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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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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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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终。

                                             年,终。

春天是一个容易告别的季节。

舅舅是3月份去世的。追悼会那天我和哥哥因为有工作所以没能出席,最终只有我妈去参加了。那是疫情发生以来我妈这边的亲戚第一次聚会。

那天天气很好,晴朗多云和风徐徐,这样的好天气冲淡了不少忧伤的气氛,后来我问妈:“你们几个兄弟姐妹有没有感到很难过?”妈迟缓了一会才回答:“唉,也就这样了。”

是的,也就这样了。舅舅一年前因为突发性高血压住院,出院之后不仅记忆力大降,甚至连语言能力似乎丧失殆尽。表哥说他每日窝在轮椅里安静地看着电视,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有时表哥推着他下楼去晒太阳,他只是沉默地享受着阳光,始终不发一语。

去年夏天我和妈一起去看望他,全程都是表哥在跟我们说话,舅舅一直在关注着电视机,偶尔用手示意一下,表哥赶紧中断话题给他拿水拿药,让他的要求得到满足。

“出院后他一直是这样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明白。”表哥无奈地说。

不知道舅舅能否听清楚我们所说的内容,我留意到他的嘴角一直有一丝笑意。后来我妈说,其实他是清醒的,只是不愿意表达而已。人啊,老了之后就像小孩一样,只想任性的活一把。

我们的一生好像就是一个轮回:从孩童时的懵懂无知到成年人的自以为是,在老年期再次回归幼年时的无知和任性。我们在走着一条通向原点的路,周而复始,循坏不息。

舅舅终年84岁,他的性格犹如去世那天的天气一样温和、平顺。小学寒暑假的时候会到舅舅家住上几天。从市中心坐公交车到手托厂宿舍要走上将近一个半小时,朝阳路、中华路、唐山路、北湖路,一路的景色从楼宇林立的城市风景到浓烟喷薄的红砖厂房,我好像在不同的电影画面中穿梭。

最后到了中医院我就不知道是什么路名了,因为往外走就是郊区,一眼望去皆是嫩黄翠绿的稻田,田野尽头处有一大片灰墙黑瓦的建筑物,那里就是手托厂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路风光与舅舅他们这一代人的人生何其相像:曾经热火朝天、机械轰鸣的工业生产纵贯于他们的青春年华和终年时光;到了最后,他们宛如结在稻杆上的穗子般粗粝低沉、摇摇欲坠。

大工厂、绿稻田,最终还是从城市发展的宏图中隐去了。他们成为了点缀别人墙头案上的装饰:无限美好,仅供凭吊。

南宁的春天是很冷的。其实在我们心里根本没有四季之分,只有一个冷天和热天。所谓四季,不过是人云亦云,跟着外人叫叫而已。

我们这里的春天几乎都在下雨,伴着冷风真是冻彻骨髓。有时会有回南天,地板上结了一滩水,踩上去湿漉漉的,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我在一个寒冷的春夜里送别了我奶奶。那天的冷意难以忘记。当你看到亲人的生命在眼前消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时,那种失落、惭愧、后悔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像一把冰锥把你刺得遍体鳞伤难以愈合。

奶奶去世时79岁,也是高龄。

表外甥子翊是去年2月份去世的,殁年23岁。正当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年华,他却被病魔强行从我们的生活中掠走。

他是在毕业前的体检中被发现后背有肿瘤,原以为做个简单的手术就可以痊愈,没想到住院之后病情更加险恶。我从表姐那里得知子翊是患了癌症,但她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癌。我曾让我妈打电话去表哥家打听,她一再摇头:“不好,不能去问,你表哥会难过的。时至今天,我依旧不敢询问此事。

我和子翊见面的次数不多,每年春节和清明的家宴上见上一面。有时我有事不能参加,次数又要减少,这么算下来我们大概也就见过三十次而已。在这短短的三十次碰面中,他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变化为强壮、黝黑的青年模样。所谓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在孩子们的成长中最能体现。

小小的子翊和其他外甥们站在一起,仰着小脑袋问我:“你是我什么亲戚?我该怎么叫你?”一屋子的表叔、姑姑、小姨、舅舅让孩子们摸不着头脑,但又无比好奇地试图去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生活就在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喧哗中慢慢度过,直至有一天他们成长为少年、青年,我们才惊觉时光已经走得太远。

