铺店面一间。平时二儿子经营着铁匠铺,家族里有三四个人打下手,如今一分家,老二得给人家付工钱,少了拿不出手,多了不合算,这不是个赚钱的好店面。姜五喜说:“给你们的都是大房子好房子,要是小房子赖房子那得两间顶一间呢,你们不吃亏!”

吃亏不吃亏天知道,姜五喜的话鬼才信呢。

一大堆人民币票票、一大堆房契撂在了姜白氏的炕上,把姜老太太吓傻了,这些东西摸又摸不得,分又不知该咋分,把一盘炕占得满满的,晚上咋睡觉呀。

一家人在正厅坐着谁也不吭气,谁心里都清楚,问题的焦点在张碧玉身上。小六憋不住了,冲着老二说:“二哥,就数你大了,你说,该咋分?”

老二确实很为难,张碧玉要是俩儿子就好说了,分给俩闺女就等于拱手让给外姓人,可是不给又说不过去,他支支吾吾地半天憋不出个屁。

张碧玉的心一沉,苦笑一下,非常坦然地说:“大家都别为难了,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我拖累了大家。我只有一个要求,给我一间房,我带着俩孩子出去有个落脚地就行了,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还是没人说话。

张碧玉有些气愤,这已经是净身出户了,还要我怎样?

“你能不能不要房子,给你些钱出去先在你娘家住着,横竖你是要嫁人的……”

不等老三媳妇说完,张碧玉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道:“谁说我要嫁人了!你太过分了,简直欺人太甚!”

张碧玉头一回发怒,连小五小六都愣怔了,其他人更别说了,在他们眼里软弱就是张碧玉,张碧玉就是软弱,只有逆来顺受,不会反抗。谁知道这样的人一旦发起怒来让人有些发怵。

一家人当时也懵了,都沉默了。哪知张碧玉二话不说,收拾行李就要走人,她已经快崩溃了,她不是叫花子随便接受一点施舍即可,那样的话,她宁可不要。

小五小六赶紧上来劝阻,张碧玉威严地说:“走开!”

迈出姜家大门时,张碧玉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蹬这个门。

二十三

张碧玉背着行李巻手提黑皮箱领着大兰小兰来到娘家,扣响张家大院的门,走出来一脸疑惑吃惊的哥哥。见到哥哥,张碧玉没等开口委屈的眼泪先流出来。

“别哭、别哭!进来说……”

跟随哥哥走进院子里看见闻声走出屋门的嫂嫂,嫂子见到小姑子这副境况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嫂子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冷冰冰的。

哥哥赶紧说:“碧玉就住几天……”

张碧玉倔强地说:“不!我不住,先拿点钱就走。”

嫂子一听赶紧回屋拿出十万元﹙即十元﹚递过去说:“够了吧。”

哥哥说:“先住下,有啥事再商量……”

哥哥说着说着就被嫂子甩过来的眼色噎住了。

张碧玉的行李就没往下撂拿上钱转身就走并对嫂子说:“这钱我会还你的!”

哥哥红着脸尴尬地看着妹妹领着俩外甥女走出院门……

张碧玉又领着大兰小兰来到刘三家,刘三两口子热热乎乎地对张碧玉说:“就住这,哪也别去,我去单位住,屋子虽然窄巴些总比你睡大厅里强。”

张碧玉在刘三家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为别的,只为小五小六,为了家产不要嫂子了,竟然连一句话也不为嫂子说,她好伤心,她可是把他俩看得跟大兰小兰一样亲啊。

刘三听了张碧玉的叙述后,说:“姜家的事我也听婉儿说了,既然这样,咱们就依靠政府依靠法院吧。”

张碧玉在刘三家住下的第三天,张碧玉姑姑家的一位表哥和表嫂来到刘三家接走了她们娘仨,他们对刘三说:“兄弟,谢你了,我们得把碧玉接走,我们不能让人说她娘家没人了。我那里比你这宽敞,我腾出一间屋子让碧玉娘仨住,你就放心吧!有我吃的,就不会让她娘仨挨饿。”

张碧玉暂时有了栖身之地。

该着刘三和婉儿忙活了。

刘三对婉儿说:“你可考虑好,你这一掺和,姜家会恨死你的。”

婉儿拍拍胸脯说:“恨又怎样?我不怕!”

这个婉儿是个叛逆之徒,与老实巴交的姜二喜两口子格格不入,是姜家大院闺女们中的另类。从小上房爬树不安分,像个野小子。她最爱打抱不平,颇有侠女风范,虽不受老辈人待见,却在平辈人眼里威信极高。她跟着张碧玉认了几年字,她喜欢听张碧玉诵诗,喜欢听张碧玉讲古代诗人的悲惨遭遇,喜欢看张碧玉站在黑板前读文写字的样子,张碧玉手把手地教大院孩子们写字认字,讲解每个字每个词的寓意,婉儿受益匪浅,她对张碧玉感情很深。张碧玉这几年受的委屈她早就看不下去了,她的母亲一再警告她千万不可乱掺和,那样张碧玉会更惨,不然,她早就过去闹腾了。

姜家大院开会分家时,她静坐旁听,她的一帮小兄弟小姐妹们看着她的眼色起了哄,让她老子姜二喜哥四个狼狈收场,白忙活一下午,她却高兴得不亦乐乎。

张碧玉的事她是铁了心要管,况且她就在市妇联,这事本该归她们管,相关政策她了如指掌,她把这事早就向上级汇报了,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委任她按照诉讼程序走。

首先写状子,状告姜家在已经解放了的新社会仍然以封建家长制、夫权制统治着整个家族。在这个家族里,每个人被束缚在一定的框框里,人性得不到解放,比如张碧玉受到诸多不公平待遇……云云。婉儿根本用不着向当事人了解情况,她一气呵成,一张媳妇状告婆婆家的状子已然落在张碧玉面前。

张碧玉看了以后沉思良久、犹豫不定,她丢不起这个人。

自己的丈夫被定为反革命,被政府镇压,自己却为了给孩子索要抚养费状告夫家,状告年迈的婆婆及姜家所有人,这叫怎么一回事啊!

罢了。

“看在之心的份上,我甘愿吃亏受穷也不做这自相争斗的破事,让外人笑话。没有那抚养费,我和孩子难道会饿死不成!我有能力找份工作养活孩子。”

“不是那么回事,四嫂。”

婉儿正儿八经地拿出政府工作人员的姿态对张碧玉说:“我不是对你徇私情,帮你泄私愤,我是在工作。你的情况我已向领导汇报,能否处理好你的问题关乎着共产党政府正确对待国民党反动派家属及子女的问题。共产党一贯执行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诛连九族。我们要用事实回击那些对共产党造谣和攻击的言论。”

“四嫂,你有文化,对政策能从根本上认识,政府需要你配合,请你相信我,相信政府、相信共产党。”

张碧玉无语。她想起丈夫说的﹔不论哪个政党执政,只要能为老百姓办事对老百姓有益就应该拥护。共产党做到了我们为何不拥护?

“但是……”

婉儿说:“你不用怕,一切有政府作主。”

政府如此重视自己,那……那就听政府的?

“配合政府,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是我应尽的责任。”婉儿认真的工作态度说服了张碧玉。

张碧玉郑重地按照程序向法院递交了状子,等待判决。

像一颗重磅炮弹扔进了姜家大院,把大院的人炸懵了。

姜五喜急得直跺脚,指着姜白氏一家说:“你们房头咋就这么不安生成天价闹事!分家是你们挑起的吧?分了房子拿了钱还不消停,还把一家老小都告到法院,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人总得凭良心啊!”

姜五喜又跑到姜二喜跟前指着姜二喜两口子的鼻子说:“看看你们调教出来的好闺女!多能耐啊!帮着人告自家爹娘,丢人不丢人!整个一个二百五、不够数、白眼狼……哼……”

伶牙俐齿的姜五喜气得也找不到词了。

姜五喜虽贪财,却极要面子。在外面,姜家大院的财势就是他的一张脸,现在这张脸就要被人撕破了而且是被自家人撕破的,你说他气不气?气得鼻子都歪了。

姜五喜数落了这个数落那个,整个大院的人都不对劲。

姜白氏一家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姜五喜压根就没打算给张碧玉一间房子,什么大房子小房子,好房子赖房子,什么小房子赖房子两间顶一间,狗屁!大家伙被他分房子分得晕头转向,他还在那一个劲地卖好,可是,房子已经分出去了,咋办?

可不是吗?姜五喜急得就是这个,说不准还得重分。

不管他,婉儿安慰张碧玉,这下看清谁是人谁是鬼了吧,谁多吃多占就让谁吐出来。

姜五喜立刻组织人马轮番上阵与张碧玉对簿公堂。小五小六坚决不去,姜五喜狠狠地说:“谁不去你俩也得去!我看张碧玉告得就是你们俩!你们要是分给她娘仨一间房也不至于告你们。去吧,看能不能缓和缓和私下里解决,撤诉别告了,我看张碧玉也就是一时的气话。”

小五小六终究还是被老滑头忽悠到了法庭上。

婉儿为张碧玉请了律师,有律师代言,张碧玉只需在那坐着。

法庭上,张碧玉、小五小六心里都不是滋味。走到今天这一步,小五小六没错,张碧玉也没错,那到底谁错了呢?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无奈。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寻找回来失去的。

小五小六,别怪大嫂,大嫂也不怪你们,你们该咋说咋说,大嫂知道那不是你们的真心话,再坚固的东西岂能切断我们多年的嫂叔之情?

大嫂,失礼了,我们哥俩在你面前有愧,我们没能替大哥照顾好你和俩孩子,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放心,我俩一定会让你得到本应属于你们的东西。我俩虽然坐在你对面,但是我们跟大嫂永远是一条心,让我俩在心里再喊你一声:嫂娘!

官司打得相当艰难。

姜五喜动用了各种关系。

一审判决:姜家赢,张碧玉输。

婉儿和刘三又帮张碧玉把状子递到了地区,并亲自到地区反应情况,此事惊动了地委书记,引起了地区的重视。此案件虽是民事案却反映了我国建国初期的法律是否逐渐完善,共产党的政策是否真正得到实施,尤其是如何正确对待反革命家属及其子女的问题,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人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反革命的家属及其子女只要没有参与其事应当享受国家公民应有的待遇。

地区为此案件专门成立了专案小组,进行细致的调查、采访。

二审判决:张碧玉赢,姜家输。

姜家不服,再上告。

三审判决:仍是张碧玉赢,姜家输。

历时九个月,在平泉镇轰动一时的姜氏家族之战,最终以张碧玉胜,姜家败诉告终。

张碧玉分得房屋一十三间、人民币五百万元﹙即五百元﹚。

姜家沉默了,姜氏家族失了面子,老哥几个思想各异。姜二喜明明知道这场官司是自己闺女帮着张碧玉打,那就是说,是政府帮着张碧玉跟姜家打官司,姜家还有个赢?让他在兄弟们面前抬不起头。姜三喜心里窝着火,自家院子里能解决的事,非把人家逼上法庭,不到万不得已,碧玉那孩子是打官司的人吗?姜四喜无所谓,谁蠃谁输与他无干。他欣喜得了一大笔家产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管那闲事。姜五喜十分沮丧,姜五喜想了好几宿都没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本是十分有把握的事,这么多人精密策划竟然输给了一个从来也没有反抗过家族旨意的寡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张碧玉万万没有想到政府会为自己撑腰做主赢了姜家,多年寄人蓠下的屈辱一扫而光,她觉得自己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张碧玉一生接到过两份判决书﹔

一份是丈夫姜毓禄的死亡判决书

一份是张碧玉与两个女儿应得财产的判决书

张碧玉心潮起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含着眼泪对着审判长深深鞠了一躬……

姜家与张碧玉彻底决裂,虽在同一地域居住却老死不相往来。

分到的十三间房子张碧玉留了一间自己和两个女儿住,其余的十二间全部租赁出去,在她没出去做工之前还要指望这些租赁费生活。

晚上,张碧玉再也不用费尽力气地卸门板、支门板,她和大兰小兰早早地吃了饭躺在舒适的大炕上,听大兰讲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的事,听小兰唱歌背诗。张碧玉给俩女儿讲一些人和事,她不许俩孩子记恨姜家,她说:“那个大院里还住着你们的奶奶、叔叔们婶婶们、哥哥姐姐们、弟弟妹妹们,好多好多的亲人你们是知道的。路上碰见他们要主动上去打招呼不许不理不睬,记下了?”

大兰小兰很认真地点点头。

“还有,你们的父亲就出生在你们爷爷奶奶住过的那间左厢房里,你们父亲在那个大院里长到七岁开始出外读书,他很用功很聪明,他算账从来不用算盘是用心算,速度快而准确,这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他是跟谁学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一技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上天赐给他的。”

“你们的父亲在学校考试总是第一名,老师们称他为神童。从镇上考到县城是学校敲锣打鼓送去的,从县城考到省城也是学校校长亲自为他披上红绸布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开了欢送会。”

“在省城‘友仁’中学读高中,临到毕业时,有一天,他回了趟家,他……他……睡吧……睡吧……”

俩孩子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张碧玉却闭上了眼睛。

“妈怎么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小兰问。

大兰摇摇头,不解。

大兰知道母亲没睡,但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一天下午,张碧玉去哥哥家还嫂子钱。

进了张家大院,哥哥不在,张碧玉说﹕“嫂子在家吗?”

听见嫂子在屋里哼了一声,张碧玉闻声走进屋里。

这间屋子张碧玉太熟悉了,父母在世时,一家人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张碧玉姐妹仨和哥哥坐在桌子的四个角写字诵诗,听母亲讲解诗词寓意。父亲则坐在母亲对面默默地看着母亲,从父亲的眼神里可以读出父母的恩爱,这是张碧玉姊妺们永远不能忘怀的……

但是,善良的哥哥却娶了一位不太厚道的嫂子。

张碧玉看见炕上坐着一小男孩,这是哥哥嫂子半年前领养的一个孤儿,不到四岁。

嫂子为人很霸道,在那一带人称母老虎。嫂子多年不生育,懦弱的哥哥无奈才出此下策,尽管他知道这女人不会善待这孩子。

果不其然,张碧玉目睹了这一幕。

坐在炕角的孩子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张碧玉,张碧玉的心里立刻泛起一股怜悯,她欲伸手抱抱孩子却被嫂子一把拦住:“别理他,贱货!”

张嘴说话就骂人真让人反感,这样的女人能抚养孩子?

紧接着嫂子伸手一把把孩子从炕上像扔东西一样拽到地上,炕上垫着的小褥子露出了一片湿润,孩子尿炕了。嫂子立刻露出凶相,举手就是俩巴掌,还不解气,抬脚又要踹被张碧玉死命地抱住那条腿:“尿就尿了,至于这样打吗?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经得住?你们就不该要人家!”

孩子虽然挨了打,虽然被这个称作母亲的女人从炕上把他扔下来却始终没敢吭一声,始终无泪地瞪着两眼,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浑身打颤。张碧玉松开抱着腿的手一下子搂住孩子哭了。

一脸凶相的嫂子果真像只母老虎在一旁讪讪地说:“哟,你倒装起好人了,你要心疼你领走好了,反正也不是我生的!”

“领走就领走!到哪也比在这强!”

再不领走,孩子定会被这只老虎吃掉不可。

张碧玉把钱扔下抱走了孩子。

张碧玉把孩子放在一个大盆里给他洗澡,孩子瘦骨嶙峋满身伤痕,青一块、紫一块,孩子的嘴里满是烫起的水泡泡,天哪!他才四岁呀,这样虐待孩子就不怕遭天谴?张碧玉娘仨边哭边给孩子小心翼翼擦摸着身子。

刚洗罢了澡,哥哥来了,吓得孩子一下子钻到张碧玉怀里两只小手死命地抓住张碧玉的衣服生怕再被带走。

张碧玉冷漠地看了哥哥一眼没有搭理他。

哥哥沮丧地一屁股坐在炕沿边上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哥,孩子留下吧,我抚养。再回去几天就没命了,到时候你和嫂子都要坐牢。”

张碧玉送出哥哥,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心想,可怜的哥哥怎会摊上那样一个凶狠的女人,即使有了儿子又能怎样,这个叫拉弟的孩子能为张家拉来一个儿子吗?不知哥哥是否有这个造化。

哥哥每月按时送来小拉弟的供应口粮,其他的一概不管了,等于张碧玉要了个儿子。

小拉弟跟两个姐姐一样喊张碧玉妈而不是姑姑,张碧玉乐得有这个儿子。张碧玉已经找了个临时工在一家纸盒厂糊纸盒,上班时,把小拉弟锁在屋子里,给他留下好吃的零食,好看的小人书嘱咐他不要乱动,撒尿拉屎在地上的小盆里,记下了没有?小拉弟眠嘴很认真很使劲地望着张碧玉点点头。

等到张碧玉下班回来一开锁迈进屋,小拉弟就会立刻放下手里的小人书或吃食一下子扑到张碧玉怀里,张碧玉顺势抱起来在孩子脸上亲个没够。

只要张碧玉在家小拉弟就会扯着她的衣角走到哪跟到哪,就连去厕所小家伙也要跟进去站在旁边等着。

天真烂漫的笑容像花蕾一样在孩子脸上绽开,铜铃一样的笑声从孩子可爱的小嘴里飞出。

中午吃罢饭,张碧玉躺在床上睡午觉,小拉弟就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搂着张碧玉伸到床边的两只脚,小脑袋歪靠在脚腕上,幸福地眯着眼不离开直到张碧玉醒来。

这情形给小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至不惑之年仍然记忆犹新。

母亲就是保护神,保护着小拉弟保护着大兰和小兰。

张碧玉和孩子们终于过上了舒舒坦坦的光景。

但是,老天爷很吝啬,这样的光景没有延续太长久。

命运多舛的张碧玉又遇到了比较头疼的事情。

二十四

大兰要升中学了,到了中学要填写政审表,什么家庭出身啦,家庭成分啦,父母亲的政治简历,有无参加过反动组织,等等。

张碧玉犯愁了,这表该怎么填?她找到刘三,找到婉儿,问他俩怎么办?

“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快说!”

“改嫁”

“……”

张碧玉一听就蒙了,她可从没想过这事。

“四嫂,你这一步早晚得走,你得给俩孩子找一把保护伞,不然,将来俩孩子在社会上干啥都难。”

婉儿真诚地对张碧玉说,刘三望着张碧玉点点头。

张碧玉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无语。她从姜家出来并沒打算再婚只是要过自食其力的生活,现在要改嫁?她的心乱了。

张碧玉一想到改嫁就要与别的男人一起生活就要睡在一盘炕上,她顿时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些恶心,在她心里除了姜毓禄决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婉儿说:“我的工作整天在外面跑,认识很多人,我早就为你留心了。我认识一位在市化工厂工作的工人,比你大四、五岁,人长得不咋的,倒是条件挺适合你,哦,我指的是他的政治条件。他是共产党员,参加过八路军,听说还被日本人逮住后来逃了出来,家庭出身贫农,老婆死了,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儿子。”

婉儿又说:“他是背了没文化的亏,否则,人家至少是个县团级干部呢。”

“四嫂,要不,先见见面?”

张碧玉慌乱地说:“不,不!让我想想……”

晚上,张碧玉等孩子们睡了,她悄悄从箱子里拿出棉袄拆开边角取出剑鞘贴在胸脯上,含着泪说:“之心,我该怎么办?难道你有预感吗?这就是你说的还我自由身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承受这样的痛苦?之心,我想你,我想你啊……原谅我,为了孩子,我只能走这一步了。但我的心不会走,我的心早已随你去了,我俩不论生死永远在一起!”

两天后,在婉儿的催促下,张碧玉麻木地答应了。

婉儿领来了那个人。

天哪!简直是一个土鳖!一个鲜活鲜活的土鳖!

来人穿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咔叽制服,所有的扣子都扣的严严实实,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个子不高壮壮的,像一截又粗又短的木头杵在那里。两条裤筒由于太长而挽得高低不一,像要过河。脚上一双军人穿的绿胶鞋,四方形脸上重重地划了两道眉,眉毛下面忽闪着两只小眼睛,蒜头鼻子、大嘴巴,肤色黝黑。

眼睛!张碧玉注意到了那两只眼睛,虽小,却特有神,一股刚毅之气从两只几乎没有眼白的眸子里射出来,张碧玉为之一震。

识别一个人的正派与否,只要看他的眼神就可以了。

此人定是一个正派的人,是个靠得住的人。至于他的相貌说俊不俊,说丑不丑,只是没有女人来打理,即使穿着一身新衣服也让人看着极不舒服。

一张大嘴开了腔:“俺刚下班就来了”

尾音向上一甩。

正宗的河南侉子,他叫刘继业。

无须多商量,不是找保护伞吗?只要能保护俩孩子,我怎么着都行。

婉儿看着张碧玉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与其说是嫁人倒不如说买了一把很大很结实的伞。

张碧玉跟刘继业闪电般地领了证,顺利地解决了大兰为填政审表的困惑。

大兰望着母亲很愧疚地流下了眼泪﹕“妈……对不起!”

“别这样说,孩子,只要你和妹妹都好好的,妈这样做就值了。”

刘继业建议张碧玉把房子全部卖掉随他住到厂子里的宿舍。

他说:“我们共产党不兴这个,靠租金吃饭。我们打倒了地主,消灭了剥削阶级反过来再去剥削别人,这不笑话吗!”

张碧玉听从了他的建议,同时发现在这个丑男人身上确有一股刚毅之气,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多年的军人生崖铸就的?

或许,这确是一把硬邦邦的保护伞。

刘继业单位离平泉镇较远,在一片宽阔的场地上筑起四面高墙,高墙内顺着西墙根是一排溜家属宿舍,对面东墙根是职工宿舍,有些职工结了婚也住在这里。

张碧玉和刘继业新建立的家在靠西边贴着围墙的家属宿舍,每家宿舍门前圈了一个小院子。这一排溜家属院与厂大门方向并列,走进厂大门往左拐便是。

围墙南面是易燃的化工原料粉碎车间,车间旁侧是锅炉房,锅炉房里有简易澡堂,工人每天下班要洗澡,冲洗满身的原料粉末。

围墙北面有两个分别写着男、女的大茅房,供整个围墙里的人使用。

场地中央是一座很大的仓库,仓库旁边是一排办公室。

不知是哪一位没文化的人设计了这么一个不太合理的集生产、销售、居住于一体的混合建筑群,要命的是,这是一座易爆易燃的化工原料生产企业。

平时,由于生产原料的不纯,经常导致在粉碎原料的过程中‘嘭’的一声巨响燃起冲天大火,于是,不论正在上班的工人、干部,或是下了班回到宿舍的工人以及家属,总而言之,凡是在围墙里面的人统统都参加到救火的行列中。那个时期,人们的自救精神非常可嘉,这个企业着火是司空见惯的事,一般情况下很少求助消防队。

张碧玉刚住这里不久,发生了一场较大的着火事故。

冲天的大火引燃了车间大量的化工原料粉末,正在操作的工人们立刻往车间外面撤离,有两名工人被堵在里面没跑出来,全厂的工人、家属和干部们疯了似的往车间里泼水,火势仍然很大无法控制,厂长当机立断命令赶紧拨打‘110’求助消防队!在消防队未到之前车间的一面墙倒塌了,人们疯了似地大喊那俩人的名字却没有回应,正在危急之时消防队赶到了,火势很快被压下去,人们扑进去寻找那俩人,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个昏迷的人,紧张的人们赶紧将他送往医院。

还有一个人仍未找到……

奇了怪了,厂长急得满头大汗:“这巴掌大块地咋就找不见?给我一块砖一块砖地掀!快!赶快!”

砖头缝里显露出一块产品包装布,人们不在意地继续掀其他的砖头泥块……忽听一声惊人的尖叫,一个妇女扑上去抓住那块布狠命地往外拽……拽……一个人的胳膊、脑袋露出来了,人们哗啦奔过去一起拽出了那个人,那人已经没气了,这个妇女哇的一声也没气了,救护车立即把俩人送往医院。

经过抢救,女人活过来了,男人没能活过来。

男人穿着女人用包装布缝上去的补丁工作服走了,工作服的补丁上印着产品的名称。

单位为因公殉职的职工开了追悼会,会上特别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生产。

刘继业就是在这样一个工作性质的单位工作,他的具体工作是冶炼,就是把粉碎车间筛选好的纯化工粉沫冶炼成固体状,相对不太危险。

张碧玉松了口气。

刘继业带来了一个比小兰小两岁的儿子,这儿子是刚刚从河南老家他姥姥那接来的,没娘的孩子鼻涕邋遢的着实可怜。

张碧玉领着孩子到理发店把一头乱蓬蓬像一堆草似的头发修理好,顿时,孩子变得精神了。张碧玉顺便扯了布回来和邻居们一起为孩子赶制了新衣裤,又给他口袋里塞进一块小手绢,嘱咐说:“有了鼻涕用手绢擦,不要抹在袖子上。”

孩子缩在一旁瞪着张碧玉不作声。

从此,张碧玉做了这孩子的继母。

刘继业做了大兰小兰的继父。

小兰带着小拉弟和这个新弟弟一块上学,放学回家指导他俩写作业。新弟弟的学习很糟糕,书包里好像总有一只小老鼠把他的书和作业本啃得没了边,书包很快又破又脏,张碧玉不断地给他洗书包补书包,缝制新书包买新作业本。

过一段时间情况就好多了,这孩子一经打理变得可爱起来。

刘继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下了班早早地回到家跟在张碧玉屁股后面笨手笨脚地帮着干这干那。

刘继业也被打理得穿着合体的衣裤,鞋也配了套,非常得体。

刘继业单位的人都说他走了狗屎运,丑里巴叽的娶了个天仙还带了一大笔财产,真是黑灯瞎火地走夜路,让他撞着了。

乐得刘继业一天到晚张着大嘴合都合不拢。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家,原来是这样的美妙。刘继业活了半辈子似乎头一回尝到有老婆的感觉,有家的感觉。

不对!你原来没老婆吗?儿子哪来的?

刘继业的脸红了,他昧着良心说了瞎话。不过,他真的对过去记忆不深了,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女人坐在炕头上,他稀里糊涂地与她过了三天就走了,打日本鬼子去了。后来部队路过家乡,他抽空回了趟家,看见地上跑着一个孩子,那女人说是他的儿子,他惊喜地问:“几岁了?”

女人说:“五岁了。”

原来他离家已经五年了。

他与女人又过了两天,又走了。

只要日本人不走,他就回不了家,他只能拼命地打杀鬼子。

有一次,部队与日军打得你死我活很惨烈,八路军队员牺牲了很多,剩下能喘气的都打红了眼,都不要命了,胳膊断了用牙咬用头撞,一个个血人似的跟鬼子拼,日本人虽说胜了可被中国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吓得够呛。刘继业记得他甩出了仅有的一颗手榴弹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发觉他被日本人绑在老虎凳上,皮鞭抽、棍子打,狗日的还给他灌辣椒水,要他说出部队的活动基地在哪里,部队的伤病员在哪里,看来,部队撤离了,狗日的鬼子啥情况也不知,想从俺嘴里套出实情来,没门!他橫下心来只有一死。狗日的把他折腾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没捞到什么油水,两个日本兵把他拖出去准备活埋。说时迟、那时快,他瞅准机会,一个鲤鱼打滚跳到俩日本兵跟前一人踹一脚将他们揣到自己刚挖好的土坑里,他迅速地拿起铁锹三下五下把那俩日本鬼子活埋了,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趁黑逃了出来。等伤养好后又返回部队跟鬼子干,一直到日本人投降他才回到家,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在地上跑。他又问:“几岁了?”

女人说:“三岁了。”

他离家又三年了。

本不打算走了,他娘的!老蒋又跟共产党干起来了。老蒋真没意思,你说老百姓不拥护你,你跟共产党撒什么气?害得老子又打了四年仗,终于消停了。

可是,国消停了,家却塌了。

女人常年和娘家兄弟带着一家人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劳累且挨饿,成了一副衣架子,躺在炕上只剩半口气,仨儿子都由姥姥和舅舅养活。刘继业伺候了女人没几天撒手去了。

刘继业转业分配到这个工厂五年了,一直没有再成家。工友们曾给他介绍了好几个,人家不是嫌他丑就是嫌他穷,主要还是怕他那仨秃小子,谁敢揽呀。

遇到张碧玉,他撒了谎,只说出一个儿子。

当他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滋滋润润的时候,不免想起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却拢共跟他过了半月二十天就走了的女人,他还在这恬不知耻地头一回尝到女人的滋味,他臊得为自己感到羞惭,他很想鼓起勇气向张碧玉说出实情,但这股气怎么也鼓不起来。

张碧玉为了俩孩子违心地跟刘继业结了婚,别扭了好一阵子。她面对刘继业时眼前总是晃动着姜毓禄的影子,俩人根本没法比,她心里纠结的很,她总是在心里默默念叨:之心,对不起,原谅我,为了俩孩子我不得不……

张碧玉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她跟刘继业结婚后就辞掉工作回了家,她卖了房子得到三千八百万元(即三千八百元),她将这笔钱全部存入银行。她精打细算用刘继业每月交给她的工资支配着全家生活费用,倒也过得去。

刘继业近些日子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没能逃过张碧玉的眼睛,他是个老实人,心里存不住事,有什么都写在脸上,被张碧玉三句两句地问出了实情。

张碧玉不言声了。

这是个老实人吗?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瞒得天衣无缝,是否太轻信他?为啥自己的善良总会被人捉弄?两个儿子不是两只猫、两只狗,扔给点吃食就行了,那是有很多事的。

当然,这个决定权在张碧玉,她同意就来,不同意就拉倒,权当没说,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刘继业不占理。

张碧玉犹豫不定。

晚上,刘继业心虚地早早钻进被窝,他不奢望张碧玉能及时地进来与他一块睡,结婚多半年,他明显地觉察到张碧玉有意躲着他。张碧玉晚上有个看书的习惯,一家人都睡了,她仍坐在桌子旁边捧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呀看呀,也不知道那书里都有些啥玩意儿,勾得她一会儿伤心落泪,还没等泪擦干就破涕而笑,她会看到很晚很晚才睡。张碧玉经常会从新华书店购回一两本书,这些书好象都是她的命根子,被她保存得非常好,从不准别人随意翻动。大兰小兰根椐她的建议阅读一些她指定的书,阅读完须向她汇报书的内容和自己的感想,书中不认得的字必须查字典学会记牢。

怪人,真是个怪人,又很有意思。

刘继业经常钻在被窝里佯装睡着却眯着眼窥视张碧玉,张碧玉看书的样子很好看,飘移不定的情绪变化勾得刘继业心里直痒痒,但他很清楚,自己纵然是一团火,而张碧玉则是一盆水,尽管这团火燃得再旺终究会被这盆水浇灭。没办法,是他自找的,人家压根就没看上他,是他那些一个个光荣的符号招来了她,他的职称不是丈夫,是一把伞,一把保护她娘仨别让雨淋着别让日头晒着的大伞。

但他很满足,这样一个女人在法律上是正儿八经属于他了,何况还有一大笔财产。

对刘继业暴露出来还有俩儿子的这件事张碧玉思量了两天,最终把心一横,也罢!既然这样了,与其让他揪着心过日子不如和他一起面对。不过,张碧玉不放心地问﹕“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别掖着藏着了。”

“没有,真的没有了。”刘继业急忙把双手一摊作老实状。

张碧玉去银行取了钱让刘继业给孩子的姥姥和舅舅留下些,剩下的可做路上盘缠。

刘继业向单位请了假专程回了趟河南老家去接儿子。

几天后,刘继业领着俩儿子回来了。

张碧玉一看头就胀了,胀得她脑袋直嗡嗡。

刘继业的大儿子已经十九岁,愣头愣脑,体形酷似刘继业,两只游离的眼睛东张西望让张碧玉有一丝不安的感觉在心里一闪。二儿子十四岁小学还没念完,老大念了几年书不晓得,反正哥俩一对文盲,问啥啥不知,只能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刘继业却不以为然,他大嘴一咧,振振有词地说:“没啥!不识字也不怕,只要有副好身板,有力气就不愁没饭吃。想当年俺被日本人逮住,折腾成那样,要不是身板好、有力气,俺能踹倒那俩日本人逃出来?小日本觉得他精着哩,俺傻着哩,其实俺那是装傻装死给他看,咋着,上当了不是?嘿嘿……”

那件事让刘继业自豪了一辈子。

刘继业决定给大儿子找活干,没有正式工作先干临时工也成。二儿子还得等两年,刘继业征询张碧玉﹕“要不,让他去学校再读两年书认俩字?在家也是闲着。”

张碧玉说:“依你。”

刘继业的大儿子二儿子喊他爹喊张碧玉娘,三儿子喊他爹喊张碧玉妈。

张碧玉让大兰小兰喊刘继业爸爸,为的是与她们的父亲区分开,小拉弟随两个姐姐,姐姐喊啥他喊啥。

这个拼凑起来的八口之家在称呼上乱七八糟,各叫各的,挤在并不宽敞的两间套屋里乱乱哄哄,添了俩人好像一下子多了好几口人。张碧玉和大兰小兰小拉弟住里屋,刘继业和他仨儿子住外屋,仨儿子像一根绳子结结实实地束缚住了刘继业,刘继业没了自由,张碧玉反倒解脱了。

过了不久,出问题了。

有人反映,刘继业的大儿子有小偷小摸行为,干临时工的单位要辞掉他。

刘继业一听又惊又慌,怎么有这毛病?丢人哪!

刘继业关住门严厉地对大儿子吼道:“有没有拿人家的东西?说!到底有没有?”

大儿子满不在乎地回答:“没。”

“那为啥人家说你?”

“他们逮住俺了?没逮住就是胡说!就是欺负俺是乡下人!哼!这里没一个好东西!”

“要是让俺知道了你拿别人的东西,看俺不揍死你!”

儿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在刘继业的心里,儿子是他的,老子教训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虽然他不记得儿子长这么大他抱过几回,儿子叫过他几声爹,那又咋样,俺就不是你爹了?

是的,你就不是俺爹!

你从来就没管过俺,见俺长大了,就把俺接来给你干活挣钱。你也不想想,俺们都走了谁管俺姥娘和舅舅呀?姥娘说俺娘就是为你累死的,姥娘跟舅舅也快为你累死了,害得舅舅到现在娶不上媳妇还是个老光棍。你嫌俺娘丑,成天往外面跑不回家,这会儿又跑到大老远的地方找了这么好看的老婆。你就光想着你,俺偏不让你好过,俺就不给你挣钱!就花你的钱!就让你养活俺!气死你!

刘继业真的快要气死了,他耷拉着脑袋像个熟透的大柿子即将脱离树干掉下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明白儿子们咋会这样?好几天都在混混沌沌中度过,以致好几次走着走着碰在电线杆上把前额擦破皮印出血来都不觉得疼。他确实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在儿子眼里他这个爹就不是个爹。

二儿子在学校勉强上了二年级,他个子大学习差,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根本不做,课堂上对老师的提问他经常答非所问引得同学们一阵阵哄笑。课外没人跟他玩,他感到很无聊无心再读书,每天串通上小三逃学到处逛游,小三的学习成绩本来已经上去了如今又下来了。

刘继业烦心透了,他想来想去认为这些烦心事归根结底应算在小日本头上。当年日本人如果不来祸害中国,我刘继业就不会抛下家不管,成年累月在外跟日本人干仗,还有老将……等等这些原因,否则我就不会只管生儿子不管养儿子弄得儿子们如今跟他离心离德。

如今日本人赶跑了,老将也躲到台湾去了,找谁算账去?

刘继业只好又为大儿子重新找了工作,仍然是临时工。

刘继业操上了心,他像当年的侦察兵似的经常尾随大儿子后面,还隔三岔五地到单位打听儿子的情况。

有效果!这一阵子很安生,没有人再反映儿子有什么劣迹行为。

张碧玉的哥哥领来一男一女还有两个派出所的同志陪着,说是小拉弟的亲姑姑姑夫要来接走小拉弟。“到底怎么回事?”张碧玉惊异地问﹕“孩子不是孤儿吗?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吗?”

原来,小拉弟还有一个姑姑,战乱时期失散了,解放后几经碾转又回到了上海,唯一旳亲人哥嫂不在人世了,得知哥嫂留下一个孩子被政府收养在孤儿院又被人领养走了,小拉弟的姑姑决心要寻找回哥嫂的骨肉自己抚养,在政府的帮助下找到了小拉弟。

无论张碧玉同意与否,只要小拉弟愿跟姑姑走,政府坚决支持。

但是,小拉弟死活不走,他紧紧抓住张碧玉的衣服钻进张碧玉怀里抬头一个劲地哀求:“妈,我不走,不要撵我走!我哪也不去!我不离开你!妈……呜……呜……我不走……”

张碧玉的心如刀割,嫂子一年前生了个儿子,拉弟已完成他的使命,他们不再需要他了。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被人领来领去,她一阵阵心酸,她舍不得,小拉弟如同自己亲生儿子,她不放心小拉弟离开她又会遇到什么不测。

再一想,留下来跟着自己,就眼下这么个状况张碧玉很耽心小拉弟被那哥仨带坏。再看看小拉弟的姑姑姑夫言谈举止像是很有教养的人,跟着她们会有益于小拉弟的成长。权衡再三,张碧玉决定忍痛割爱。

她再一次确认:“你真是孩子的亲姑姑?”

“是的。我没必要骗孩子,有政府作证。”

“你们有自己的孩子吗?”

“有,我们有一个女儿,但我们不会让拉弟受委屈!让他们一块接受很好的教育,把他们抚养成人,有政府监督,请相信我们!”

“你们一定要善待孩子,这孩子太苦了。”

“你放心!孩子这几年的情况我们也都大致了解了,你是一个好人,我们替孩子的亲生父母谢你了!”

说完,小拉弟的姑姑姑夫站起来向张碧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张碧玉的哥哥在一旁臊得滿脸通红。

张碧玉放心了。她双手抱着小拉弟的双臂,一字一句地向孩子解释:“孩子,回到你姑姑身边吧,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她会很好地照顾你……等你长大了再回来看妈……啊……听话……妈等着你。”

张碧玉说完这句话一扭身跑出去躲起来,她没有勇气看着小拉弟走。

身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妈……妈……我不走……求求你……不要撵我走,我不离开你……呜……呜……”

小拉弟在离开这位母亲时记下了一句话﹔等你长大了再回来看妈,妈等着你。

多年以后,小拉弟长大真的回来看妈了。

但是……

二十五

饥饿是考验人的意志与道德最好的老师,在这位六亲不认的老师面前有人交了白卷。

刘继业的仨儿子经不起‘三年灾荒’的长期考验,老大不上班旷工,老二老三不上学逃学,哥仨跟社会上几个混混串通一起不学好,偷人钱、抢人食,经常被派出所逮住扣押,再通知家长去认领。

刘继业光荣了一辈子,却被这仨孽子把老脸丢尽了。

他把门闩上,解下皮带,挨个地一顿猛抽,俩小的害怕了,跪下求饶。老大不服气,舞拳瞪眼地反抗。

“说!为啥出去偷人!抢人!”