子翊住院前的那年春节家宴是我妈家族成员最为齐整的一次,那天大家其乐融融地照了一张全家福。席间我问子翊毕业后有何打算,他说准备去实习,然后边工作边准备专升本考试。他实习的那个单位我也知道,算是同行,于是我告诉他那里经常要加班出差,恐怕会很辛苦。他灿烂一笑:“没事的,学了这个专业就做好心理准备,我还年轻,不怕累。”

我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子翊说话,半年后我只能在医院病房里看到他。

那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病情会恶化,我们去探望他时,他还是朝气满满的样子,只把这次住院当作一次时间比较长的治疗,告别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脸带笑容地向我们挥手。

再见,我很快就能出院了。

春天究竟是个怎样的季节?万物生长,百花齐放。春天播下的种子到了秋天就能收获丰硕的果实。

有人收到了吗?

表哥在微信里告诉我们:子翊去世了,他把遗体捐献给了医院。一个孩子23年的生命划下句号。表哥表嫂只有一个孩子,他们期待的花蕾并没有在春天绽放。

2、3月的阴雨结束了,到了4月清明节,春天就要过去了。

夏天一直是燥热烦闷的。尤其在我们这个城市,阳光不遗余力的洒播在每一个角落,让人们口干舌燥心烦意乱。消夏的最好方式就是吃宵夜。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吃宵夜的好时节。

摆夜市的摊主们手脚不停,像陀螺似的不断旋转着。为了生计,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努力:食客也好,摊主也罢,还有穿梭自如的外卖小哥。人们如照亮街头的路灯一样不知疲惫。

离我家最近的琅西菜市,周末晚上下班后我就会去那里打包一份宵夜回来,边看电视边品尝,这是对一周辛苦工作的最好犒劳。我常去的一家烧烤摊是一对中年夫妇经营的,我光顾他家生意已有好几年。夜市里有好多家卖烧烤的小摊子,但是我吃他家的食物是最为放心的。因为我肠胃不好,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就会拉肚子。有时我也会尝试去帮衬其他人的生意,但是大多数会感到不舒服,所以只好作罢。

去的次数多了,我和老板两口子也熟络起来。有时我在等待食物出炉的过程中会跟他们聊上几句。那次看到老板娘身边多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他正把扇贝、生蚝放在烤炉上,生火、放料、翻转,他看上去对这些流程并不熟悉,老板娘忙乱中还要给他做指导。

我忍不住问:“老板娘,这是你儿子吗?放暑假过来帮忙的吧。”老板娘叹气道:“平时不爱学习,高考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不愿意去,也不想学手艺,只好叫他出来干活了。”

我也不知该如何表示,顿了一下才勉强回应:“还是要学点本事吧,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老板娘犹豫了好一会才说:“看看吧。他什么都不愿意学,幸亏家里还有一个烧烤摊,要不然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个视频网站做的纪录片,里面介绍的是南宁夜市里的人生百态。我记得其中有一集的主角是中山路的一个小吃摊主。他的说法大概是这样的:“其实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个个都是百万富翁,甚至上千万的也有。我也曾有过几百多万的身家,可是很快就败光了,因为好赌。我赚钱快花得也快,钱没了,我又去摆摊;赚了几十万,再去赌,然后又变成穷光蛋……这条街上就是这样,看上去人人都很努力,然而有人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南宁的夜市大多生意不错。在炎热的夏日里,白天被黏黏糊糊的汗水搅得人心烦意乱,只有在夜色中享受到微风的吹拂,品尝着油烟熏陶的食物,放肆地猜码、叫嚷、欢呼,这才是属于自己的人生。这种生活方式,文雅的说法叫“接地气”,我觉得是“野蛮生长”才对。

夏日里慌乱的不仅是生活节奏,还有内心的欲望。酒精与尼古丁,烟雾与辛辣气息,它们混合在一起滋生出了一段段飞扬的澎拜激情,但也让人迷失在一片片花非花雾非雾的幻觉里。

出差前的一周,我又去了一趟夜市。依旧是那一家小摊,不过小伙子的动作显然麻利多了,他身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生相陪。女孩子十分熟练地招呼着客人,一边把各种食材放在烤炉上。老板娘看上去比之前轻松多了,笑嘻嘻地与相熟的客人聊着天:“这是我儿子的女朋友,他们是同班同学,她每天都来帮忙。”