“饿的,吃不饱。”

“废话!谁吃饱啦?国家有难,不能忍着点?!”

“俺们又不是共产党员。”

“可你们是共产党员的儿子!想当年,老子让日本人逮住……”

刘继业用他的英雄事迹反复教育着儿子们,他弄不明白,儿子们怎么就不理解?

儿子们挨了老子的打,却把账算在后娘头上。

临离开老家时,姥娘一再嘱咐﹔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了,你们哥仨可要互相照看着点。

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避免再挨打,仨儿子暂时不到外面活动了,却开始在家折腾。

轮着张碧玉倒霉了。

饭做好了,吃饭吧。

哥仨每人盛一碗,赶紧吃!吃完再盛,再赶紧吃……

粮食供应是有限的,一家人互相照应着就会人人有饭吃。三个后生若放开肚子往饱的撑,别人只能挨饿。

张碧玉无奈,唯一的办法只能到银行取钱偷偷去黑市上买高价粮。黑市的粮食价格高得吓人,好多钱只能买到极少的粮食,拿到家三天两天就完了。

粮食供应有限,银行的钱也有限,有限的东西被无限地索取迟早会完蛋的。

折腾了一阵子,哥仨不过瘾,又从屋里转移到屋外。

外面的世界多广阔多丰富啊!只要有技巧有能耐,天下任我行!

不能再抢人了,那样太显眼,很容易被抓住,干这一行,那只能算小孩子玩家家。

入室……对,入室!神不知鬼不觉,那才是高手。

高手们驰骋疆场不久,被更高的高手逮住。结果是﹔老大锒铛入狱,判了十年。老二不够判刑年龄,进少管所,二年。小三太小,有待教育,不予追究,回家、回学校,该干吗干吗。

刘继业彻底崩溃了。

身强力壮,二次结婚过着幸福生活的刘继业一下子瘫倒在床,病了。

张碧玉终日守在他身边小心伺候。

“老刘,不要太难过,咱们管不了,让政府管也好,总比在外面惹出大祸来强……”

“不是你亲生的就是不一样,你看他们还不如小拉弟亲!”

“话不能那样说,他们从小养成的坏习惯长大很难改,要不是他俩当哥的,小三也不至于变成那样……”

“算了……算了,俺认倒霉,保护了你们,俺的儿子遭殃了!”

张碧玉无语。

后娘真难做,深不是,浅不是。

张碧玉每月去探监一次,主要是为老大送些吃食,但愿老大在里面能认真地反省自己,体谅父母的一片苦心。

“小三,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定要安下心来好好学习,有了文化、有了知识,将来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张碧玉抽时间辅导小三的学习,只要小三不再出乱子,刘继业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

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中国走向了集体化道路,中国人自己都不做饭了,全部进了大食堂不再有家庭小锅小灶。

大兰小兰在学校食堂吃饭,大兰即将中学毕业。

刘继业张碧玉跟小三的伙食在刘继业单位食堂。

没有了一日三餐的烦琐杂事,做惯了家务的张碧玉感觉一天天清闲得没着没落。

从食堂领回饭菜,吃完、洗碗,没事了。

没有哥哥们的挑唆,小三也安心学习了。张碧玉把精力集中投入到辅导小三的学业上,小三的学习成绩很快有了起色,刘继业也有了好脸色,皆大欢喜,张碧玉的心稍微踏实了。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接到少管所通知;两年管教期已滿,老二要回来了。

就像坐在弹簧上,张碧玉刚刚落下去的心立刻又跳起来。

回到家的老二言谈举止不像是受过管教倒像是立了大功凯旋而归的样子,他没有事做,整天游出去逛进来,吊儿郎当,看什么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刘继业也看着老二不顺眼了,他本想给老二先找个临时工干着,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得怒火冲天:“咋还是这德性!这样子少管所就敢放你回来?受了两年教育就教育下个这?真是扯淡!”

哼!你哪是亲爹?有了后娘,你就成了后爹!谁都看俺不亲!

刘继业盛怒之下索性不管了,这材料能干个啥?爱咋咋!

不管才好呢!不久,老二又重操旧业。

很快,老二又被警方抓获,结果﹔由于屡教不改,影响恶劣,已够判刑年龄,判刑十年,入狱,改造!

最糟糕的是又把小三拖下水,小三虽不够判刑年龄但情节恶劣,只能先进少管所教育二年以观后效,教育得好则回家否则跟两个哥哥一样服刑改造。

刘继业沉默了。

刘继业沉下脸的样子很可怕,谁要是一不小心去招惹他,他就会像当年对付日本人一样收拾你。

张碧玉反而平静了,她不畏惧刘继业的不讲理。

不好好反省自己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一味地怨天怨地发牢骚,有用吗?

刘继业跟张碧玉怄气,

张碧玉也跟刘继业赌气。

但赌气归赌气,张碧玉仍然处处小心地关照着刘继业。

刘继业却怄气怄出了花样。

每次从食堂领回饭,刘继业自顾自地吃饱一撂筷子就出去了。张碧玉往锅里兑些水凑合着喝上一碗,就这样熬着。

熬着熬着张碧玉得了那时常见的浮肿病,全身晶莹透亮,少气无力。大兰小兰急得要请假服侍母亲被张碧玉坚决阻拦,说什么也不能耽搁学业。

好容易等到学校放假,姐妹俩用学校领回的粮票兑换回粮食,每天到附近山上挖些野菜跟粮食掺和起来熬成糊糊,能让母亲多喝一碗。

刘继业申请得到允许,他和张碧玉也从食堂领回粮食在家自己开灶做饭吃。

一日三餐很简单,就是熬野菜糊糊,大兰完全可以胜任,张碧玉又让大兰从银行取些钱到黑市上经常买些副食回来。整个假期里,张碧玉在两个女儿的细心照料下身体恢复了许多,她能下地熬糊糊了,督促小兰赶紧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写作业。大兰已初中毕业,张碧玉要女儿继续上高中但懂事的大兰要参加工作,她要早些走向社会减轻家庭负担。姐姐说让妹妹上吧,好好学,将来一定要上大学。

一个署假很温馨又感觉很短,一晃就要过去了。

张碧玉做好晚饭,让小兰去找刘继业回家吃饭。

小兰出得门来,径直朝东头小陈叔家走去,她断定,刘继业一定在那里。

最近,小兰总感觉刘继业有些不地道,母亲生病,他很少在家陪母亲,几乎每次吃饭都得出来寻找他,而且,几乎每次他都在小陈叔家与小陈叔老婆又说又笑很开心。小兰本不愿打扰母亲,母亲身体刚刚恢复,但小兰憋不住还是把这事对母亲讲了,哪知母亲竟训斥她说:“不准瞎猜!他不是那种人。”

小兰走在路上,心想但愿他不是那种人,可总是感到很别扭,她多了个心眼……

虽然夏季天黑得很晚此时也灰暗下来,人们大都回了家。

小陈是刘继业单位的采购员,经常出差在外。小陈老婆结婚后随小陈从乡村出来住在单位里,这女人很年轻长得也标致,她成天无所事事走东家窜西家,在男人堆里喜欢嬉戏打闹,无拘无束,放任得很。

论岁数、论长相,不会有人相信小陈老婆会看上岁数大、相貌丑的刘继业。更何况刘继业现在的老婆张碧玉岂是小陈老婆可比的?

不会的,不会的。

所有人都认定不会的。

小兰心里也希望自己是瞎猜。

小兰有意放慢脚步,来到小陈叔的家门口,左右看看没人,屏住气听了听,果然老家伙在里面,于是,小兰鼓足勇气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去……

小兰惊呆了,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小兰愣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气愤冲上脑门,她顺手抓起地上一个小凳子照他俩扔了过去,大喊了一声﹕“去死吧你们!”一转身跑出来。

小兰眼里含着泪没有立即回家,她在厂子的小道上摇摇晃晃地彳亍着。小兰心里很难过,母亲为了她和姐姐才嫁给这个人,自从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没一天安生,他的三个野儿子那是人吗?他们的姥娘跟舅舅是怎么教养他们的?那是个啥样的家庭啊,兄弟仨齐刷刷地都进去了,母亲每月还买东西去探监,跟着他们把脸都丢尽了,学校同学们都知道家里有仨劳改犯,母亲为了这个家快把银行的钱花光了,刘继业这个糟老头子竟然不领情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烂事!他还有脸回家见母亲吗?母亲还坚信他不是那种人,他是哪种人?

小兰慢悠悠地等心情平静后才溜达回去。

进门一看,吆嗬!那老家伙竟然没事似的坐着吃饭还不停地往母亲碗里夹副食小菜,这些小菜平时几乎都是他的专利,张碧玉和大兰小兰吃得很少很少。小兰看透他的反常行为是心虚,但也佩服他遇事沉得住气,到底是打过仗的人。

张碧玉愠怒地说:“让你去叫你爸吃饭,你倒是现在才回来。”

刘继业赶紧接口说:“快坐下吃吧,饭凉了再热热。”

小兰跟刘继业心照不宣地配合默契,都没有把事情捅破,目的都一样,不愿伤害张碧玉。

打那以后,刘继业的行为收敛了好多。

二十六

刚进腊月的一天夜里,有两位陌生人敲开了张碧玉家门,刘谜业好奇地问﹕“你们找谁?”

“请问,这是张碧玉的家吗?”

“这是俺的家!张碧玉也在这住,你们是谁?找她干吗?”

刘继业态度冷冰冰。

张碧玉从里屋出来,看见这俩人又惊又喜立刻给刘继业介绍:“这是姜家的亲戚。”

又对大兰小兰说:“这是你们的两位姑夫,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多年未走动的姜家人突然深夜来访,定有大事,张碧玉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俩。

这两位亲戚对张碧玉直言快语地说:“四嫂,我们这么晚来是跟你商量件事……”

原来,姜白氏生病好长时间了,最近病重住进医院,医院已下了病危书,看样子没有几天了,老人家唯一的愿望就是临咽气前想再看一眼大兰小兰,不知张碧玉同意否?

“同意!理当如此,不用商量。”

两位姜家人用敬佩的眼光看着张碧玉﹕“我们就知道四嫂会同意。”

刘继业在旁用极其轻蔑的语气说﹕“你们姜家还记得有这么个人啊!”

两位姜家人羞傀地低下头。

翌晨,恰好是星期天,吃罢早饭,张碧玉便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医院。

姜白氏已处于弥留时刻,只是靠输送氧气和药液才维持着尚有生命的躯壳。老人躺在病床上,双目双唇紧闭,五官都缩在一起,整个人又干又瘪罩在一床雪白的被子底下,假如不是上面露着个脑袋根本看不出这床上还躺着个人。

姜白氏病歪歪的身子骨游游到现在已是九十有余高龄,很算是奇迹了。

张碧玉看到姜白氏这副模样,一定是很艰辛地过着日子,心里立刻泛起一股酸涩,叫了一声娘,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泪水刷地涌出来。

昏迷中的姜白氏微微睁开昏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盯着张碧玉似乎在辨认﹔这是谁?咋这么眼熟?盯着盯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溢满了泪花﹔是大儿媳碧玉!碧玉回来了,碧玉来看我了。

姜白氏已不能讲话,她的喉咙里像有一个小球在剧烈地上下滚动,激动的心情使她浑身颤抖,只见她半张着嘴发出像母鸡下蛋后喔……喔喔……的声音,下巴随着声音往上一翘一翘的。姜白氏虽不能用语言诉说,熟悉她的张碧玉却能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多年心灵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

张碧玉搂着姜白氏的脑袋,脸紧贴姜白氏的脸,两张脸流的泪水汇在一起,姜白氏胡乱地喔喔着,张碧玉很懂地点着头,张碧玉说:“娘,孩子们来看你了。”

大兰小兰在病床一边一个半蹲半跪着,也跟着哭,姜白氏伸出像干柴棍似的手摸索着,寻找着,大兰小兰赶紧抓住奶奶的手,她们同时感到一股亲情的热流像触电一样传遍全身。

离开姜家大院这些年,张碧玉问自己,真的是离开了吗?见到姜白氏的那一刻,张碧玉终于明白了,她就是到了天边也没有离开姜家。

看了姜白氏的第三天,姜白氏走了。姜家人说,老人走得很平静。

张碧玉又带着大兰小兰去姜家大院为姜白氏吊唁。

发过誓再不进姜家大院的张碧玉食言了。

剪不断的亲情又把她拽回来了。

姜家大院里有好些人都穿着孝服在院子里站着,一片白花花。

当张碧玉带着大兰小兰走到正厅的台阶下面时,忽听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大____嫂!大____嫂!”

一个头裹白布、身穿白袍的人跪着从正厅里面爬出来,连哭带喊滚下台阶爬跪在张碧玉面前双手捶胸:“大嫂啊!大嫂,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我该死……”

张碧玉低头一看,是小五,是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小五。

小五嚎得哭哑了嗓子,抱住张碧玉的双腿不住地往地上嘭、嘭地碰头……

张碧玉的喉咙立刻被一团东西堵住了,她紧紧地搂住小五的脑袋哽咽着说:“别……别这样……大嫂没怪你,咱们是一家人,什么也别说……起来,快起来!咱给娘磕头去!”

张碧玉拽起小五,小五搀扶着大嫂,大兰小兰一边一个扶着母亲和五叔走进正厅跪在姜白氏的灵前焚香跪拜,四个人跪着、哭着、诉着,好久也没起来……

嫂叔二人的这一幕,让姜家大院许多人流了泪。

谁说打官司的人就一定有仇?

时过境迁,时间,是最好的化解方式。

张碧玉环视着周围的人,问:“小六呢?咋不见小六?”

“小六进局子里了”

“为啥?他干坏事了?!”

“绝没有!我信他。”

年轻的小六媳妇坚定地告诉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嫂。

“那是为什么?快些告诉我!”

盛夏的那一天,小六在单位值夜班时,院子的仓库着了火,小六是锅炉工,值班只需一人,单位领导说小六是蓄意为他大哥报仇搞破坏,便报了案,公安局把小六押走了,小六宁死不承认。

听了小六媳妇的诉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善眉善眼的年青女人,张碧玉紧紧握着小六媳妇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那么信任他,我也信小六决不会干坏事!相信政附一定会查清楚的。”

这件事一直没有定案。此事七年后,查清是单位管理不善,导致仓库里的化学原料自然着火数次,小六无罪释放。

小六媳妇和小六结婚不久就发生这样的事,让人很担心小六媳妇是否能等下去。

后来的事实证明,小六媳妇一直等到小六清清白白地回来。七年的牢狱生活使小六得了脉管炎不能行走,小六媳妇非但不嫌弃极细心地服侍小六,早洗脸、晚洗脚,隔三岔五地擦抹身子。小六卧床十八年之久身上一点异味没有,一块溃烂处没有,这位在医院工作的普通护士用爱谱写了一个奇迹;小六站起来了。

小五媳妇和小五结婚前见过张碧玉几面,对这位大嫂颇有好感,因为结婚房子的事引起姜家闹分家而逼走大嫂,事后小五很懊悔。如今又因婆婆去世大嫂回来了,小五媳妇真是惊喜交加,她和小六媳妇一边一个陪着张碧玉,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她们是最陌生的亲人、知己、好朋友。姜家大院的人茫然地观望着这妯娌仨,她们成为姜家大院关注的中心和众人羡忌的目标了。

在人与人总是隔着一堵墙的姜家大院里,男人们不理解,女人们更不理解……

不理解很正常

理解就不正常了

张碧玉不计前嫌问侯了老二媳妇与老三媳妇,身为婆婆与奶奶的老二媳妇已明理了好些世事,老三媳妇也做了婆婆,但愿这妯娌俩能和睦相处,为小辈们做出好样子。

大兰小兰站在客厅的窗子前,回忆着当年在这里渡过的日日夜夜……

苦涩的童年,有苦也有甜。

小五一手一个拉着大兰小兰的手,大兰小兰含泪搂着小五,这些年,她们想念五叔。

姜家大院物旧人新,每个人都被岁月的潮流冲洗着……

前几年,姜二喜去世时,姜三喜欲把姜氏家族的大照片接过去。这张长三尺、宽一尺的姜氏家族大照片是姜家掌门人的象征,谁掌门谁保管,姜家人视这张照片至高无上。姜大喜去世时将照片交给了姜二喜,姜二喜去世时没来得及交给姜三喜,姜三喜便亲自过来要取回去。但姜二喜的家人却说现今已分了家,照片在谁家就归谁,不能拿走!姜三喜一听就火了,因跟他对抗的是婉儿的儿子,当年婉儿帮着张碧玉与姜家打官司才导致分家,姜三喜认为分家可以,这个家迟早要分,可以商量着来没必要闹到法庭上。但婉儿不由分说自作主张将姜家告上法庭,以致姜家丢了大脸面,姜二喜的死与这件事有直接原因,婉儿不知愧疚还调教儿子也掺和姜家的事,这还了得!姜三喜指着婉儿的儿子大声吼道﹕“你是谁家的野小子?敢管我们姜家的事!滚开!”谁知这小子真的犯浑了,竟然反口说﹕“你是哪的野老头?跑我们家闹事,你滚!”姜三喜一听火冒三丈﹕“反了你了!你姥爷死了没人管你了?我来管!”说着,姜三喜抄起旁边竖着的铁锹就冲这小子奔过去。这个楞头青也抓起地上的孝棒迎上来,这一老一小就在院子里比划起来,屋里正厅还设着姜二喜的灵位,孝子们跪拜在两侧不停地住灵位前的铁盆里焚烧供纸,院子外面的打骂声不时地传进来,姜二喜夫人急忙掂着两只小脚跑进里厢房颤颤魏魏地爬上桌子从墙上摘下大像框,正在这时,婉儿的儿子急风楞怔地跑进来,吓得姜二喜夫人一松手,像框‘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框上的玻璃摔得粉碎,婉儿的儿子弯腰从玻璃碎片中取出像片二话不说奔到大厅顺手一扔扔到熊熊燃烧的铁盆里,这张姜氏家族大照片上的几代人挨个地消失……姜三喜随后追进来见状急忙从铁盆里往外抓,但是,晩了一步,他只抓到一手残片灰烬,姜三喜绝望地大喊一声﹕“完了,完了!姜家完了!”接着便吐出一口血痰昏厥过去,直到姜白氏去世,姜三喜仍然没有缓过气,没有了原先的精气神。

姜五喜早些年收藏了几张唐、宋、明、淸的名人字画,行家说这东西越放越值钱,他一再叮嘱夫人要保管好,不能外露。不承想儿子撺掇他妈将字画偷出来要換一笔大价钱。姜五喜发现后顺滕摸瓜找见了买主,买主却说那是几張赝品退给他儿子了。姜五喜又急忙赶回家问儿子,儿子斜眼讥讽地说﹕“敢情你放着几张赝品将来当遗产来糊弄我们?算了吧,我把它焼了……”姜五喜没等儿子说完便背过气。醒来后越想越不对劲,这里面一定有诈!姜五喜打起精神开始调查这件事,他仔细问了儿子过程中的细节,认为肯定是掉了包。姜五喜慎重考虑以他个人没能力追回来索性报了公,并承诺,字画追回后全部捐给国家。公安局专门派了两人跟椐姜五喜提供的线索很快找到了那个文物贩子。一见到姜五喜与两个公安人员,那人知道事请已被戳穿,感叹自己毕竟年青虽识货但不识人,以为老子与儿子一样的傻。他立即乖乖把几幅字画拿出来,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倒霉,他说了很多为自己开脱的话。姜五喜恭恭敬敬地忍痛割爱将字画全部捐给国家,他想,与其留给那个不成器的败家儿子,不如自已拥有名誉上的享受,当地政府授于他为民主开明人士,政府有些会议给他留有一席位,姜五喜也为姜氏家族争来了荣誉,姜家人都咵他识大局,遇事都会找他讨主意。姜五喜在得意之余悟出些道浬,这些财物本就是姜家大伙的,自己想尽法子捣扯来终归独享不成,这是天意。他又佩服自己处理得好,说到底这是一件好事。

姜二喜的独生子姜毓虎,一九四九年在黄埔军校起义后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部队根据他们的个人意愿重新分配,姜毓虎考入中国煤矿大学继续求学。一九五七年,在校历任四届学生会主席的姜毓虎被定为右派分子被遣送到市郊的一座煤矿进行改造,这对姜毓虎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将学到的采煤技术正好用运到实践中探索。他曾在矿坑底下一待就是七天七夜搞研究,由于成绩显著被评为出席本市的労动模范,后被批准回校参加毕业考试。翌年,姜毓虎毕业于中国矿大,带着右派帽子直接去s省矿山学院任教。二十几年后姜毓虎得到平反,摘掉了戴在头上多年的右派帽子,当学校宣布他平反的那一天,姜毓虎激动地跑到即将下班关门的照像馆里拍了一张穿西服系领带神采奕奕的照片,他把这张照片放大八寸嵌在一个精致的相框里回家对儿子说:“将来我去世这就是我的遗照,我终于能淸清白白地闭目入棺了。”后来,姜毓虎活到八十六岁去世,灵堂上摆着他五十余岁容光煥发的照片,灵前跪着儿子孙子一大片,使得前来吊唁的人惊异地不知逝者高寿几何?

平泉镇的老人们说,这又是姜家大院的一桩怪事,那照片能随便摆吗?想摆哪張摆哪张?也就他姜家人,活着不安分,死了还出洋相。

姜毓虎摘掉右派帽子后,有人问他:“你恨不恨共产党?”

姜毓虎微笑着说:“为什么要恨?因为受了点委屈就要记恨自己的父母吗?世界上有哪一个政党能把这么大的国家治理得如此稳定?几十年了没有一个外国强盗敢踏入囯土一步。美国佬怎样?他不是号称世界第一强国吗?朝鮮战场照样被中国人打得屁滚尿流抱着脑袋逃命,我这点事算什么?我已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这将是我后半辈子努力的方向。”

姜毓虎被国务院煤炭部委授予采煤高级工程师,被s省省政府授予上、下水高级工程师等,享受国家津贴。

姜毓虎正式退休后他将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和采矿经验勤勤恳恳地整理成一摞一摞的资料献给国家,姜毓虎不无感慨地说:“此生无憾矣!”

姜白氏下葬的那一天,大兰仍然替父亲按长子的身份举了幡,姜白氏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哀乐声中、在一群族人真真假假的嚎啕声中由阳间转到阴间找姜大喜诉苦去了。

姜白氏的去世彻底扭转了姜家与张碧玉老死不相往来的疆局。

一家人有磕碰,却没有解不开的结。

二十七

刘继业没有与小陈老婆一刀两断,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刘继业在不惑之年有了张碧玉又接纳了小陈老婆,他有些飘飘然了,突破了墨守成规的光荣传统。

把儿子们的烦心事甩一边!

把张碧玉放一边!这女人像一幅画,只能看、不能摸,看得心痒痒的时候有小陈老婆来挠痒,何乐而不为?小陈老婆说的对,人就该活一天乐呵一天,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刘继业与小陈老婆的私情张碧玉心里清清楚楚,让人不解的是,她希望刘继业这样做,她的心才能踏实,她一点也不感到酸,她跟刘继业碰撞不出火花,那就平静地过日子吧,希望刘继业能适可而止,为了这个家,自己及早醒悟与小陈老婆了断。

刘继业的三个儿子都受到法律制裁,张碧玉很内疚,她曾经希望用她的母爱去温暖他们,可孩子们失去母亲太久了,已经辨认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母爱了,他们拒绝接受后娘的一切,他们看不惯父亲喜欢后娘,他们的亲娘是吃苦累死的,要不是姥娘一个劲地念叨,他们恐怕也会像父亲一样把亲娘忘得一干二净。

张碧玉很反感刘继业管教儿子们的做法,她说:“你不要用对付日本人的方法对待自己儿子,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刘继业斩钉截铁地表示:“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材!”

两口子拧不到一起,只能各做各的。

刘继业硬,张碧玉软。

刘继业打,张碧玉劝。

刘继业不准吃饭,张碧玉偷着给。

这样一来,仨兄弟认为这俩人是打套子装好人,他们决不领情。

张碧玉很委屈,后娘真难做,可怜天下父母心。

刘继业的烦恼让张碧玉无力也无奈,外面有人能使他开心就随他去吧,只要他好就好,能撑住这个家别陷得太深。奢求不多,张碧玉只在乎刘继业的身体,这对她很重要。

每年的夏末初秋是雨季,今年也不例外。

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时大时小,像逗着人玩似的,一惊一乍。

晌午一过,天色渐渐地灰暗下来,阴沉沉地离地面越来越近,仿佛就要塌下来。紧接着一声闷雷从远处滚来在头顶炸开,像是把天炸了个大窟嶐,倾盆大雨立时从天上泼下来,这场雨不是缓缓下而是往下泼……

大兰出嫁了,小兰也参加工作了,小兰这几天因手指受伤正在家里休养。大水冲进屋里时,小兰正躺在床上看书,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就被破水而进的母亲拽起来夺门而跑。小兰光着脚丫子被母亲拽着出得院子一看,偌大空旷的场地已不见人影,只有左邻右舍七八个老弱病残像一群捅了窝的马蜂慌恓恓地不知往哪儿跑,有人带头朝前面的一座大仓库跑去,众人紧随其后,仓库门大开着,可能有工人往里放东西或是往外搬东西来不及关门,幸亏门开着!空荡荡的仓库地上有几条长凳子,大伙跑进仓库就互相拽着上了凳子,还没站稳,外面的水随着就像一群强盗紧跟着涌进来又变幻成一条条蟒蛇缠着人们往上蹿,惊慌失措的人们一个个吓傻了眼,突然发现墙根垛着一摞水泥袋,惊喜地像看到救生圈一样扑通、扑通从凳子上跳下来艰难地走过去互相托着拽着爬上水泥垛,水泥垛像一个巨人把大家伙托起直到屋顶。天,黑压压的,只能朦朦胧胧凭借水的声音辨别眼前的状况……水,不住地从门外哗哗哗地涌进来,水位迅速上涨,站在水泥垛上的人们屏住气盯着下面从外往里不停地涌进来的洪水,一个个像木雕静静地不出声,这是十分严峻的时刻,生命即将交付出去,只要水位继续上涨,这些人就会全部淹死没商量。

水位上涨到浸湿了人们的脚腕时手下留情了,忽上忽下过了好长时间水位徘徊着渐渐往下退缩,劫后余生的人们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人瘫倒在水泥垛上喃喃;有救了,死不了啦。

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渐渐清醒,麻木的思维开始转动。

张碧玉首先想到刘继业,他不会有事吧?

刘继业在哪里?他应该不会有事,任凶险再大都不会难倒他,张碧玉坚信刘继业不会轻而易举地摊上事,但愿他平安无事,张碧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响午一过,刘继业下了早班,他想赶紧回家,这几天市防汛指挥部提醒全市人民提高警惕,以防随时可能发生洪灾。他在车间换了衣服刚走出来迎面碰上小陈老婆,小陈老婆的家离车间很近,刘继业今天不想招惹她,让她赶快回。小陈老婆才不是这么想的呢,她想这是个好时辰,下这大的雨,大院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要截住刘继业,她早就在这里等上了,刘继业经不住她死缠随她去了家。

家里早就准备好了。

这女人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地上的小桌摆了四碟小菜和一壶酒。

小陈老婆斜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挑逗性地瞅着刘继业。

自从那次被小兰撞见后,虽说刘继业没跟她彻底了断,但次数明显少了好多,而且刘继业并不主动,小陈老婆很生气。

说起来,这俩人混到一块的起因很滑稽。

小陈老婆勾搭刘继业是因为打赌。

厂子里一群男人挑逗小陈老婆,说别看你年轻漂亮,不是哪个男人都待见你。假如刘继业没结婚,你和张碧玉同时站在刘继业跟前,刘继业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比不过人家张碧玉,不信,你试试?

这女人的醋劲酸溜溜地一个劲往上蹿,试试就试试!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我这么年轻比不过一个半老婆子?

在刘继业情绪十分沮丧的时候,小陈老婆瞅准机会投入刘继业怀抱,她试成功了。

刚开始,刘继业很心慌,吓得不行,他赶紧给了小陈老婆钱想就此打住。小陈老婆原本没想跟他拿钱,只是赌一口气乐和乐和而已,谁知这老男人又丑又傻,小陈老婆脑子一转顺手接住钱嗲声嗲气地说:“哎哟,老刘哥,你可真会猜人家的心,你咋知道人家这几天手头紧,那这钱就算我借你的。”

刘继业非痴非傻,刘备借赵云____永借不还,仅此而已。

开了这个口,小陈老婆就跟西瓜皮擦屁股一样,没完没了。

刘继业每月的工资要交张碧玉,张碧玉会给他留下零花钱,刘继业除了抽烟没啥花销。先前刘继业的零花钱总花不完,近几月他非但花的一分不剩还朝张碧玉伸手要。

要,就给。

要一块,给两块,男人嘛,兜里不能空了。

刘继业的兜里一次次地有了钱,又被小陈老婆一次次地‘借’光。

钱来得这么容易,不拿白不拿,他老婆不是有钱吗。

后来,刘继业要多少张碧玉就给多少,不再多余地给他。

刘继业也心疼钱,他不傻呀,人家拿了钱还不领情说借,耍他大头呢!刘继业有些恼了,照这样下去非让这狐狸精缠死不可。

见刘继业进屋来唬着个脸对她不理不睬,小陈老婆火了:“咋着啦!老娘请你来吃香的喝辣的你还不领情?”

领情?我是烙饼卷指头,自个吃自个。

刘继业二话不说拽过凳子就坐下,他娘的,不吃白不吃!

刘继业就着小陈老婆的数落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好了?也就是我能看得起你,惦着你。你别指望张碧玉能把你当个人装在心里,人家是什么?能看得上你?你不就是人家的挡箭牌、保护伞吗?谁不清楚,你还当真了!”

刘继业边吃边琢磨着,他真不想跟这女人耗下去了。前些年他打光棍也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也怪当初跟碧玉怄气怄昏了头,跟这女人搅在一起,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被小兰撞见已经臊得无地自容,那时,他就发了毒誓,再跟这女人鬼混他就不是人!他如今已经不是人了。

好在小兰这丫头懂事,只字不提,守口如瓶,才让他刘继业堂堂的汉子在老婆面前保住一点尊严,但在小兰面前却矮了半截,他清楚地记得打那以后小兰再沒喊过他‘爸’,活该!

再说,张碧玉从来没把自己当个人吗?

不对!直觉告诉刘继业,他在张碧玉面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想想刚结婚那会儿,多幸福,虽然他心里清楚张碧玉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好些人看他的眼神都眼气得要死,这就够了,张碧玉不但给足了他面子又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照顾他吃现成的,穿合体干净的,你还想怎么着?

是他刘继业一次次地把事情搞砸了,让张碧玉跟着受累。人家图什么了,不就是想让你能护着她们娘仨不受人欺负吗?你是拍着胸脯答应了的。你说有一个儿子,过后又说还有俩,俩儿子呀!别人揽都不敢揽,人家二话不说给你带上钱回老家把儿子接来。你的儿子不争气,你又不会管教,人家劝你你不听,结果哥仨全进去了,你怨谁?你还有理了!成天跟这个女妖精鬼混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要说,不是你傻,是张碧玉傻,张碧玉应该马上离开你,偌大个县城就你刘继业是把伞,其他男人全是草帽不成!

刘继业,你这个大老粗,你不认得字连好赖人也分不清了?

“碧玉,俺对不起你,俺混蛋!”

“别走,你别走!俺离不开你,俺不能没有你!呜……呜……俺错了……”

刘继业几口猛酒下去已七分醉态,他满脑子都是张碧玉,他心里很难过,他不住地忏悔,他醉眼惺忪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喃喃地说:“你是谁?啊?俺咋在你这里?俺不在了,俺要走……要回家……碧玉……还……还等着俺呢……”

小陈老婆简直气炸肺了,吃着我的饭,想着那个女人,不行,就不让你走!

没来由的醋劲酸透了小陈老婆,她使劲拽住刘继业不让他走。

俩人正拉扯着……

听到外面又是雷响又是人喊,乱乱哄哄的……

快跑呀!大水进来了!!

刘继业猛一惊,抬起胳膊往后一甩,小陈老婆被甩得跌跌撞撞后退着仰在床上。刘继业拉开房门大踏步地走进雨水中。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把他的酒醉冲得干干净净。

远远望见厂大门外几个专门负责垛沙袋、堵水窟窿的人被一股大水冲倒再没起来,紧随着一股比一股更大的水冲进来肆无忌惮地往四处蔓延,他眼看着大水朝他家的方向涌去……

刘继业大吃一惊,拼命地划拉着水往前冲……

来不及了!水的冲力阻挡着他寸步难行反而往后退……

这时,小陈老婆也跑出来死死拽住刘继业就是不松手,刘继业顾不得许多了,他拉着小陈老婆退到墙根踩着家属们煤堆上的石头瓦块先把小陈老婆推上围墙紧跟着他也爬上去,沿着围墙上了房顶,又从房顶到了邻厂更高的车间房顶,这里已聚了好多人……

眼前一片灰茫茫,到处都是水,拿眼望去水与天连成一片,厂子里只能看见车间与仓库的尖顶。

坏了!刘继业一拍大腿,两条腿竟然软得站立不住,他想张碧玉跟小兰一定遇难了……他心乱如麻,后悔莫及,眼睛里谥出湿漉漉的泪水与头顶上流下的雨水浑搅在一起……

畜生!混蛋!刘继业在心里不住气地骂自己,他真想搧自己一记耳光!假如张碧玉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在了,他也不想活了!此时此刻,他才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张碧玉在他心里有多么多么的重要。

刘继业黑虎着脸,像座铁塔似的凝视着家的方向一动不动,心里潮水起伏、胡思乱想……

天麻麻亮时,大水渐渐退下去了,只留下厚厚的淤泥妨碍着人们正常行走。

政府派出的救援队伍搜寻着每个角落……

当张碧玉一行被救援队员背着路过家门口时,望见里面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如同被土匪洗劫一般。只有墙上的相框被水洗劫后仍然在墙上挂着,相框里这些幸存者姿态各异地注视着前方,不急不躁。

张碧玉一行被救援队送到了医院……

张碧玉病了。

血压升高,体温升高,昏迷不醒。

医院里到处挤满了受灾的人,张碧玉好不容易被安排住进病房。小兰身无分文,满身污泥,吃着政府发放的救济饭,挎着一只受伤的手焦急地守在母亲身旁。

小兰打听了好几个认识的人,都说没见着刘继业,小兰忐忑不安地唯恐他会遭到不测。

大兰的婆婆家离这里不远,不知她们的情况如何。

一切都乱糟糟的,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后晌时分,刘继业来了。

清晨,刘继业从房顶上下来急急忙忙踏着淤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家,不见张碧玉和小兰的踪影只见炕上的被褥、柜子里的衣服等等都被甩在地下的於泥里,看见家里的情形,他无心进去收拾,他见人就打听张碧玉的下落,无人知晓。

张碧玉那一拨人早被救出去,刘继业根本无法打听得到,他像个困兽到处乱扑。

碧玉!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你千万不能死!

刘继业奔波了近一天终于得知张碧玉在医院里。

小兰见到刘继业一下子扑上去大哭起来……

小兰的一声“爸”把刘继业叫得热泪直流,他双手抚摸着小兰的头安慰道:“孩子,别怕,有爸在啥亊也不怕!”

刘继业缓缓走到张碧玉病床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滿是泪水的脸,爱怜地仔细端祥着张碧玉。

张碧玉仍然昏迷不醒。

刘继业守在病床前,抚摸着张碧玉苍白的脸,眼泪不由地扑嗒扑嗒掉下来。

“怨俺,都怨俺!危难时刻不在你身边却陪着别人喝酒作乐,俺不该鬼迷心窍,俺不该……”

刘继业呜呜地哭起来……他悔恨、自责、无法原谅自己。

张碧玉靠着输送液体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

她累了,太累了,心太累了,难得有这么清静。

她恍恍惚惚拉着小兰到处寻找刘继业,总也看不到他,许是又在小陈老婆那里,那就别管他了。

她总给他钱,却始终不愿把事情捅破,她从不强迫别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她希望他能自己清醒。他本是个正派人老实人,他与小陈老婆混在一起不是他的初衷,她不怪他,她唯一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自愿回到她身边,她相信会有那一天,那一天不会很久。

因为她懂得﹔

遇到这样的事

聪明的女人是等

愚蠢的女人是闹

张碧玉醒了,她感到很轻松,肚子也饿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有时,睡眠是一种很有效的治疗方法。

她看见了刘继业,刘继业趴在她的病床前歪着头睡着了。

发大水的那天,刘继业是早班,午饭是张碧玉送到车间的。

刘继业在冶炼车间,那活是很辛苦的。张碧玉为刘继业做的饭菜尽量丰盛合口,哪怕是一盘野菜也会烹调得极有味道。

张碧玉看着刘继业吃完,收拾餐具要走,见刘继业盯着自己,她略一沉思,说:“天不好,下了班早点回来。”

刘继业没有早点回家,大水把他与她阻隔了一天一夜,等张碧玉醒来已过了整整三天,七十个小时仿佛七十天、七十年,恍若隔世。第一眼看见他,发现他苍老了,疲惫了,一定是这两天守在她这里熬的,刘继业憔悴了很多,张碧玉又不安起来,她拖累了他。三年灾荒期间,她曾浮肿得像个面人也照样务作家里的一切琐碎杂事,她不习惯刘继业服侍自己,她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张碧玉不爱他,但张碧玉很敬重他,尽管刘继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张碧玉仍视刘继业为自己头顶上的一片天,一个堂堂的男子汉。

她跟他赌气,是怪他不讲理,对儿子太粗暴。她既然接纳了他的儿子们就要视为自己的儿子养育。

养育,懂吗?不仅养活还要教育。她有信心跟他一起携手拉扯大他的三个儿子和自己的两个女儿,银行的钱足以够用,就是用完了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人。

结果,事与愿违,三个儿子全进去了,老天爷一个都不给留下。除了几个知情人能理解张碧玉的苦衷,外面的人落了一大堆闲话。

张碧玉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命,都是命!

她没有儿子,喜欢儿子,不管是他的也罢毕竟是这个家的,毕竟称呼她妈,她享受着儿子喊妈的感觉,但终究不成。

她怨恨刘继业,跟他的撒气方式是冷落他,谁知,他经不住冷落,跑到小陈老婆那里去了。

她反思是自己的不是,他身上虽然有很多臭毛病,但他是个好人,不折不扣的好人。他爱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这个家,只是方法上错了,她理解他,她想,儿子们将来也定会理解他们的父亲。

只有理解,才会有爱。

让我们大家都互相理解吧!爱,迟早会来到你身边。

张碧玉理解了刘继业,她不会再冷落他,她会一点一点地去爱他,去温暖他。

睡得眯眯糊糊的刘继业潜意识里感觉张碧玉的身子在动,他一下子睁开了眼,见张碧玉正盯着看自己,他惊喜加愧疚,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醒了!总算醒了,急死俺了,俺……俺……”

憨厚的表情已经告诉张碧玉他想说什么,就别让他为难了。张碧玉伸手捂住他的嘴,微笑道:“别说,什么都别说,没事,我这不好好的?”