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各得其所。“适合”才是人生最好的选择。

7月,我被困在宁明县某个镇的小旅馆里。

由于疫情严重,我们只能在旅馆里“静默”。我们的“静默”是货真价实的宁静,因为广电的光缆被大风刮到了,所以镇上的电视是没有信号的。我们那段时间里的精神状态是焦虑和混沌的交织,生活的节奏仿佛被凝固住了。

唯一可以出门进行的活动是做核酸。有意思的,镇上做核酸的时间安排在晚上,甚至是在午夜时分。

由于医护人员数量不足,分配给每个镇子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个镇子做完,他们立刻又要赶到另一个村。为了能尽快在规定时间里给所有居民做完检测,镇干部总是让居民们提前出门排队。

于是在距离做核酸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人们就开始用各种方式占座:有用凳子的;一家人轮流站队的;也有人索性就排上了,算是出门透个气吧。

检测还没开始,镇上几条街就排满了人,安静的夜立刻喧闹起来:聊天的,吵闹的,摇头晃脑活动筋骨的。人们仿佛被从沉默的状态中唤醒,此刻又恢复了活力。最有精神的就是小孩子了,白天被关闭在小小的房屋里,这让他们满怀委屈,而现在才是他们最佳的玩耍时间。快乐的孩子们一会儿玩起了捉迷藏,一会又齐唱起儿歌,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感觉好像回到儿时的夏天。那时的电力系统还不像现在这么有保障,晚上停电是常有的事。停电的夜里,大人们就会带上孩子们出门在马路边上纳凉,那时我们也是这样的闹腾、自在。

我们的饭菜是由快餐店配送来的盒饭,早晚各一次,放在前台的桌子上,自己去领。取饭的时候都会跟旅店的老板娘聊几句,她是我们了解外界消息的最好渠道。老板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才20岁就有着超过一米七的高挑身材。有空的时候,她也会帮着家里收拾客房清理垃圾。

我问老板娘:“你女儿是学什么专业的?大几了?”

老板娘答:“大二了,在建院读书。”

子翊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按照他自己的规划,现在他应该是在准备专升本的考试。

我说:“以后还是考个专升本吧,多学点东西以后在社会上才有竞争力。”

老板娘有些诧异:“可以这样吗? 我不知道呀。”

后来几天晚上,老板夫妻俩很热情地请我们吃水果,一边也问了很多关于考试和求职的问题。他们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了解甚少,但是看得出他们很努力地去掌握这些讯息。

几天后女孩子返校了。她爸爸说老板娘自己开车送女儿回学校,后天早上就回来。因为进出县城都需要48小时内的核酸证明,超过时限就不好办了。

48小时内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总里程超过四百公里。可她却不畏辛苦,甘之若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就是大多数中国父母应有的情感体现吧。

我妈在微信上给我发了几张图片,说在外公外婆墓地旁边挑了个好地方。我回电话过去,她在那头地说:“我在你外婆附近找了块空地,请人把那里清理干净,用水泥砌了四个墓,穴也挖好了,我死以后,你们就把我葬在那里,这样我和你外公外婆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妈已经七十多岁,近年来身体越发虚弱,这一年来她断断续续地交待身后事,似乎在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她还是选了私墓,就在她父母旁边。

小时候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外婆只好将我妈和五姨送给别的人家抚养,我妈被送到了崇左。在人屋檐下,当然不可能享受到自己家里的亲情和温馨。

直到我大姨妈和舅舅工作了,家里的条件好了一些,我妈才被接了回来。几岁大的孩子,最是需要父母疼爱的时候却无亲人在身旁,那是何等的凄凉和心酸。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我妈还是选择和父母在一起,这也算是了了她儿时的一个心愿吧。

我爸很严肃地说:“我死了之后不要搞什么仪式,把我烧了,骨灰撒到邕江里。我们报社很多同事都是这个选择,我们不和后代抢土地。”我和哥哥同意了。我爸是五十多年的老党员,他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我们无法干涉和动摇他。

我爸在广州出生,也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年,大约五岁时随着父母迁居南宁。爷爷是跑船的,他们到南宁的时候是乘船来的。随水而来顺水而去,一生有始有终,我爸也没什么遗憾了。

深秋的时候又开始忙碌起来,我一直在加班,给父母打电话的时间也愈发少了。

一晃眼又是冬天。这个冬天很特别,伴随着新冠疫情变得特别寒冷。很多人都被感染了,变成了可怜的“羊”。

我不希望再听到告别的消息。还是期待来年的温暖时光吧。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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