刘继业顺势握住张碧玉的手在自己脸上来回磨蹭,又放在嘴边亲,那样子天真又可爱。

刘继业唯恐又见不到张碧玉似的,紧紧握住这只手不松开,激动地说:“你再不醒就急死俺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必有后福。咱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让人看笑话了。”

刘继业微微一振﹔敢情她什么都知道!

刘继业红着脸点点头:“肯定好好过”

自己屋里供着个活菩萨却到外面去找母夜叉,真是瞎了眼不识好赖货。

刘继业依偎在张碧玉脸前温柔得像个孩子,他全然不顾小兰还在一边站着。

小兰挎着一只手在旁边注视着这两人,心里很感慨,但愿刘继业能痛改前非,远离那个女妖精,与母亲真情撑起这个家,母亲太苦了。

洪水带来的不全都是灾难。

千年之前,中国有位老人曾经讲过一句经典之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凶猛的大水过后,给张碧玉和刘继业留下了美好与幸福。

张碧玉在刘继业和小兰的精心照护下身体很快恢复了,她即将出院。

二十八

大兰和小兰在张碧玉住院期间,姐妹俩一边做饭往医院送,一边清洗晾晒家里的衣服被褥,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接母亲回家。

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后,院子里的景象让张碧玉的脸刷地变得惨白,她看到一家一家的院子里、院子外乱七八糟地晾晒着被褥、衣服、箱子、柜子……一派逃荒景象,自家的小院也是如此。

张碧玉心一惊,急忙跑进自家院子胡乱翻腾寻找,刘继业以为她要干活忙上去拉她进屋说:“碧玉,你刚好,别管这些事了,让俺和孩子们干吧。”

“我的那件棉袄呢?嗯!大兰小兰,快说!就是那件,我一直舍不得穿的那件棉袄,哪去了?”

张碧玉甩开刘继业的手不管不顾地连问带找,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刘继业被张碧玉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件棉袄?他不知道,再说了,现在的天气根本不是穿棉袄的时候,她这是咋了?神神叨叨的,临出院时大夫嘱咐高血压好是好了,但要注意不能受风寒,不要受刺激否则中了风不是变呆就是发癫。莫非一路上没掩盖好凉着啦?刘继业这一想吓了一跳,快进屋!

他二话不说连拉带拽硬是把张碧玉拽回屋,张碧玉急了,腾出手就在刘继业脸上搧了一巴掌,刘继业愣住了,张碧玉也愣住了……

大兰小兰抱着提着住院时的用品从外面进来刚好瞧见母亲这一反常举动,忙放下东西问明情由,小兰从里屋捧出那件棉袄递给母亲,棉袄原本是暗红色缎子面,现在变成深一片浅一片的土灰色。这件棉袄絮得特厚是母亲最喜爱却从没舍得穿过的一件棉袄,小兰曾看见母亲摸着棉袄哭过,这件神奇的棉袄或许不仅仅是一件棉袄。

刘继业更是不晓得其中玄妙,他压根就不知道张碧玉还有这么一件棉袄,不就是一件缎子面棉袄吗?急得上杆子上火的,至于吗?咱再缝一件新的还不成?

不是那么回事,棉袄里的秘密只有张碧玉一人清楚,刘继业被蒙在鼓里。

张碧玉如果不说或许刘继业这辈子不会清楚这件棉袄是怎么回事。

有诗云:

昨天与今天有梦隔着。

老人与小孩有岁数隔着。

人与人之间有谜隔着。

……

这件棉袄里确有一个谜,张碧玉会向刘继业揭开这个谜底吗?

翌晨,吃罢早饭,张碧玉把小兰支出去。

张碧玉坐在床上正儿八经地对刘继业说:“老刘,你过来。”

刘继业饭毕正坐在凳子上嘬着嘴一下一下地吸着烟,见张碧玉招呼他,便从嘴里移出烟卷问:“啥事?”

张碧玉向他招招手说:“你过来,坐这。”

刘继业疑疑惑惑地起身走到床边挨着张碧玉坐下,看着老婆说:“有事吗?”

“老刘,你能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讲故事?”

刘继业弄不清张碧玉搞什么名堂,大清早起来还有好些事要做,哪有闲工夫听故事?他像哄孩子似地安慰道﹕“晚上,等晚上讲行不?”

“不,我就想这会儿说!”

张碧玉拗着劲有些撒娇。

刘继业笑了,张碧玉这副模样他很开心,这就对了,这才是俺的老婆!

“说吧,想这会儿说咱就这会儿说,俺听着呢。”

“老刘,你听说过国民党的黄埔军校吗?”

刘继业点点头:“那是一所很有名的军事学校,是孙中山创办的。不知咋搞的让蒋介石当了校长,俺们八路军好些首长都是从那所学校出来的。”

“那你知道黄埔军校的中正剑吗?”

“知道。”

“我就是给你讲一把中正剑的故事。”

刘继业严肃起来,这故事一定与张碧玉有关系。他把烟头拧灭,端端正正地与张碧玉面对面坐下洗耳恭听。

张碧玉双手握住刘继业的一只粗厚的大手,双眸平静地望着窗外远方,外面的晴空万里让她超越时空回到当年﹔

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女子穿着红衣红裤头顶红盖巾上了花轿,女子被花轿抬进了一座庞大的宅院里,而新郎官却不在家,他根本不知道要给自己娶媳妇,他被家人从省城学校骗回来逼着与新娘子拜堂成亲。新郎拿定主意不承认这门婚事却被新娘的一双大脚所吸引而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这一掀,两人被对方吸引发誓永不离弃。为了脱离家族的束缚新娘与新郎商量好,新郎当天离开了新娘要在外面闯一番天地再把新娘接出去。谁知,新娘独守空房一等就是十年整。十年后,新郎身着黄埔军校教官军装,腰佩一把中正剑威风凛凛回家接走了新娘。

年轻的教官带着妻子在外漂泊几年做生意为国军部队筹集军饷,因资助共产党受到上峰的质疑又重返军校任教官。那时,夫妇俩有了俩女儿,然而,丈夫在接妻子之前已与军校女军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了一个儿子,痴情的女军官独自承担抚养儿子。女军官与妻子同样是理智善良的女人,因爱,两个女人隐瞞了这一亊实,教官一直被蒙在鼓里。

教官的同乡、同窗、同事又是发小的知己在认淸形势后毅然决然退出国民党加入共产党,教官没有听从好朋友的劝解退国入共,他坚信自己的信仰没有错,他信仰孙中山。

小日本投降了,老蒋又挑起内战。

共产党胜了,国民党败了,都是中国人何言胜败?一块携手建设国家吧

老蒋拒绝合作,走!去台湾!﹙其实是逃往台湾﹚待他日东山再起,再返回大陆

蒋校长爱惜人才,欲将年轻的教官带走……

教官偷着回家与爱妻告别,拔出中正剑盟誓;剑与妻子,教官持鞘,视为俩人永不分离

教官误了飞机起飞没走成,被共产党逮捕视为潜伏的特务将其镇压

女军官带着儿子去了台湾,至今情况不明

家被抄了,妻子丢失了剑,教官临捕前托人将鞘还于妻子,还她自由之身

妻子带俩女儿俩小叔子经过长途跋涉土头灰脸地回到夫家大院

在夫家受到不公平对待,因眷恋丈夫的片片回忆,忍辱负重地熬着……

在政府的支持帮助下,教官的妻子终于鼓起勇气维护自尊与夫家打官司为孩子争取抚养费

教官的妻子赢、夫家败,夫家与妻子结了仇,老死不相往来

妻子带着一大笔财产改嫁共产党员赤贫工人,为的是寻求一把政诒保护伞……然而,他们更是磨难重重……谁知,经过一场灾难他们历经坎坷,最终抛弃前嫌,相互信任,携手共度余生……

……

……

张碧玉讲得泪流满面……

刘继业听得老泪纵横……

刘继业万万想不到与自己朝夕生活在一起的女人经历了如此坎坷的人生,经历了传奇的感人的爱情,经历了多年家族的束缚与压迫,终于明白张碧玉与自己结合的真正含意。

刘继业百感交集,似乎读懂了一个人,一个不曾相识的陌生人,刘继业正在延续这个人的角色。

刘继业自惭自己未能延续好这个角色,辜负了张碧玉对自己的信任。

刘继业最终读懂了张碧玉,也读懂了他自己。他举起粗糙的大手为张碧玉擦泪,安慰道:“不哭,不哭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今后,好日子长着呢,相信俺,俺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刘继业悟出一种过去自己不懂的东西;人,不论高低贵贱,都在为一个情字、德字而活,离开这个情与德如同苟活,与畜生一般无二。

张碧玉坦诚地,第一次将自己的经历向外人叙诉,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刘继业,她认为应该这么做。

张碧玉把剑鞘从棉衣里取出来交给刘继业,并把纸条上的字念给他听后任他处置。刘继业手端着这把有着复杂历史意义的剑鞘感到沉甸甸的,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落在他肩上。他重新把纸条塞进剑鞘并郑重地对张碧玉保证:“交给俺吧,只要俺在,这把剑鞘会完好无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俺定会用命护着她。”

刘继业非常感慨地对张碧玉讲﹕“碧玉呀,你不知道,当年抗日战争时期那个残酷呀,简直没法提,提起来让人心颤,让人落泪,不是滋味……”

刘继业低下头一边不住地摇晃一边摆手,那难过的样子使他说不下去了……

歇息了一会儿,刘继业抬起头,回忆道﹕“俺被捕的那次战斗失败是因为有人给鬼子带路包抄了俺们八路军,战斗打得相当激烈,双方伤亡都很惨重,但毕竟鬼子人多又有备而来,俺们八路军队员个个都打红了眼,哪一个队员没负伤啊?断胳膊断腿,整个一血人在阵地上滚来滚去,用牙咬、用头撞,哼,没一个孬种!那一仗打得那个惨啊,至今俺都不敢回想,全营四百多号人牺牲了一百多个战士,撤出来的差不多都受了伤……”

“俺被一发炮弹炸伤昏了过去,等俺醒过来时,发现俺躺在床上,原来日本人给俺动了手术取出弹片并派人照顾得很周到。俺心想,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无非就是想让俺投降说出八路军的藏匿地呗。

“他们带来了给他们领路包抄俺们的人……

“碧玉,你猜那个人是谁……”

“……?”

“俺的小舅子,就是孩他舅。”

“啊?!”

“当时,俺的心那个痛啊,就像万箭穿了心……就因为他一个人,俺的生死弟兄们牺牲了上百号人,要不是俺在床上躺着不能动俺非得掐死他都不解气!”

“等日本人一出去,小舅子‘扑嗵’给俺跪下,说,姐夫,对不起,俺也是为了你老婆和你俩儿子才这么做,要不,她们都得饿死……”

“饿死也不能这么做!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吗?你个汉奸!没出息的软骨头!”

“俺气得大骂小舅子,挣得伤口都出了血。”

“谁知小舅子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鄙视地瞅着俺说,你骨头硬,你有出息,那你为甚娶了媳妇还让俺娘给你养着?你还接二连三地生儿子,不等生下儿子一甩手走了,撂下老婆儿子谁管?不还是俺娘管吗?你在外面带兵打仗成天杀鬼子,为啥日本人越杀越多咋就杀不完呢?整个河南省快让日本人占滿了,你知不知道?

“俺和俺娘整天整月地带着你老婆和俩儿子东躲西藏过得是啥日子,你知道吗?俺也是条汉子,俺也想出来扛枪打鬼子,可俺走了谁管俺娘她们呀!

“要不,咱俩換換,你回去养活一家老小,俺出来打仗,就是死了也来个痛快!

“一个一个村子连年受灾,老天爷也不知咋得啦,不是水涝就是干旱,庄稼一个籽也不收,好不容易长出些庄稼又遇上遮天蔽日的蝗虫来抢食,老百姓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一口吃的也找不到,人们恨不得把石头当窩窩头啃着吃,可是啃不动啊!俺娘和俺姐还有你那俩儿子躺在那里就跟死人一样……日本人的汽车拉来了大米白面给全村人送到家,条件只有一个,就是领他们找到八路军,要不的话……看着那一堆到嘴的粮食就是不准动,那滋味比拿针扎你还难受……

“村子里除了死人能动的都出来给俺脆下了,你叫俺咋办?不是你们死就是全村人死!

“俺是临出来才给俺吃了八个白面大谟……那个香啊,俺就是这会儿死了也不后悔,俺起码不是个饿死鬼……”

刘继业不言语了,好多事情他没法向小舅子讲明白……

“碧玉,你知道不,俺们河南那些年的天灾都是人祸引起的,都是蒋介石的‘以水代兵’政策的后果。老蒋为了阻止日军进攻不惜炸开大坝,结果呢,淹死的老百姓比日本人多的多,接着就是一村一村的人饿死,病死,还出现了吃死尸甚至吃活人的现象,太可怕!太吓人了……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到处是死人,臭气熏天,紧接着闹起了瘟疫,闹起了蝗灾……那情景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不,比地狱更可怕!

“国民党的溃军们手里端着枪见着日冦就逃,看见山区人民就杀、就抢、就烧!人民恨国军胜过恨日本人!

“蒋介石把河南折腾得那个惨啊,多少年都没缓过劲来。

“好些老百姓也分不清八路军、囯军甚至土匪了,见着当兵的就恨就怕,军人没能保护好老百姓有什么资格要求老百姓拿命来保护军人?那不颠了个吗?

“在常年挨饿人的面前,粮食就是最好的选择。

“小舅子选择了粮食,村民们选择了粮食。小舅子临走时说,日本人要你说出其他部队在哪里,俺把话带到了,说不说由你吧,你骨头硬。”

刘继业的骨头就是硬!

任凭日本人用尽各种办法折磨就是不开口,他咬紧牙关挨红烙铁往身上烫,烧焦了皮肉冒着烟,坐老虎凳,豆大的汗珠往下掉,骨胳‘咯巴’‘咯巴’响,他一次又一次昏死过去……

“碧玉呀,俺打定主意一死,可不容易死呀!辣椒水从嘴里灌进去再把俺倒吊起来,滿肚子,滿嗓子,满鼻子……那个难受呀……”

刘继业说不下去了……

张碧玉已成了泪人,她跪起来把刘继业的头揽在怀里哽咽着说﹕“老刘……别……快别说了……”

刘继业搂着张碧玉把头贴在她温热的胸脯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找到了亲娘,委屈的泪水开了闸……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泪,不是不想哭,他也是人啊!但他是个男人,男人不能当着女人哭,不能当着孩子哭,不能当着众人哭,更不能在日本人面前哭!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张碧玉和刘继业拥抱着哭了好半天,刘继业慢慢松开手边擦眼泪边不好意思地说﹕“碧玉,让你见笑了,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哭,当着自己的老婆哭得这么没出息……谢谢你,碧玉,你让俺舒坦了好多。”

张碧玉下炕提起暖瓶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把毛巾浸湿后拧干,为刘继业擦脸上的泪痕,刘继业温顺得像个乖孩子。张碧玉边擦边安慰道﹕“这一回咱们都哭够了,今后谁也不许哭。”

“对,谁也不许哭,咱们乐乐和和地过日子,多好!”

刘继业憨笑的样子很可爱。

“碧玉,俺很赞同你男人说的那句话,不论哪个政党执政,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就应该拥护。当年,蒋介石是最有条件统一中国的,可为什么败了呢?他就是因为对老百姓不好,不管老百姓死活,老百姓不拥护他,他就成不了事!有句老话咋说来着,水亦载舟、亦能覆舟。水是什么?水就是老百姓呀!没有老百姓扶植你,你不就是光杆司令?你还能干啥!”

刘继业又很自豪地说﹕“俺们共产党就是全心全意为天下老百姓着想,所以老百姓拥护,所以俺们能胜利!”

“说实话,国民党里好人也不少,可他们的领袖不好呀!老蒋可是害苦了好多国民党将领,包括你男人,没办法。一个政党组轵就跟一个家庭一样,没有一个好的带头人是不行的,你看俺们共产党的带头人毛主席他老人家,世界上哪个国家的人不伸大姆指!就连号称世界老大的美国,一场抗美援朝战役不照样把他们打得趴下,认了输!老美可是从来没有输过啊,被毛主席打败了,真解气!当吋,俺的身体因为负伤太重没有好利索,要不,俺是肻定要上朝鲜打仗的!”

张碧玉聚精会神地听着。

“碧玉,俺也想通了,俺不会再怨孩子们,把他们交给政府教育几年出来还不晩,俺相信他们会重新做人,做一个好人,你信不信?”

张碧玉连连点头﹕“信,我信。老刘,你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

张碧玉重新把剑鞘缝在刘继业的棉袄里,同样絮得厚厚的,刘继业偶尔穿一穿,让这件神奇的棉袄沾点人气。

二十九

这一片区域居民比较集中繁多,原来的居委会扩大了行政机构正式成立了街政府,这是政府最小的行政机构,她与市级、省级、甚至中央是一样的庄严神圣。原来的居委会马主任年纪已大退休了,新上任的曲主任是一位文质彬彬戴眼睛的女青年,机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还没到全,暂时由原来的临时工作人员顶替,像小陈老婆就是原来的工作人员,她工作很积极,她一门心思想弄个正式工作进来,不知这次有没有机会。

曲主任一上任首先把管辖内的居民一户一户地系统归纳,并且要一户一户地走访,要做到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根椐上级的会议精神,做好每一户居民的工作就维持了社会治安,对国家的稳定起着重要的作用。曲主任深感肩上的责任重大。

张碧玉最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刘继业打心里感到高兴,他除了上班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陪着老婆。

恩爱夫妻,善良的人们总会祝福他们,左临右舍感慨这一对老夫老妻经过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产生的感情真不易。

但,也有妒嫉的人,小陈老婆就是最妒嫉的一个人。

这几天,小陈又出差了,小陈老婆很寂寞,她想起了刘继业。发大水那天,刘继业虽没与她偷情却救了她一命,关键时刻,她的男人指望不上,如果刘继业一直跟她好,有两个男人侍奉她那该有多美。

刘继业的老婆张碧玉被一场大水连惊带吓,只说是病歪歪地撑不了几天,谁知被刘继业侍奉得又硬郎起来,要不,刘继业定会回到她身边,小陈老婆特不甘心。她仔细观察了好久,心里弄明白一件事﹔这女人经不住气……

小陈老婆献殷勤地对曲主任说﹕“曲主任,像您这样每天走访居户两年也走不完,况且还有好多事情都离不开您。不如这样,我们几个熟悉这里的人分片走访,完了向您汇报,有重要的情况您再亲自去了解,如何?”

曲主任听完后用赞许的目光耵着小陈老婆说﹕“行啊!辛苦你们了,就这样定了。”

小陈老婆理当是负责厂子里所有的家属区。

几天后,小陈老婆向曲主任汇报﹕“曲主任,我们那里所有的家属居民的情况都进行了仔细的走访了解,大部分都是遵纪守法的家庭,有个别的情况特殊,还须您亲自了解一下,比如……”

下午,张碧玉来到街政府办公室﹕“是曲主任吗?你找我?”

年青的曲主任忙放下手里的工作站起来﹕“您是张碧玉刘大嫂吧?”

曲主任招呼张碧玉坐下后,并没有拉家常而是直入主题﹕“是这样的,我的工作是政府最基层,与老百姓居民家庭直接交流沟通的行政机构。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位公民都有维护国家治安稳定的义务,这就涉及到我们每一个家庭成员的思想教育问题……刘大嫂,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曲主任面呈严肃与关切的目光看着张碧玉问道。

“我懂。”

“据我了解,你的前夫是国民党军校教官,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镇压。你现在的丈夫曾是八路军,多年抗战,后又参加解放战争,身体多处负伤,为革命几乎献出生命,对吧?”

“是的。”

“刘大哥有三个儿子,你有两个女儿,你们本应是个儿女双全和睦的大家庭,可不幸的是三个儿子全进了监狱,这是你们的教育问题还是有其他原因?”

“这个……”

“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一个家庭三个儿子都进了监狱,这不得不让我们考虑是否有其他原因……”

“我是继母,管得深不是浅不是,他爸爸管教很粗暴,我俩的方法不一致……”

“刘大哥很粗暴?他不是对你很温和吗?怎么对自己的儿子反而粗暴?不可思议!

“听说你与刘大哥结合只是寻求一把政治上的保护傘,你并不爱他……你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爱,你能爱他的儿子吗?

“三个儿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尤其是得不到母爱这才是导致他们走上犯罪的真正原因。

“所以,刘大嫂,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这是你们的家事,但在社会上造成了恶劣影响。

“服刑期是有限的,我希望他们出狱后,你能做一个好母亲,温暖一下孩子们冰凉的心,帮助他们走上正轨的人生道路,可以吗?”

曲主任虽然年青却有一种敏感的政治素质,善于与人交谈挖掘人思想深处的根蒂,识别人的真伪,难怪上級派她来街政府委以重任。她刚听了小陈老婆的汇报后,心中勾勒出一个居心叵测、面善心狠的继母形象,她本打算给这个继母上上课规劝她要守本分,做个好母亲。刚见面,曲主任就以规劝甚至指责的口吻与张碧玉谈话,谈着谈着,曲主任似乎感觉有些错怪了这女人,她的口气稍缓和了些,寻思着等仔细调查了解后再调解这件事。

曲主任对张碧玉安慰道﹕“刘大嫂,你先回去吧。不要多心,我们也是本着社会治安的目的来处理一些人民内部矛盾,主要是调解,只有我们每个家庭每个公民都和睦相处了,我们的国家才是一个和谐的社会,请你理解。”

“我理解,我理解,主任放心。”

曲主任送张碧玉到门口。

这一切都被躲在角落的小陈老婆看得淸清楚楚,她很納闷……看来,对付张碧玉这件事只能靠自己亲自出马了。

小陈老婆在原先的居委会干了那长时间,笼络了不少人,尤其是男人,年青的、中年的,有几个与她特貼心。

星期天是街政府公休日,只有收发室门房的张大爷值班。

下午,小陈老婆相跟着两男人来到门房,对里面说﹕“张大爷,开一下门,我们进去有些事要处理。”

往常公休日经常有工作人员要进来加班做事情,张大爷都会开门让进去的。小陈老婆还说﹕“一会儿一个叫张碧玉的居民要来,我们要向她了解一些情况,请您放她进来。”

“好,好!我知道了。”张大爷很认真地答应着。

张碧玉来到到街政府门前,见大门关着,正犹豫着,张大爷推开窗子朝她问道﹕“你是张碧玉吗?”张碧玉答道﹕“是的”“好,我给你开门,里面有人等着你呢,朝里走左拐第三个门。”

张碧玉来到第三个门前,门开着,里面坐着仨男人,他们朝她说﹕“你是张碧玉吧?进来吧。”

张碧玉走进屋,一个年青一点的男人走过去把门关上。这一细节使张碧玉有一絲不舒服。

“你坐下吧。”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说。

张碧玉应声坐在桌子旁边一张凳子上。

“叫你来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你的家庭情况。根据群众反映,你带着你的两个女儿跟你现在的丈夫结合是有目的的,你并不爱他更不爱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尤其是得不到母爱,导致他们一次次地犯错误最终全都进了监狱服刑改造。孩子们最初犯了错你们做父母的为什么不及时地进行教育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陷越深?我们认为应该改造的是你而不是他的儿子们。”

张碧玉的心一沉,她没想到是谈这个问题,她不能解释又不能申辯,她无语,她低下了头。

“你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在我们这一片区域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希望你深刻地反省一下自己,从思想深处改造自己。你要知道,那三个孩子可是革命的后代啊!根红苗正的后代啊!结果一个不落地全进了监狱,我们有些想不通,他们的父亲革命了一辈子,为新中国解放差点献出生命,自己的儿子们却全是国家的罪人,这不应该岈!问题很明显,大概根源就在你这里。”

张碧玉有些喘不过气,脸色微微涨红,假如地下有一裂缝她真想立刻钻进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且翁翁作响,后面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张碧玉回到家就木头似地坐在炕沿边上一动不动,晚饭是刘继业做的,刘继业见张碧玉有些怪兮兮的,只当是出去溜了一圏累的,张碧玉去街政府的事没跟他说。刘继业寻着话逗老婆﹕“一个人出去溜跶咋不叫上俺,是嫌俺丑配不上你啊?”

谁知这句话让张碧玉一激灵﹕“啊?啊!不,不是……我……”

“嘿嘿!说中了吧?是不是嫌俺丑?俺不丑,俺心眼好着呢,对吧?”

“……老刘……”

“嗯,想说啥?俺知道你不嫌俺丑,俺是说着逗你乐呢!”

张碧玉望着面前这个憨老头打心里疼他,他的三个儿子真的是因为自己才犯罪的吗?如杲是那样的话,我……

“老刘……”

“哎,想说啥?说吧,俺听着呢。”

“咱们……咱们分开吧……”

“……什么?分开?分开什么?”刘继业没听明白,他茫然地望着老婆。

“我们……我们离婚吧……”张碧玉不等说完捂着脸进了里屋,泪水随着手指缝流出来。

刘继业楞了一下紧跟着老婆进来,问道﹕“碧玉,你说什么……离婚?你咋啦?……不对!你下午到底去哪了?遇见谁了?你快告诉俺!快告诉俺!发生什么事了?”

张碧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流泪……

刘继业急得一个劲地追问﹕“碧玉,你肯定遇见什么人了,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俺,俺不能再让别人欺负你,你快说!是谁?”

张碧玉仍是不说话,仍是摇头流泪……

刘谜业半天问不出老婆一句话,他反而不急了,他冷静下来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碧玉,俺知道你自跟了俺,俺沒好好待你,让你受累吃苦不说还受了那么多委屈,俺知道对不住你,让你寒了心,可是俺知道错了,俺是真心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咱俩不是说好了吗,今后谁都不许哭,咱俩已经哭够了……”

刘继业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碧玉,你就是铁了心要走也得让俺明白是咋回事,这事太突然了,中午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要离婚,你到底去哪了?”

在刘继业的一再追问下,张碧玉说出了事情的原由。

原来如此!刘继业慎重地思考着,街政府管得也太宽了吧!把手都伸到俺家里来了,这还了得!

俺不能当做没事一样,由着他们瞎说,政府怎么啦?政府是个讲理的地方,咋能这样!

翌日一早,刘继业赶在上班之前来到街政府,曲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刘师傅您好!前几天我与刘大嫂进行了一次交流,刘大嫂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我还准备抽时间去拜访您呢,怎么,您一大早找我有事?”

刘继业很平静,他这个人越有事越沉得住气,张碧玉三番五次劝他不要来,说别再惹事了,咱家的事还少吗?一桩接一桩的,咱忍着点吧。刘继业说有些事能忍有些事必须弄明白再决定忍还是不忍,不能稀里糊涂地忍。他临走时安慰老婆﹕“别怕,俺有分寸。”

刘继业见曲主任问他,便道﹕“是有一事想找主任问个明白。”

“什么事?您说。”

“咋天主任找俺老婆了解俺家的情况,是出于什么目的?”

“噢,昨天?”曲主任茫然,发觉刘继业有些来势不善,便缓缓说道“前两天我是找刘大嫂来谈了谈,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居民不太了解,只好根据老同志的推荐先与几户情况比较特殊的家庭主妇谈一谈。我们知道,社会是由每个家庭组成的,也就是说家庭的和睦稳定,决定了社会的和协稳定,您和刘大嫂是重组家庭,各自都有儿女,但您的三个儿子都年纪青青的犯了罪,这让我们很心疼很纳闷,您是老革命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是不是怀疑俺老婆没当好后妈?故意让儿子们犯罪进了监狱?”

“这个……”

“所以,你不便当面指责俺老婆就指使人星期天把俺老婆叫来,这可是个好时辰,没人上班,你们任意往俺老婆身上泼屎泼尿……”

“别、别!您说什么?我指使人?没有的事!刘师傅,我尊重您,但您说话要有证据,不可乱说!咱这可是政府部门,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谁知刘继业迅速解开衣扣,露出滿身的枪伤、鞭伤、烫伤,他涨红着脸说﹕“俺以俺的党性和这滿身的伤痕对俺说的话负责,句句是真!”

曲主任楞住了,面前这个人身上的伤痕无疑向世人诉说了当年革命的残酷,而他又是在残酷的斗争中走过来的一个铮铮硬汉,这样一个人能没有根椐地乱说话?

曲主任眼睛湿润了,她赶紧说﹕“刘师傅,快系好扣子,小心着凉,我们有话慢慢说。”

曲主任沉思着,难道我们内部……

曲主任朝外喊了一声﹕“叫张大爷过来一下。”

不一会儿,门房张大爷进来了,问道﹕“主任,你找我?”

“张大爷,昨天下午有人进来过吗?”

“有!隔壁办公室仨人都来过,还有陈嫂,后来有个叫张碧玉的也来了,说是你安排的。”

曲主任一听很生气﹕“把那仨叫过来!还有那个陈嫂!”

“陈嫂今天没来,说有事。”

隔壁仨人很快过来,询问﹕“主任,有事?”

“昨天你们来过?”

“对,来过。”

“来干啥?”

“跟一个叫张碧玉的居民谈谈她的家庭……”

“谁让你们来的?!”

“不是您吗?”

“我啥时说过要你们来?!”

“是陈嫂告我们说是你安排的。”

“这里啥时候变成一个临时工作人员主持工作了?你们还有没有工作原则?你们的言行是代表政府的形象,不是你们个人!你们懂不懂?”

“这……这是怎么回事?”仨人茫然对视。

“对呀,陈嫂她为什么这样做?你们知道吗?”刘继业不等那仨人开囗又大声问道﹕“那个陈嫂是不是我们单位的家属?”

“是”

“那就对了!她从今往后不可能来了,什么原因?你们去打听一下就明白了。”

刘继业心中的疑团解开了,临走时说﹕“曲主任,革命工作需要忠心但还要学会识别人,战争年代是,和平年代更是,尤其这里是党与群众直接联系的重要部门,你们更须提高警惕,把好这道关,懂吗?”

“懂,懂!谢榭刘师傅的教导。”

“俺老头子今天多说了几句话,不嫌烦吧,哈哈哈!”刘继业豪爽地笑了起来。

刘继业走后,曲主任望着仨人沉思起来……

这仨年青人自知其中的厉害,都低下了头。

刘继业回到家对老婆说﹕“这下没事了,你放心吧。”

刘继业继而感慨道﹕“俺做错了事,差点受到惩罚,真悬哪!亏俺处理得及时,否则俺就遭大殃了!”

“遭什么殃?”张碧玉有些不解。

“你跟俺离婚呀!你要真拋下俺不管,俺真的就活不下去了,碧玉,以后就是有天大的事,咱能不能别提离婚俩字?”

张碧玉见刘继业动了真情,她自己也很感动且难过,她说﹕“老刘,三个孩子都在里面,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

“碧玉,俺也思考过孩子们的事,不怪你也不怪俺,要怪就怪小日本跟老蒋!这是个社会问题,是战争年代留下的后遗症,孩子们从小缺衣少吃,没有教育,分不清好赖人,自由散漫惯了,走向歪路是必然的。好在他们都还年青,俺相信,政府一定能把他们教育好再归还给俺!”

“是的,我更是相信,孩子们只是一时糊涂,他们很快就会醒悟。”

“唉,人这一辈子,除了爹娘老婆孩子就是国家,这一小一大,一样重要,小的围着大的转,大的有难时,就必须舍小保大,没什么遗憾,俺觉得不丢人!”

刘继业像是对老婆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张碧玉认真地听着,细细地品味着,她觉得刘继业没文化并不代表他就是啥也不懂的大老粗,他是个胸怀国家心系家庭的真男人。他曾为儿子们的事丢了脸面跟她睹气才接纳了小陈老婆,是自己的宽容与忍让使他迷途知返,一旦醒悟了就会担当起男人的一切。他识破了小陈老婆使的坏很明智地处理了这件事,张碧玉打心里感到欣慰,但愿从此以后平安无事。

三十

小陈老婆没了工作,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是临时工,那也是很体面,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失算了。她恨张碧玉更恨刘继业,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跟自己好了这长时日一点情分都不讲,没想到他居然去街政府把事情戳穿导致曲主任像淸理垃圾一样不用她了,那仨人也被曲主任狠狠教训了一顿,说下不为例,否则也会像她一样的下场,那仨人从此不再理她。小陈老婆这亏可吃的大了去了,她不甘心。

不甘心想怎样?这号人有的是办法,她把脸皮撕下来当法宝用,谁能奈何,起码张碧玉拿她没奈何。

早上,刘继业上班去了,他今天上早班,小兰也上班没在家,家里只张碧玉一人。

门开了,小陈老婆走了进来。张碧玉在里屋听见动静一边问一边掀起门帘走了出来﹕“谁呀?”

张碧玉站住了,她望着这个女人平静地说﹕“你来了……坐下吧。”

小陈老婆给自己打气,她一扬头坐在了椅子上。

张碧玉问:“你想怎么着?”

“你们砸了我的饭碗,总得赔偿我吧?”

张碧玉笑道:“饭碗端在自己手里,自己没端好掉下来砸了,怎能赖别人?”

“我不管!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被辞掉,不赖你们赖谁?”小陈老婆耍起赖了。

还有这样不讲理的?张碧玉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不知廉耻的人无须与她费舌。

“你走吧,这事得找刘继业解决。”

“我不找他,他解决不了,就找你,你不有钱吗?”

“小陈家的,我年纪比你大,不跟你一般见识,亊情不要做得太过了,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你觉得很体面吗?”

“咋着,你怕啦?怕你男人不要你了还是怕人说你这个后妈太可恶了,把人家仨儿子都弄到监狱里去了,你好体面啊!”

“你……出去!”张碧玉一阵眩晕,有些站立不住……

张碧玉又病了,又是讨厌的高血压。

刘继业看着虚弱的张碧玉,悔得直想把肠子吐出来。他非要去找小陈老婆算账,狠狠地凑她一顿方可解气,被张碧玉软软的手拉住:“老刘,千万不要去,人家巴不得你生气呢。咱不气,咱都不生气,好吗?”

“唉,你这个人哪,就是心太善,心善被人欺,你知道吗?”

“不知道。只要你不欺负我就行,我只在乎你。”

张碧玉笑着说。

她这一笑,让刘继业更加难过。

“碧玉,你咋就不跟俺闹,不骂俺一顿呢?那样,俺会好受些。”

“是我的错,我冷落了你。”

“你没错!是俺不对!俺不该……”

刘继业不顾一切地搂住张碧玉难过地说不出话。

“看你,这么大岁数也不怕人笑话。”

“谁敢笑话!俺搂自己的老婆,他们眼气还巴不得呢!”

同病房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这一对老夫老妻看样子一定有过事,女人俊男人丑,许是女人在外面有相好的如今回心转意了,要不那男人紧紧抱住女人哭呢。就是嘛,这么好看的老婆再不好好对待要是再跑了可咋办。

负责张碧玉的主治大夫是一位乳嗅未干的小青年,他挎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倾听患者讲述病情时的神态就像听妈妈给孩子讲故事。孩子在认真地辨别故事中的好人与坏人,要想消灭坏人该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呢?

刘继业用极不信任的口气问:“你多大了?啥学校毕业?治好过几个病人?”

这明明是侮辱智商瞧不起人!一阵脸红后,小青年大夫恢复平静,他扶扶稍微松动的黑框眼镜,极认真地说:“我们需要研究、会诊。”说完,急忙拉开门逃了出去。

住院半个月,高血压仍然是高血压 病情不甚好转。

眼看临年靠节,张碧玉不顾刘继业阻拦决定出院。

刘继业拗不过张碧玉,只好依她。

办了出院手续,回家了。

离厂大门出去不远有一处简陋的小院子,这人家圈养了一只母山羊,羊奶专供屋里长年卧床不起的病人喝。刘继业来到这里不便进屋,他在院子外一直等到男主人下班回来,拦住人家恳求把羊奶均给他一些,他会按要求付钱。男主人见他一片诚心为自己女人,好似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

刘继业回来跟张碧玉说:“俺给你定了一份羊奶,就是外面那个小院子里的人均给俺的。人家的羊奶根本就不卖,是俺说了一大堆好话人家才答应的。”

张碧玉笑了﹕“你去央求人家来?”

刘继业点点头﹕“是呀。”

刘继业顿了一下又说:“哎,碧玉,你见过那男人吗?”

张碧玉点点头:“见过几次。那人家好像跟谁都不来往,很神祕。”

“嗯,是有点神秘。”

刘继业继而朗朗笑着说:“都说俺长得丑,俺瞧那男人比俺还丑十倍,满脸横肉,面相很凶,活像个土匪。不过……心眼还算善,听说你身子很弱,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你说这丑人许是都心善……嘿嘿……”

张碧玉瞅着刘继业的憨样笑道:“你就明着说你心眼好呗,何必拐着弯地跟人家比。”

“嘿嘿,俺就是那意思。不过,俺可没他那么丑,俺比他俊,嘿嘿……”

见张碧玉心情好,刘继业也很开心。

每天早晨小兰早早地就去打羊奶,日子长了,与这家的女孩熟了。

这女孩十四五岁,却没上学,她没有兄弟姐妹,独苗一根。她母亲卧床多久,她不知道,反正打她记事起,母亲就那样。她很小很小就学会做饭,学会做这做那。那时候,父亲不在,不知道在哪里,她也从没见过父亲长啥样,反正一年一年地见不着他。姥姥隔段时间来住几天,把母亲的衣服整理整理、被子拆洗拆洗,给她们蒸些干粮就走了,临走给她留些钱,让她省着花。母亲躺在床上很少说话,俩眼总是盯着屋顶发呆。姥姥住几天也不多说,不言声地总是干活。在她十岁时,父亲突然回来了,她从没见过父亲的面,家里突然闯进个大男人,把她吓了一大跳,父亲板着脸说:“别害怕,我是你爹。”

爹回来时,带回一只母山羊,爹手把手地教会她怎样挤羊奶,把羊奶熬了放些糖给母亲喝。爹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到家会抱回很多草啊、菜啊的,菜我们吃,草给羊吃,羊奶给母亲吃。自爹回来后,她基本不出门,只照顾母亲和母山羊。

她们家谁都不跟谁说多余的话。自从爹回来后,姥姥再也没有登过门,她也没有去过姥姥家,她根本不知道姥姥家在哪。她是在一个无声、寂寞的世界里长大,她们不与外人交往,任何人也不到她们家,她没有朋友,只有母山羊与她做伴。

小兰听着听着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好可怜的小女孩,不过,不管她母亲长年卧床也好,不多说话也罢,她总是有父母的孩子,并不是个孤儿。

小兰很想进屋去问候一声女孩的母亲。

当女孩进屋去取家什挤奶时,小兰也跟了进去。

屋里很暗,不习惯的人乍从外面进来啥也看不清。小兰揉了揉眼睛慢慢地睁开,屋子里景象隐隐出现了,慢慢地清晰了,小兰看见了床上躺着的就是女孩的母亲吧?但女孩的母亲不像一个人,准确地说,不像一个病人,太美了!那身段,那服饰,那张脸,那发型……简直就是一摩登女郎!不见丁点病态,浑然一个贵妇人优美地躺在床上休息。

在小兰的想象中,一个多年在病榻上的人,一定是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啥都不讲究的样子,况且,这里长年无人登访,床上的这位美妇人她在为谁打扮?难道为她自己吗?

小兰站在屋中央,很想问候几句,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来。

床上的美妇人根本无视家里来了陌生人,她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她的思维定格在那个世界里的人情世故里。她是否靠着那些已复制成一个一个的画面每天始而复、复而始地打发着沒有尽头的日子?或许,她在那里很幸福,就不要打扰她了。

靠床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只摆放一个立体相框,相框里便是这位美妇人的立身像,大卷的披肩烫发,拖地旗袍,高跟皮鞋……天哪!简直不可思议!

美人、相框,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太神奇了……

小兰晕晕乎乎,忘了自己置身于何处,像在一个童话世界里,呆愣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女孩催促小兰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小兰还没醒过神。小兰望着面前这个与她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丑小鸭,疑惑地问:“她……是你亲妈吗?”

女孩真诚地摇摇头:“不知道。”

小兰端着刚从羊腹里挤出的热腾腾的羊奶走出来,忍不住又转身凝望着这个神奇的小院,像在品读一本书,像在聆听一个故事,这故事神奇而简单,简单的只有三个人﹔丑爸爸、美妈妈和一个丑小鸭女孩,哦,还有一只母山羊。神奇得让人无所适从……

三十一

国家度过困难时期,供应的副食品种多了,量也比以前多,凭票购买,在规定的期限内必须购完否则作废。

谁家肯作废呀,即使不食肉者也要设法将肉票与他人交换蛋票,不食蛋者也会交换成豆腐票……

那时候,没有个体经营,只有有限的几家国营商店,在规定的期限内保证一个地区居民们手中的各类副食票兑换成实物是一项相当艰巨的任务。

各家商店的干部职员们撸起袖子齐上阵,从早干到晚,每天延长下班时间。

到年三十仍然有人未购到副食,实在没办法,商业局只好下通知,副食票的有效期延长到来年正月十五。

春节前购买年货,主要是副食,成了每家每户一件重要的事情。

住在一起的左邻右舍每天会派一人清早起来去商店排队,排一次队只能买回一种副食然后大伙再按票摊分。

有多少种副食票就得排多少次队。

为了不欠人情,大兰和女婿星期天半夜起床到商店排队也不一定排第一。

张碧玉家的邻居们基本在腊月二十五以前就会全部购买停当,十几户人家一家不落。

团结是中国人的美德。

中国人团结起来赶走了小日本。

左邻右舍团结起来购回供应的各类副食品。

接下来就该忙年了。

腊月二十三是传说中的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这天,据说灶王爷要去玉皇大帝那里汇报民间的事情。

躲过那一天,邻居们会一齐打扫各家的屋子,打扫完根据来年的企盼贴上各种年画,届时,新年的气氛就浓烈起来了。然后开始蒸馒头、蒸年糕、做肉、做菜等等。

馒头捏成牡丹花,寓意富贵吉祥,捏成鱼,象征年年有余……反正什么吉祥捏什么,蒸好出笼后点缀上五颜六色,非常鲜亮。

紧接着下锅做菜,要把初五以前的饭菜做现成,从年三十到破五是不动刀子的。人们大闲着就是吃、喝、调侃,瞎谝,走亲戚、看朋友,尽情地玩。

张碧玉跟着邻居们热热闹闹地忙活年,她特意为刘继业赶制了棉衣棉裤,扯了深蓝咔叽布找缝纫店做了一身合体的中山制服,相亲时穿的那身肥衣长裤改制合身后早穿旧了。这些年每人每年供应三尺布票是轮不到他的,今年做的棉衣棉裤新制服全是在黑市上买的高价布。

刘继业唯恐张碧玉累倒了,只要在家就不让她干活,他边收拾边给张碧玉讲:“碧玉呀,俺现在可满足了,想当年行军打仗,带着一个盆子就相当不错了,一盆三用,早上当脸盆夜里当尿盆吃饭时当饭盆,哪有那多讲究,俺这身子骨不好好的麻,讲卫生是有条件才讲没条件就不讲,不用那么娇情。”

刘继业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过年吃顿饺子就行了。你给俺坐在床上好好待着,有啥活,俺干!”

和睦相处的邻居们是不会无视张碧玉病弱的身体,她们把张碧玉家的白面、副食拿走,端回来蒸好的馒头蒸熟的年糕,做好的菜肴。她们说:“刘大哥,你就照顾好刘嫂,啥事有我们呢。这年,我们咋过保证让你们咋过,有活,吱一声,啊。”

张碧玉一生什么人都遇到过,但是,遇到的好人很多。

好人有好报,张碧玉和刘继业都是好人。

家属院里有一家小两口,双方都无父母,小媳妇生孩子时,张碧玉早早为她准备了坐月子孩子需要的尿布、小被子、小褥子、小枕头。那时,布票紧缺,张碧玉把自家的一床大被子拆了缝制的。

月子里,张碧玉像母亲一样照顾她整个月子,小两口到现在一直视张碧玉为自家长辈。小两口如若拌嘴闹矛盾不可开交,大伙就会说:“快去叫刘嫂!”

只要张碧玉一出现,两口子立马云消雾散,笑着和好。

家属院就是一个大家庭,左邻右舍和睦相处如同一家人。

大年初一,家家门上贴着对联,家家屋里挂着年画,家家饭桌上菜肴丰盛。老百姓讲究吉利,辞旧迎新,不论好赖再怎么着也要穿一件新衣服。国家度过了困难时期,老百姓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

刘继业今年是全身新,合体的中山装穿起来,张碧玉欣赏地看着刘继业﹕“真像个干部。”

“俺本来就是共产党干部嘛!”

单位领导带着一群人每年大年初一要到家属院挨家挨户慰问。

刘继业在单位虽然岁数不是最长,但对国家功劳大,每年慰问他是第一家。

“刘师傅、刘大嫂,新年好!大嫂注意保重身体,有什么困难提出来单位一定帮助解决。”

“好,好!大家过年都好!谢谢领导关心,有困难我们尽量自己克服,不给领导添麻烦。”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关心职工生活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尤其刘师傅为国家、为革命差点把命塔上,我们更应当关心。”

领导说上几句贴心话就是不一样。

刘继业和张碧玉心里暖融融的。领导走后,左邻右舍互相串门问好庆贺。初二,大兰和女婿回来给刘继业和张碧玉拜年,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庆贺新春佳节。

新年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了初一过初二,过了初二过初三……

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过年是一件快乐的好事情,对常人来说巴不得天天过年,张碧玉就有些承受不了了,毕竟打破了日常生活的规律,应酬话要多说几句,油腻饭菜要多吃几口,她不是个娇惯的人,但多年来的生活磨难已经透支了她的精髓。

她坚持出院回家过年是想让家人过个好年,尤其是能再为刘继业做两身衣服。小兰不用太多操心,女孩子将来有人管。

正月里,她基本足不出户,她心里明白体内的元气已剩不多,感觉自己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她硬撑着,她不愿自己每天病歪歪的折磨别人,她希望上天收她的时候痛快点,说好挨一刀就一刀。

她笑嘻嘻地面对刘继业,这个憨老头以为张碧玉的病好多了,每天傻乎乎地乐着逗张碧玉开心。他说:“碧玉,多笑笑对身体有好处,笑能把病魔赶跑了。你看,俺每天逗你开心笑,你的病好多了吧,俺比医院的大夫强多了吧。你说那个小不点大夫能治好个病?他在你跟前瞪着你的模样就像个要吃奶的孩子……”

‘扑哧’张碧玉刚刚喝进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就被刘继业逗得笑岔了气,一口水喷在刘继业脸上笑得俩人前仰后合。

今天天气真好,日头早早地就出来了。

吃罢早饭,半前响,张碧玉想出门晒晒太阳。

“好!多穿件衣服,咱就坐在门口,哪也不去。”

刘继业从一个粗汉子现在变得越来越细心,他捧着张碧玉真像是捧着一块玉,千小心万小心唯恐掉在地上摔碎了。

空气清新,像雨后一样清爽,张碧玉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好舒畅。阳光柔柔地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照在脸上,晃得张碧玉半眯着眼,如痴如醉。

刘继业坐在旁边像个卫士守护着。

“碧玉,喝口水,听俺给你讲个笑话……”

“说,有一对老俩口,膝下无儿无女,两口子一辈子靠卖泥人维持生活。男人捏的泥人总是笑喜喜的好卖,女人捏的泥人总是绷着个脸生气的样子不好卖,为此,男人很得意。后来,他们老了,女人在男人临咽气时拉着他的手说,老头子,你先别咽气,你得告给俺,泥人怎么捏才能笑了呢?男人说,唉,你捏好了泥人把下巴往上一托,他不就冲你笑了吗!”

张碧玉望着刘继业,心里好不酸楚,自己不定哪天就不行了,留下他一个人可怎么办?仨儿子都还在里面没出来,他也上了年纪,他……他好苦啊!

想着想着,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刘继业见状立马慌了神﹕“咋,这笑话不中听?咱换一个,啊,咱再换一个……”

张碧玉再也忍不住了,她凄凉地喊道:“老刘……我对不住你……我这身子骨……拖累你了……”

“看你!说啥话呢,你别胡思乱想,你只管安心养病,啥事有俺呢,俺乐意侍候你,你要笑,不许哭,啊,要笑,多笑笑对身体有好处。俺就爱看你笑。”

刘继业一个劲地哄着张碧玉,他相信,张碧玉的病会慢慢好起来。

快到中午了,刘继业站起来弯腰问张碧玉:“碧玉,你坐着别动,俺去准备午饭。你想吃啥?”

“啥都行,你们吃啥我吃啥。”

“那就吃面条吧,面条软和。”

“行。”

刘继业缓缓去了厨房……

张碧玉凝视着前面几个孩子拍皮球,皮球从孩子手中滑落,一滚滚到张碧玉脚跟前,张碧玉微笑着低头弯腰拾起皮球交给前来取球的孩子。

“谢谢奶奶”

“真乖”

张碧玉直起身仍然坐着、坐着……

她感觉天上的太阳一下一下地正往下降,冲着她的脑袋就要掉下来,阳光撒得满世界,就像正月十五的社火,喷出的火花欢快地跳动着……

她口渴得要命,她急着要刘继业倒杯水来,她扯着喉咙喊,刘继业就是听不见,她急得直摇脑袋……在一团耀眼的亮光下,几个孩子朝她奔扑过来,她想抬手招呼他们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她无力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病魔终于降临了。

张碧玉又病倒了,突发性昏迷,大脑出了问题。

刘继业着急得要求原来给张碧玉看病的那个老大夫继续为张碧玉治疗,他了解她的病情。

医院领导回答:“那位老大夫有些问题正在调查他,他已经没有资格给患者治病了。”

“啊!那病人就这么耗着?!”

“我们会全力以赴抢救!”

会诊后,服药、输送药液……

病情暂时稳住了,张碧玉睁开了眼。

“碧玉,碧玉!你吓死俺了!你可不能抛下俺说走就走,俺……俺可咋活呀,呜……呜……”

刘继业像个小孩子即将失去娘的状态拉着张碧玉的手哭个不停。

张碧玉的眼神有些散,意识尚清楚。她望着可怜巴巴的刘继业,既想安慰且又伤感,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张碧玉已处于半醒半昏迷、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清楚的时候,总是提醒刘继业:“还没吃饭吧,快去吃饭,吃了饭早点睡觉,你太累了。”

张碧玉迷迷糊糊地来到一处宽广的场地上,这里真清静啊,场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小草像地毯一样踩上去软绵绵的……

她走着走着听到前面丈夫喊她:“玉,快走,飞机就要起飞了!”

她答应着想赶快跑起来,但脚下像有人拽着她怎么也迈不开腿,她急得满头大汗,丈夫赶过来想拉她却被身后的刘继业拽住:“碧玉,你不能跟他走,你不能撂下俺不管!”

张碧玉正左右为难忽然看见飞机起飞了,她大吃一惊!她冲着丈夫大喊:“之心,你快走!别管我……快……快……”

丈夫突然不见了,她满世界地找啊找啊……

叭……一声枪响

……

张碧玉俩手乱抓,胸口憋得直喘粗气,她挣扎着……

眯眯糊糊听到有人急促的呼叫由远而近:“碧玉!碧玉!醒醒!醒醒……”

她微微睁开了眼,看见一个男人正弯腰俯视她、喊她,她盯了他老半天,确认他是刘继业,是自己现在的男人。她抱住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很动情。

她怀念姜毓禄,又放不下刘继业。

姜毓禄带走了她的魂,刘继业牵挂着她的心,她不能自己。

刘继业小心翼翼地抱着张碧玉,温存地哄着她:“别哭,啊……别哭,要笑,咱多笑笑病就好了,病好了咱就回家去,回去俺天天讲笑话逗你笑,啊……”

刘继业流着泪安慰张碧玉。

“嗯……嗯……”

张碧玉在刘继业的怀里实实在在地撒了一回娇。

她笑着又回到昏迷的世界里……

她与刘继业去监狱迎接出狱的三兄弟:“你们回来要好好做人啊,找个工作,孝敬你们的爹,他想你们想得好苦啊!

“老刘,这下你放心了吧,孩子们都回来了,咱一家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有多好。

“老刘,你要记住,孩子们有了错,可千万别再打了,孩子们早早地没了娘,已经够可怜的了,再挨当爹的打,让人瞧着心疼、难受……”

她看见了小拉弟,惊喜地拉着他的手,抚摸他的脑袋:“拉弟,你怎么还是这么高,快快长啊,快长大成人啊……”

大兰就要当妈妈了,自己也要当姥姥了,唉……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小兰该结婚了,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她嘱咐小兰﹕“一定要找一个家庭出身好的人!

“不管人样长得俊长得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地善良、厚道。

“决不能找当兵的,当兵的四处漂泊没个准地方,保不定啥时送了命。

“不能找商人,无奸不成商,靠不住。

“嗯……找个农民吧……

“最好是赤贫、三代赤贫,家里徒墙四壁啥也没有,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挺直腰杆,活出个人样。

牢记,妈的话要牢记!”

她还看见了黃埔军校的女军官单姗领着长大了的儿子回来了,那孩子简直就是丈夫的缩影,她高兴地拉着单姍妹妹和孩子的手对丈夫说:“是咱们的儿子,是咱们的儿子=,咱们也有儿子啦!”

张碧玉睁开眼,看见前来查房的大夫,她赶紧拉住大夫的手说:“大夫,给我闺女找个好对象,不要找当兵的,不要找商人,也不要找工人,一定要找个种地的农民,贫农……”

隔一会儿,张碧玉又拉住大夫的手说:“大兰小兰,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们的爸,他可是个好人哪!”

又隔一会儿,张碧玉又拉住服侍她的大兰小兰的手说:“大夫,给我闺女找个好对象,不要找当兵的,不要找商人,不要……”

“……”

张碧玉见人就拉住人家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意识混乱的张碧玉已经辨认不出守在身边的男人和女儿,只有心灵深处的牵挂没有混乱,清清楚楚。刘继业两只手抱着张碧玉的脑袋,喉咙已被一团棉絮似的东西堵塞着说不出话,痛苦地只是流泪。大兰小兰抚摸着母亲泣不成声。同病房的人都注视着这一家子人,眼软的一直陪着她们流眼泪。

张碧玉浑浊的眼神,紊乱的思维,茫然地瞪着围在她身边的亲人,潜意识里他们都是大夫,她微弱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念叨着满腹的牵挂……

张碧玉终于在刘继业的怀里念念叨叨地闭上了眼睛……

张碧玉的生命走到五十二岁时划上了句号。

安葬的那一天,刘继业看着躺在棺木里的张碧玉,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脸。

刘继业捧出张碧玉为他缝的棉袄,拆开取出剑鞘放进棺木张碧玉的胳膊肘里,不无悲切地说:“碧玉,俺把剑鞘还给你,它是属于你的,你带着它一路走好,你在那边等着俺,俺会很快去找你。”

三十二

张碧玉走后,刘继业整天沉默寡言,每天就着对张碧玉的回忆吃饭喝水,坐在凳子上一坐就是半天半天的。他嘬着嘴,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巻一口一口地吸着,又一口一口地吐出,透过浓浓的烟雾依稀看见张碧玉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屋子,看见张碧玉从厨房端着碗走进来招呼他:“老刘,快来吃饭。”

他经常会应着声地说:“哎,好,咱一块吃。”

没有一天夜里不梦见张碧玉,以致他成了一种习惯,吃罢晚饭就急着上床睡觉,他要到梦里与张碧玉相见。

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刘继业就会瞅着天上的明月一宿一宿地失眠。他望着那轮明月反反复复地问﹕“碧玉,你说过,只要想念一个人,冲着月亮说说话她就能听见,她就能看见。俺现在非常非常想念你,想跟你说说话,你能听见吗?你能看见俺吗……”刘继业仿佛看见天上移动的月亮停住了,碧玉一定在月亮上听见俺说话了,一定看见俺了,刘继业激动地恨不能长上翅膀飞上天去,飞到月亮上……

大兰和女婿隔三岔五地过来跟小兰轮着照顾刘继业,仍然不能使刘继业摆脱思念母亲的痛苦。长时间的心里折磨,刘继业这条硬汉子终于倒下了。

二年后,刘继业得了胃癌,他拒绝治疗,盼望着一死了之。

张碧玉死后,小陈老婆从众人的眼神里捕捉到人们对她的唾弃、鄙视、指责,她的男人也遭到非议跟着她让人瞧不起。俩人闹了一阵子离婚,后来言归于好。

小陈老婆惴惴不安地来到刘继业的家里当着小兰的面给刘继业跪下,痛哭流涕地赔不是。

刘继业对此举无动于衷,漠然视之。

小兰替母亲原谅了她,小兰想,假如母亲在世一定会原谅这个女人。

一个想要忏悔的人,应当给她机会,这是人道。

小陈老婆每天过来服侍刘继业,她买这买那偿还着刘继业的债,忏悔着对张碧玉的不敬。

刘继业告诉小陈老婆让她不要再来了,他见着她就心烦,说再怎么着人已经不在了,要她今后做个好人别再祸害人了。小陈老婆羞愧地点点头,从此再没出现在刘继业面前。

刘继业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但他的意识很清楚,他在临终时嘱咐大兰小兰:“你们爹的尸骨是找不回来了,俺的原配夫人的墓地也修建成高楼大厦,俺也回不去老家了,就将俺与你们的母亲葬在一起吧,俺俩在那边好做个伴。”

刘继业还交给大兰小兰一封信,说:“这是你们母亲留给你俩的,等把俺安葬了你们再看吧,你们一定要按照你妈说的去做。”

大兰小兰按照刘继业的遗愿与母亲合葬在一起。

刘继业的葬礼办得很风光、很隆重。

市里民政局派了人来,询问刘继业的骨灰是否要安葬在烈士陵园公墓。刘继业是共产党员,他没有入棺木只占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刘继业的二儿子两年前在狱中因公丧命,为了不使他伤心过度,大兰小兰隐瞒了这一消息。他咽气后在他的遗体前姐妹俩默述了事情的经过。

刘继业的大儿子刑满出狱后,这个脱胎换骨的人第二天就披麻戴孝地来到坟墓前焚香跪拜祭奠,磕头忏悔。经过十年的改造,他真正地懂得如何做一个人,但为时已晚,爹和娘已经看不到了。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人死后应当由一种物体变为另一种物体,这种物体人们称之为‘灵瑰’。

灵魂并非是一种虚渺、空洞的抽象,虽然人的肉眼看不见,然而她是有鼻子有眼有重量的物体,科学鉴定为二十一克,她是有灵气的,故为灵魂。

张碧玉和刘继业的灵魂收到了大儿子传去的信息。

他俩的在天之灵得到了慰藉。

大兰小兰为刘继业举行了葬礼后,姐妹俩仔细阅读了母亲留下的信。这封信给她俩讲了一个天方夜潭的故事,她俩突然有了一个从天而降同父异母的哥哥,这哥哥同他的母亲至今还生活在台湾,情况不祥,要她俩一定设法找到。大兰小兰难住了,她们怎么找啊,从哪里着手呢?

当年的小拉弟长大了。

他在姑姑、姑夫的培养下,受到很好的教育。

高中毕业后参军又进了军事学院进修,目前已是一位英姿勃勃的年轻军官。

他获得探亲休假的批准,正满心欢喜地赶去看望他的另一位母亲。

他没有提前通知她们,他要给母亲和两个姐姐一个惊喜。

下了车,小拉弟,不,如今已是大拉弟了。拉弟直奔那个记忆中熟悉的小院子而来,扑了空。悉知母亲家里发生的概况后,他没有马上去姐姐家。

拉弟去了小时候让他恐惧,给他童年的记忆狠狠地烙下一个印记的院子里。

他见到了一脸难为情曾经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和惹不起老婆软弱的也曾经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拉弟礼貌性地问候了他们并放下礼物走了。

有恩必报,尽管这恩是那么的苦涩。

叩响了二姐家的门铃。

小兰一脸的疑惑:“这个帅军官你找谁?找错人了吧。”

拉弟把军帽一摘:“二姐,我是拉弟!”

“啊!拉弟……真是你!你长这么高了,这么俊,二姐都不敢认你了,快……快进屋。”

小兰握着拉弟的手,满含眼泪地说:“拉弟……妈和爸都不在了……”

“我都知道了……”

拉弟和小兰哭诉着这些年各自的情况……

拉弟告诉小兰:“二姐,我这次是专程回来看妈的,想不到我来晚了……妈答应过我,要等着我,妈,你为啥不等我就……就走了呢,呜……呜……我想你,妈!我想你呀……”

在姐姐面前,他永远是小拉弟。拉弟在张碧玉和刘继业的遗像前哭着跪了下来。

大兰小兰、拉弟和刘继业的大儿子一起去了两位老人的墓地。

他们跪拜、叩谢了两位老人的养育之恩,并在墓前盟誓﹔他们虽来自不同的血脉,但是,今后一定要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关照,一定!

每年四月清明和十月的鬼节,他们不论走到天南海北都会遥祭长眠在这里的亲人。

刘继业的大儿子在服刑的单位就业,仍然在煤矿工作。他每天踏踏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做人。一年以后经人介绍与一名农村妇女结了婚。这位妇女带着一双孪生女儿和老母亲从农村过来与他生活在一起。这位妇女是农业大学毕业,有文化,因是独生女,要照顾母亲,生了女儿后被丈夫抛弃。她看中了刘继业大儿子的憨厚,刘继业大儿子也不嫌弃她负担重,他说:“有老人好,俺可以敬敬孝,当一回孝顺儿子。”

刘继业的大儿子把对父母的爱全给了这位丈母娘,老人家乐得晚年有了个儿子,还这么孝顺。她每天焚香祷告,祈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刘继业大儿子退休后,媳妇说:“咱们全家人回我老家吧,那里有房子住、有大片的土地种庄稼,还有果树林,啊呀!那地方真是美,我做梦都想回去,在这里快把我憋死了。”

媳妇名叫肖月亮,刘继业大儿子非常羨幕地说﹕“谁给你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那么,俺的名字也改改吧!”

媳妇说﹕“我叫月亮,你就叫太阳吧……”

“不行!”

不等媳妇说完,刘继业大儿子就反驳﹕“太阳是比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谁都没资格叫!我要改就改成刘天亮吧!咱俩要把这个家照得亮亮堂堂的,你说咋样?”

媳妇肖月亮赞赏地说﹕“还说你没文化,这像没文化的人说的话吗?比我这个大学生都有文化!”

刘天亮自豪地说﹕“俺虽说服刑十年,但在狱里除了不能自由出外跟外面正常人一样,上班、学习,伙食非常好,狱警待俺们像亲人一样。说句实话,俺在里面待的还真有点不想出来呢!走的时候俺们都哭了……”

刘天亮以前是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规正,服刑十年从一个偷盗惯犯改变成一个勤劳持家、人品端正、孝敬老人的好男人。如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字也写得很规正,他说﹕“字如其人,写字必须规规正正,做人也必须规规正正。”他视媳妇带来的一对孪生女儿为己有而没有再生育自己的孩子,肖月亮非常感动。肖月亮的前夫是大学时期的同窗学友,没想到嫌弃她没有生育儿子且重返农村赡养母亲,便绝情地与她分手,比起刘天亮虽是坐过牢的人却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因此很尊重刘天亮,打心里踏实而倍感幸福。刘天亮带着一家人回到了肖月亮的故乡。在村里,他俩过起了正儿八经的农民生活,春耕、夏耘、秋收,还种植了一大片果林。

刘天亮肖月亮两口子没几年便把从前的小房子变成了二层楼房大院子,还买了汽车,一家人其乐融融。此举起了榜样的作用,他也很乐意帮助别人,他买的大翻斗汽车供着全村人使用,在他的带领下,家家都大量地种植果林,修盖楼房,贷款买汽车,这个村成了当地的模范村。村长见人就夸刘天亮,村民们提起他个个都伸出大拇指夸赞不绝,他真真地体会到做一个好人的滋味。他常常念叨起在天之灵的父母,他可以无愧地对他们说:“俺是你们的好儿子!”

三十三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这个多子多孙多民族的国家自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共领袖毛泽东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之后几十年一直屹立在东方这块土地上像个巨人,再也没有任何外国人敢傲慢地踏进国门一步。

三十八年之后,中国大陆与台湾有了往来,台湾当局终于开启了两岸人民互通往来之路,两岸同族同文的兄弟情谊顿时掀起了台湾人回大陆寻亲归宗的浪潮。

当年大陆黃埔军校女军官单姗在解放前夕随舅舅逃到台弯后便被开除军藉永不录用且长年受到监视。原因是她与姜毓禄的关系已于明了,而姜毓禄又与郑子林关系密切,郑子林在关键时刻背叛了党国,煽动军校大批教官与学员起义致使党国失败。校长明明命令姜毓禄跟随来台湾可他竟敢违令伺机留在大陆,这些动摇军心的行为岂能容忍。

三十八年来单姗一直弄不明白姜毓禄是如何脱离了她的视线,当她从舅舅那里得知姜毓禄也在去台湾的名列之中,她欣喜若狂,她按捺不住的激动使她不顾一切地跑去暗地注视姜毓禄的行踪,她要把他圈在自己的视线里等到了台湾便可以让儿子与他相认了。虽然对碧玉姐姐有些残酷但她已顾不了这些了,谁知这一切竟莫名其妙成了空喜一场,命,这都是命。

极度失落后,她只能靠着与倾心爱人的结晶历经苦难,顶着众人非议的屈辱与儿子单芯相依为命至今。她的儿子的儿子经过努力奋斗改变了她们一家的生活状况。她们一家从摆地摊发展到有了自己的制衣公司。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单姗把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叫到跟前,她激动地颤抖着大声说道﹕“从今天起,你们的姓氏改为姜,你们是姜氏后裔,你们的祖宗在大陆,中国大陆!你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回大陆认祖归宗吧,那里才是咱们的家!”

完成寻亲认祖的家族大事就落在了第三代这个年青人肩上。他把公司的事情作了祥细的安排后,便从繁忙的工作中走出来飞越海峽两岸奔赴大陆的国土。

单姍的孙子通过有关部门联系到郑子林爷爷,昔日的老战友看到面前这个英俊的年青人时竟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手扶眼镜凑到跟前再一次确认﹕“你真是单姗的孙子?你奶奶还活着?他们没把她怎么样?你们是怎么熬到今天的?……”

一连串的问题把年青人问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些事情他不是很清楚,郑爷爷迫切地想见到奶奶,没问题!我会很快把奶奶接来。

半月后

郑子林带着他的夫人,还有两位漂亮女子在机场迎接单姗。

单姗一下飞机急切地四处张望,她甩开了孩子们的搀扶昂首阔步地一边走一边寻找……她迫不及待想立刻见到心中那个人,她在不远处看见了正朝她奔来的郑子林……

两鬓班白的昔日老战友一见面激动得抖抖索索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见单姗茫然地四处寻找张望,郑子林爱怜地拉着她走到机场候机厅的椅子上坐下,口气缓缓地说﹕“不忙,已经到家了,大家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单姗茫然地、傻傻地望着郑子林……

郑子林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单姗。

至此,单姗才知晓姜毓禄去世的消息,单姗默默地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郑子林岔开话题指着单珊的儿子问﹕“你是单芯吗?你应该叫姜单归!这是你父亲亲自给你起的名字,你终于归来了!”

一直陪着母亲的单芯听见郑叔叔说到自己有名字了,他立刻激动起来!他稀里糊涂地活了半辈子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他随母亲姓,名字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心,以前不明白是何意,后来随着年龄渐渐大了,他品味出自己的人生与姓名的含意,芯,即灯芯捻子,是孤独的,不是成双的,莫非母亲是一厢情愿不被父亲所承认?自己是私生子?但是他很懂事,与母亲分担了屈辱,从没向母亲追问过此事,他同情母亲憎恨父亲,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没有也罢!

见到郑叔叔尤其听郑叔叔向母亲娓娓道来关于父亲的一些情况,尤其是父亲临终亲自给自己起了名字﹔姜单归!顾名思义,父亲承认自已是他的儿子并希望回到大陆,回到他身边,如今自己回来了只可惜父亲不在了……

单芯的心里翻江倒海,几十年的岁月是母亲顶着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熬下来的,他泪流满面跪倒在母亲膝下,喊道﹕“母亲!我有名字了,我叫姜单归!我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姜单归___江山归!父亲,我归来了!我归来了!……呜…呜……

郑子林双手扶起姜单归又代好朋友姜毓禄拥抱了单姗,单姗感激地含泪大笑﹕“子林兄,谢谢你!你没变,永远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也没变,还是那个爽快、乐观、刚毅的黄埔女军官!”

“哈哈哈……”

“我们都没变!”

“祖国変了!”

“是的,祖国变了!”

郑子林走过去一手一个拉着大兰小兰对单姗说﹕“她俩是……”

“大兰小兰!”

不等郑子林介绍单姗便脱口而说,她已从姐妹俩的相貌读出了她们的身份。

“单妈妈好!哥哥好!”

“大兰妹妹好!小兰妹妹好!”

“大兰姑姑好!小兰姑姑好!”

站在周囲静听两位长辈们叙诉长情的孩子们现在才轮到他们相互认识问侯。

单姍为自己急切地想知道姜毓禄的情况而冷落了大兰小兰感到愧疚﹕“孩子们,慢待你们了,对不起!”

“单妈妈,不用客气!我们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对,我们是一家人!”

单姗再次激动地搂住大兰小兰。

“你们的母亲真漂亮!又善良又有文化,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女人。你们的父亲非常爱她,但时世造就人,他们没能长寿,不然的话,我们仨人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很幸福!你们信不信?”

孩子们都顺从地点点头﹕“信!信!”

老人嘛,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她开心。

几天里,郑子林和夫人热情款待单姗一行人,单姗始终拉着大兰小兰不停地询问张碧玉生前的一切,当她得知张碧玉为了大兰小兰又改嫁时,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大兰小兰安慰道:“继父是个好人,他用命保护着我们,母亲临终时是在继父的怀里闭上了眼。”

大兰又将母亲生前留下的一封信交给单妈妈看,单姗不等读完便泣不成声:“碧玉姐姐……你太善良了,难怪之心会那么爱你……你又遇上一个男人也是拿命爱着你,你虽受了那么多的苦,但你……你仍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郑子林看到单姗如此情形,他理解单姗的內心痛苦,单姗等了三十八年却似一场梦,等她醒来现实告诉她这么多、这么多……

她一下子承受不了,尽管她不是个柔弱的人,此时,她真得很柔弱,一个缺失了爱的柔弱的女人。

郑子林又施展他多年来在统战部工作的才能,说道﹕“单姗,想开点吧,这些都是当时动荡年代造成的,假如共产党早几年解放了全中国我们也能赶上好时光,假如你早一点知道姜毓禄的情况你也会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这么多年孤苦伶仃地苦熬着,假如……”

“不!没有那么多的假如,现实就是现实,我认。”

郑子林这一次没有说准,低头一思忖,是的,没有假如,哪来那么多的假如呢,真是的!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郑子林朗朗一笑﹕“对!没有那么多的假如。真正的假如是,假如我们不好好诊惜当前的大好时光那我们这辈子就亏大了!”

“走!我们说了这么多该出去转一转、看一看了!”

郑子林带着一行人沿街道两旁迤逦观望,这里从前是县区,大都是矮房小巷,街面泥泞。如今大不一样,平展展的大理石路面一条又一条,路面两旁是一家紧挨一家的商铺门店。

一行人来到大兰小兰儿时的故地,这里面貌全新,一片繁荣,几乎看不到旧时的影子,只有那座‘城隍庙’牌楼依然矗立在那里,见证着时代的变迁。原先城隍庙大院里摆各种各样地摊的小商小贩如今摇身一变都走进商店成了腰緾万贯的经理、老板。

商店背后是居民小区,座座高楼替代了当年城隍庙大院里低矮的平房,戏台及对面幕布遮着的那些泥塑神爷们不见了,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人们虔诚地焚香燃烛求助他们,他们却没有虔诚地帮助人类造福解难,一定是汗颜地离开了这里。

高楼里的人群出出进进,相互打着招呼各自干着自己的工作。在一片翠绿竹林旁边,一群老人们囲坐在那里安祥地喝茶、下棋、打牌、聊天……

这里没有了昨日的喧嚣声枪炮声,安祥舒适休闲成了他们生活的主旋律。

这些人群中,一定有大兰小兰儿时的同伴,她们的翠姐如今一定是婆婆或是奶奶了,还有她们的牛娃哥……只是岁月磨掉了记忆中的容颜,他们只能相见不相识。假如母亲在世,她们是一定要去寻访的。

没关系,看着他们生活得如此幸福,大兰小兰没有惊扰他们,权当是一次没有交流的探访。

大兰小兰想起了母亲告诉她们父亲留下的纸条上说的﹔不论哪个政党执政,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就应该拥护。

共产党做到了,如今国强民富、国泰民安,愿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世世代代地走下去,确保江山万年长!

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得到慰藉。

大兰小兰没有了怨恨父亲当年为何不跟着郑子林叔叔退囯入共,父亲或许有他自己的苦衷吧。

一行人又来到医学院附属医院门前,郑子林停住脚步问单姗道﹕“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看到郑子林很有內容的眼神,单姗慎重地在医学院门前仔细地前后左右察看着,突然,她惊喜地喊道:“对!就是这里,就是这里!黄埔军校校场就在这里!”

单姗看到了当年姜毓禄从那棵歪脖子树后面走出来当面拒绝了她,她脑羞得无地自容,郑子林也在场。单姗又想起了那个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夜晚……

单姗向孩子们说﹕“就在这里,你们的父亲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当天晩上,随一群学员们在校场边上席地而坐,每人手里一瓶杜康喝得一个个酩酊大醉,你们的父亲也成了一堆烂泥,被人抬在哪里他都不清楚……”

儿子姜单归急切地问﹕“把父亲抬在哪里了?您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

单姗老人想起那个惊心动魄夜晚的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她定定地陶醉在那里回味着……

儿子又问﹕“后来怎样了?”

“……噢,就那样了呗!”

郑子林在一旁一言不发任凭单姗回忆,听到这里他不由地看了姜单归一眼又会同单姍的目光,俩人一同开怀地朗声笑起来。

那个夜晚价值千金,她几十年含辛如苦地熬过来都是为那一夜而活。看着儿子、孙子、孙女们一个个帅气、美丽,她觉得值了。如今斯人已去,就不评论他了吧。

郑子林再次拥抱单姗,这一次郑子林的眼睛里是含着泪的,他看见单姗想起了张碧玉,那个让他梦牵魂绕多年的女子,他甚至感觉自己对张碧玉的牵挂比那个姜毓禄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该死的姜毓禄!他本不该那样的,可怜的张碧玉和这个单姗,唉……

“多住几天吧,我带你们多转转,多看看,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当年有千千万万为之奋斗的英雄们是多么值得,他们永远不会被人民忘记。”

“子林兄,不是住几天是永远住下去,不走了!”

单姗说这话的时候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是一瞬间的事,当她来到当年黄埔军校校场时,当她想起与姜毓禄那个翻天復云的夜晚时,当郑子林再次拥抱她的身体时,她突然醒悟到她的根原来在这里,她的生命属于这里,在这里,她能找回属于人性的正常感觉,她体内的一切细胞都被激活了!难怪这些年在台湾像僵尸一样地活着原来她的灵魂早已丢在这里,如今她要找回来,就像弃儿找到母亲一样。

郑子林大脑一闪立刻领会了单姗的决定,而单姗的儿子姜单归及孙子孙女们则茫然地张大了嘴……

儿子疑惑地问﹕“不走了?您不回台湾了?”

“是的,不是回,是不去台湾了!这里才是我的家,我要买一套房子永远住下来。”

“那我们呢?您要与我们分开吗?”

儿子、孙子、孙女一起问。

“要我做主吗?”

“那当然!我们一直都听您的。”

“那好!我们全家都回来,把台湾的生意迁到大陆,这里有广阔的天地任你们发展,如何?”

“……噢!”

年青人只停顿了瞬间,立即欢呼地雀跃起来!奶奶的决定太英明了!

郑子林感叹道﹕“不愧是黄埔生,英明、果断、正确!回来吧,祖国欢迎你们!”

一行人又来到离城隍庙不远处的桂湖池,他们买了门票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桂花树,这里种的是四季桂,一年四季开放的桂花香气飘溢滿院子,大兰小兰立刻奔跑过去,桂花香气与当年儿时闻到的一模一样,大兰小兰贪婪地一个劲地用鼻子吸,醉人的花香使人驻足不前,多美的地方啊!

再往前走,是一池一池的荷搪,粉嘟嘟的荷花张开笑臉迎接久违的故人。

郑子林站在荷塘边望着池塘里的荷花凝思着,即兴吟出几句诗﹕

碧水池池桂湖园,

池中蕸蒲张绿伞。

花红叶绿衬羞色,

杨柳细腰垂湖边。

桂花香气诱啼鸟,

千里飞筝根未断。”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郑子林吟罢立即响起一片赞扬声﹕“想不到郑叔叔的诗作得这么好!无人能及!”

“郑爷爷原来是个大诗人,不简单!”

单姗心里想,假如碧玉姐姐或是姜毓禄还在的话一定能与子林兄对接的,只可惜他们囿于时代……

大兰小兰随即蹲在池塘边抚摸着花瓣,她们仿佛看到当年的牛娃哥正在偷摘荷塘里的莲子,那位看门老头儿瞪着两只凶巴巴的眼睛竟然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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